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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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四季:雨水(8)

(2011-02-20 18:51:34) 下一個

自從榮清和阿敏結婚以後,兩人一直沒有孩子,對此榮清顯得無所謂。他有時候會想起兒子來,兒子已經超過十歲,榮清卻總共沒見過他幾次,他甚至不太記得清兒子現在的樣子。 

榮清在附近買了些田地,購置了一處宅院。院子的西屋讓阿敏的父親和弟弟住,自己和阿敏住在東麵的大房子。 

時局的變化之快讓所有的人無所適從。1949年初,長江以北的大部分土地都已經變換了主人,包括榮清在內的所有軍官悲哀地發現,已經到了不得不開始考慮未來出路的時候。株洲軍輜處即將南撤桂林,榮清從常升的跡象上,判斷出自己的這位上司既沒打算撤往桂林,也沒打算跟隨中央銀行等機構退去台灣,而是另有考慮。他已經猜到常升準備去美國度過餘生,這並沒讓榮清感到驚訝,相反,他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處裏其他的軍官們,大部分都在做著撤退到台灣的準備,而榮清對自己的未來還完全沒有考慮,或者說他還沒找到一個充分的理由,能夠說服自己帶著阿敏離開自己苦心掙來的一份家產去台灣。 

495月份,武漢解放的消息傳來,榮清開始有些忐忑不安。他專門去了趟衡山南台寺,慕名拜訪了一位高僧,求問前途。高僧問他因何事來求,他問高僧,如果自己留下不走,不知是吉是凶?高僧問,你因何事牽掛?榮清說,不知能否守住家財。高僧沉默片刻,朗聲說道:“可執著處須執著,不可執著處須隨緣。執與不執,最要緊的是不可半途而棄。” 

幾個月後,株洲解放。

 

很長一段時間,我爺爺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我十三歲之前,一直沒見過我爺爺,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裏,除了他還在世這一事實以外,其它一無所知。另外,與這個謎緊密相關的,是當時另一個帶給我的困擾:我一直沒弄清我的籍貫究竟是哪裏。上小學的時候,我和姐姐各自在第一次填表時,都注意到“籍貫”一欄裏填的是 “陝西省西安市”。我們覺得奇怪,因為父母都不是陝西人,為什麽我們倆的籍貫是陝西?去問父母,他們說是因為我和姐姐出生以後的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西安,因此應該算是西安人,我們相信了。可是等我拿著戶口本和表格去學校報名,老師卻說戶口本和表格不符。她告訴我,我的籍貫一般是與父親或者母親相同,除非特殊情況。於是我和姐姐的籍貫都被改成了母親的籍貫河北省。 

直到我上了初二,我和姐姐的籍貫再次發生變化,這次變成了湖北省鄂州(原名鄂城)。不過令人欣慰的是,父母說這個就是我們正確的籍貫,以後永遠不會再變。這次他們說對了,從那以後,這個籍貫作為正式版本固定下來。 

後來我才逐漸了解到,所有這些麻煩雖然是那個特定曆史時期的產物,但是源頭卻是我的爺爺。 

我初二那年,父母告訴我們,我們的爺爺暑假要來西安看望我們。對於這位一直蒙著神秘麵紗的爺爺,我感到十分好奇,於是問了父母一大堆問題。對這些問題,父親大都敷衍兩句作為答複,而母親顯然想告訴我更多的東西,看到父親的樣子就欲言又止。 

一天下午,趁著父親不在家,我再次纏住母親,問了同樣的問題。這次母親不再隱瞞,告訴了我她所知道的一切。 

她說:“你爸爸小時候挺可憐。你奶奶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了,你爸爸被你奶奶的娘家人抱回了鄂州老家,寄養在你爸爸的舅舅家,連姓都改成了你奶奶家的姓。別把眼睛瞪這麽大,沒錯!你是姓你奶奶的姓,不是你爺爺的。你爸爸在他舅舅家長大,那個時候你爺爺在株洲又娶了個老婆,可是他根本不管你爸爸,你爸爸長到十幾歲,你爺爺隻見過他幾次。後來你爸爸參了軍,轉業後上了學,畢業後工作,你爺爺這才想起你爸爸來,他們才恢複了聯係。你爸爸從參加工作以後就一直要求入黨,這麽多年一直沒能入,你知道為什麽嗎?就是因為你爸爸的出身不好,你爺爺是國民黨的少校。這個出身問題困擾了咱們家很多年,你爸和我不想再讓它繼續困擾你和你姐,這就是我們一直在費盡心思想給你們倆改籍貫的原因,我們不希望這個問題耽誤你們的前途。不過現在好了,現在不再講究出身了。你爸去年入了黨,以後這個問題不會再有麻煩,我們才讓你們倆改回了這個正確籍貫。” 

我裝模作樣地說了句:“原來如此。” 

那年暑假,我和姐姐第一次見到了我們的爺爺榮清和他的妻子阿敏。那天我放學回家,一進門就看見媽媽在廚房裏忙碌,聽見我回來,爸爸連忙招呼:“小濤,來見見你爺爺。”我走進客廳,看見沙發上坐著兩位老人。我爺爺看上去氣色不錯,圓臉,謝頂,穿一身藍色便裝,前襟的衣袋上有一個鐵路工人的標誌,上麵寫著“株鐵”兩個字。阿敏梳著短發,大眼睛,眼角的魚尾紋略向上挑,使她看上去總是帶著笑意的樣子。 

兩個老人一看見我,立刻站起身,過來拉住我的手,上上下下看個不停。看完,拉著我坐在他們身邊,從包裏拿出一件運動服送給我。 

那次,我爺爺和阿敏在西安住了十天。在那以後,我再次見到兩位老人的時候已經上了大學。我就讀的學校離株洲不遠,大一那年暑假,我回西安前特意去了趟株洲。

那個時候是1988年,株洲遠比我想象的繁華熱鬧。從火車站出來,我在附近的一家報刊亭向攤主打聽鍾鼓嶺怎麽走,攤主用很難懂的普通話給我連比帶劃說了一番。順著他的指點,我沿著車站前的大街向北走了一百多米,從一個隻有兩人寬的小巷拐了進去,這條巷子由兩旁的房屋相夾而自然形成,甚至沒有路名。巷子七彎八拐,順著地勢忽上忽下,兩旁全部是低矮的平房,房與房之間的縫隙隻能容納一個人側身通過。我沿著巷子走了五分鍾,來到一處相對平緩的地方,從這裏向前方十米左右地勢陡然拱起,形成一個三四米高的小山包,巷子從山包下繞過,盡頭處是一個熱鬧的蔬菜市場。山包上是一間平房,外形與附近其它平房沒什麽區別。我敲了敲門,無人應答。於是順著巷子繞到房子後麵,看到一條狹窄的石頭台階從房後延伸下來,一直通到巷子。我沿著台階上去,來到房後,看見我爺爺和阿敏正各躺在一張竹椅上,扇著扇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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