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桐的定心丸隻讓晨生的擔憂緩解了十幾天,就再次失效,因為晨生偶然注意到臨街的那幾家政府機關都在紛紛搬家,而通惠銀行大門緊閉,而蹊蹺的是,郭桐就象人間蒸發了一般,再沒有在“福客來”露過麵,晨生不免緊張起來。他一路小跑著來到通惠銀行大樓門口,用力砸了幾下門,門後的簾子被掀開,露出一張老頭的臉。老頭隔著門玻璃仔細看了看晨生,問道:“你有啥事?”
晨生跟對方點了一下頭,算是打招呼,緊接著問道:“銀行為什麽關著門?”
“停業了。”
晨生開始感到心在往下沉。“那以後還開嗎?”
“不開了,破產了。”
“那我的錢呢?”
“前兩天還開著的時候,你怎麽不來取走?現在沒辦法了。”
“啥叫沒辦法?你們不能把我的錢拿走。郭桐在不?你讓我見見他。”
“他幾天前就走了。”
“到哪兒去了?”
“聽說是回老家,反正不在西安了。”
晨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家的,任憑月蓉焦急的詢問,他也毫無反應,隻是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呆了一陣,他抱住月蓉,用盡所有力氣,放聲大哭。
六十年後,當月蓉向我妻子講述那段經曆的時候說,那是她記憶中,晨生唯一的一次痛哭。在那之後直到他去世,晨生再未掉過一滴眼淚。
距離西安三十分鍾車程的臨潼,因為古跡,水果,以及地下富含礦物質的溫泉水,而成為陝西境內度假療養的勝地,在全國其它地方也小有名氣。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開始,一家家療養院開始陸續在臨潼興建,至六十年代中期已經頗具規模。那個時候,從西安乘坐班車到臨潼汽車站下車,從下車的地點朝東能看到驪山,山上的樹木清晰可見,如果眼神好,甚至能看見“兵諫亭”的一角,隻不過當時那個亭子的名字是“捉蔣亭”。從汽車站朝南是一條不太寬的柏油路,路兩邊種滿石榴樹。沿著這條路向南走二十幾分鍾,再拐上一條上坡的土路,在一個石榴園前轉過一個彎,會看到一片蘇式建築緊靠在驪山腳下,掩映在一片濃蔭覆蓋的綠色山穀中,這片建築就是當時的地方工業部臨潼療養院。沿著院內的水泥路,繞過一排排住院部的樓房一直朝裏走,會被一排紅磚平房擋住去路,這排平房既是療養院的食堂,也充當圍牆分隔開了療養區和家屬區。如果碰巧是剛吃完晚飯的時候從食堂的後門走進去,會看到一位身體結實,五十出頭的漢子正在廚房裏擦洗操作台。食堂的大廳裏已經空無一人,廚房裏除了這位漢子和另一名正在拖地的小夥子以外,再沒有其他人。窗外的大喇叭正播放著一首嘹亮激昂的歌曲,漢子隨著歌曲輕輕地哼唱著。他快擦完的時候,一位同事下班,經過廚房門口招呼了他一聲:“佟師傅,別忘了晚上的批鬥會。”
“知道了。”佟晨生答應了一聲,然後問。“這次是誰?”
“陳院長。”
晚上,晨生口袋裏揣著小收音機,一隻耳朵塞著耳塞,一邊聽著豫劇,一邊慢悠悠地來到了會場。這樣的會他已經參加了好幾次,每次都是來點個卯而已。十年前,“福客來”在公私合營的大潮中歸了公家,晨生憑著手藝,被政府分配了工作,輾轉了幾個單位以後,幾年前來到療養院食堂。巧的是,茂林也在這裏工作。這對難兄難弟自從“福客來”散夥後各自發展,沒想到在這裏再次重逢。這十幾年裏,晨生和月蓉先後有過兩個兒子,但是出生不久後均不幸夭折,後來他們從一個朋友那裏領養了一個男孩,撫養長大。
批鬥會開始,陳院長被押上台。他胸前的牌子上寫著“白專道路典型陳民銳”,名字上麵畫了個紅叉。會議的主持人號召大家積極踴躍,主動揭發白專典型陳民銳的事實。台下沒有反應。主持人問了幾次,無人主動,於是開始點名叫人。正陶醉在《對花槍》裏的晨生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頗覺意外,愣了一下,連忙收起收音機,起身上台。
晨生站在台上,不知道該說什麽,茫然地看著主持人。主持人又重複了一遍,讓他揭發陳民銳的事實。晨生想了半天才說:“我是聽說的啊,他對社會主義建設不熱心,整天看書,學外國話。”
“這些都是他走白專道路的典型事實,早就被揭發過了,你可以結合自己在工作中的觀察來揭發。”
“工作中的觀察。。。讓我想想。”
對作為一院之長的陳民銳,晨生平時並不是很熟悉,他們之間的接觸總共隻有有限的幾次,想在其中找出什麽“事實”,對晨生來說並不容易。他想了半天,看來不說點什麽是不行的,不如想起什麽說什麽。
“他不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看不起勞動群眾,總喜歡喝洋酒,抽洋煙,不喝國產酒,崇洋媚外。”
“說事實!”
“那年勞模表彰會,會後聚餐,院領導給勞模挨桌敬酒,其他領導都用國產白酒,勞模也是,隻有陳院長說喝不慣白酒,自己從家裏拿來瓶洋酒,一個人喝。”
“他的洋酒是從哪裏來的?你知道嗎?”台上一直沒說話的王副院長第一次開口。
“我知道,是蘇聯專家送給他的。”
“你怎麽知道的?”
“我記得是59年,院裏來了幾位蘇聯專家,來療養的,陳院長自己請他們喝酒。那個時候療養院剛成立沒多久,食堂沒什麽人手,所有的菜都是我一個人做的。酒就是一個蘇聯專家那次送給他的。”
“說詳細點。當時幾個人在場?什麽時候開始,什麽時候結束,他都說了些什麽?”王副院長繼續問道。
“那天下班前,陳院長找到我,說他晚上要請客,請我幫忙準備幾個菜,我答應了。當天晚上他陪著幾個蘇聯專家來,在食堂小房間裏擺酒。我做完菜沒事幹,以前從來沒見過外國人,就遠遠地站著看他們。那個小房間你們也知道,有個大玻璃窗,從廚房看裏麵看得很清楚。我親眼看見一個蘇聯專家送給了陳院長一瓶酒。他們喝了大概一個多小時,後來陳院長把專家送走,我就關門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