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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如冬雪 (13) 第二次擁抱

(2019-12-03 22:10:15) 下一個

早上萍姐開車帶著安紅回了一趟家。萍姐在車道上等著,她用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

建明上班去了,露露上學走了,婆婆也不知去哪裏了,家裏顯得靜悄悄的。

她在客廳找到了自己的手包,拉開拉鏈查看了一眼,手機,錢包和信用卡都在裏麵。她上樓去臥室裏收拾了兩件換洗衣服和襪子,還有平時用的護膚品和梳子,都放在一個白色的挎包裏。她走到露露的房間看了一下,看見被子散開在床上,一塊橡皮掉在床邊。她彎腰把橡皮撿了起來,放在露露的書桌上,順手把露露的書桌整理了一下,又把床上的被子疊好,床單撫平。

她在露露的小床上坐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床單。雖然還不到一天沒看見露露,但是她已經開始想露露了。露露雖小,但是個敏感的孩子。平時都是她早上第一個爬起來,叫醒露露,給露露做早餐和準備午飯。她不知道露露早上醒來,看不見媽媽,會怎樣想,會不會哭。

她站起身來,歎了一口氣,走出露露的房間,把房門關上。

她下樓來到廚房,找到了自己帶飯的口袋,從冰箱裏拿了兩個蘋果,兩盒酸奶,放在飯口袋裏,把手包和飯口袋也塞到挎包裏。

她走到門口的衣櫥間,穿上自己的羽絨服,戴上手套,圍上圍巾,挎著包出了門,在門口回身把門鎖上。

鎖門的時候,她心裏感覺到一種悲哀。這本是自己的家,怎麽卻弄得跟別人的家似的。

 

***

萍姐的車停到了單位門口。安紅拿起自己的手包,對萍姐說:

謝謝萍姐,謝謝送我回家去拿東西和送我上班。

不客氣,晚上我再來接你,萍姐說。

不用了不用了,她說。最近有些忙,可能要加點兒班後,加完班後我自己坐公交車去你那裏好了,我知道怎麽坐,你別往這邊跑了。

也好,萍姐說。那你下了公交車,給我打個電話,我到公交車站去接你。

好的,謝謝。

她推開車門,剛把一隻腳邁出了車門,就聽見萍姐在後麵說:

別擔心,事情都會解決的,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嗯。

建明要是找你,先別理他,萍姐說。你就是想回去,也先抻他兩天再說,讓他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然他得逞了,會老欺負你。

知道,不過我有點兒擔心露露,她說。露露從來沒離開過我。

露露不用擔心,他們兩個大活人在家,照顧露露不會有問題的,萍姐說。你呢,就先輕鬆兩天,平時每天不是工作就是家務,也不得歇,趁這個機會放鬆一下。關老師那邊你別擔心,我跟她講一聲,就說你身體不好,這個星期先不去她那裏練歌了,下個星期再去。唱歌不打緊,先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心情要好一些哦。

好的,謝謝,她感激地說。

幾片雪花飄進了脖子裏,她反手把車門關上。她看見萍姐隔著車窗舉起右手拳頭,對她做了個加油的手勢。她感動地點點頭,在路邊站了一站,看著萍姐把車開走了,才轉身向著單位大樓的樓門快步走去。

 

***

天有些陰沉,看不見太陽,光線像是穿過一個半透明的灰白色燈罩從雲層裏漫射下來,給人一種模糊和渾濁的感覺。空氣裏透著一種冬天特有的幹冷,小風迎麵一吹,吹亂了頭發,吹得人透心涼。寒氣透過縫隙鑽進了羽絨服,透過裏麵的衣服,沿著肌膚迂回遊走。平時合身的衣服頓時感覺空蕩蕩,不光手腕,臉部,脖子,就連腹部都變得涼颼颼的。

大樓門口的風有點兒大,迎麵一吹,吹亂了頭發。一股涼氣鑽進了衣服裏,頓時感覺裏麵空蕩蕩的。她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緊走幾步到了樓門邊。前麵的一個男人替她推開了樓門,她微笑了一下點頭致謝,走進了樓門。

樓裏暖和多了,人聲,腳步聲,電梯開門的叮當聲混雜在一起。她隨著前麵的幾個人向著電梯走去,來到電梯口時,看見前麵一輛滿載人的電梯剛關上門。她在離電梯口一米遠的地方止住腳步,脫下棕色女式手套,哈了一下幾乎被凍僵的纖細的手指。臉頰剛才被風刮得有點兒疼和癢,她用手掌輕輕揉了一下。

電梯叮的響了一聲,門開了,裏麵有幾個人走了出來。她跟著前麵的人走進電梯,在門口按了一下六層。電梯門關上了,一個黑色的小長方形LCD屏幕上的數字開始跳動起來。電梯在每層樓都停下,不斷有人走出電梯。

電梯很快來到六樓,門開了。她縮著身子從前麵的幾個人中間的縫隙裏走出電梯,沿著鋪著灰色地毯的走廊,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她把手機和手包放在桌上,摘下手套,解開圍巾,脫下羽絨服,掛在旁邊的一個棕色衣裳架上。她坐在黑色轉椅上,抬腿把腳上的黑色長靴脫了下來,彎腰換上了桌下放著的一雙半高跟鞋黑色皮鞋。她伸手攏了一下頭發,把被風吹亂了的頭發整理了一下,拽了拽針織羊毛衫的袖口。

她伸手拿過鼠標。她在計算機上敲入密碼,打開信箱,查看了一眼郵件,看看有沒有特別緊急的事情需要馬上處理。郵箱裏有十幾封郵件等著她,日曆上有個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

一晚上沒睡著覺,她覺得自己的頭很暈,心情也難受,堵得慌。但是工作還得做。她歎了口氣,拿起了桌上的一個黑色筆記本和一杆筆,站起身,向著會議室的方向走去。

 

***

哎,安紅姐,你聽說沒,我們組的頭兒死了。

剛開完會,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還沒來得及坐下,娟子就走過來對她說。

啊? 怎麽可能呢?她大吃一驚地問道。什麽時候死的?

聽說是周五晚上,娟子說。他太太周六給人事部和咱們主任發了個Email,說頭兒周五夜裏還在書房忙工作。他太太一覺醒來,發現他沒在臥室,到書房去看,發現他躺在地上,動不了了。趕緊叫急救車,送到醫院去,到醫院急診室時,人已經沒了。

哎呀,什麽病啊,怎麽這麽快呢?

心髒病突發,娟子說。原來就發作過兩次,都搶救過來了,這次估計是沒人發現,一下就過去了。

哎,太可惜了,才五十多歲的人啊,她說。上周五你們那邊的軟件出了一個bug, 我早上做檢測時發現了,告訴了他,他下午還到我座位邊來,問了我一些問題,說周一會有一個Patch。 他那天看著一切都挺好的,有說有笑的。

是啊,要不是收到了主任周日給我們發的Email,我也不敢信啊,娟子說。上個周五開會時,他還說聖誕節要休假,帶孩子們去澳大利亞玩呢。

真是的,可能是太勞累了吧,她說。你們組那邊我看就他最累,工作最認真,有時半夜裏還收到他的Email。

是啊,誰都知道他是個工作狂,娟子說。他生孩子晚,兩個孩子都還在上中學。太太在圖書館工作,工資好像也不高,家裏主要靠他掙錢。

太可憐了,孩子還沒上大學,這個年齡就去世,家裏怎麽辦啊?她感慨地說。

咱們公司福利和保險還可以,應該能拿到一筆錢吧,娟子說。

我們可要吸取教訓啊,她說。生命寶貴,不管工作多忙,該休假就休假,別把自己累壞了。

是啊是啊,什麽也沒生命重要,娟子說。不過,聽說年底前就要裁人,他死了,到時沒人替我說話,我真擔心被裁了呢。

你工作這麽努力,怎麽會呢,她說。再說了,要裁人,也會先裁我們做測試這邊的吧,我們好像是可有可無的。

誰知道呢,反正挺擔心的,娟子說。那你先忙吧,我得趕緊回去工作了,現在得好好表現表現。

是啊,我也挺擔心的,她說。你趕緊去吧,我看看Email,早上來晚了,剛開了個會,還沒來得及看Email呢。

 

她坐了下來,打開電腦,輸入密碼,進入Outlook, 果然看見主任的一封Email在裏麵。

It is with deep sorrow I inform you of the passing of Todd Constant. Todd passed away last night due to heart attack, in General Hospital.

I know this comes as a shock to everyone. Todd had been a great member of our Software Automation team for 20 years, was a good friend and good colleague. This is a profound loss that has hit us hard. He will be missed by many.

Our prayers go out to his wife, Jane, please keep Todd’s family in your thoughts as they go through this difficult time.

The funeral date is yet to be announced. Employees who would like to attend the funeral services will be excused from work and should speak to their direct supervisor regarding time off. Those who cannot attend the funeral are encouraged to attend viewings and other services; please contact Leslie for those arrangements.

Best Regards,

Miller, Aaron

Director, Software Engineering Department

看著Email,她覺得心情有些抑鬱。想到前幾天還談過話的一個人就這樣毫無征兆地突然逝去,感覺心裏像是被壓了一塊大石頭。Todd工作努力,在公司裏人緣和口碑都很好,她覺得很惋惜。

她讀了幾封Email,,覺得一點兒工作的心情都沒有。單位要裁人,建明要離婚,媽媽身體不好,頭兒又死了,怎麽最近都是倒黴的事兒,好像天都要塌下來了似的。

她對著計算機發了一會兒愣,看見娟子來了一封email。她打開Email,看見娟子說已經把上周五的Bug給改正了,發過來一個Patch的鏈接,讓安紅再測試一下。她把娟子發來的Patch裝到實驗室的機器上,重新測試了一遍,確認昨天的Bug已經解決了。不過在測試過程中,她發現軟件有個新問題,如果有一個參數敲錯了的話,軟件會死機。她給娟子發了一個Skype,把問題告訴給了娟子。娟子說這就過來看看。

等娟子的時候,她查看了一眼手機,看見子哲給她發來一個微信:

你沒事兒吧?昨天看你情緒特別不好,神情沮喪,很為你擔心,又怕你凍著。

我沒事兒的,她說。昨晚住在閨蜜家,他們兩口子都挺熱情的。給我熱了銀耳梨湯喝,還把家裏溫度給調高了。

沒事兒就好,特別擔心你想不開,子哲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脆弱啊?她問道。

嗯,覺得你像是沒經過什麽事兒的人,遭到打擊就受不了,子哲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遇上事情,真要想開了。好多事兒,當時覺得不得了,其實過後回頭看,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就拍一時想不開,那樣就會苦了自己。人生很長,不要因為一時的挫折和沮喪,就喪失了信心。

看見子哲這樣說,她覺得一股暖流在心裏流過。

知道,她說。你這樣說,我很感動,難得有人能安慰一下。昨天,你抱了我一下,我覺得好多了。

看見你那麽傷心,我覺得很無能為力,子哲說。不知道怎樣能讓你開心一點兒。你今天中午或者晚上有時間嗎?要是有的話,我們去吃飯,或者喝咖啡,聊聊天吧。

今天啊。。。不行啊,今天工作太忙了,她說。再說也沒有心情,你也不願意跟一個看著很喪的人聊天吧,那樣很無趣的。

我挺想見你的,子哲說。就是不說話,看見你,就覺得很開心。我把你們的快閃視頻看了好幾遍呢。我們見見吧,不用很長,就看你一眼,知道你還好就行。

可我一點心情都沒有,她說。而且昨晚沒睡好,醜得要死,不敢見人。下次吧,等我心情好的時候。

你晚上還是住閨蜜家裏嗎?

是啊。

她來接你嗎?

不,我下班後坐公交車過去。

那我送你去吧,子哲說。我在你單位門口等著,把你送到閨蜜家就回去。

你怎麽這麽好啊?她問道。

因為你是個很好的人啊,子哲說。

我?不覺得,她說。我覺得自己又笨又難看,什麽都做不好,還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糟糕透了。

你很漂亮,也很聰穎,子哲說。跟你坦白一件事兒吧,其實我以前在中文學校就見過你。好多次了,沒敢對你說。每次看見你領著孩子去上課,就覺得,真是一個很盡心的靚媽啊。

你也很不錯啊,自己帶著孩子,更不容易啊,她說。

那我去接你啊,子哲說。你不要再推脫了好嗎?不然我會很受打擊,覺得你很嫌棄我。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安紅覺得沒辦法再拂子哲的好意了。

那。。。好吧,她說。不過,我可能要加一會兒班,下班可能會晚一些。

沒關係啊,我在你單位附近等著,子哲說。你什麽時候完事兒,給我個微信,我就把車開到你單位門口。

你為什麽要這樣啊?

因為見不到你,我會很不放心的,子哲說。那就說定了?

哎呀,我都覺得。。。那好吧,我盡量早些出來,她說。

把你單位地址告訴我,子哲說。我們下班時見了。

好吧,我這就給你發過去。

放下手機,安紅覺得心裏像是有一隻小鹿在撞。

他真的要來,而且是來接自己。即使在跟建明戀愛的時候,建明也沒有去單位接過自己。她總覺得自己現在年齡大了,孩兒媽了,青春不再,沒有魅力了,原來還是有人會喜歡自己的啊。

 

***

剛跟子哲發完微信,安紅就聽見一陣腳步聲沿著走廊來到了自己的跟前。她抬頭一看,娟子已經站在了辦公桌前。

安紅拉過旁邊的一把椅子來,讓娟子坐下,把自己新發現的問題演示給娟子看。娟子看完後說,一定是改正上一個Bug時,有個地方沒考慮周全,產生了新的Bug,回去好好看看源程序,明天再給發個Patch過來。

談完了工作,兩個人又說起了娟子他們頭兒去世的事情,娟子說就是最近太累了,他們頭兒每天從早上七點工作到午夜,家裏也不少事情,前一段產品Release, 他們組加班,頭兒也跟著加班,有兩天通宵沒睡。五十多歲的人了,身體吃不消了。

你們最近好像是比過去忙多了,安紅對娟子說。過去好像沒這麽忙。

其實都是自找的,娟子小聲說。咱們主任非讓用Jira,每做一件事之前,哪怕是隻改一行程序,都要先創建一個Jira Story,然後才能改程序,之後要放到Github 上,要找頭兒批準,然後還有一大堆程序要走。

是啊,你們那裏是夠繁瑣的,安紅點頭讚同說。

我跟你說啊,這就好像你是一個士兵,在開槍之前要先提交一份報告,請求開槍。批準之後呢,才能去放一槍,放完後要回來填幾份報告,上交給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如果任何一個人有疑問,你還得給他們非很多口舌解釋。做完這一切之後,才能再提交報告放第二槍。安紅姐,你說可笑不可笑?

是夠可笑的,安紅說。你們就不能跟頭兒反應一下,提高點兒效率?

安紅姐,你不知道,咱們主任就是一個事兒媽,娟子說。他什麽都想管,都想知道。其實有好多細節,他那個級別的根本就不需要知道。他不放心我們,所以定下這麽一套程序來,要求大家每做什麽都要填一大堆報告,這樣他能隨時了解每個人做得事情。他倒是如意了,可是給大家平添了好多工作量,純屬無用功。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耗在流程上了,活兒能做得好嗎?

就是啊,我們也邊也這樣,大家都煩死了,安紅說。其實主任他人倒是挺好的,也聰明,也會講話,業餘時間還當冰球教練,可惜就是那管理冰球隊的方式來管理咱們了。不過咱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好多事,咱們也管不了,提意見還招人討嫌。

說得是,娟子說。哎,對了,那個候鳥,又來找我了。

啊?你上次不是跟他說了,他年齡太小,跟你不合適嗎?安紅問道。

是啊,他好像根本不在乎,娟子說。天天跟我在微信上聊,也不知為什麽,弄得現在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喜歡你唄,安紅說。那就跟他好吧,你可賺了啊。

現在肯定沒問題,但是我就擔心將來啊,畢竟他比我小十多歲呢。

男的不竟是找小十幾歲的女的嗎,他們能行,咱們為什麽不行?安紅說。再說了,就是年齡合適,也未必最後就好。你看我跟建明吧 ---

建明又怎麽了?

唉,昨晚把我氣走了,在萍姐家住了一晚上,安紅說。

啊?鬧得這麽厲害啊? 娟子睜大眼睛問。怪不得我剛才看你直打哈欠,看著就像是一晚沒睡的樣子。到底怎麽回事兒啊?

看見娟子這麽問,安紅就把昨晚跟建明吵架的事兒跟娟子講了一遍。

離! 堅決離! 娟子一怕桌子說。能耐兒死他了,還敢跟你提離婚?受苦受累咱不怕,就是不能受氣!要是現在在家裏就成了受氣包,今後怎麽辦?我跟你說啊,有的人就會蹬鼻子上眼。對這樣的人,堅決要反擊回去。

也不能太怪建明,主要是我對婆婆說得太過火了,安紅說。

安紅姐,你別的都挺好的,就是太懦弱,娟子說。你有好工作,能帶孩子能做家務,唱歌也唱得好,人又漂亮,看著比我還年輕,真正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國民老婆。誰敢跟你提離婚,才是瞎了眼呢。要不我晚上上你們家,把建明叫出來,罵他一頓,給你出出氣去。

要是罵一頓能解決問題就好了,安紅說。反正通過這件事兒,傷心之外,我也終於看清楚了自己在建明心裏的位置。我得再好好想想。

還想什麽啊,要我說,就一個字:離! 娟子說。要是我,誰敢跟我提著離婚兩個字,我扭頭就走,不帶回頭的。把孩子要著,看不後悔死他。

你說得真容易,安紅說。

晚上甭去萍姐家了,搬我那裏去住吧,娟子說。我每天一個人,正好有個人作伴。

已經跟萍姐說好了,還是去萍姐那裏吧,她說。

你要是真離婚了,就住我那裏好了,娟子說。我有自慰棒,咱們不需要男人也能快樂。

去你的,說得跟拉拉似的,她推了娟子一把說。

哎,同性戀也挺好的,娟子說。跟臭男人在一起還不如和好女人在一起呢。

 

***

娟子走了之後,安紅把單位的地址找出來發給子哲,然後埋頭工作起來。

想到子哲下班之後就要來了,本來還挺難受的她,心裏感覺好多了。她幾乎一分鍾也沒休息地忙著工作,下班之前,終於把手裏的工作完成了。

想其子哲快到了,她覺得自己昨晚一宿沒睡,早上也沒來得及洗澡,一定蓬頭垢麵的不好看。她不想讓子哲看見自己的這個樣子。她拿起手包,離開座位,去了洗手間。

單位的洗手間不大,但是看著很幹淨,裏麵有幾個淡黃色的隔斷門。她低著頭來到靠裏麵的一個木板隔斷前,推開隔斷門,走了進去。她把隔斷門關上,用插銷插上,把手包掛在門背後的一個掛衣服的鉤子上。她彎腰拽了幾張衛生紙,把馬桶邊緣仔細擦幹淨。她褪下褲子和內褲,坐在馬桶上。她憋住氣,感覺一股熱流從下麵猛地湧了出來。太痛快淋漓了。她拽了一張手紙,從後向前擦了下麵一下,叉著腿站起來,提上內褲和褲子。她向前邁了一步,轉身按了一下馬桶把手,看著水嘩嘩地流著,旋轉著衝進了馬桶底部。她回過身來,把褲子提好,摘下手包,擰開插銷,走出隔斷門。

她走到洗手池前,對著鑲滿了一麵牆的鏡子,看了看自己,然後擰開溫水,把手洗了一遍,又洗了一把臉。她去牆上拽了兩張紙,把臉和手擦幹淨。她打開手包,從裏麵拿出一個化妝盒來,用一隻黑色眼線筆貼近睫毛根部細細地畫了一條線,眼尾處微微拉長上揚。她對著鏡子看了一下,用眼線筆把眼線中段加寬了一點,把眼線筆放回化妝盒。她拿出眉筆來,把眉毛拉平拉直,然後挑了一隻漿果色唇膏,塗在嘴唇上。她把唇膏放回手包,找出潤膚膏,抹在掌心上,揉搓開,抹在臉上和手上,在肌膚上塗勻。她把潤膚膏放回手包,從裏麵拿出一個小梳子來,把頭發梳直,又用手揉搓了一下,讓頭發顯得蓬鬆些。

她對著鏡子前後看了一眼自己,覺得補了個妝之後,人顯得漂亮了,精神了,年輕了,才滿意地挎上手包,離開洗手間。

手機響了一聲。她拿起手機查看,看見子哲來了一條微信:

我到了,在你單位樓下呢,你要是下班了告訴我一聲。

看著子哲的微信,她心裏嗵嗵跳了起來,有點兒感覺跟要去赴約會一樣。一整天的沮喪不知道都去了哪裏,心情一下好了起來。

她的手有些顫抖著,給子哲回了一句微信:

剛幹完工作,這就下來。

 

***

電梯裏人很多,每層都停,下得很慢。有個同事在電梯裏跟她說話。她點頭嗯著,心裏盼著電梯趕緊到。

電梯終於到了一層,她急匆匆走出電梯,挎著手包,走向大門。

隔著玻璃窗,她看見子哲的黑色的SUV就停在大門口。雪下著,車在安靜的雪中顯得像是電影裏的畫麵。

她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看見子哲從車內俯身側過來,從裏麵把副駕駛座的門推開。

她笑了笑,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

等了半天了吧?她用手攏了一下垂下來的頭發問。

以為要等半天呢,沒想到你一下就下來了,子哲說。不是說要加班嗎?怎麽這麽快就幹完了?

能來接我就很感激了,哪兒能再讓你等著啊,她笑笑說。

你閨蜜家住哪裏啊,告訴我地址,我查一下路線。子哲說。

離我家不是很遠,她說。不過我不知道萍姐現在下班回家沒有,我沒有進門鑰匙。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那太好了,子哲說。我們去吃飯吧,省得你在別人家吃飯了。

也好,她想了一下說。

你喜歡去哪裏吃?子哲問道。

都可以啊,她說。

那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子哲說。

 

***

踏著雪拐進一條幽靜的小巷,巷子的中間有個拱形石門,石門後是一處花園。花園有幾顆古老參天的大樹和一條彎彎曲曲的灰色石磚鋪就的小徑,中間有幾張長椅。

雪中的院子顯得很幽靜,很美麗。

子哲帶著她走進石門,下了石頭砌成的台階,向右一拐,走過一處油漆有些發繡的鐵柵欄,就到了一家看上去很古老的石磚牆二層小樓前。

就是這家,子哲指著小樓說。非常幽靜,適合說話的地方。

真好,她說。

子哲推開餐館的木門,側身把她讓了進去。一張豎著的深棕色木質前台後麵站著一個看上去身材很苗條的女招待。女招待笑眯眯地問道:

請問幾位?

兩位,子哲說。

你們喜歡樓上來還是樓下?女招待繼續問道。

她看了看子哲,不知道坐哪裏好。

你喜歡樓上還是樓下?子哲問她說。

都行,她說。

那樓上吧,子哲說。樓上風景好。

她點點頭,跟著子哲和女招待沿著木質樓梯上了二樓。

 

***

二樓是一個長條形的寬敞的大屋子,靠牆有一個大壁爐,裏麵有爐火在燃燒,光線有些幽暗。也許是訂的時間早,屋子裏還幾乎沒有什麽顧客,有很多空桌子。

你喜歡坐那裏?

靠窗那邊吧,她指了指屋子前麵靠窗的一個桌子說。

很好,子哲說。我也喜歡這樣的座位。

女招待把他們引到靠窗的桌邊。她把羽絨服脫了,搭在旁邊的椅子背兒上,跟子哲一起落座。女招待掏出一個隨身帶的一個小本和一杆筆,問要什麽飲料。

你能喝酒嗎?子哲拿起桌上的酒單問道。

隻能喝一點點,多了就頭暈,她說。不要酒了吧,你開車,免得惹事兒。

喝一點吧,不礙事兒的,子哲說。

她點點頭。子哲看著酒單,點了兩杯葡萄酒。女招待笑眯眯地說讓他們看看菜單點菜,轉身下樓去拿酒去了。

她拿起桌上放著一本印刷精美的硬殼菜單,打開,掃了一眼,都是看不懂的菜名。

你點吧,點你喜歡的,子哲說。

以前沒來過這裏,不知道什麽好,她看著菜單有些發愁說。我最不會點菜了,還是你點吧。

這裏有份兒套餐,子哲把手伸過來,指著菜單後麵的一處說。開胃品,正餐,甜品都有了,還有一道驚喜,是廚師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你覺得怎麽樣?

她看了一眼,開胃品是鵝肝,正餐是熏魚,甜品是魚子醬,覺得有些貴,不好意思讓子哲這麽破費,就說:

好是好,就是有些太貴了。

不貴,一點兒都不貴,子哲說。你看這個環境這麽好這麽幽靜,也沒有什麽人,跟私人餐廳似的,光這個環境就值這麽多錢。而且,隻要你心情好,再貴也值得了。

行,那就這個套餐吧,她放下菜單說。不過先說好了,一會兒結帳時我們AA。

別跟我客氣,子哲把菜單合上說。難得見一次麵,也難得請一次客,你要是跟我AA,以後就不敢請你吃飯了。

不行不行,她說。這個套餐太貴了,讓你請客不合適 ---

別跟我爭啊,你要跟我爭,我跟你急,子哲說。你放心吧,一頓飯吃不窮我。

女招待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把兩個盛放著葡萄酒的酒杯放在她和子哲麵前,問他們想好吃什麽沒有。子哲把菜單遞給女招待,說我們要這個套餐。女招待拿著菜單下樓去了。

 

***

她看了一眼窗外。雪中的小院子顯得非常幽靜和美麗。石頭拱門,一段灰色的磚牆,幾株老樹,鐵柵欄,長椅,灌木叢。雪繼續下著,像是零零散散的米粒,從壓低的雲層飄下,落在石頭小徑上。窗外很安靜,像是一切聲音都被雪遮蓋住了,聽不到風的聲音,隻看到因為掛著雪而變得笨重起來的樹枝在搖晃。

真美啊,我從來沒在這麽幽靜的餐館吃過飯,她說。

她想起跟建明戀愛的時候,那時很窮,吃不起餐館,唯一能去的就是學校的食堂要幾個小炒。結婚後,有錢了,但是兩個人已經沒有了戀愛的感覺,出去吃飯也都是經濟實惠的中餐館,從來沒去過好餐館。跟子哲這樣麵對麵的坐著,她覺得好像是重現陷入了戀愛一樣。

我給你說段故事吧,子哲說。自己的親身經曆。

好啊,最喜歡聽故事了,她說。

我曾經有一段吧,特別低穀,子哲說。幾年以前我在黑莓手機公司工作,公司競爭不過蘋果,開始了大裁人。我丟了工作。那時我們房子還沒有付清,每個月都要付房貸。孩子才三歲,太太在國內是學醫的,在這邊找不到醫院的工作。那個時候,壓力特別大。

哎呀,那怎麽辦啊?她問道。

這還不是最低穀的時候,子哲繼續說。因為季度結果不好,又大裁人,黑莓一天之內,股票跌了百分之二十。比起最高點,黑莓的股票跌了有百分之八十。那時我覺得黑莓到了穀底了,因為我在那裏工作過,那裏的軟件工程師都是不錯的,我對他們有信心,覺得黑莓還能反彈回來。我急於想賺錢,就瞞著太太,去買了黑莓股票。

我知道,黑莓的股票跌得特慘,她說。我老公看過,不敢碰那隻股。

我以為看準了,從信用卡上借了幾萬塊錢,還有家裏的錢,都投了進去,子哲說。結果黑莓還是不行,反彈了一下,然後繼續下跌,最後賠了幾萬塊錢。我隻好割肉了,跟太太講了。

太太火了吧?她問道。

是的,太太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子哲說。她把一腔怨氣都發泄在我身上,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要跟我離婚。

啊,要因為這個離婚啊?那有點兒。。。太。。。

你想那時我丟了工作,孩子還小,還有房貸的壓力,本身壓力就很大,子哲說。然後炒股還賠了錢,自己很自責,然後太太想離婚。所以那時真的是覺得自己無地自容,恨不得自殺,一了百了了。

原來你也經曆過這些啊,她感歎地說。那後來呢?

後來,就去打工啊,子哲說。做了一段駕校教練,後來慢慢又回到了高技術行業。太太也在蒙特利爾找到了一份醫院的工作,搬去了蒙特利爾。慢慢的就走回了正軌。但是自從那次談離婚,兩人真的傷了感情,後來就一直沒恢複過來。她去了蒙特利爾,兩三個星期回來一趟,看看孩子。

孩子為什麽不跟著媽媽呢?是因為醫院工作太忙嗎?

是的,他們經常工作兩天,休息兩天,沒法兒兼顧孩子,子哲說。同時也是因為蒙特利爾講法語,太太想讓孩子在英語環境長大。還有,因為我在家裏上班,對孩子能照顧得更好。

哦。

那一段時間,心情特別難受,就得了抑鬱症,子哲說。心情非常痛苦,煩躁和鬱悶。你知道是什麽救了我嗎?

什麽?

是孩子,子哲說。那時沒工作,駕校也不是老有人約時間,特別是下午,練車的人很少。每天我就第一個去幼兒園接孩子。我們家兒子,特別喜歡火車,我每天從托兒所把孩子接出來,就帶他去火車站看火車。每天五點零五分有一輛火車進站,我們每天準時到火車站,看著火車進站,看著人們上下火車,看著火車離開,跟火車再見之後再走。

哎呀,那孩子一定很開心了。

是啊,子哲說。因為老去看火車,車站的售票員都跟我們熟了。有一天售票員說火車票特價,半價票,問我們想不想坐火車。我就買了兩張火車票,帶著兒子去了最近的城市Smith Fall。在火車上,給兒子買了吃的,兒子可高興了。看著他開心的樣子,我的心情也就好多了。Smith Fall那裏還有個火車博物館和一個巧克力工廠,我們都去看了,高高興興地回來。我覺得那是我那一段時間最快樂的時光了。

真是一個好爸爸啊,她說。

所以,我覺得是孩子挽救了我,子哲說。讓我在黑暗裏沒有完全喪失希望,而且覺得自己有責任好好努力,即使是為了孩子也要好好好努力。所以,慢慢就從低穀裏走了出來,抑鬱症也好多了。

真想不到,她說。沒想到你也經曆過這些。謝謝你信任我,給我講這些。

我的意思是說,當人在低穀的時候,千萬不要喪失信心,千萬不要自暴自棄,子哲說。因為你在低穀的時候,往往容易看不到光明,但是你會走出來的,因為命運總是有起有伏,人不可能總有好運氣,也不可能總是壞運氣。跟你聊這些,其實就是因為看你很沮喪,知道你很難受,怕你想不開。其實啊,別看今天很難受,過幾年,當一切都好了的時候,回頭看,你就覺不出今天的難受,反而是一種特殊的經曆,會讓你更加成熟,更加寬容,更加豁達。

我知道你的意思,謝謝你講自己的故事,來安慰我,她說。

女招待端著一個盤子上來,把兩碟鵝肝放在他們桌上,微笑著說了聲:享受吧。

子哲把酒斟上,舉起杯子說:

來,我們不說那些了,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她舉起杯子,跟子哲碰了一下杯,飲了一口。酒的味道有些苦澀,但是喝下後,心裏湧起了一股暖意。

她看了一看碟子裏的鵝肝,表麵焦黃,散發著一股誘人的濃香。她用刀切了一小塊鵝肝下來,用叉子送入口中。鵝肝肉質細膩,內部溫熱,柔滑,入口即化,味道精美濃鬱,苦澀裏帶著一種無花果的香氣。

 

***

跟子哲的飯吃得很開心。她跟子哲一邊吃一邊聊,像是認識多年了一樣,天南海北地聊了很多。

牆上的爐火熊熊,散發著熱氣。窗外雨雪紛紛,不時有雪花飄過窗玻璃。跟子哲在溫暖的室內聊著天,品嚐著葡萄酒,熏魚,魚子醬,還有廚師送上來的驚喜菜紅酒燉牛肉,她覺得心裏淤積的怨氣,都慢慢抒發了出來。

原來除了工作和家務之外,生活也可以很美好的。

不知不覺,他們聊了一個半個小時。子哲中間說去洗手間,把賬單付了。

酒喝光了,套餐也吃完了,牆上的時鍾指向了七點。她和子哲從餐館走了出來,踏著積雪,沿著幽靜的小巷走著。

她抬頭仰望著紛紛飄落的雪,隻覺得這個夜晚,有子哲在身邊,感覺真美。

 

***

車拐進萍姐家的街道時,她叫子哲把車停下,指著前麵的一幢亮著燈的大房子說:

萍姐家就在前麵的房子裏,你就停在這裏吧,我一走就過去了。

子哲把車停下,說:

今天晚上見到你很高興,過得好開心。

我也是,她說。謝謝你來接我,還有一起去吃飯,還有分享給我的故事。聽了你的故事,我覺得自己經曆的也不算什麽了。

這樣就好,子哲說。你已經在低穀裏了,以後隻能上升了。

她看了子哲一眼,看見子哲也正在看著她。黑暗中,閉塞的窄小的空間裏,子哲的眼裏帶著一種溫柔,一種火熱。定定地看了一看,她忽地低下頭,有點兒不敢再看子哲,但是隻隔了兩秒鍾,又忍不住抬起頭來看:他的黑黑的眼睛,他的粗長的眉毛,他的剛毅的臉龐,他的黑色長頭發,他的嘴唇,他的喉結,越看心裏覺得越喜歡。她忽然覺得有些舍不得離開,很眷戀這樣的時刻。要是能多待一會兒多好,哪怕多待一秒鍾。

雪在窗外下著,車裏有些昏暗,安靜得可以聽見心的咚咚跳。她的身子突然不能控製地微微哆嗦了起來。

再抱一下吧,子哲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嗯!

她點點頭,側過身,伸開雙臂,迎著子哲伸過來的臂膀,隔著中間的車擋,抱在了一起。

她感覺心在砰砰地跳,身體裏有一種渴望和欲望,從頭流到腳,突然向外噴湧出來。那是一種好久都沒有出現過的渴望和欲望了。她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變得濕潤了。

她兩隻手摟住子哲的背,頭抵在他右肩上。子哲兩隻胳膊合攏起來,把她緊緊抱在懷裏。

她覺得一陣眼前暈眩。因為抱得太緊,她的柔軟的乳房接觸到了他的堅硬的胸膛,心跳得足有兩百下,快蹦出胸膛了。呼吸著他身上的那種陌生的男人的氣息,撫摸著他脖子後麵的鬆軟的頭發,她張了張嘴,什麽也說不出,眼睛又不爭氣地流淚了,說不出是悲傷還是快樂。

外界被車窗和雪隔開,她覺得好像在一個遙遠的世界裏,宇宙中的某顆行星上,她跟子哲擁抱著,身後的是片片雪花狀的流星閃過。子哲的身體很溫暖,散發出暖人心肺的熱氣。

就這樣抱了像是有一個世紀,才終於鬆開胳膊,心還在咚咚地跳。

她推開車門,跳下車,向著萍姐的屋子走去。

她不敢回頭。她覺得身後好像是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一個充滿欲望和罪惡感的黑色的深淵,一回頭就會掉進去,陷進去,再也爬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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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香草兒' 的評論 :
謝謝香草兒,是的,我覺得也應該是這樣
香草兒 回複 悄悄話 不知道安紅和子哲以後會怎麽樣,但是安紅跟健明一定沒什麽好結果,還是放她一條生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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