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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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四季:雨水(10)

(2011-02-23 17:12:54) 下一個

我又問起他解放後的經曆,他歎了口氣,說到:“我算是投誠過來的,一開始還好,沒過幾年就運動了,田地和房子被沒收,黃金上繳,不過好歹給我了一份工作。就因為我的國民黨軍官身份,後來差不多每次運動都有挨整的份,沒死就已經是萬幸了。好在文革開始前我就退休了,不在其位,也就沒人搭理我,安閑了十年。幾十年了,這些事情我從沒跟誰講過,今天你問,我就‘閑無事在敵樓我亮一亮琴音’。” 

其實我心裏還有一個最想問的問題,就是當年他為什麽對父親撒手不管?但是望著阿敏來回忙碌的身影,我還是忍住了沒問出口。 

我們聊著,不知不覺已是夜闌人靜。爺爺望著一個什麽地方,一半是對我,一半是自言自語地說道:“那個和尚對我說的話,我一開始不完全理解,現在才明白,我這一輩子其實一直在‘半途而棄’。短訓班沒上完,自願上了前線;剛成為抗日勇士幾個月,就失去了熱情;即使是給自己撈錢,也沒走到底。你知道常升後來的事嗎?他在美國用撈來的錢做起了生意,成了富翁,前幾年還回到湖南來投資,成了政府的座上賓,上了報紙。而我呢?太輕易改變,結果到頭來一事無成,名利皆無。我用了一輩子才體會出這個道理,希望你引以為戒。” 

我問:“那您覺得,什麽才是‘可執著處’?” 

“問的好,我後來問過那和尚同樣的問題。” 

“他怎麽回答?” 

“他的原話是,‘法有定,勢無常,問你自己。’” 

我聽了有點失望:“弄了半天皮球又被踢回來。要是自己能明白,還問佛幹什麽?” 

爺爺說:“我也不明白,否則也不至於今天。” 

我此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我爺爺的八十大壽就在次日,父親身在西安被工作纏住脫不開身,於是派我作為代表前來祝壽。第二天,在阿敏弟弟的安排下,我們在一家餐廳給爺爺擺下了壽酒。爺爺單位工會的兩位同誌竟然也記著爺爺的生日,專程前來祝賀,還代表單位送了禮物。我來株洲前,事先寫好了一幅壽聯:居鶴溪笑談世上八旬歲月,持鬆杖淡看人間幾度春秋。這副對聯我一直沒拿出來,直到宴會上才現醜展示。爺爺既驚訝又高興,專門拉著眾人和對聯合了影。 

席間,阿敏也許是因為高興,或者是喝了酒的原因,跟我說了不少心裏話。她說自己的身體不好,陪伴爺爺的日子不會太多了,最放不下心的就是自己不在以後,爺爺沒人照顧。她對爺爺和父親之間的事非常清楚,許多細節比我知道得還詳盡。她還說,我爺爺這輩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隨意,對很多事情顯得無所謂,因此吃了不少虧。解放以後的很多事情,包括與我父親的關係,其實隻要爺爺稍作些努力,情況就是完全另一個樣子,可是他滿不在乎。文革的時候爺爺因為出身問題進了牛棚,文革結束後,別人都為了獲得平反忙前忙後,隻有他聽之任之,順其自然。最後別人全都平了反,還是阿敏和他弟弟替他跑前跑後,八十年代初才最終平反,是全單位裏的最後一個擺脫掉文革帽子的人。阿敏說,如果自己將來不在了,希望父親不計前嫌,把爺爺接到西安去住。我連忙安慰阿敏,叫她放心,父親絕對不會拋下爺爺不管。 

我大學畢業的第二年,阿敏患癌症去世,父親把爺爺接回了西安,和我們一起住。 

我們都能感覺出來,盡管父親和爺爺表麵上客客氣氣,但他們各自的心裏都有不小的心結,尤其是父親。他從小在沒有父母的環境裏長大,爺爺沒有對他盡過什麽養育之責,他不可能對爺爺有太多感情,隻是在盡義務。不僅如此,我能感覺到,父親內心對爺爺有不小的怨恨。爺爺知道自己對不起父親,但是他始終沒有因此對父親說一句表示歉意的話,兩人終於因此爆發了一次衝突。 

衝突的起因我已經記不得,可以肯定的是它無關緊要。兩人先是商量著一件什麽事,不知道為什麽扯到了幾十年前的舊事上,越說越激動,終於爭吵起來,父親把幾十年來憋在心裏的話一股腦都傾倒出來。他埋怨爺爺不僅沒盡到一個父親應有的養育之責,反而自己奮鬥的每一步,從參軍,提幹到入黨,都受到了來自爺爺的連累;而爺爺則抱怨父親不應該抓住陳年舊事不放,對自己不夠孝順,冷麵冷語。 

經過我們的勸解,兩人總算停止了爭吵,但是彼此的心結不僅沒解,反而越結越深。爺爺是個倔脾氣的人,就象他自己說的,認準了什麽,很難被勸動,而父親偏偏在這一點上繼承了爺爺的倔強,兩人都拒絕向對方低頭。母親被夾在中間很難做,她在內心裏無疑是傾向於父親的,但是不能因此而和父親公開站在一起,和爺爺對立,畢竟爺爺還要生活在這個家裏。 

在這種僵持下,我意識到我是在父親和爺爺之間搭建橋梁的唯一人選,於是趁一個父母都不在家的機會來到爺爺房間,勸他不妨放下身段,向父親道個謙,把從前的事徹底了結。爺爺聽了直搖頭,說當年的事情不能怪他,是時局造成的。我本來想問,那為什麽時局平靜下來後,他仍然沒有把父親接來身邊。話沒出口就忍住了,因為我意識到如果這樣問,爺爺毫無疑問會把我看成他的對立麵,憑他的性格,不會再理睬我的任何調解努力。於是我說,過去的事情無論是誤解也好,事實也罷,大家都不必再提,就讓它過去。如果他願意和父親和解,我可以去跟父親講。爺爺聽了,點頭同意。 

我找到父親,跟他講了爺爺願意和解的事,父親也表示同意。於是我們利用給父親過生日的機會,把全家聚到了一起。父親和爺爺在僵持了兩個多星期後,終於開始跟對方說話,兩人的關係緩和下來,逐漸恢複到了以前的平靜之中,父親有時候甚至少見地跟用家鄉話跟爺爺交談,談話內容除了他們,沒人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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