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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刀老靳(一)

(2011-03-28 17:48:31) 下一個

河灣鎮剃頭匠滾刀老靳著實認為爹要他刻骨銘心記一輩子的那句話靠不住了。老靳因此又茫然又鬱悶。信奉了幾十年的至理名言如今竟一錢不值,還成了兒子責難自己的話柄。

“天幹餓不死手藝人!”老靳爹當年虔誠地將剃刀捧給老靳時鄭重其事地說:“好生伺弄這把刀,日後全憑它掙衣食飯碗了。”爹坐在搓磨得光光亮亮的椅子上,吸著葉子煙,吐一口濃痰,重複道:“娃娃家記好了,天幹餓不死手藝人!”那年老靳十三歲,正經開始跟爹學剃頭手藝了。三年後,在爹與一位外鄉漢子的一場較量中,老靳才徹底領悟了這句話的份量。

可如今這天別說沒幹,反倒出奇地好幾年風調雨順,河彎鎮及四鄉八寨種田人的日子滋潤了許多,隻有老靳的日子過得疙疙瘩瘩,極不順暢。老靳終日滿腹心事,愁腸難解,煙葉耗去了許多,也始終想不明白世道為何變得這樣快。切膚之痛油然而生,最痛的便是這日益冷清的店鋪和兒子的離家出走。手藝將要失傳和兒子臨走時甩下的那些話如鉛塊般壓在老靳的心頭好久好久。

兒子說這兩年天未幹地未旱,這店鋪的生意反倒一天不如一天,再過幾年,你這手藝除了給死去的老頭們剃發入殮,怕是不會有人上門了!

盡管日子過得不順暢,老靳每天還是按習慣起得很早。喝一碗濃茶吸一杆煙,老靳便下鋪板,下了鋪板便坐下來磨刀。兩把剃刀為老靳家掙了幾十年衣食,老靳極為愛護,不做活也要把刀磨得亮晃晃的,好像不如此就對不住這剃刀。可常常是刀磨好了半天,也不見一個人踏進店鋪來。這種日子有多久了,老靳記不得了。老靳便常常發呆,葉子煙點了又滅滅了又點,無聊地看挑擔趕車人過街,看家門口麻雀覓食,日子拉長了許多。

這一日,老靳剛磨好刀,就聽有人問道:“靳師傅在家嗎?”老靳抬頭一看,見已有人跨進門來。來人是個五十來歲墩墩實實的胖子,大頭闊臉,眉黑眼亮,一身城裏人打扮,極體麵。胖子一頭濃密油亮的黑發讓老靳怦然心動。嘿,這顆頭要走起刀來才叫爽快哩!老靳心想,站起身來道:“我就是靳如璋,客人有何事?”胖子笑道:“哈哈哈,靳師傅,久聞大名,今日特來請你剃頭,享受你的滾刀絕技。

好久沒人誇讚老靳家滾刀手藝了,何況還是素不相識的人,老靳心裏一熱,有點把持不住。稍稍定了心,連忙讓座。胖子也不客氣,自管坐上椅子:“要不是看見你家滾刀老靳字樣的大旗幡,一時還找不到哩。”

“那是,那是。”老靳忙不迭地抖開圍布給胖子係上,邊答道:“來個什麽式樣的?”

“光頭。”胖子很幹脆。老靳納悶,光頭?如今鄉裏都快沒人剃這種頭了,何況城裏人。再說此人又非市井下人莊稼漢,為何要剃光頭?

胖子見老靳遲疑,又肯定道:“光頭,就是用剃刀弄得鋥光瓦亮的那種。靳師傅,你今日盡管把全套手藝亮出來。”

老靳一聽這話,來了精神,趕緊給胖子洗了頭用熱毛巾焐了臉,取來剃刀,說聲:“留心,我走刀了。”老靳端平了手,運足腕力,順著胖子頭頂發根一帶手腕,“昌……”一聲長響,頓時在胖子黑森森的頭上犁出一道白來。老靳不由得喝了一聲:“好頭發!”胖子的頭發極硬。老靳抖擻精神,鋒利的剃刀肆意斬刈胖子血氣旺盛的黑發。昌、昌、昌、昌,老靳一刀一刀走得很順暢。刀刃推著叢叢黑發卷成團兒從胖子頭上骨碌碌滾下來,胖子的頭上白了一條,又白了一條。老靳心裏很快活。好久沒遇上這等好發過刀癮了。

剃了一輩子頭,老靳熟悉剃刀發出的聲響。剃嬰兒的胎發,走刀兒滑溜不滯,無聲。未成人的少年,頭發軟,剃起來是吱吱聲。大多數成年男子的頭發剃起來也隻是嚓嚓地響。能讓剃刀發出昌昌聲響的,隻有身體強壯血氣旺盛發質極好的人。

“剃你的頭傷刀。”老靳樂道。

“開你刀錢。”胖子也樂。

“笑話。我圖個安逸。”老靳答道,加力,再剃。胖子閉目養神,神情極舒服。老靳心細手快,昌、昌、昌,刀刀順手。

老靳剃盡胖子的黑發,說:“再走一遍。”

胖子不解:“還有一遍?”

老靳答道:“這頭一遍順著發茬兒走刀,叫刮,頭皮還不發亮。第二遍戧著發茬兒走刀,叫溜,要溜出光亮來哩。”

胖子“哦”了一聲:“還挺有講究哩。”

“哪個行當沒有點講究呢。”老靳很得意,手中的剃刀輕滑地在胖子頭上溜過。嗤、嗤、嗤,微響聲處,胖子的頭上泛起一片青光。
   
老靳溜完活兒。胖子睜眼對鏡子一看,自己碩大的頭顱剛冷錚硬一派青光,便咧嘴笑了:“靳師傅好手藝!”老靳卻道:“好手藝還沒亮出來哩”說罷又取來一把剃刀,在油光光的蕩刀布上翻滾幾回,將袖子卷了,露出幹藤似的胳膊,鷹爪般的兩手捉牢剃刀,小指頭悍悍地翹起,端平了胳膊湊到胖子麵前。

胖子見眼前那剃刀亮晃晃冷颼颼薄飛飛的,又心寒又疑惑:“修麵了?”老靳卻答:“你不是要見識滾刀手藝嗎?”胖子不踏實,心想:該有一隻手把住頭才對吧。便問:“使兩把刀?”老靳也不答腔,隻是將手腕一抖,胖子眼前一道白光閃過,麵頰拂過一縷涼風,嚇得趕緊閉了雙眼。老靳道:“好!不動,不睜眼,片刻即可。”老靳長吸一口氣,穩住神,忽地轉動雙腕,兩把剃刀便閃著光車輪般地在胖子的臉上滾蕩開了。冰涼鋒利的刀刃兒在胖子的麵皮上輕盈掠過,從腦門滾至麵頰,從麵頰滾至腮幫,又由眼鼻口耳處滾至下巴脖子,縱橫交錯,上下馳騁。胖子臉上凸處凹處,讓老靳兩把刀滾蕩得寸毫不留。胖子緊閉雙眼,隻覺臉上涼風習習,被搗弄得舒坦之極。待老靳住了手,胖子睜眼再看,鏡子裏自己那張闊臉胡須汗毛褪盡,紅潤敞亮,光生如鮮,一派英武豪壯之氣。

胖子滿心歡喜:“好痛快!”正要起身,卻被老靳按下:“且慢,還有一招。”胖子正詫異,老靳已繞到他身後。老靳放下一把剃刀,騰出一隻手來撐開胖子的衣領,另一隻手持刀伸到胖子背上,說:“不要動!”胖子還未緩過神來,剃刀蕩起的涼意已在背上漫開。胖子直感到颼颼冷風浸背,又舒服又癢癢,身子卻不敢有半點動彈。忽而,又覺有一股涼氣順脊梁而下,直貫肛門處,不由得提氣收緊肛門,兩手抓牢椅子扶手,腳指頭攥緊,起了一身毛毛汗。老靳滾刀不停,胖子懸心不落,瞪眼張嘴伸脖子,緊緊張張癢癢索索舒舒服服由老靳擺布。待老靳收了手,打塊熱毛巾擦去胖子臉上背上脖子上的微汗,喊聲:“好了!”胖子這才鬆弛了繃緊的筋骨,渾身通泰舒暢。伸手摸一把後背和脖子,竟如綢緞般滑潤爽涼。

胖子站起身來,敬佩道:“靳師傅,你這是絕活呀!”老靳謙虛道:“見笑見笑,多日不使刀了,手生哩。”嘴上這麽說,快意卻在臉上綻開。胖子付了錢,又掏出香煙遞一支與老靳。老靳雙手接過點燃,說:“這位客人是城裏人吧?請問貴姓?”胖子答:“從省城來,免貴姓魯,單位的人都叫我老魯。”

“哦。那我也叫你老魯?”老靳問道。

“不敢不敢,我比靳師傅年少。”胖子道。

“老魯同誌是做領導工作的?”老靳試探道。

老魯答:“管四百來人。”

老靳說:“也不容易哩。”

“是不容易。”老魯邊答邊轉了話題:“靳師傅,這店裏就你一人,也沒個幫手?”

老靳被勾起了心事,歎口氣道:“唉,不爭氣的兒子嫌這手藝老套,學了也不賺錢,到省城混去了。”

老魯見話如此,不便再問,若有所思道:“現在的年輕人呀,跟從前不一樣了。”

老魯又說了幾句閑話,便起身告辭。老靳要挽留,老魯說還有公事要辦。老靳不再勉強,說:“知道這小店了,日後常來。”

老魯連連答道:“還要來的,還要來的。”一麵很誠懇地握住老靳的雙手。老靳生疏這禮節,有些感動,緊握老魯的手送至門外。

老魯出了店門,徑直朝街口走,走了一段又轉過身來指著老靳家屋簷下挑出來的那麵寫有滾刀老靳字樣的大旗幡大聲喊道:“靳師傅,這招牌不能倒,這滾刀手藝不能絕後!”老魯此話一出,如當胸打了老靳一拳,直撞得他心頭震顫,頭腦嗡嗡。老靳百感交集老淚縱橫,怔怔望著老魯遠去的背影,半天沒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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