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四季：芒種（7）

療養院家屬樓的地點，原本是一個部隊的營房，位於晨生家的樓和幹部樓之間的那排水籠頭，是供戰士們洗漱用的。部隊搬遷，營房拆除，家屬樓建起來，這排水籠頭卻保留了下來。原本並沒有什麽人用它，直到有一位洗衣服的婦女偶然發現，這排水籠頭留出的水，不僅比家屬樓裏的水溫度稍高，而且流在皮膚上的感覺潤滑無比。因此一傳十，十傳百，婦女們洗衣服都喜歡端著盆子到這裏來，冬天的時候，她們甚至不得不排隊等候。

 

本來每次月蓉來這裏洗衣服，總免不了和其他婦女們聊些家長裏短的話，自從晨生加入了造反派，月蓉一下子覺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但是她也發現，自己並不是唯一的一個，陳民銳的老婆沈麗是另一個與這個群體顯得格格不入的人。不過，月蓉的格格不入是因為別人的排斥，而沈麗的格格不入則是因為她自己的不合群。

 

陳民銳被下發勞動之後，月蓉第一次見到沈麗是快入冬的時候。原先月蓉印象中的沈麗是個文靜，少言寡語的人，從外在的氣質一眼就能看出是個知識女性。沈麗每次來洗衣服，也會和婦女們點頭打招呼，但僅此而已，她從來不介入婦女們的任何聊天話題。時間長了，婦女們覺得她清高，也就不怎麽愛和她搭話。

 

陳民銳的事情之後，和晨生一樣，月蓉一直對他們一家抱有歉意，想找個機會對沈麗當麵說說。等到沈麗終於出現的時候，月蓉發現她比以前憔悴了許多，神情憂鬱，原先烏黑的頭發已經能看到幾絲銀白。沈麗來的時候，所有的水籠頭都被占用，排隊的人隻有月蓉一個，於是她排在月蓉身後，放下洗衣盆站著等。等到一個籠頭空出來，月蓉並沒有去用，而是回身讓沈麗先用。沈麗客氣著：“那怎麽好意思，你也等了半天了。”

 

月蓉說：“我不急，家裏隻有我和晨生，沒什麽事。你的孩子還小，事情多，你先洗吧。”沈麗比月蓉小不少，她和陳民銳的兩個孩子還在上小學。陳民銳被下放後，單位隻發基本生活費，沈麗母子三人的生計頗為窘迫。

 

沈麗不再謙讓，對月蓉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

 

幾天後，晨生在來食堂買飯的人群裏看到了沈麗的兩個兒子，他們小哥倆買了兩個饅頭，一盤鹹菜，坐在桌邊吃起來。晨生見了，不禁心生憐憫。他走過來問，媽媽怎麽沒來？孩子們說，媽媽生病了，在床上躺著，讓他們倆自己來食堂買飯吃。晨生回到廚房，麻利地做了兩碗荷包蛋，一碗雞蛋羹，把蛋羹裝進了一個飯盒，一起拿到孩子們麵前。“來，你倆一人一碗。這盒雞蛋羹拿回去給媽媽喝，跟她說飯盒是新的，沒人用過。”兩個孩子本想推辭，但是顯然無法拒絕荷包蛋的香味，很快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第二天晚上，晨生一家剛吃過晚飯，聽見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是沈麗的大兒子。他舉起手裏纂著的幾張鈔票遞給晨生：“媽媽讓我交給你，說謝謝，還說下次不用費心了。”

 

晨生沒有接錢，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頭，問到：“你媽媽好點了嗎？”

 

“好點了，就是還沒力氣下床。”

 

“孩子，你回去告訴媽媽，這錢叔叔不能收，讓她自己買點營養品，補一補。”

 

“不行，媽媽交代我無論如何讓你收下，要不然我會挨罵。”

 

晨生略一思索：“這樣吧，這錢就算是你交給食堂買飯的錢，我收下，以後你和弟弟想吃什麽就來找叔叔，我給你們做，不收錢，好嗎？”

 

孩子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使勁搖頭，隨後飛快地把錢塞進晨生手裏，扭頭跑掉了。

 

月蓉再次在洗衣服的時候見到沈麗是一周之後，沈麗的臉上明顯帶著大病初愈的疲憊。她看見月蓉，笑著點了點頭，擰開籠頭開始洗衣服。沒洗一會兒，忽然想起有幾件衣服忘在家裏，於是回家去取。她離開不一會兒，王副院長的老婆萬芬端著一盆衣服來了，她看見了沈麗離開的背影，二話不說就挪開了沈麗的洗衣盆，把自己的盆子放在水籠頭下洗了起來。月蓉見狀告訴萬芬，沈麗回家拿衣服，一會兒就回來。萬芬好象沒聽見，一邊低頭繼續洗一邊說：“哪有這樣的事，她要是半天不回來，我還等她半天不成？”

 

不一會兒，沈麗手裏拿著幾件衣服匆匆走回來，卻看到自己的籠頭已經被萬芬占用。沈麗沒說什麽，隻是端起自己的洗衣盆放回到地上。

 

月蓉一看不樂意了，對著萬芬說：“人家已經回來了，你怎麽還占著？”

 

“去這麽長時間，我還以為不回來了呢！”萬芬說著，手卻並不停，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

 

“人家已經回來了，請你讓開。”月蓉有意在“請”字上拉長了聲音。

 

萬芬沒說話，也沒讓開。月蓉不打算放棄，繼續據理力爭，萬芬冒出一句：“我占著怎麽了？！誰讓她占著茅坑不拉屎！”

 

“你大小也是個院領導的家屬，怎麽這麽不講理？”

 

“咋？你還想去告我嗎？”

 

一聽這話，月蓉那股打抱不平的豪氣立刻升騰起來。“你給我讓開！”

 

萬芬斜瞅了月蓉一眼：“我不讓，你還吃了我咋的？”

 

月蓉幾步走到萬芬身邊，一下端起她的洗衣盆重重地放到地上。萬芬沒料到月蓉這一手，愣了一下，然後抄起洗衣板就要打。其他洗衣服的婦女見狀急忙拉住，吵嚷的混亂場麵在眾人的勸說下終於平息，月蓉和沈麗被眾人勸回了家，濺了一身水的萬芬依然怒氣未消，罵罵咧咧地說個不停。正鬧著，王副院長下班經過。此時的王副院長已經升任療養院的正院長，而且還擔任著縣革委會的副主任，主抓十幾個單位的運動。王主任看到老婆在公共場合給自己丟臉，心中氣惱，於是喝了一聲，萬芬才住了口，端起洗衣盆悻悻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