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外麵下起了冰雨。風卷著冰粒迎麵撲來,打在臉上有些生疼。在一個路口,安紅腳下一滑,摔了一個屁墩。她用手支撐著冰涼的地麵,爬了起來,伸手撣了撣頭上和身上的冰渣。
她跨過路口,繼續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向前走去。她不知道去哪裏,但是她知道,她不想在家裏,不想再見到建明的扭曲的麵孔,不想跟建明再多待一分鍾。這是第二次建明打了她。第一次是因為跟婆婆頂嘴,被建明扇了一個耳光,她去了萍姐家,在那裏住了一段才回來。這次,她不想再去萍姐家了。
一輛公交車在前麵幾步遠的地方搖晃著停下。這是她上班時常做的那趟公交車,隻不過這趟車是反方向,不是去上班的地方,而是開往中文學校的方向。一個男人從車上走下來,下車時腳步不穩,幾乎被冰雨滑了一個跟頭。她走過車門時,看見車門還開著,裏麵的司機在看著她,像是在等著她,看她是不是想上車。
她轉過身,扶著車門的鐵扶手上了車。車門在身後關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想去手包裏拿公交卡,才突然醒悟到,出門時跑得匆忙,忘了拿上手機和手包。現在身上既沒有公交卡,也沒有錢包。她帶著歉意看了一眼司機,說:
對不起,我忘帶卡了。
司機漠然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伸手按了一下按鈕,給她打印了一張票出來。她拿過車票,在車身的搖晃中走到後麵。
車上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乘客。她走到中間坐下,感覺頭發上的冰渣化成了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
車在閃著幽暗路燈光的街道上搖搖晃晃地行駛著。她兩條腿緊夾著,身子蜷縮著,兩隻手交叉著扭在一起,眼睛茫然地看著車窗外交錯閃過的黑暗和燈光,感覺身上一陣陣發冷。
想著剛才在家裏發生的一切,她覺得既屈辱又難受。從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雖然爸媽老吵架,但是對她都一直很好,不光沒打過,也幾乎沒有說過她。她從小很乖,一直受家裏的寵愛,上學時跟同學也相處得很好,無論男生或者女生,從來沒跟人打過架。從小到大,可以說從來沒人杵過她一指頭,隻有建明打過她。第一個耳光,讓她明白了建明其實並不愛她,也不在乎她。第二個耳光,讓她知道了一旦由愛生恨,人能變得多麽醜惡。這樣的家再也無法回去了,無法待下去了。
***
公交車拐過一個路口,前麵的街道變得繁華起來,像是駛入了一片商業區。她瞥見了站台外麵一些商店,看見不遠的地方閃著一個霓虹招牌,上麵寫著Tim Hortons 幾個熟悉的大字。她突然認出來,這是中文學校附近的那個Tim Hortons,她跟子哲在裏麵喝過咖啡。她想起子哲曾經說過,這是他喜歡的咖啡店,有時經常在裏麵坐坐。
有兩個乘客站起身來,走到車門前,準備下車。她匆忙站起身來,走到車的中門,站在前麵的一個乘客身後,等著下車。 車身搖晃了一下,停在了站牌前。車門帶著刺耳的聲音打開了。她跟著前麵的人走下車,向著Tim Hortons的方向走去。
外麵依然在下著冰雨,細小的冰渣從廣闊的夜幕上墜落下來,發出微弱的沙沙聲。腳下的路有些滑,她沿著路邊的人行道走著,有幾次踩在冰上幾乎滑倒。
跨過一個路口,她看見了那個閃著Tim Hortons招牌的店。熟悉的屋頂和窗戶。下著冰雨的夜晚,那個霓虹燈牌和窗戶裏透射出的橘紅色燈光顯得很溫暖很誘人。冰粒在窗戶裏射出來的燈光裏一閃一閃的,讓咖啡店變得像是一個美麗的夢幻世界。冰雨中的商業區,行人和車輛都不多,不似往日的繁華,顯得美麗而又哀愁,帶著一種夢幻感。
她沿著人行道走著,頭發和衣服都被冰雨淋濕了,但是她不想回家,此刻她需要這種夜的廣闊和空寂的街道,這種潮濕的清新的空氣和冰雨,來洗刷掉堵在心頭的煩惱和屈辱感。
她走近咖啡館,站在窗外一側,向著裏麵看去。寒冷的夜晚,咖啡館裏透出來的燈光顯得分外溫暖,裏麵的熱氣和香氣像是能夠隔著玻璃透出來。她突然想起了小時讀過的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幾根火柴燃起的光亮,雖然弱小,但是在寒夜裏卻會異常溫暖,而且更重要的,是會給人帶來一種幻覺和希望,這是那個凍得哆哆嗦嗦的小女孩最需要的。
她在窗外站了一小會兒,仔細地把裏麵的人都看了一遍。
子哲沒有在這裏。
她心裏頓時生出了一種失落,同時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走到門口,把手放到門把手上,卻突然喪失了推門的力氣。本來已經說好了不再見麵,但是如果萬一他在裏麵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再見到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控製得住情緒和感情。如果跟子哲繼續交往下去,那不僅前功盡棄,而且會使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後麵有腳步聲走過來,停在她身後,像是有人在等著進門。她喪失了勇氣,把手從門把手上挪開,沿著咖啡館的屋簷走到門口的另一側窗戶外。冰雨越下越密集,像是暴雨一樣從天上墜落下來。她想往回走,於是冒著冰雨沿著街道向前走了幾步。腳下很滑,她低頭看著腳下,小心翼翼地走著。幾顆冰粒打倒臉頰上,渾身有一種被淋濕了的感覺。還沒有走過幾家店鋪,她就在路麵結成的光溜溜的冰上幾乎滑倒,她扶著街道邊上的欄杆站了起來,鼻子裏打了個噴嚏,有一種鼻塞的感覺。她扶著欄杆前後看了看,街上行人寂寥,也看不到什麽車輛,而冰雨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她覺得再這樣走下去怕要淋壞摔壞,於是折轉身來,重新走回Tim Hortons。
這次她沒有猶豫,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
她在門口停下腳步,目光掃視了一下裏麵。靠玻璃窗的地方坐著幾個看著像是學生的年輕人,一個黑色短發女生在低頭看手機,一個身穿綠色外衣的女生在敲著電腦,一個身穿淺灰色毛衣的短頭發男生在低頭看著一本厚厚的書,像是在複習功課。中間的一個桌邊坐著三個年輕人,一個身穿黑色衣服的男生手托著腮幫子,像是在沉思什麽。男生的對麵是一個戴眼鏡的身穿灰色套頭衫的男生,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敲著電腦。戴眼鏡男生的旁邊是一個黑頭發黑衣服的女生,頭在湊過去看著男生的電腦。
櫃台前沒人排隊,一個長得像是印度人一樣的姑娘在低頭收拾著什麽。她沒帶手包,也沒有錢,於是走到一個不起眼的僻靜的臨窗角落。她脫下被冰雨打濕了的外衣,坐了下來。頭發上的小冰渣粘在了一起,她用手把冰渣掰開,散開頭發,讓冰渣撲落下來。她用手揉搓著頭發,把屋裏坐著的人又看了一遍,依然沒有看見子哲。
白色的燈光從頂上照射下來,照在了她緊蹙的眉頭上。憂鬱的樂曲聲從屋頂傳來,在室內回蕩。她覺得此刻自己的心頭像是塞著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堵得喘不過氣來,迫切需要有人幫著疏通一下。但是這樣的夜晚,沒有人可以傾吐自己的屈辱和委屈,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
她扭過頭去看著窗外。玻璃上傳來劈劈啪啪的微弱的響聲,細小的冰粒黏在窗玻璃上,在燈光的照耀下一閃一閃的發著白光。有的冰渣融化成了雨珠,沿著玻璃閃著銀色的光流下去,拉出幾條平行的直線。幾輛車在冰雨中慢慢行駛,擋風玻璃前的雨刷飛快地搖晃著,紅色的尾燈很顯眼,把玻璃映紅一片,瞬間就又消逝。
看著窗戶裏映射出來的自己的形單影隻的模糊的影子,她心裏的鬱悶更強烈了。
她從窗玻璃的影子裏看見自己身後通向衛生間的夾道裏走出一個人,那個人的側影很像子哲。她緊緊地盯著窗玻璃,從玻璃鏡子裏繼續看著那個人。那個人向著咖啡館的另一側走去,走到了跟她斜對著的牆角的一個小桌邊,坐了下來。她的牆角和他的牆角之間隔著中間的一塊區域,區域的邊緣有一個書架一樣木架子,上麵放著各種咖啡杯,擋住了斜對麵的牆角的視線。但是從玻璃窗戶的反光裏,她可以看見斜對麵牆角坐著的人。
現在從玻璃反光裏,她可以看見那個人的大半個臉了。果然是子哲。原來剛才他去衛生間了。
確認出那個人就是子哲的瞬間,她的眼睛模糊了。
***
她從玻璃窗的反光裏悄悄看著他。他的影子疊落在冰雨墜落的街道背景上,像是一個透明人漂浮在空氣裏。他低著頭,兩隻手在桌上放著的手提電腦鍵盤上敲著什麽。他的桌子上放著一雙棕色的手套和一個花格圍脖。她認出來,那是以前她給他買的禮物。看到他把圍脖和手套帶在身邊,她心裏感到一種寬慰。就像自己把他送的水晶麒麟一直帶在身邊一樣,子哲看樣子也一直帶著自己給他買的禮物,想必也是會經常想起來吧。
冷氣從窗戶滲透進來,沁入帶著咖啡香味和音樂的屋子裏。音樂變得緩慢而冗長,好象是是一個人拖著腳跟走。她透過帶著模糊水霧的玻璃,
看著他。她想走到他身邊,撲過去,跟他擁抱在一起,把自己心中的痛苦和煩惱都傾訴給他聽。
但是,那樣又能怎樣呢?也隻是增加他的煩惱和壓力而已,他又能怎樣呢?而且,好不容易下了決心分開了,如果過去,怕又會無法抑製住心中的願望。如果被建明發現,那會更刺激建明,做出不理智的舉動來。
等把一切都搞定了,再去見子哲,光明正大的跟他相愛吧,她想。現在,就這樣遠遠看一看他,跟他在一起待一待就好。
看到他,心裏就不覺得那麽難受了。
***
她悄悄地在玻璃鏡子裏看了一會兒子哲,煩惱的心情不知不覺平靜下來了很多。
外麵的冰雨似乎停了,聽不見冰粒敲打窗戶的聲音,也看不見垂直下落的雨一樣的斷線了。
建明終於把離婚表簽了,下麵就是去法院把表遞上去,一步步走程序了,她想。等離婚了,自己就自由了。以後買個房子,把母親接來幫著看著露露,自己好好努力工作,好好把露露養大。如果能跟子哲在一起最好,即使不能,自己一個人也行,至少不用看建明和婆婆的臉色,受窩囊氣了。
現在,該回去繼續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如果建明再挑釁,就打電話報警,警察總會管的。回去把東西收拾好,跟柳華打個電話,這幾天就帶著露露搬走,搬到柳華的空著的房子去。
想到此,她緩緩地站了起來,背對著子哲的方向,拿起外衣來穿上。
她側過頭,對著玻璃窗子最後看了子哲一眼,看見他依舊低著頭在電腦鍵盤上敲著什麽,神情很專注,像是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周圍坐著的人一樣。
她走到門口,拉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咖啡館的大門在身後關上了。她仰起頭來,看見冰雨果然停了。夜色很靜寂,對麵的一家Burger King的霓虹燈牌在閃爍著,旁邊的一顆樹上墜滿了冰掛,看著像是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水晶。地麵上像是鋪了一層毛玻璃,細碎的冰顆粒凝結在玻璃麵上。
她深吸了一口冰涼而新鮮的空氣,兩隻手揉搓了一下臉頰,小心翼翼地踩著鏡子一樣鋪滿了小冰粒的地麵,向著車站的方向走去。
***
威靈頓街上的貓咖啡店裏,娟子手裏扶著一個銀色的梯子,仰頭看著男人往窗戶上掛一串彩燈。
男人把彩燈掛好,扶著梯子下了地,伸手把綠色的電源線沿著窗戶框捋了捋,彎腰把電源插頭插到牆上的電源孔裏。
窗戶上的彩燈亮了起來,散發出五顏六色的迷幻的光。
真漂亮啊,娟子看著窗上的彩燈說。掛上彩燈,馬上節日氣氛就有了啊,也顯得好看多了。
還真是,男人把梯子收起來說。要不是你讓我去買彩燈,我就懶了。以後你覺得哪裏需要改進的,就告訴我,我能做什麽,都支持。
娟子跟男人抬著梯子,把梯子放進了櫃台後麵的儲物室裏。
娟子從儲物室走出來,來到收銀機前,把裏麵的現鈔取出來,點了點。男人站在她身後,用抹布擦著咖啡機底座。
今天不錯呢,賣了不少咖啡,娟子說。
現金先放保險櫃裏,男人說。過幾天我去存銀行裏。
保險櫃在哪裏?
我帶你去。
男人帶著娟子走到後麵的一個小隔間,指著角落裏的一個鐵櫃,說:
這就是保險櫃,上麵有個孔,把錢塞進去就行了。
娟子把現金捋順,塞進鐵櫃上的長條形的口,說:
你這個保險櫃,這麽小,不怕人給端走?
這個櫃子雖然小,但是可沉了,兩個人都抬不動,男人說。下麵還有根鐵栓,擰在地下。盜賊要想偷走,也挺費勁兒的。即使真被搬走了,也沒什麽,頂多就是損失幾天的現金。現在沒什麽人用現金了,丟了也就丟了。
嗬,還挺大方的,娟子說。
弄這麽一個店,主要是喜歡貓,另外也是給自己找點兒事情做,男人說。人生苦短,何必把自己弄得很緊張,這樣的店也發不了財的。
你倒想得開,娟子說。不過我覺得啊,既然做,就做得好一點,那樣也會有些成就感,你說是不是?
你比我有上進心,男人點頭說。你喜歡怎樣做,就怎樣做,我支持你。
男人帶著娟子走回收銀台,自己繼續擦起咖啡機底座來。
這條街也算是老街了,有很多小店,也有不少遊人,娟子也拿起一塊搌布說。我覺得吧,咱們得在網上想想辦法,讓遊客知道咱們這裏有這麽一個貓咖啡館,爭取多一些遊客來。
男人清理完咖啡機底座,又用抹布繼續擦著旁邊的桌麵,說:
我也想過,可是不知道怎麽做,男人說。
首先吧,咱們得把這家店放到各種黃頁上去,讓人能搜到,娟子擦著櫃台說。第二呢,在youtube 上做個視頻,讓人能看到店的樣子和裏麵的小貓。然後可以去各個旅遊網站,在上麵推薦一下,寫一些好評。還有咱們當地的各種網站,也去上麵做些介紹,多一些本地的人來,好多人可能還不知道咱們這裏有貓咖啡店。這些都不用花什麽錢,隻是需要一些時間。
還真是,男人說。你做IT的,你懂,你去做吧,需要花錢的地方,告訴我。
男人走到水池邊,擰開水龍頭,洗著抹布。娟子擦完櫃台,也走到水池邊,看著男人,說:
我覺得店裏的咖啡隻有五六種,比較單一,最好能多增加一些咖啡種類。還可以在甜點上多下點兒功夫,多提供一些甜點。另外,奶茶,我覺得店裏還可以增加奶茶,奶茶利潤很高的,也越來越流行。
好主意,這樣就是貓咖啡館和貓奶茶店了,一定會吸引一些小留來。男人把抹布擰幹,放在水池邊說。不過,咱們不會做奶茶啊。
那個沒什麽難的,好學,關鍵是要買套機器進來。娟子走到水池邊,也洗著抹布說。
好吧,回頭我去看看哪裏有賣的,買一套過來,男人說。你覺得咱們這裏還該增加什麽?
娟子把水龍頭關上,把抹布折好,放在水池邊上,轉身對男人說:
你以後要多在店裏待一待。你看你在店裏,小姑娘就來得多,坐得時間也長,咖啡就賣得多。
你不吃醋啊?男人伸手摟住娟子的腰問道,
讓我吃醋的人還沒生出來呢,娟子把男人推開說。我不怕,我知道你跟誰也長不了。
你怎麽這麽肯定?
你自己說得啊,娟子拿起墩布說。對了,我們還可以花錢印一些簡介和名片,放到各家旅行社和旅館裏。還有,我想做個介紹網站的視頻,放到youtube和抖音上。
好主意,男人說。把墩布給我,我來墩地。累了半天了,你歇會兒。
娟子把墩布遞給男人,說:
你還挺勤快的。你可要在視頻裏上鏡哦,這麽帥的帥哥,不用請模特了。
別別別,我最怕上鏡了,男人說。我一上鏡頭就緊張,笑都笑不出來。你在視頻裏做介紹吧,我給你拍。你也挺好看的啊,人都喜歡看美女。
你看,剛才還說什麽都支持,現在讓你做點兒事,還是給你的店做宣傳,你就不幹了,娟子拿起抹布走到廳裏擦著桌子說。
男人提著墩布走過來,站在娟子身邊墩著咖啡廳裏的地麵。
我啊,就想自由一點,過個舒服快樂的生活。男人邊墩地邊說。賺多了錢有什麽用?又帶不走。你知道,過去我都放棄自己了,每天就是吃喝玩樂等死。現在我真的怕死了。
為什麽啊?娟子回身問道。
因為我怕我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男人說。
《偽裝者》看多了吧?娟子問道。你知道這句台詞,在裏麵前麵明台跟程錦雲說過一次,後來於曼麗對明台又說過一次?
估計是編劇給忘了,編到後麵忘了前麵,男人說。
你有沒有想過要個孩子?娟子問道。
我這樣的,哪裏敢要個孩子?男人說。孩子要是得了我這樣的病,那不是遭罪嗎?
我想有個孩子,娟子低頭繼續擦著桌子說。你想啊,要是能有一個像你這麽帥的男孩子,長大了把一個個小姑娘迷得神魂顛倒五迷三道的,當媽的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可別跟我生孩子,男人說。我這種病是遺傳,孩子要是遺傳上了,你就別成就感了,天天心都操碎了。
你媽怎麽沒見操心你呢?娟子問道。跟你在一起,就沒從見過你跟你媽打過電話或者視頻過,也沒聽你提起過她。
我媽啊?我爸死後,她改嫁了,又生了一個,早就把我給忘了,男人繼續墩地說。從小吧,我就跟我爸親,跟我媽合不到一塊兒。我都懷疑自己是後媽養大的,沒人疼沒人愛的。
怪不得你對人都很冷漠呢,感覺像個遊蕩在社會邊緣的人似的,娟子說。
我是怕成為別人的累贅,男人說。
那你為什麽還幾次來找我?娟子問道。
因為我喜歡你啊,男人說。
嗬嗬,人不光長得帥,嘴還挺甜的,娟子說。
我跟你說啊,你別不信,我沒有別的親人了,男人說。隻有你是我的親人,我唯一的親人,所以特別依賴你。
你這人真討厭,娟子把抹布扔在桌子上說。別這麽裝可憐好不好,說得人家心裏怪難受的。
男人放下墩布,走過來,抱了一下娟子,說:
我們就這樣挺好,你擦桌子我墩地,每天能夠在一起說說笑笑,一起養著這些貓,一起把咖啡館做好,多好啊,我已經很知足了。
***
重新回到家門口,從兜裏拿出鑰匙打開鎖,推開門,安紅看見屋裏靜悄悄的。她在門口把被冰雨淋濕的外衣脫了,掛在衣帽間裏,隨後彎腰脫下了靴子,換上拖鞋。她從外衣兜裏掏出了折疊起來了的離婚表,拿著走到客廳。她沒看見建明,隻看見婆婆坐在客廳沙發上。
回來啦?婆婆問道。
建明呢?安紅看了一眼屋裏問道。
出去了,婆婆說。你們在鬧什麽啊?外麵下著冰雨,兩個人都跑出去,也不管家裏和孩子。
露露睡了嗎?安紅繼續問道。
睡了,婆婆說。聽建明說,你們簽了離婚表了?
簽了。安紅坐到婆婆對麵的沙發上,把手中的紙放到茶幾上說。
唉,真是的,婆婆歎了一口氣說。我說過建明好幾次,讓他不要離婚,好好過日子,他就是不聽。
不是他想離,是我想離,安紅說。我跟他真的沒辦法過到一起去了。他剛才還打我來的。上次打我,我也就忍了,他還打成習慣了,一而再的。我得給警察打電話,報告家暴,不然他以後還會打我。
安紅說著,看見自己的手機放在茶幾上,就伸手拿了過來。
別別別,千萬別。婆婆站起來走到安紅身邊,按住安紅胳膊說。小紅啊,你這一打不要緊,警察要是真來了,把建明帶走了,咱這個家就沒法兒過了。眼看就要過年了,這要是傳出去,還不讓人看笑話啊?
媽,您知道,結婚這麽些年,我從來沒難為過建明,安紅說。您想想,我是那種蠻不講理的媳婦嗎?他要不是兩次動手,我會去想告警察嗎?
安紅說著,掙脫開婆婆的手,手劃開手機屏幕。
婆婆的手又接著伸過來,按住安紅的手說:
小紅,你聽我的,千萬別報警。聽說這邊警察很厲害的,你一報警,警察就會把建明抓走,以後還得上法庭,丟臉不說,以後工作都怕找不到了。我替建明跟你認錯,打人不對,等他回來我罵他,讓他保證以後不會再打你。
媽,我跟您說,這次我要是不給警察打電話,不給他個教訓,他下次不光會動手打我,還會傷別人的,安紅說。他買了一把手槍,您知道嗎?
啊?他買了手槍?怎麽可能呢?婆婆驚訝地睜大眼睛問道。
我給您看。
安紅說著把手機放到茶幾上,站起來走到書架前。她彎下腰,在書架後麵的縫隙裏摸索著,從裏麵拽出了建明藏在裏麵的小包裹。她打開包裹,把裏麵的手槍拿出來,遞給婆婆看。
婆婆看見槍,臉一下變得煞白。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身子往後倒退著,連連擺手說:
別給我,別給我,再走火了。
其實這不是真槍,安紅摸了一下槍身說。這是一把假槍,仿真槍,做得像是真的,但是並不是真的。您看槍管前麵這個朔料管,就可以看出是假槍。
假的我也不看,快把槍收起來,婆婆說。
安紅用布把槍包起來,塞回書架後,重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婆婆也坐回沙發上,手捂著胸口,喘著氣說:
嚇死我了,他買槍幹什麽?
他拿這個嚇唬了我一下,安紅說。一開始我也沒看出來,嚇了一大跳。媽,您最了解建明了,他的脾氣是不是有些像他爸?
還真是的,婆婆說。建明小時一直很乖和聽話,長大後脾氣越來越大了。
媽,實話說吧,我有些擔心,安紅說。建明最近一切不順,這邊辭了工作,國內又不要他了,還有小三也把他轟出來了,我這邊也要跟他離婚,他可能受到不少刺激,最近有些情緒不正常,容易走極端。我怕他真的做出什麽,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我以前沒想得這麽嚴重,婆婆說。本來啊,我一直不同意你們離婚。覺得家裏有什麽大不了的矛盾不能解決的?都這麽多年了,孩子也大了。不過現在看起來,你跟建明,是真沒法兒過一起去了。所以啊,現在我也想開了,你跟建明離就離吧,總比出事兒強。
媽,所以現在報警,其實是救了建明,安紅說。您想啊,現在警察來了,頂多就是一個家暴,關不了兩天,就能保釋出來。但是如果不報警,他以後真做出害人害己的事情,那可就不是蹲幾天監獄的問題了。
可不是,婆婆說。建明他爸就是害了人,自己也栽進去了。這麽些年,我想起來就後悔,後悔當初自己太衝動,後悔沒有能夠想辦法阻止建明他爸。
故意殺人是終身監禁,傷人也是重罪,安紅說。這邊監獄,雖然跟國內不同,但是監獄裏也是犯人毆打犯人。您看電影裏演的,監獄裏壞人到處都是,他們就專門欺軟怕硬。建明這樣的進去了,咱中國人的小身子骨,身體弱,誰也打不過,到裏麵還不被那些惡人活活欺負死了?還不是活受罪,他受得了嗎?
肯定在裏麵受不了,婆婆說。建明從小沒受過委屈,也受不了委屈。
就是啊,即使他能忍受,一進監獄,人也就毀了,以後見不到露露,也見不到您了,安紅說。您就這麽一個兒子,您年齡也大了,身體越來越不好,萬一要是有個急病什麽的,誰來送您去醫院,誰來照顧您啊?
可不,我就這麽個兒子,養他這麽大,他要是有個好歹,我怎麽辦啊?婆婆說。你得替我攔著他點兒,別去惹事兒。
我說話他哪兒聽啊?安紅說。建明一直都很孝順您,您給他講清利害關係,他不光是他自己,如果他出了什麽事兒,露露失去爸爸,您也失去兒子,那是一家的悲劇。您給他好好講講,他會聽您的。
我會跟他好好講的,婆婆點頭說。小紅,這次呢,當媽的求你了,別報警了。我跟建明好好說,讓他改悔,以後再也不能對你動手了。
那我聽您的,不給警察打電話了,安紅說。反正我很快也要搬出去住了,免得跟建明再鬧矛盾。房子呢,就留給您和建明住。露露一三五在您這邊住,二四六在我那邊住。您喜歡孫女,星期日讓露露過來跟著您也行。
這樣好這樣好,婆婆說。說實話,小紅,你還是一個挺不錯的媳婦,通情達理,對孩子和家裏,包括對我,都很好。是我們家建明不知好歹,不知珍惜,是他對不起你。建明前幾天跟我說,你跟別人好了,但是我不怪你,因為我也是過來人,知道你的感受。我當年也是對建明他爸很失望,他爸脾氣大,打我更厲害。我也是因為心死,才跟別人好的,沒想到出了那樣的事兒。如果早知道,我會先離婚的。
媽,雖然跟建明過不到一起去,我還是希望他好,安紅說。這麽些年了,一起養育了孩子,畢竟還有不少感情。建明人很聰明,也很努力。工作沒了,以他的能力,找到新工作也隻是遲早的事兒。他還年輕,三十多歲,正是男人最好的時候,以後也一定能找到一個喜歡的姑娘,重新成立一個家庭。我真的希望他以後能夠幸福和快樂。
我也希望你以後能過得更好一些,婆婆說。建明呢,我先跟他好好說。如果他要是不聽我的,我就說要回國,讓他送我回國。等他到了國內,我把他護照藏起來,讓他找不到。等過了這一段,他冷靜下來,再把護照還給他。那時,這事情也就過去了。
我覺得也是過了這一段,建明就能冷靜下來,安紅說。您這個主意好,讓建明陪您回國,先別讓他回來,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媽,我有點兒累了,想早些睡覺去了。
趕緊休息去吧,婆婆說。我在這裏等著建明回來,等他回來我再睡。你要是餓了,廚房裏還有吃的,要不我去給你熱熱?
不用了,謝謝您,安紅說。我先去洗個澡,要是餓了再去廚房找吃的。
安紅說完,從沙發上站起來,拿起茶幾上的離婚表和手機,上樓去了。
***
咖啡館關門後,收拾清理完,開回家,已經快午夜了。娟子把車停在公寓樓門前的街道上,下了車,把車門鎖上,快步向著樓門走去。
她走進樓門,看見有人從電梯口走出來。她緊跑幾步,進了電梯。電梯裏一個人都沒有,顯得很冷清。她伸手按了一下十二層,隨後拿出手機來,看了一下微信朋友圈。
電梯平穩地上升,很快就到了十二層。金屬門叮地響了一聲,打開了。娟子拿著手機出了電梯,向右拐,向著自己的屋子方向走去。
遠遠地看見有個人靠牆坐在樓道裏,像是坐在自己的門前。
真奇怪,夜這麽深了,是不是有流浪漢混進樓裏來了?
想到此,娟子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一邊走著,一邊警惕地看著,隨時準備往後跑。
快走到屋門時,她看見那個坐在樓道裏的人頭發蓬亂,閉著眼睛,低垂著頭,像是很疲累的睡著了。他的臉部隱藏在燈的陰影裏,看不清麵孔。
她看見坐著的人身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雙肩背書包,看著很熟悉。娟子心裏吃了一驚。
候鳥?
她停止腳步,隔著一段距離,彎下腰,仔細地打量著坐著的人的麵孔。
果然是候鳥,看樣子是太累了,已經睡著了。
他怎麽來了?還這麽晚?也不提前告訴自己一聲,就跑來了?
娟子愣了一下,隨後悄悄向後退去,退回到電梯間。她按了一下向下的按鈕,電梯門立即開了,像是剛才上來的電梯還沒有走。
她走進電梯,按了一下一層的按鈕。電梯依舊平穩地下降,很快就到了一層。
娟子走出電梯,推開樓門,走到自己的車前。她掏出鑰匙,打開車鎖,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黑暗中,她拿著手機,進了微信,想看看候鳥有沒有給她發過什麽。
在微信裏找了一圈,也沒看見候鳥的頭像。她突然想起,自從上次跟候鳥分手後,她已經把候鳥的名字從微信裏給刪了。
候鳥為什麽這時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屋門前?
估計是又想來找自己了吧,娟子想。可是已經跟了帥哥在一起,怎麽能再跟候鳥好呢?這候鳥,也真是的,幾次跟他說不行,他卻像是不明白似地,每次都來找自己,甩也甩不掉。這孩子,也真夠癡心的。
按說不該讓候鳥這樣坐在門前等自己,人大老遠的來了,自己卻躲開了,太不仗義了。
可是如果自己一心軟,就怕候鳥依然抱著希望,以後就更不好辦了。
隻能不見候鳥,讓他知道徹底沒有希望了,才會死心吧。
娟子一邊想著,一邊看著樓門。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見候鳥的身影從樓門出來。門口的路燈光照射下,候鳥的神情看著有些恍惚和沮喪。他走得有些慢,像是很疲憊的樣子。
娟子緊張地在車裏透過車窗看著,看見候鳥沒有向她的方向看,而是向左拐了一個彎,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
看著消失了的候鳥背影,娟子把頭趴在方向盤上,心裏有些難受,覺得很對不起候鳥。
唉,估計候鳥以後會恨死我了,娟子想。難得一個人對自己這麽癡心,可惜就是年齡太小了,沒辦法接受,隻好對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