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見我來了,連忙起身招呼,阿敏走回屋內,開始忙碌。我站在這間屋子裏四下看了看,整間屋子大約十七八平米,被隔成大小兩間,大間是臥室兼客廳,小間是廚房,屋外靠牆搭建著一個很小的廁所。屋子裏的家具陳設十分簡陋,大間屋的一半麵積被床占據,此外就是一張方桌,幾把椅子,一張五鬥櫥。五鬥櫥上放著一台九吋電視和一台電扇,方桌上有一隻暖水瓶,幾隻玻璃杯。牆上掛了不少黑白照片,大部分是我爺爺和阿敏中青年時期的照片,唯一的一張近照是那年去西安我們三代人的合影。照片裏有幾張是他身著戎裝拍攝的,當時的他頗有些英氣。那些黑白照片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一張張逐一看過,邊看邊問,我爺爺用帶有濃重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一一講述。其中一張照片裏,是年輕時的爺爺和一位女子的合影,那位女子麵容端莊,細目長眉,眼神裏流露著一絲憂鬱。從容貌上看她不是阿敏,我猜測她可能是我奶奶,一問果然。
晚上吃過飯,我坐在竹椅上,向爺爺問起了一些往事,他搖著扇子,慢慢地把他的經曆如同講故事一般對我娓娓道來。談起田家鎮的那次戰鬥,談起陳峰,他的眼睛甚至有些潮紅;當談到他負傷以後思想轉變的過程,他說:“我那次負傷,本來以為沒什麽,就自己隨便包紮了一下。沒想到從陣地撤下來前,我可能因為失血過多,昏了過去,不知道昏迷了幾天才醒。幸好當時陳峰一直背著我走,要不然不知道會怎麽樣。你知道嗎?我們撤出戰鬥的時候,有一些重傷員無法帶走,又不能留給敵人,隻好把他們都打死了。我傷好以後沒多久,我們連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我又受了一次傷,比較重,隻好留下來治療。當時我們是在湘西的大山裏,美軍支援了我們不少物資,包括藥品。我當時傷口感染,高燒不退,醫生說,我就是因為注射了新到的一批抗菌素以後燒才退,我才慢慢康複。可是你知道嗎?那批藥品最後跑哪去了?被上麵的一個什麽官太太弄到上海黑市發財去了。剛聽說我還不信,住我臨床的是個空軍中尉,他告訴我藥品被偷偷運走那天晚上他親眼看見了,他當時就在芷江機場,看見有人在往一架飛機上搬一批箱子,箱子上全部是外國字。他開始以為是運往前線的彈藥,沒想到和那架飛機的駕駛員閑聊,駕駛員無意中透露飛機是去上海。他就覺得奇怪,就問箱子裏裝的是什麽,那駕駛員發現說漏了嘴,再也不肯開口,但是那中尉憑經驗判斷出箱子裏裝的很可能是藥品。”
“他怎麽知道的?”我問。
“我也是這麽問他。他說他注意到箱子上有易碎品的標誌,雖然他看不懂外國字,但是那個標誌他經常見,所以認得。你想,打仗的時候用軍用飛機運易碎品,不是藥品難道還是台燈嗎?雖然他說得很肯定,但是當時我還是不太相信。我這個人就是這個脾氣,一旦認準了什麽,不大容易被勸動。結果第二天,一個美國軍官帶著幾個隨從來到醫院,找到院長大吵了一番,院長辦公室就在隔壁,我們都聽見了。一開始沒人聽得懂他說得啥子,不過那美國人是帶著翻譯來的,有人偷偷去問翻譯,翻譯說,美國人知道了藥品被人偷運到上海的事,非常氣憤,所以來找院長質問。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相信那些事都是真的。你知道我當時怎麽想?我連想死的心都有。萬念俱灰!兄弟們在前麵跟日本人拚命,這些當官在後麵喝兵血!”
這麽多年了,我爺爺提起這段往事,仍然情緒激動。
“從那以後,我的想法全變了,所以我傷好以後沒有回到部隊,而是通過關係去了軍需處。後麵的事情你都了解了。”
“你的抗日戰友們後來怎樣?”
“基本上都戰死了。我們那支部隊後來參加了昆侖關的戰鬥,不少人陣亡了。46年我運輜重去徐州,又見到了我的那支老部隊,但是已經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了。”
“我奶奶是個怎樣的人?”
我爺爺的眼裏閃過一絲從沒見過的柔情,他回頭望了一眼在屋裏的阿敏,用略低的聲音講起來:“你奶奶可是個好女子,性子溫和,說話細聲細氣的,對人體貼。我和她從小就認識,上私孰的時候我書念得好,在村裏有點小名氣,她父親和我父親是世交,看我將來象個有出息的人,就跟我父母訂了個娃娃親。其實我一直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即使沒有這個娃娃親,我們倆將來也早晚會是一家人。你奶奶不認識字,我經常讀故事給她聽,我勸她讀書認字,她聽了。後來我當了兵,臨走囑咐她別忘了繼續認字,我現在還記得她認真點頭的樣子。我每個月都給她寫信,後來她也認了足夠多的字,開始學著給我寫回信了。田家鎮那一仗之前,我收到她的一封信。仗打完,漢口被日本人的飛機炸了。我到處打聽她和你父親的消息,打聽到的結果是她被炸死了,而你父親被她娘家抱回了老家。我把她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一直保留著,連你現在的奶奶都沒告訴。”
“我能看看嗎?”
“你等一下。”爺爺起身回屋,從牆上摘下唯一一張有我奶奶的像框走回來。他拆開像框背麵,從裏麵拿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小心翼翼地展開。這是一張毛邊紙,已經發黃,邊緣出現不少破損,紙上有用毛筆寫成的四五十個字和圖形符號。看得出來,我奶奶寫這封信的時候,遇到不會寫的字就用這些圖形符號代替,我仔細讀了半天也沒猜出所以然來。
爺爺湊過身來,說:“看不懂吧?這封信隻有我看得懂。信裏意思,是說你奶奶她很想我,也很擔心我,讓我見信立刻回複。還說她弟弟剛從老家來到漢口,準備把她們母子倆接回老家住段時間,躲躲戰事。最後她叮囑我千萬小心,一定要活著回來,她和兒子,就是你父親,在家等著我。你看信尾,沒有署名,隻有‘妻盼’兩個字。”
爺爺躺回竹椅,歎口氣:“你沒經曆過打仗,體會不了‘家書抵萬金’這句話。我從田家鎮撤下來以後,武漢被日本人占領,我就和你奶奶失去了聯係,一年以後我才知道她和你父親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