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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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四季:驚蟄(9)

(2011-03-08 17:47:24) 下一個

和許多河北婦女一樣,姥姥是個包餃子的能手。我七歲那年在小舅家過的夏天,姥姥每個禮拜都要張羅著包一頓餃子,往鍋裏下餃子的時候總要念叨一句:“打南邊來了一群鵝,劈裏叭拉跳了河。”我當時年紀小,和那個年紀的絕大部分孩子一樣,光顧著吃,餃子的色香味餡已經無從記憶。母親從姥姥那裏繼承了河北人對餃子的熱愛,她也喜歡張羅著全家一起包餃子,每次我們說餃子好吃,她總是回答“你姥姥包得餃子那才叫好吃!”母親的這個習慣保持了一輩子,雖然我們幾個對包餃子的漫長過程總是有些不厭其煩,但餃子的誘惑完全抵消了過程的枯燥。

 

在這種環境的熏陶下,餃子自然成了我最喜歡的食品之一,而且包餃子也成了我為數不多的可以拿得出手的廚房手藝。所有見過我包出的餃子的人,對它們有如此的評價:雖然包進去的餡少(這句主要來自老婆),但是姿態優美。可以作為證明的是,我包的餃子曾經被沒吃過多少餃子的老美當作藝術品先拍了照,然後才吃。現在想來,我和餃子之間的緣分,是從我姥姥那裏來的。

 

我姥姥一生中最大的缺憾是文化程度太低。小時候沒上過學,自己學著認了字,後來結婚後就沒再繼續學下去。解放戰爭中村裏辦掃盲班,她也參加了,拿到了她一生中唯一的一張畢業證書。正因為如此,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們犯同樣的錯誤,對六個孩子的讀書認字頗為上心。我母親因為在兄弟姐妹中成績最好,被姥爺和姥姥允許離家去成都繼續求學,成為她們家族裏唯一一個走出了農村的人。

 

姥姥因為文化程度低鬧出過不少笑話,有一個已經成為她們家族裏著名的段子。文革的時候要求大家背語錄,姥姥為此十分頭疼,姥爺專門找了一條簡單的讓她背,就是“要謙虛謹慎,戒驕戒躁”那條,結果姥姥背成了“要謙虛精神,借鍋借灶。”

 

我第一次見到姥爺是在1975年,我母親把他接來西安與我們同住了一段時間。他當時剔了個光頭,中等身材,臉上胡子拉碴的,樣子很象托兒所裏做飯的大師傅。我還曾經十分認真地問過他,他的工作是不是做飯,他聽了哈哈大笑:“我啥都會,就是不會做飯。”我喜歡摸他的光頭,他說,不能白摸,讓你摸三下,你去幫爺爺把煙盒拿來。我於是隻摸兩下,不料想姥爺見狀,抓起我的手在他的頭上又摸了一下,然後笑嘻嘻地衝我指了指煙盒。我說,先讓我喝口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並不咽下去,走過去拿起煙盒,背對姥爺偷偷打開蓋子,把含在口裏的水吐了一些在煙盒裏的煙葉上,然後蓋上蓋子遞給姥爺。姥爺接過來,用手指搓出一撮煙葉放在紙上卷好,卻怎麽也點不著,累得他腮幫子疼,一邊用手拍著腮幫子一邊說:“怪了,昨天還一點就著,睡了一夜就沒火氣了,跟你姥姥一樣。”我在一旁笑彎了腰。

 

唐代的長安比現在的西安規模大將近十倍,當時長安的郊區就是現在的鹹陽。黃巢起義失敗,一把火燒毀了整座長安城,從那以後,作為世界級都市的長安風光不再。明代修建的鍾樓,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是西安的中心和最繁華熱鬧的地方,直到今天,以鍾樓為中心的四條大街,仍然是西安的主要商業街。07年的時候我回國,西大街幾乎全部修成了仿古建築,雖說思路不錯,可惜仿古建築的樣式和色調過於隨意,缺乏獨特設計;北大街正在修一條地鐵線,主幹道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地。寫下這些文字的兩個月前,聽說地鐵線施工現場發生塌方,死了兩名工人;東南兩條大街晚上霓虹閃爍,人潮湧動,已經成了西安最上鏡頭的街道之一。而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時候,除了東大街稍具規模之外,其它三條街相對陳舊蕭條,遠沒有如今的氣象。我姥爺在西安的時候,每次我們全家上街,幾乎必去鍾樓,然後乘電車回來。

 

又是一個星期天,我們全家逛完街,照例搭乘電車回家。和現在一樣,經過鍾樓的任何一趟公交車都塞得如同餓漢的嘴巴。上了車,我們每個人都被擠得動彈不得,偏偏車行使到中途出了毛病,電車頭頂豎立的兩根辮子掉下來一根,電車停在了路中間。司機下了車,不知從什麽地方拿出一根木杆,試圖把掉下來的辯子歸回原位。姥爺看了頗感興趣,專門擠下車,站在路邊饒有興趣地觀看司機的操作,邊看還邊問司機問題。等司機修理完畢,姥爺才又重新擠回車上。

 

過了大差市,車上已經不象開始那麽擁擠,但是一個帶軍帽的小夥子仍然緊緊擠在姥爺身邊,而且身體不停地左擰右擰,弄得姥爺很難受,不停地看那小夥,對方毫不理會。車到了下一站,小夥子下了車,姥爺一摸口袋,發現錢不見了,立刻反應過來,衝著剛下車的小夥子大喊一聲:“抓小偷!”自己也衝下了車。小夥聽見喊,立刻頭也不回地跑起來,我姥爺毫不猶豫,撒腿就追。車上的其他乘客見狀,紛紛檢查自己的錢包,立刻又有幾位發現被偷,急忙喊司機停車,下了車跟著追了出去。

 

等父母領著我和姐姐也下了車,隻能看見姥爺往遠處跑去的背影越來越遠,我們四個站在原地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

 

小偷和姥爺一前一後在大街上跑著,他們倆後麵還有幾個人在跟著跑,這一少見的景觀引得街上的行人紛紛駐足觀看。老爺後來說,他當時跑了差不多十五分鍾,從我父親後來在派出所了解到的情況看,姥爺的這個說法是可信的。小偷終於跑不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姥爺追上他,一手抓住小偷的衣領:“可逮著你了,把錢還我。”

 

小偷從口袋裏掏出錢遞還給老爺:“我說大爺,你當過運動員吧?”

 

老爺搖搖頭:“啥叫運動員?”

 

“運動員都不知道?運動員就是。。。”小偷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算了,不說了。碰到你,我認栽。”

 

姥爺接過錢,並沒走:“聽你口音是河北人?”

 

“我媽是河北人,我爹是河南的。”

 

“河北哪裏?”

 

“定興。”

 

“我說呢!聽著這麽耳熟。年輕人不學好,怎麽幹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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