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早上從家裏出來,拐過街角,遠遠地看見一輛94路車已經停在站牌下。安紅邁腿向著車站跑了起來,皮靴踏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氣喘籲籲地跑到車門前,看見等車的人早已經都上去了,司機在等著她。安紅扶著門把手,踏上了門口的台階,跟司機說了聲謝謝。司機點了點頭,說了聲沒關係。車門在她身後響著刺耳的聲音關上了。安紅伸手到手包裏尋找公交卡,才突然想起昨天收拾手包裏的東西,公交卡放在桌上,忘了塞回去了。她向著司機望了一眼,還好,是那個每天這個鍾點開這輛車的大胡子司機。
對不起,忘了帶公交卡了,她帶著歉意跟大胡子司機說。
沒事兒,我記得你,下次想著就行了,司機說。
大胡子司機伸手按了一下按鈕,給她打了一張票出來。她從四方形的出票口下方接過灰色的長條形狀的薄薄的票,謝了司機,向著車廂中部走去。
車裏人不多,有很多空座位。她走到中部的兩排相對的座位邊上,坐在了左邊的一排座上。
她把背靠在不太舒適的座椅背上,頭低垂著,覺得身體很疲乏,很想閉上眼睡一覺。
車駛出了汽車站,在雪中不快不慢地行駛著。她覺得自己的眼皮重得像是一扇要掉下來的閘門,但是這扇閘門在觸碰到底部的時候又自動反彈,重新升了上去。她睜大眼睛看著窗外,天空陰沉沉的,厚重的雲層像是積雪一樣堆在天空上,兩隻烏鴉從光禿禿的一排樹從上飛過,發出微弱的呱呱聲。一排排樹木和房屋連成一片,不斷地向後移動著。車上的人都在沉默著,有的在低頭看書看手機,有的在閉著眼睛打盹兒。
車一站站地停下又開走,每次車門口都上來一些人。車廂裏很快變得擁擠起來,對麵的座位也都坐滿了人。車廂裏的暖氣在沉悶地嗡嗡響著,但是冷氣從窗戶縫裏鑽了進來,在車裏回蕩。她憂心忡忡地凝視著窗外的灰色的天空,感覺手和腳都很冰涼,好像渾身的血液都不通暢了一樣。
自從跟子哲約好了不見麵,不發微信,兩個星期已經過去了。
建明和婆婆回來後,家裏又恢複了往日的壓抑的氣氛。想到每天到家,都會看見婆婆和建明臉色,她都有些不想進家門了。但是,在建明回國之前,這樣的壓抑日子還得繼續。
她從手包裏掏出了手機,點進了“係我一生心”的博客裏,想看看子哲又貼了什麽博文沒有。這些日子,她每天查看子哲的博客,已經成了習慣。每當看到子哲貼了新的博文出來,她都會感到一種寬慰,好像又見到了子哲一樣。
這幾天沒看到博客更新,她有些擔心,怕子哲那邊出了什麽事兒。
還好,子哲的博客上新帖了一篇博文出來,看時間是淩晨兩點貼的。
每年冬季,心情總是有些抑鬱。冬天太長,氣候太冷,除了送孩子去參加課餘活動和出門買東西之外,隻好悶在家裏。最近工作太忙,壓力大,事情也多,幾個項目同時進行,進度表也緊,經常不得不加班到午夜,幾乎沒有喘息的時間。
心情不好,覺得連天都黑得特別早。每天忙完工作和孩子後,感覺疲累不堪,也沒有心情碼字,隻想早早上床睡一覺。
昨天晚上送孩子去Water Baker體育場參加遊泳課,坐在看台上一邊看著孩子遊泳,一邊在拿著手機聽歌。聽到了陳楚生的《有沒有人告訴你》,突然想起了一個晚上,從一個地方回來,雪在車燈前飄著,車窗上帶著雪化了的霧氣,身邊坐著可愛的你。街燈掃過車內,一時間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那種心情,是既歡喜,又擔心。如今再聽這首歌,歡喜不再,擔心卻更多了。
聖誕和新年將近,街上燃起了彩燈,卻沒有過年的那種期待和欣喜。“奈何百結愁腸,付與夕陽笑杜鵑”。想一個人的時候,卻不知道那個人現在怎樣,也不能與人訴說。那種心情,怎能用一句“百結愁腸”來形容。
聖經說,生有時,死有時;相擁有時,隱忍有時;得有時,失有時。用光了一生所有好運才遇見你,此後就再也舍不得與你分開。
前天看到了晏幾道的一首《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隻是希望能守得雲開見月出,再見到彩雲般的你。
她放下手機,眼睛看著窗外一片被雪封住的湖麵,想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一些。但是卻無法做到。
想擺脫的人擺不脫,想愛的人見不到,人生真是一種折磨啊,她想。什麽都不能跟人講,表麵上還要裝得很正常,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也無法哭,無法發泄。
子哲,我也是跟你一樣的心情,這些日子見不到你也很難受,她心裏默默地說。
好想再摸摸你,吻吻你。
子哲,繼續寫吧,現在我隻能從你的博客裏聽到你,看見你。
***
到了單位,安紅剛脫去外衣,換上鞋子,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就看見娟子匆匆來到了她的辦公桌前,隔著半人高的擋板問她說:
安紅姐,你看見早上HR發的Email 了嗎?
我剛到,還沒來得及,她說。怎麽了?
快看看你的Email, 裁人可能開始了,娟子說。我們組裏今早每個人都收到了HR的email,要求早上九點鍾去會議室開會。有的人是去十一層的大會議室開會,有的人是去十二層的大會議室開會,估計一個會議室是被裁的人,另一個是不會被裁的。
我看看。安紅說著打開了計算機,進了單位的email。
看見HR的email了,安紅低頭看了一眼說。我是去十二層的會議室開會,你呢?
我去十一層,娟子說。那完了,咱倆得有一個被裁了。
哎呀,真是的,眼看就該聖誕和新年了,這要是被裁了,年都過不好了,安紅說。
說得是呢,娟子說。估計這個季度結果不好,所以把人這時都給裁了,壞消息一下都給爆出來,好讓下個季度報表好看一些。
快九點了,得趕緊去了,安紅看了一下表說。
我也得去了,回頭開完會我們再聊,娟子說。
娟子說完,對她眨了一下眼,就匆匆走了。
看著娟子離去的背影,安紅心想這裁人來得可真不是時候。現在家裏一團糟,要是這時被裁了,不是雪上加霜嗎?
***
跟組裏的幾個同事一起走進十一層的大會議室,娟子看到裏麵已經站滿了員工。辦公室裏彌漫著嗡嗡的響聲,大家仨一群倆一夥地散漫地站著,竊竊私語著。
剛站了幾分鍾,就看見公司的一個高管帶著HR的兩個人一起走了進來。HR的兩個女人各自胳膊上抱著一大摞棕色的大信封口袋,像是有幾百份兒。
嗨,各位早上好,感謝大家來這裏參加會議。高管走到會議室前麵,用一種平靜而緩慢的語調開始了講話。
我請大家來這裏,是因為我有一些重要的不幸的消息要告訴你們,高管說。
聽到這裏,娟子心裏一沉,知道自己是被裁了。
大家可能早已經知道了,公司最近的業績不好,營收連續幾年下降,老客戶在離開,新客戶也沒有多少進來。我們所在的市場競爭很激烈,新產品開發緩慢,服務也不能跟上,產品老化,失去競爭力,市場占有額逐年下降,成本居高不下,造成虧損嚴重。為了扭轉這種局麵,公司不得不實施一些困難的措施,壓縮成本,裁減人員,把資源集中到盈利部門。
我想告訴你們說,這樣的決定不是倉促做出的。我們醞釀了幾個月,評估了各種方案和可能,才最終決定了裁人方案,高管繼續說。我很抱歉,經過公司內部的認真評估,你們的職位沒有了。公司目前也沒有別的職位能夠給你們。一會兒HR會給你們每個人一個Package,裏麵有正式通知。HR會一個個點名,點到的人,請到前麵來領取你們的Package。拿到Package的人,請回到你們各自的辦公室,收拾好自己的私人物品,半個小時之內離開公司。如果東西多,半個小時之內收拾不完的,可以先離開公司,以後再跟HR預約時間回來拿。你們的手提電腦和台式電腦,是公司的財產,請留在桌子上。不需要留下計算機密碼,IT部門會重置你們的密碼。在離開公司時,請把你們的出入證交給門口的保安。
謝謝各位對公司做出的貢獻,高管說。我很抱歉,不得不讓各位離開公司。如果你們有什麽問題,拿到Package後,可以當麵跟我或者HR談,我們會在這裏等著每個人都拿到Package之後再走。如果來不及問問題,也可以以後約個時間找HR談或者直接找我談。再一次謝謝大家的支持。現在請HR宣讀名單,聽到自己的名字的人,請到前麵來領取Package。
高管講完話後,HR的人開始點名,給每個走上前的人一個棕色大信封。屋子裏彌漫著一種沮喪的氣氛,有的人圍著高管在問問題,大多數人冷漠地站著,等著領取自己的package。
娟子跟組裏的幾個同事站在角落裏,等著HR叫自己。同事在憤憤不平地小聲說著什麽,屋子裏回響著嗡嗡的聲音。娟子沒說話,她看著一個個被叫到名字走上前麵的那些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同事,心裏帶著一種淒涼。她知道一切都無法改變,發泄和問問題也是多餘。為公司工作了好多年,還經常加班到深夜,有時周末也在加班,換來的隻是這樣一個結局。公司的管理和方向都有問題,最後卻是普通員工為管理層的錯誤買單。而且,半個小時之內就讓大家離開,這也有些太絕情了。她覺得很寒心。但是,現實就是這麽殘酷,也沒什麽可好爭辯的。
聽到HR叫自己的名字時,娟子走上前去,從HR的女士手裏接過了棕色大信封,拿著信封走出了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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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幾個同事一起從十二層的大會議室出來後,安紅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算是逃過了一劫。雖然公司經營不好,以後也可能再裁人,但是至少這次沒裁到自己,下次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估計怎麽也得等一段時間吧。
回到辦公區域,同事們都無心工作,紮在一起聊天。有幾個被裁的同事從樓上回來,手裏拿著棕色大信封,一個個顯得很沮喪。
大家圍住被裁的同事,安慰著,幫著收拾東西。
安紅想起了娟子,應該這時也從會議室回來了吧。想到此,她趕緊離開座位,上樓去找娟子去了。
***
我們檢測組裁了三個人,以為你們搞開發的沒事兒呢,真沒想到你們這裏也裁人。
安紅一邊幫娟子把一些私人物品收拾到一個大紙箱子裏,一邊說。
頭兒說我們這塊的產品不做了,娟子說。客戶不願意用,公司不往裏投錢了。
那我們測試組不是也不需要了?安紅問道。
估計你們可能會合並到另外一個開發部門吧,娟子說。他們那邊測試力量薄弱。
唉,沒想到你也被裁了,安紅說。我覺得你工作很努力,年頭長,經驗豐富,懂得也多,怎麽會輪到你呢?
我們組裏的頭兒要是沒死,估計輪不到我,娟子小聲說。前一段我們頭兒不是死了嗎?新頭兒上來,對誰也不了解,也不知道怎麽評估的,就把我給報上去了。人有時真是要看運氣,我們頭兒平時對我都挺好的,沒想到裁人前夕他死了,我也完了。
私人物品都收拾進了紙箱子,娟子把紙箱子蓋子合上,對安紅說:
好了,謝謝你過來幫我收拾,也謝謝你這些年在公司裏對我的幫助。以後不在一起工作了,不能在一起吃午飯了,但是在合唱團我們還經常可以見到。
是啊,別太擔心,你有這麽多年經驗,一定能找到一份兒更好的工作的,安紅安慰娟子說。
我也是這麽覺得,娟子說。這兒的工作跟雞肋似的,還特忙。不過公司給的package 還不錯,有半年的工資。我先休息一段兒,過些日子再找工作,這次要找個自己滿意的工作。
半年的工資啊,真不錯,安紅說。你等我一下,我穿上衣服下樓去送你。
***
安紅下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穿上外套,換上靴子,重新上樓來找娟子。
辦公桌旁的窗台上放著一盆蝴蝶蘭。娟子把蝴蝶蘭拿下來,對安紅說:
這盆蘭花留給你吧,放在辦公桌邊,平時看看挺好的。
不用,你帶回家去吧,安紅說。我那邊已經有好幾盆綠色植物了。
也好,娟子把蘭花盆放在紙箱子上麵說。半個小時到了,我們走吧。
安紅和娟子各自抱起了一個紙箱子,離開了辦公室,向著樓梯走去。
***
單位樓門外的停車場上,安紅低頭把紙箱子放進娟子車的後備箱裏。
娟子把自己抱著的紙箱子也放進後備箱裏,把紙箱子上麵的蝴蝶蘭端下來,把車蓋蓋上。她拉開後車座門,彎腰把蝴蝶蘭放在後車座的底部,關上車門。
行了,謝謝你送我過來。娟子直起身子來,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單位大樓說。這麽些年在一起工作,真有些舍不得離開這裏呢。
是啊,安紅說。我也舍不得,你走了,我想跟人說句體己話,都沒人了啊。
你跟子哲最近怎樣了?娟子拍了一下身上問道。
暫時分開了,安紅說。
為什麽啊?娟子揚起眉毛驚異地問道。
因為建明可能察覺出什麽了,安紅皺眉看了一眼遠處天空堆積的烏雲說。他在問我,還威脅說要是發現我跟誰好了,就把對方殺了。我怕建明真的會這樣做,就跟子哲說了,先暫時分手,等建明回國後再見麵。
啊?建明怎麽這麽不講理?他跟小三在一起,那你是不是也可以打上門去?
建明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安紅把目光轉回娟子身上說。再說,我知道自己,也鬥不過小三,去了被人搶白幾句,也是自找沒趣。
咱不能這樣滅自己誌氣,長他人威風,娟子說。我去罵他們一頓,給你出出氣去。我反正誰都不怕,他們誰敢碰我,我叫警察。
算了算了,反正建明還有兩個月就該回國了,忍一段就過去了,不值得激化矛盾,安紅說。再說,現在建明和小三也鬧矛盾了,這倆,真住一起,矛盾就都出來了。那小三,可不像我這樣能忍,首先跟建明說了,以後不能跟婆婆一起住,也不能生孩子。建明說那個小三還很懶,不愛收拾家也不愛做家務,衣服到處亂扔,爐子做完飯也不擦,髒得油膩膩的。你想,建明在家裏,都是婆婆和我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家裏幹幹淨淨,他什麽都不用操心。到了小三哪裏,亂七八糟的,什麽都得他操心,而且關鍵是小三不讓婆婆去,不受婆婆氣,建明對他媽孝順得都能打老婆,你想建明能把他媽瞥一邊不管嗎?而且真住在一起,我那個強勢的婆婆,能受得了小三嗎?他們三個在一起,不天天吵架才怪。建明夾在中間,有他的好日子過。
活該,他最好是跟小三在一起,活受罪去,娟子說。你可千萬別拆了他們。
我不拆,我成全他們,安紅說。他趕緊娶了小三才好呢。
就是,最好弄個跟小三人財兩空,腸子都悔青了,娟子說。那時,建明才會知道珍惜。
就是就是,安紅說。對了,這幾個周六晚上,我和萍姐都在柳華家練小合唱,知道你周末跟候鳥在一起,也沒叫你。你帶候鳥一起來練歌吧,正好我們也可以見見候鳥。
好啊,娟子說。那我明天帶候鳥一起過去。他這個學期的實習馬上就結束了,夏天的實習也搞定了,回學校上課得一月初,現在正是有空閑時間。
這回你跟候鳥能有時間在一起了,安紅說。拿著Package,半年不用上班,以後要是找不到工作還可以領失業保險,大把的時間,還不去滑鐵盧陪候鳥讀書去?
我還真沒想好以後跟候鳥怎樣,娟子說。這一段周末總在一起,很快樂,但是也發現了不少問題。候鳥人真是單純,性格也好。上次我炒菜,油濺到我衣服上了,他怕以後洗不下去,馬上就拿到浴室去用肥皂給洗了。他很會粘人,我做飯,他會從背後抱著我。我洗完澡,他會幫我吹頭發。我開玩笑說想咬人,他就把手指頭伸出來讓我咬。有次出去買東西,從沃爾瑪出來,我說走不動了,你背著我吧,他就真的蹲下來,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要背我。你說這孩子,也真是實在得可愛。
哇,太羨慕你了。安紅說。有這麽好的一個小鮮肉,還不趕緊收了,直接領結婚證得了。
但是我剛才說的都是好的方麵,娟子說。他的問題也很多。比如說,他很幼稚,他的心態,社會經驗,你不知道,你跟他一聊就知道了,他真的是幼稚,跟我們看問題不在一個層次上。
這算什麽啊?安紅說。戀愛又不需要討論國家大事,隻要兩個人真心喜歡就可以了。總可以找到共同喜歡的東西,共同話題吧?
愛好也不一樣啊,娟子說。他有時間,最喜歡的就是打遊戲,而我喜歡看電影,可一進電影院他就睡著了。他喜歡的遊戲,我一點也不喜歡,玩不進去。
那就互相遷就一點兒唄,安紅說。你看電影時他睡覺,他玩遊戲時你睡覺。
反正,跟候鳥在一起,真的不像是談戀愛,像是談了個小弟弟,娟子說。什麽都得我引導他,有什麽事兒,都得我想。雖然我像個女漢子,但是我也希望有個人特爺們兒,有個肩膀可以靠一靠,有安全感,對不對?
這倒是,安紅說。
候鳥太年輕,我比他大這麽多,跟他在一起真的沒有安全感,娟子說。另外,最重要的一點,候鳥也許會覺得,跟我這樣,是一次最純真最簡單的戀愛,可是我跟候鳥交往了這些日子,都沒覺得愛上他,隻是覺得在一起挺開心挺愉快的。
那不就行了嗎?隻要在一起開心就行了,安紅說。真的很希望你們能在一起,都是很好的人,候鳥幼稚是暫時的,他會長大,沒準兒結婚後你會特別愛他呢。
行了,姐,不說了,回頭咱們再聊,娟子說。你趕緊回樓裏去吧,外麵太冷,把你凍感冒了就不好了。
好,妹妹路上開車小心點兒,別亂想走神兒,安紅說。明天晚上在柳華家裏見了。
明天見。
安紅跟娟子揮揮手,看著娟子坐進車裏,才轉過身向著樓裏走去。她一邊走一邊想著娟子說得話,心裏很感慨。
娟子隻比自己小兩歲,還是單身,想喜歡誰就可以喜歡誰,想不喜歡誰就可以讓對方走。而自己,看著有家有孩子很不錯,但是這些年來過得很累,也不舒心。好不容易遇上一個情投意合的,卻無法在一起。如果自己能跟娟子一樣,能夠自由自在的喜歡一個人,能跟子哲光明正大的相愛,那該多好啊。
不過,今天裁人也沒裁到自己。好歹自己有工作,有孩子,即使什麽都沒有了,隻有還有工作,有孩子在身邊,一切就都還好。
***
娟子把蝴蝶蘭放到屋子裏的窗台上。她拿起洗菜池邊放著的一個噴水瓶,對著蝴蝶蘭葉麵噴上一些水霧。蝴蝶蘭葉子深綠厚實,看著根部也粗壯,翠綠,充實。
每年花期,盆裏探出的綠枝上盛開出一朵朵白色的蘭花,很好看。工作累了的時候,娟子喜歡站起身來,走到蘭花盆前,看看綠色的葉子和白色的花,給蝴蝶蘭澆點兒水,聞聞香氣。
這一段隻好在家裏養它了,娟子想。
娟子看著蝴蝶蘭,驚訝地看到一枝綠色的莖上,冒出兩朵新的花骨朵來。即使在冬天這麽寒冷的天氣裏,美麗的蝴蝶蘭也會開放。
無非就是一份工作,沒什麽可擔心的,娟子想。有了半年的工資,加上自己的平素積攢的積蓄,有足夠的時間去找一份新工作了。我會找到一份更好的。一定。
***
晚上九點鍾,娟子從一家名叫阿裏郎的韓國餐館吃完晚飯後,走了出來。
她右拐上了Rideau街,沿著街走到了Bytown 電影院。這是一家很老很舊的電影院,硬件設施不太好,但是總是放一些很便宜的文藝和小眾片子,顧客也大多是附近大學裏的學生。娟子很喜歡這家電影院,隻要有時間,總是喜歡到這裏來看部文藝片。
電影院門口排著一長溜隊伍,娟子走過排隊的人群時,看了一眼櫥窗裏貼的電影海報。
海報上是一個穿著一條黃色裙子和高跟鞋的年輕女人,兩隻手臂舉起來,像是在跳舞。
原來今晚演《Chico & Rita》!娟子有些激動地在想。這可是部自己愛看的好片子,好久以前看過一次,沒想到這幾天在這裏重演。
明天候鳥來了,可以拽著候鳥陪自己來看,她想。
不過這是部動畫片,候鳥一定不愛看吧,一定又會在電影院裏睡著了。
那還是自己一個人看吧,反正今晚也沒事兒,沒工作了也不用加班了,正好看電影。
不過一個人看電影,總讓人覺得覺得怪怪的。
嗨,管它呢,別說一個人看電影了,還一個人去唱過卡拉OK呢,也沒什麽丟臉的。
想到這裏,娟子走到隊尾,站在最後麵,扭頭看著櫥窗裏別的海報。
她剛看了幾眼海報,就聽見身後有個人叫她說:
娟子吧?
娟子回頭一看,一下愣住了: 這不是以前在一夜情網站約過幾次,長得像是韓劇帥哥李敏鎬的那位嗎?
前一段在單位附近的時裝店買靴子時偶遇過一次,他要聯係地址,沒給他,後來他還在本城的中文網站上大呼小叫地尋找過她。本來以為不會見到他了,怎麽這麽巧,今天又遇到了?
嗨,是你啊,娟子有些尷尬地說。你怎麽在這兒啊?
我在前麵排隊,看見你走了過來,一眼就認出來了,男人說。你越來越漂亮了。
你也越來越會說話了,娟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怎麽自己一個人來看電影啊,大周五的?男人問她說。
我還想問你呢,娟子反問道。你怎麽也自己一個人出來看?
我太太在前麵排隊呢,男人說。
哦,哪位啊?讓我看看,娟子踮起腳來向隊伍前麵眺望著說。一直好奇找了你這麽一個帥哥的女人長得什麽樣。
就是那個,男人指著前麵的一個看著有五十來歲的女人說。
啊?你確定?那不是你媽啊?看著比你大很多哦,娟子小聲說。
你還真信了,男人笑了說。騙你呢,我自己一個人來的。
周五晚上不在家裏陪太太,自己一個人溜出來看電影,哼,你看看你,可真不像話,娟子用手指戳了一下男人的胳膊說。
你真是太好騙了,我說什麽你都信,男人又笑了一下說。以前我就跟你那麽隨口一說有家,你還真信了。
得了吧,沒家,你會跟別人說有家?娟子撇嘴說。隻見過有家的男人騙人說沒家的,沒見過沒家的男人騙人說有家的。
從一夜情網站上約的人,我都這麽說,免得被纏上脫不了身,男人說。跟人說我結婚了,就免去了許多麻煩,想甩就甩了,不留後患。
嗬嗬,原來是這樣啊,娟子說。為了怕被我纏上,就編個這樣的借口,把我給甩了。
這咱可得說清楚,是你甩得我,不是我甩得你,男人說。我還想繼續跟你約呢,沒想到你有天早上走了,然後把我屏蔽了,打電話不接,發短信不回。
那是因為你說有家,我不想自己陷得太深,娟子說。
那我們現在還可以再約嗎?男人問道。我可一直沒忘記你。
你怎麽喜歡看這種片子?娟子把話岔開說。這個片子很文藝很小眾的。
我就不能喜歡文藝點兒小眾點兒電影?男人說。
你太肌肉太帥了啊,娟子說。
這是赤果果的歧視和偏見,男人說。這就跟說女人漂亮就笨,胸大無腦一樣。
真沒想到,按說像你這麽帥的,很多女孩都會願意跟你出來看電影啊,娟子說。怎麽還自己一個人來看?
緣分唄,男人說。不然,咱們怎麽能遇到一起呢?今晚一起看吧,正好都沒有伴兒。
***
黑暗中,娟子和男人並排坐在後麵很空的一排座位上,一邊往嘴裏塞著爆米花,一邊看著電影。
屏幕上,古巴的天才鋼琴師Chico從哈瓦那跨洋過海,到紐約來尋找Rita。當年在古巴街頭小酒吧裏唱歌的歌手Rita,已經變成了百老匯的紅歌星。
在Rita演出的劇場的後台化妝間裏,Chico在了Rita的梳妝台的鏡子上寫下了一句話:
I need to kiss you again.
Rita走進化妝間來,在梳妝台前坐下,她從鏡子上看見了這句話,抬頭看見Chico從屏風後走出來。
你來這裏幹什麽,依然心碎的Rita對著鏡子裏的Chico說。我不是說不想再見到你了嗎?
娟子拿爆米花的手停住了,盼著Rita和Chico能夠像過去一樣重歸於好。一個鋼琴彈得好,一個歌唱得好,這兩個真是太般配了。
屏幕上,Rita從床上下來,回頭看了一眼熟睡的Chico。她赤著腳躡手躡腳地走向門口,手裏提著自己的高跟鞋。在門口,Rita把鞋放下,把腳伸進鞋裏麵,隨後走出了門,輕輕把門帶上。
Chico從床上醒來,看見Rita已經不在身邊。Chico推開浴室,看見浴室的鏡子上,Rita臨走前用口紅留下的 I need to kiss you again。
你當初就是這樣從我身邊溜走的。黑暗中,男人握住娟子的手,在娟子耳邊悄聲說道。一會兒去我住處吧,I need to kiss you ag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