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正文

家族四季:驚蟄(8)

(2011-03-08 17:46:49) 下一個

“那聚龍呢?”

 

“他呢,家裏本來有不少地,後來陸陸續續都分出去了,我家有幾畝地原先就是他家的。土改的時候,他給定了個富農,村裏人跟他打趣,說這就叫吃虧是福。他兒子跟我同歲,小名叫林子,就是什麽鳥都有的那個林子,知道吧?我看他就是那個什麽鳥,從小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後來也參了軍,和我在一個排。打保定的時候。。。保定是我打過的唯一一場仗,但是打得那叫一個沒勁!我是我們連裏的射擊第一,投彈第一,但是全是訓練,我從來沒有在真的戰鬥中用過。可算等到打保定了,原本以為這下我的這些本領可算派上用場了,沒想到基本上就沒怎麽打,國民黨兵一少半跑了,一大半還沒打就全投降了,我連一槍都沒放仗就打完了。打日本的時候我還小,部隊上不讓我參軍;解放後抗美援朝,我們這支部隊入朝參了戰,可惜那會兒我退伍了,又沒趕上。保定那一仗,估計林子的心思差不多,覺得不過癮,這小子抓俘虜的時候那叫一個窮追不舍!有一個投降了的國民黨兵趁人不注意跑了,讓林子瞅見了,因為有紀律,不能開槍打俘虜,林子撒腿就追。追得那家夥沒路逃,‘撲通’一下跳進一個湖,林子也跟著跳下去。沒想到他一下去就往下沉,看那架勢他根本就不會鳧水!還是我把他給撈上來了。大夥兒問他,你不會水往下跳什麽?他說還以為那湖隻有齊腰深。林子後來當上了村長,前幾年覺得當幹部沒意思,就辭了職,開了個廠子,加工大理石,村裏最氣派的那院房子就是他家,剛蓋好的時候在門口掛倆大紅燈籠,寫著‘王府’。村長讓他摘了,說王侯將相是封建思想,不易宣揚。林子說,他姓王,為什麽他家不能叫‘王府’?村長說,你可以用其它的字,比如‘王宅’,但就是不能用‘王府’。林子說,‘亡宅’?不如叫‘鬼屋’算了!”

 

我一時沒忍住,一口酒噴在了地上。

 

“村長也是一時失言,又想不出更好的詞兒,就先回去了。林子把這事還挺當回事,他專門跑到保定在師範學院門口貼了個有獎征集的告示,出一千塊征集好詞,收到的信那叫一個多!把我們幾個全叫去幫他選。還是他爹聚龍念過書,肚子裏有點墨水,幫林子選中了‘南亭琳居’四個字,現在還掛著呢。”

 

我說:“這四個字好!咱們這兒的地名叫‘南亭子’,他姓王,名字裏有‘林’字,合起來是正好個‘琳’。”

 

“沒錯,就是這麽個說道。林子這人,開廠子頭幾年,他把掙來的錢全都裝進罐子封好埋在後院,後來埋不下了才去存銀行。第一次去儲蓄所存錢的時候,他趕了輛馬車,把壇子全都裝上車。他老婆問他幹嘛不找個麻袋?他說用壇子安全,萬一車翻進河裏錢不會泡壞。他往儲蓄所裏搬壇子,人家還以為他是來賣鹹菜的,往外轟他,他說壇子裏全是錢,把人家嚇一跳。後來儲蓄所在外麵掛了個‘暫停營業’的牌子,所有營業員一起幫他搬壇子,然後每人一壇,點錢,點了大半天才點完。他後來生意做大了,嘴皮子也越來越能聊,一開始還聊些人話,到後來他的嘴裏淨是些神詞兒,什麽。。那個詞是什麽來者?上樓建築?”

 

“是不是‘上層建築’?”

 

“對,就這詞兒!平時見不著他人,見著了就跟你聊這些神天,誰懂啊?!到後來,隻有他兒子能和他聊到一塊兒去,真是有神爹就有神兒!如今農村人都不愛種地,咱村也一樣,林子就有了個想法,他想把全村的地由他一個人全部承包了,然後雇些種地的好手專門料理這些地。這樣村裏的其他人就可以得出空去北京打個工,或者村裏自己辦個企業什麽的,一年下來地沒耽誤,每家錢也比前掙得多。他說這主意是從浙江農村學來的,人家那裏都是這麽幹的。”

 

我聽了也忍不住稱讚:“這的確是個好辦法,解放了勞動力,增加了收入,擴大了眼界,一舉多得!”

 

程虎又抿了口酒:“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新詞兒多!又是‘勞動力’又是‘眼界’的。不過話說回來,我也覺得這主意不錯,村長也覺得可行,但是在全村征求意見的時候,幾乎沒什麽人願意這麽幹。”

 

“為什麽?”

 

“就是不願意唄!”程虎一反剛才的滔滔不絕,來了個頗耐人尋味的點到為止,頭轉向了別處,臉上的表情十分微妙。

 

我大概能猜得村民們拒絕這個想法所持有的心態。村民們不願意種地,但是更不願意把地交給別人讓對方獲得好處,即使自己會因此失去一份利益,也在所不惜。

 

“說起來,”程虎沉默了片刻,繼續他的講述:“老天爺還是公平,該是你的早晚會還給你。聚龍雖然家裏的地都沒了,但是他從他兒子身上拿到的回報比那些地劃算多了。林子給他爹新蓋了房,後來又在北京買了兩處房子,一處給了聚龍兩口。現在聚龍除了沒北京戶口,其它的吃穿用度跟北京人沒什麽區別。不過他不喜歡住北京,嫌東西太貴,而且出門老走丟。你姥姥去西安,回來以後也說不習慣,上樓下樓太累。”

 

程虎提到的那次姥姥去西安,是在1983年我上初中的時候。姥姥對城市的生活感到不習慣,來了以後就開始因水土不服生病,隻住了不到三個月就不得不回去了。回到老家不到三天,身體就完全康複。母親後來講起那三個月,說姥姥臨來之前,答應要給我們包幾個地道家鄉風味的餃子,可惜因為生病,這一願望沒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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