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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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四季:驚蟄(7)

(2011-03-05 17:14:56) 下一個

兩人不再多說。新堂跟著程虎又七拐八拐了一陣,來到一片低矮的民房前。新堂注意到,這片民房緊靠一段城牆,城牆較低,有幾支很粗的樹叉從牆的另一側伸進來。兩人輕手輕腳地翻上一個房頂,程虎從腰間解下一根繩子,扔過一根樹叉,然後兩人抓著繩子攀上城牆,下到了牆外。沿著白天走過的大路,他們又來到新堂被抓的那個路口。程虎在路邊的一條水溝邊,找到了三快擺成品字形的石頭,挖開石頭下麵的土,露出了一張卷得隻有一根火柴般大的紙。新堂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把它小心地放回了衣縫裏。

 

在返回的路上,新堂問程虎怎麽找到自己的,程虎說:“車一開走,我看出你們是去保定方向,就也回到了保定。我先跟鑫記老板打了招呼,然後問他要了根繩子。我猜他們要麽把你關在警備司令部,要麽關在監獄。好在這兩個地方離得不遠,我就找了個可以同時看到它們的地方,待在那兒等你,等的時候就想好了怎麽把你救走。我等了半晌也不見押你的車,差點以為他們把你押到別的地方去了,正準備走呢,就看見那車停在警備司令部前麵了。”

 

看著程虎年輕的臉,聽著他的講述,新堂有些無法相信身邊這個隻有十六歲的小夥子竟是如此冷靜周密,顯示出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不禁問到:“你當民兵幾年了?”

 

“一年,但我九歲起就給咱們的隊伍送情報了。小日本兒還在的時候,我和幾個小夥伴一起去保定,取了情報放在糖葫蘆裏,舔著就出了城,守城門的小日本兒連看都不看我們。”

 

“你想加入隊伍嗎?”

 

“我哥在隊伍上,就不用我去了,再說我娘也不讓我去。”

 

程虎的哥哥後來在一次戰鬥中犧牲,程虎不顧母親的反對,加入了解放軍,在4811月參加了解放保定的戰鬥。這是他參加過的唯一的一次戰鬥,之後不久,北平,天津相繼解放,程虎直到退伍再沒打過一次仗。我後來見到程虎的時候,他已經是年過六旬的老人。

 

1996年,我趁去北京出差的機會去了趟母親的老家,這是我自從七歲那次暑假以來,第一次回到南亭子。這裏已經變得我完全無法認出,記憶中的一切景物都已蕩然無存。小舅家早蓋起了新房子,一共五間的平房,自西向東一字排開,房間外有一條公用的走廊,房後緊靠院子圍牆,五間房的總麵積將近兩百平米。與最西頭的房間緊挨著的是單獨修建的廚房和浴室,背靠院牆,與五間房呈直角。我對小舅說:“農村人都想進城,城裏人哪有您這樣的居住條件?”小舅卻搖搖頭:“我這間房蓋得太早,現在村裏比它大的還不止一家。”

 

不過,小舅家屬於村裏條件較好的一戶,我的其他兩位舅舅家境一般。在大舅家看望了姥姥,出了門在院子裏見到一位個頭不高,精神矍爍的老人,大舅見了連忙招呼。客套話說完,大舅向我介紹,原來這位老人就是程虎。大舅指著我笑著對程虎說:“你今天別走了,我這外甥有一堆話問你呢!”程虎聽了頗覺意外,我連忙解釋了原由,他聽完爽朗一笑:“別人不知道,你姥爺的事我還是知道些。算你問對人了,走,進屋喝兩杯去!”

 

程虎酒量驚人,不一會兒功夫,兩瓶二鍋頭被他一個人喝光,仍然口齒清晰,思路敏捷。他的敘述跳躍性很大,正講著抗日中的一場戰鬥,下一句突然跳到46年村裏的土改;土改沒講完,又跳到三年自然災害。當天夜裏,我躺在床上在腦子裏梳理他的講述,最後發現他的敘述雖然跳來跳去,但是他講的每一段故事最後都能完整地連貫起來,有頭有尾,有起有伏,他沒有因為講述過程的跳躍而漏掉任何重要內容,至少是那些在我看來顯得重要的內容。而且我發現,如果把這些故事按照他的講述順序拍成一部電影的話,在創意上可與Memento一較短長。

 

“你姥爺那個時候在村裏可是個人物,他比我大十幾歲,從小就聽村裏人講他打鬼子的事,覺得特神!等長大了,正好趕上村裏成立民兵,你姥爺是隊長,我當天就報了名。那次和他去保定取情報,是我倆頭一次一起執行任務。打那以後,你姥爺無論出去幹什麽都愛把我喊上。”

 

“後來懷裕怎樣了?”

 

“他呀,嗬嗬。”程虎抿了口酒,接著說:“日本人投降前,他帶人來村裏搶東西。村裏人提起來都罵,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搶自己的村子,什麽狼心狗肺!他自己也怕見村裏人,帶來的人都是其它村的,而且他自己不進村,遠遠地躲在村外,最後還是讓人看見了。大夥兒原以為他不敢再回來了,沒想到他不知道怎麽又當上了國軍。那次我把你姥爺救出來,他帶著人去了村裏,這次不是來搶東西的,就為著抓你姥爺,結果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那會兒我們早就轉移了,你姥爺還把你姥姥她們送到了部隊上住了幾天。那次以後直到解放,懷裕再沒來過村裏。解放後不久,他被政府給槍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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