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麵對婆婆和建明去談離婚,安紅心裏覺得很沉重。幾天以來,這件事一直壓在她心頭,像是一塊石頭一樣地壓著,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回頭看了一眼露露的房間,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來走下了樓梯。
客廳裏的談話聲停止了。她走進客廳,看見婆婆和建明坐在電視對麵的長沙發上,一齊看著她。她走到單人沙發前,彎腰坐了下來,兩隻手有些緊張地放在膝上。
婆婆和建明都沒有說話,讓屋裏本來有些壓抑的氣氛顯得更加凝重。婆婆和建明看到自己回來並沒有露出高興的神態,說明這件事沒有完,更大的衝突可能在後麵,她想。這種沉默和冷落,也許是事先想好的策略,逼迫自己屈服,就像過去一樣,讓自己為了露露而妥協和讓步。但是,她這次已經做好了離婚的心理準備,想好了最糟糕的結局。如果婆婆和建明說好話,她也許還會動搖一些,但是如果他們想通過施壓讓自己屈服,結果一定不會像過去一樣。
她看著婆婆和建明,也沒有說話。她不想首先打破僵局,不想讓自己顯得軟弱。
過了好一會兒,婆婆開口問道:
這些日子,想露露了吧?
嗯,她點頭說。
當媽的是離不開孩子的,婆婆說。你看你一走一個星期,怎麽會這麽舍得孩子呢?
我舍不得,她說。一天都舍不得。
你看見了吧?沒有你在家,露露也過得很好,我們都過得很好,婆婆說。隻有你,住在別人家裏,自己有家不回,那滋味好受嗎?
不好受,她說。
這就對了,離家出走的滋味不好受,婆婆說。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做錯了就要被懲罰,你呢,希望你能長一點經驗教訓:做兒媳的,以後說話要懂得尊重長輩。
您是指上次我對您說得不敬的話吧?
就是,婆婆說。有些話,長輩可以對小輩說,那是一種關心,小輩是不能對長輩隨便亂說的。
上次是我不對,不該跟您那樣講話,她說。我向您道歉。
是真心的嗎?婆婆問道。
您怎麽認為都可以,她說。
我不輕易相信別人的話,我要看行動,婆婆說。時間會證明的。
建明是不是也該跟我道一聲歉,她看了一眼建明說。打人是犯法的。
那是因為你先對長輩不尊,他才管教你一下,婆婆說。如果不給你一點教訓的話,你以後還會這樣。實話說吧,蹬鼻子上臉的人我見得多了。剛才你自己也道歉了,那天你對我很不尊重,是吧?事情要講究因果,你不尊重長輩是因,沒有因就沒有果。建明如果有錯,也是管教方式不當。連自己的媳婦都管不住,以後也別回國去做副總了,丟人現眼。
那您覺得您兒子打老婆很對是嗎?她反問道。
我沒說打人對,婆婆說。我事後也批評了建明。建明,是這樣吧?
是,建明說。媽後來批評我來的。
你們兩個都有錯,婆婆說。知道錯了,就要改。建明以後要改改脾氣,不能打人。你呢,以後也要學會尊重長輩。即使長輩講得不對,你也不能那樣對長輩講話,不尊。我還要加一句,這個家不僅是你們兩個人的家。我也是家裏的成員之一,而且是長輩。如果你不懂得尊重長輩的話,我要去問問你父母,問問他們是怎麽教育你的。
雖然早就知道婆婆會向著建明,但是聽見婆婆這樣偏向建明說話,她還是心裏很不高興。特別是婆婆又扯上了自己的父母,簡直讓人無法忍受。但是想想這次是回來談離婚的,她不想跟婆婆多糾纏,就沒說話。
你回來了,承認錯誤,道歉,這樣很好,婆婆說。另外一件事,建明電話裏也已經跟你說得明明白白了,以後不能去合唱團了。我一直就不願意你去,耽誤時間不說,還惹事生非。你既然回來,應該是答應這個條件了吧?
我回來,是要跟建明好好談談,她說。能不能請您回避一下?有您在,我跟建明有些話沒法兒說。
行啊,你們好好談吧,婆婆說。我覺得你們也該好好談談,交交心。不過,我要明白地告訴你,我希望你跟建明能把問題談開,談好,免得以後再出現類似的不愉快。
您先上樓去休息去吧,我跟她好好談,建明對婆婆說。
婆婆站起來,伸手捶了捶腰,向著樓梯方向走去。安紅垂下眼皮,不想看婆婆。婆婆走過她身邊時,突然停下,看著安紅的眼睛問道:
哎,怎麽眼上還畫了眼線?平時你都不打扮不畫眼線的,今兒怎麽畫了眼線?
聽見婆婆這樣說,她的腦子突然嗡地響了一聲。眼線是中午見子哲時畫上的,因為在洗手間照鏡子時看見自己麵容太憔悴了,不想這個樣子去見子哲,所以畫了條眼線,塗了點兒口紅,稍微打扮了一下。中午回來後,一直也沒洗臉,沒想到被心細的婆婆給發現了。
她把身子向後躲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婆婆的文化。
真奇怪,按說離開家,見不到孩子,應該心情很難受,怎麽還能有心情打扮呢?而且怎麽回來這麽晚?
我們合唱團今晚上有活動,她說。這幾天心情不好,很難看,就稍微打扮了一下。
媽,您上樓吧,別管了,建明說。
婆婆又彎腰仔細看了一眼她的臉,然後直起腰來,向著樓梯口走去了。
***
娟子把車停在公寓大樓的停車場內,下了車,把車鎖上,跟候鳥一起沿著停車場的斜坡,向著公寓樓門走去。
公寓樓是一座二十多層的灰色建築,立在路口,大多數窗口是黑的,一小部分窗口透著微弱的紅光,像是蠟燭的光線。
好像停電了哎,娟子看了一眼大樓和四周黑漆漆的建築說。
真的,候鳥說。你們這裏總停電嗎?是不是因為下雪?
沒有啊,今兒不知怎麽了,娟子說。平時雪比這大也沒停過電啊。
主要是我太帥了,人見人愛,燈見燈滅,候鳥說。
唉呀,真是帥呆了,娟子笑了說。
一陣風自斜坡上吹下來,吹得娟子打了個冷戰,感覺渾身的血都從腳底流走了,上下牙齒也開始連續不斷地磕碰了起來。
冷吧?候鳥問道。
不冷,娟子手拽了一下領口說。前麵就是樓門了。
他們小心翼翼地順著坡路往下走。走了三分之一的時候,娟子腳下在一片暗冰上一滑,哎呀了一聲,身子失去了重心,不由自主地往下墜。黑暗中她伸手抓了一下候鳥的胳膊,想站穩,卻不料他被她一拽,也失去了重心,跟著她一起滑倒。他們的身體一起順著坡往下出溜,娟子既緊張又害怕,腦子一片空白,慌亂之中一直緊抓著候鳥的胳膊不放。他們溜出了有十幾米,直到滑到斜坡底部才停住。她感覺身上什麽地方火辣辣地疼,腰也像是被扭了一下,癱坐在地上起不來。
路口的一家店鋪亮著燭光,借著窗戶裏偷透出來的蠟燭的光,娟子看見候鳥坐在她旁邊,揉著腦袋,疵牙咧嘴地吸著氣。
怎麽了,磕著了?娟子問候鳥說。
被馬路牙子碰了一下,他捂著後腦勺說。不過應該沒事兒。
我看看,流血沒有?
候鳥低下頭來讓娟子看。她把頭湊過去,看了看,沒發現頭發上有血痕。
疼就告訴我一聲,娟子用手摸著候鳥的頭發說。
這裏,疼,候鳥說。
娟子停住手指,分開候鳥的頭發,仔細看了看,發現起了一個包,但是沒流血。
還好,沒磕破,隻是起了一個包,她說。
候鳥爬了起來,伸手把娟子從地上拽起,說:
你們這裏真是天然滑冰場啊。
娟子站起來,覺得左手腕有一種鑽心的劇疼,腰也像是被扭了一下地不得勁兒。一開始她以為左手腕骨折了,但是伸手搖了搖,發現還好沒事兒。
候鳥上下打量著她,問她說:
你怎麽樣,摔壞沒有?
沒有,娟子搖了一下手腕說。幸虧是拽著你,沒摔狠,隻是把你也給拽倒了。
哎呀,你膝蓋好像磕破了,候鳥繼續上下查看著她說。
娟子這才覺出膝蓋上火辣辣地痛。她低頭看了一眼,看見右膝蓋處粘著一些黑褐色的冰泥。候鳥半蹲下身,一條腿跪在地上,仔細地查看著她的膝蓋。
真破了,血都滲出來了,候鳥說。疼不疼?
不疼,娟子搖頭說。可能就是蹭破了點兒皮。
候鳥的眼瞳在黑暗中閃著一種亮光,像是映照著窗邊透出的微弱的燭光。看見候鳥毫不在意地上的冰雪,就這樣半跪著查看她膝蓋上的傷,娟子突然覺得候鳥很可愛。
你家裏有邦迪嗎?候鳥問她說。
有,她說。
那走吧,趕緊回去用邦迪包紮一下,免得感染,候鳥說。
哎,我手包呢?
娟子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包不見了。一定是剛才摔倒時,不知甩到哪裏去了。
候鳥低頭四處看了一眼,看到了躺在不遠處的燈杆下麵的手包。
那兒呢。候鳥說著踩著雪走過去,彎腰把手包撿起來,撣了撣上麵的雪,走回來交給娟子。
謝謝,娟子把手包挎上肩膀說。
我們走吧,候鳥說。
他們走到了樓門口。大樓顯得很氣派,三層青色的花崗岩台階通向兩扇茶色玻璃大門,門上裝飾著典雅的黃銅把手,旁邊是兩根巨大的四方形柱子。沿街的牆壁是半米高的花崗石,上麵是幾扇寬大的玻璃窗。玻璃窗裏散發出微弱的青白色光,像是亮著緊急燈。透過微弱的燈光,可以隱隱約約看見裏麵有個寬敞的大廳,大廳中央是一個半圓形的前台,左右兩側擺放著幾張沙發和茶幾,像是一家酒店。一個穿製服的人坐在前台後麵,正在看著他們。
到了,娟子說。
好氣派的大樓啊,候鳥仰頭看著公寓樓說。
還可以吧,娟子說。一個人住,不想太湊合。
娟子向著樓門口走去,在門口停下腳步,伸手推開了大門。候鳥跟在她身後,走進了樓門。
***
婆婆上樓去了,客廳裏隻剩下了安紅和建明。
建明看著她的臉,問她說:
眼線到底怎麽回事兒?
跟你說了,合唱團有活動,她說。大家都打扮一下,你願意我素顏去啊?
奇怪啊,建明說。如果合唱團真的有活動,你這會兒回來的太早。另外,除非正式演出,你一般都不畫眼線的。還有,剛才你進門時,我就坐在客廳裏,沒聽見送你回來的萍姐的車聲。平時不都是萍姐開車送你回來,車停在門口嗎?
你是懷疑什麽嗎?她問道。
是有一點兒,建明說。覺得你不正常。
我們能談談正事兒嗎?她問道。媽不在,我們可以好好的談一談。
我也是這樣想,建明說。我知道你已經下了決心了,不然,你也不會主動回來。你回來是想跟我談離婚,我說得沒錯吧?
沒錯,她說。媽在的這幾年,我覺得我們的感情都消耗沒了。
我也是這樣感覺,建明說。既然是開誠布公地談,我也就不瞞著你了。其實,我早就想離婚了,但是沒好意思提。畢竟我們這麽多年了,你從年輕的時候就一直跟著我,也有了露露。我覺得跟你離了,挺對不起你的。還有露露,我也舍不得離開。
我也能感覺出來,她說。你變了,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建明了。這幾年,你像是變了一個人,一個我快不認識的人了。
這裏麵有個原因,建明說。我過去一直瞞著你,今天也跟你坦白一下。我其實外麵有人了。
聽見這句話,她驚愕得張開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要是過去聽見建明這樣講,她一定會非常傷心,跟建明大哭大鬧一場。現在,她隻覺得心裏透上一股涼氣,覺不出痛苦,隻是一種酸和麻木。她看著建明的眼睛,像是想尋找謊話的痕跡一樣。建明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眼睛裏沒有一絲慌亂。
誰?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問道。
我們單位的,跟我在一個組。
是那個實習生小姑娘嗎?她問道。你們單位前兩年開聖誕派對,我見過一次的?
你怎麽猜到的?
女人的直覺,她說。當時我們坐一桌,我覺得你跟那個小姑娘的眼神不對。不過後來,再也沒見過那個小姑娘,你也沒提起過,我以為已經過去了。
是的,建明說。三年前夏天她在我們公司實習,是我帶的她,我是她師傅,她對我挺崇拜的。我們後來有一次我約她出去吃飯,就好上了。她畢業後,我們公司給了她一個offer,她來了我們公司,跟我在一個組裏。
多久了?
從第一次到現在,應該有三年零兩個月了,建明說。她嫉妒心很強,不讓我跟你做,每次都要把我的榨幹淨。
怪不得,她說。我真傻啊,你說是怕媽聽見,我還真信了。可是,可是你平時都按時回家,周末也都在家,哪裏有那麽多時間跟她在一起?
我們在一個組裏啊,建明說。隨時都可以找個時間出去。中午,下午,也不需要很多時間。
那個小姑娘長得不好看啊,她說。
比不上你,建明說。不過她年輕,也很愛我。知道我為什麽要回國嗎?
難道跟那個小姑娘有關?
對了,建明說。她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我不想讓她自己回去,我怕失去她,所以我也要回去。
嗬,你對人真夠好的啊,為了她,跟老婆都不做了,還跟著回國。
建明苦笑了一下,沒說什麽。
我們離了,你會娶她嗎?
說不好,走一步看一步吧,建明說。
媽知道這些嗎?
知道,建明說。我告訴過媽,媽不同意我跟她好,媽不願意我跟你離婚。你知道,媽一直反對我回國,因為媽知道我回去了會跟她在一起。
這次你怎麽沒聽媽的啊?你平時不是什麽都聽媽的嗎?
因為她太愛我了,我不忍辜負她,建明說。
那就可以辜負老婆了?
因為你不愛我了,建明說。
我不愛你?我一直都是 – 你為什麽覺得我不愛你?
你可能忘了,建明說。幾年以前,有一次我想要,你不願意,拒絕了我,非常傷我的自尊,讓我覺得你並不愛我。你天生性冷淡,你可能不知道,也不怪你,但是即使如此,你要是愛我的話,你會為了我而做的,而不是拒絕我。所以自那之後,我就知道你不愛我了。
她每次都滿足你嗎?
是啊,而且會變著花樣,做你從來不給我,不讓我做的事兒。
嗬,都不要自尊了嗎?
愛比自尊重要,建明說。愛一個人,是會放棄自尊的。
你要得是老婆,還是妓女啊?
說話不要這麽難聽,建明說。有些事,你根本不懂,你體會不到。愛一個人很深的時候,是什麽都可以放下,隻要對方喜歡。
建明,你有時候的要求,很流氓很變態,讓人感覺很屈辱的,你知道不知道?
首先,那些不是流氓和變態,隻是你有個固定觀念,隻認可一些,別的都不可以,建明說。其次,你不愛我,所以你不肯。
我是人,不是動物,我有自尊,她說。她都肯嗎?
是啊,隻要我提出來的,她都會滿足我。你從來不肯的,她都給我做了。
那你還是跟她好去吧,我做不到。
所以,我們隻好離了,建明說。
離吧,她說。我沒意見。
說完這句話後,兩個人都沉默了。
雖然是早就想好了離婚,但是這句話說出來,她還是心裏覺得很難受,像是有一把刀在無聲地慢慢地攪動。
想想自己極力想避免走父母的老路,有了露露時曾經發誓一輩子不離婚,可是如今還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那條老路。
也許,這就是自己的命吧,她咬了一下嘴唇想。
***
大樓的門廳布置得一點也不像公寓,而像一家豪華的酒店。大理石的地麵擦得像是鏡子一樣光滑,四周的牆壁看上去很厚重,掛著幾幅色調鮮豔線條複雜的抽象的油畫;靠窗的地方擺放著幾張寬大的皮沙發,沙發中間的茶幾上擺放著幾束花和幾本雜誌。沙發後麵的牆壁上立著幾排書架,上麵擺著不少書和一些裝飾性器皿。
門口站著一個身穿黑製服的管理員一樣的人,麵帶笑容地跟娟子打了個招呼。
怎麽停電了?娟子問管理員道。
不知道啊,管理員說。這一片都黑了。
什麽時候能來電啊?
誰知道呢,管理員說。樓裏的備用發電機隻夠樓道和大廳裏的緊急燈用,電梯停了,你們得自己爬樓梯上去了。
啊,電梯也停了?
是啊,不然困在電梯裏就麻煩了,管理員說。你有蠟燭嗎?
沒有啊,娟子說。你這裏有嗎?
剛才有幾個住戶來找,還剩下一點,跟我來,管理員說。
管理員帶著娟子走到前台,彎腰從台子底下拿出一個細長的盒子,遞給了她。娟子接了過來,向管理員道了謝。
娟子走到候鳥跟前,說:
走吧,我們有蠟燭了。
她把蠟燭盒塞進手包裏,帶著候鳥繼續向著左側走去。他們拐過電梯間,走到一處側門。娟子推開門,帶著候鳥走進了樓梯間。
樓梯間的門在身後無聲無息地關上,牆壁上的兩盞緊急燈散發出的微弱的青冷色光頃刻間降落下來,籠罩住身體,娟子的身子在冷光中打了個寒戰。剛才摔的膝蓋有點兒疼,她用手扶住樓梯把手,仰頭看了一下上麵一層層的樓梯,邁上了台階。
腿還疼呢吧?候鳥跟在後麵問。
還好,娟子說。
爬得了嗎?
爬不了也得爬啊,要不怎麽辦啊,你背我上去?娟子半開玩笑地說。
行啊,我背你,候鳥說。
真的?娟子回頭看了候鳥一眼說。
真的,候鳥一臉認真地說。
那太好了,從小到大,除了我爸,還沒人背過我呢,娟子說。要一直背到我房間裏,不許反悔啊。
在樓梯拐角處,他們停了下來。候鳥把背上的雙肩背從後背上卸下來,放到胸前背上,麵對樓梯蹲了下去。娟子趴在候鳥背上,兩隻手摟住候鳥的脖子。腿夾住候鳥的腰部。候鳥兩隻手抱住娟子的腿,一使勁兒,站了起來,邁上了樓梯。
我說你怎麽這麽沉啊,比我背過的最沉的麵口袋都沉,候鳥說。
嘻嘻嘻,娟子笑了起來。誰讓你誇口說要背我來的。你知道我住幾層嗎?
幾層?
二十二。
我的天,候鳥的身子顫了一下。你早點兒說啊,我以為也就五六層呢。
嘻嘻嘻,特後悔吧?
後悔死了,候鳥說。等我中間找個開著的窗戶,把你扔出去得了。
騙你呢,娟子說。我住十二層。
十二層也不矮啊,那背上去也要精盡人亡了,候鳥說。
別啊,那我就太失望了,娟子說。
現在幾層了?在樓梯轉彎處,候鳥說。
三層,娟子說。還有九層才能到。
誒呀,誒呀,誒呀,等把你背到家,天也該亮了,候鳥說。
***
安紅不想再跟建明說什麽了。還有什麽可說的嗎?原來建明偷偷有了別的女人,怪不得,這幾年不跟自己做愛,脾氣大,經常訓斥自己,現在一切都有了答案了。三年多了,自己一直都蒙在鼓裏,還以為建明真是因為婆婆住在隔壁而不做那件事兒。想想,真夠傻也真夠可笑的。那個女人,也太可以了一點兒,偷走別人的老公不說,還不允許別人的老公跟老婆做愛。這樣的人,該得報應的吧。建明這樣的,為了外麵的一個女人,就對自己這樣冷淡,也配稱老公,真是想不到。
既然雙方都已經同意離婚了,那也沒什麽可談的了。她站起來,準備回樓上睡覺去了。
看見她站起來,一直沒說話的建明開口說:
再坐一會兒好嗎?我還沒跟你談完呢。
還有什麽好談的嗎?她反問建明說。
你先坐下,建明說。
她重新坐了下來,眼睛看著建明,等著建明說話。
你走的這些天,其實我也很難受,建明說。我也在反複地想。我們當初很相愛的,不知道怎麽走到了這步。
我知道,她說。自從媽來了之後, 你就全變了,有什麽事兒,你都護著你媽,你媽也是什麽都護著你。你總說,要尊重長輩,讓我忍讓一些。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媽是長輩,尊重長輩是應該的,可是有人尊重我嗎?我在家裏,一點地位都沒有,什麽都是你跟媽說了算,你知道我有多鬱悶嗎?建明,我鬱悶到曾經想到過自殺啊,你知道嗎?
我沒想到,建明說。一點也沒想到。
我為什麽要去合唱團?因為我在家裏的鬱悶,沒辦法去發泄,她說。單位不能發泄,孩子身上不能發泄,也不能發泄給你。我心裏的鬱悶,我跟誰去講啊?在合唱團那裏,我唱唱歌,跟姐妹們聊聊天,心情就緩解了好多。如果沒有合唱團,我們的日子早就過不下去了啊。
這些你為什麽不早些跟我講?建明問道。
我跟你講?我跟你講什麽,你都告訴媽,媽就回頭說我,我敢跟你講嗎?
我想最後問問你,你現在還愛我嗎?建明問道。
你覺得呢?她反問說。
不愛了,建明說。
嗯。
那你覺得,我還愛你嗎?建明問道。
你早就不愛我了,她說。都悄悄跟人好了好幾年了,還能愛我?勞駕您別玷汙愛這個字眼了。再說,那天我跟你媽嗆嗆,你伸手就打了我,你要是但凡心裏還有些我,會這樣嗎?
我欠你一個道歉,建明說。是我的錯,我做得不對。你走的這幾天,我也很後悔,知道傷了你的心。我脾氣暴躁,有時控製不了自己。你不也是這樣嗎?那天跟我媽說話,也不是平時你的樣子啊,不也是情緒失控嗎?
你早就不愛我了,不止是這幾年。她說。從結婚有了孩子後,你就不愛我了。咱們吵了那麽多次架,每次都是你把我氣哭了,每次都是我先讓步,你要是愛我,會這樣欺負我嗎?
你錯了,過去那些吵架,正是因為我愛你,建明說。因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愛我,所以當你哭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還愛我。當你首先讓步的時候,我就會知道你還愛我,不然你就不會哭了,也不會首先讓步了。所以有的時候,我是故意惹你哭,你哭的時候,我知道你心裏還有我。
你精神是不是不正常啊,建明?她問道。
我很正常,你精神才有毛病,建明說。咱們家出的問題,實質不是我媽來了,不是我不愛你,是因為你不愛我了。
別狡辯了,建明,她說。本來都是你的問題,怎麽現在變成都是我的錯了?難道你跟別的女人好,也是我的錯兒?
是啊,因為你不愛我,不肯做我喜歡的,還拒絕我,而她很愛我,肯為我什麽都做,我才喜歡她的。
她床上迎合你幾次,你就覺得是真愛了?、
你說話怎麽這麽露骨難聽?建明說。你好歹也是受過教育的,能不能好好講?
好,那我就跟你好好講,她說。我跟你這麽多年,那麽多苦日子都一起過來了,建明,你摸著自己的胸口好好想一想,你說咱們家的問題,是因為我不愛你了,你這麽說,有良心嗎?
我知道你做得很不錯,但是這跟愛沒關係 ---
建明,從你研究生那時算起,你沒工作,不掙錢,我有工作,我給你和家裏花錢,過年過節去你媽家,都是我花錢買東西。你那點兒獎學金,根本就不夠你自己花的,你身上的衣服,家裏的開銷,都是靠我的工資,是不是?
那都是過去,建明說。那時我們是很相愛。
那時你沒房沒錢沒車,我們就擠在我那間小屋裏,我嫌棄過你嗎?她問道。這麽多年,我們都一起走過來了,現在我們什麽都有了,有房子,有車,有可愛的孩子,我天天在家裏忙家務,帶孩子,做飯,洗衣服,你就覺得那個女人比我還愛你?等你跟那個女人結婚了,有了孩子,天天沒工夫打扮了,你再看看,是不是會跟我一樣。
我不知道,建明說。我隻是覺得我們兩個人都不愛了。我覺得一個幸福的家庭需要經營 ---
因為那個女人的嫉妒,為了滿足她的要求,你就不跟老婆做了?你這是怎麽經營的啊你?我要是有個情人,情人讓我回家不跟你做,你會怎麽想?這家庭還能經營下去嗎?
假設不成立,你找不了情人,建明說。別人誰都可能出軌,就是你不會。
你怎麽那麽肯定?
首先,你是個特別討厭小三的人,怎麽會自己出軌?建明說。第二,你性冷淡,不會跟男人上床。而男人搞婚外戀,是奔著性去的,所以也許會有人喜歡上你,或者你喜歡別人,但是最終結局隻能是被人甩掉。搞婚外戀的,誰願意隻談心啊?第三,老實說,你年齡也老大不小的了,三張多了,不是年輕貌美的時候了,除了我,誰會要你。。。
嗬,好像我一無是處,隻能靠你拯救似的,她說。
我最了解你了,你真的不適合出軌,建明說。沒人會真的愛你,你隻能是被玩弄,被甩掉,最後一無所有。你太天真,太容易輕信別人,最後隻能是自己吃虧上當。
你什麽意思啊你?
沒什麽意思,隻是想告訴你真相,建明說。
看樣子除了離婚,真沒什麽選擇了,她說。
明天我去領離婚表格去,建明說。財產怎麽分割,孩子怎麽撫養,房子怎麽處置,咱們自己談好就行了,不用找律師了。找律師,錢讓律師賺了不說,時間上也曠日持久,不劃算。
可以。
我該說的都說完了,建明看了一下表說。時間不早了,睡覺去吧。今天你也夠煩夠累的了,餘下的事兒咱們慢慢商量。
嗬,我還以為是什麽重要的事兒呢,原來就是把我貶低一通,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打擊我一下,是吧?
我可是真的在跟你交心,把自己的真是想法坦白給你,建明說。有些話是不好聽,有些話是不好接受,但是忠言逆耳 ---
別誇自己了,你就是想把我自信心都打擊沒了,是不是?
你愛怎麽想是你的事兒,建明說。我也是為了你好。
謝謝,我今後不用你關心了。
行啊,我還省事兒了呢,建明說。對了,以後我們分房睡,你自己睡主臥,我住客房去。
太好了,免得你從別人那裏得了什麽病,把我傳染上,她站起身來說。
你也太尖酸刻薄了一點兒了吧?至於嗎?
我尖酸?我刻薄?她反問道。偷了人家的老公,還不讓人家夫妻有正常的家庭生活,這樣的人,該下地獄的。
算了算了,咱們真的沒什麽可說的了,睡覺去了,建明也站了起來說。
她沒再理建明,自己走上樓,走回臥室去了。想到建明在自己眼皮底下跟別人好了三年,自己一點兒沒發覺,反而還在相信建明一直愛著自己,連沒有夫妻生活都覺得是因為婆婆,她覺得就好象是做了一個噩夢一樣。
現在自己終於醒了,她想。好在,還不太遲。
***
到了,就是這兒。
在一處房門前,娟子敲了敲候鳥的肩膀說。
候鳥一抖身子,把娟子從背上抖落下來,自己一屁股坐在了走廊的地毯上,喘著氣。
我的媽啊,簡直沉死了,候鳥一邊喘氣一邊說。賈寶玉說,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我咋覺得你把這倆給混起來了,是水泥做得啊?
下次先問好女生住幾層,再決定背不背也不遲,娟子笑著說。
娟子從手包裏拿出錢包來,把錢包在門前牆壁上的一個四方形的黑色板子貼了一下。門鎖上閃了一下綠光。娟子擰了一下門把手,把門推開說:
幸虧樓裏有備用發電機,不然電子門鎖要是打不開就糟糕了。
屋裏黑漆漆的一片,幾乎什麽也看不見。娟子身後從手包裏摸出蠟燭盒子。驚叫一聲說:
候鳥,完啦!
怎麽了一驚一乍的,候鳥走進屋門說。
沒有打火機!娟子說。
啊?!
剛才忘了問管理員了,娟子說。沒打火機怎麽點蠟啊?
你。。。不會讓我再跑下去吧,我腿都麻筋了,候鳥把雙肩背放在地上說。
可以嗎?娟子轉身看著候鳥問。求求你了。
啊。。。好,候鳥說。你還有什麽需要問管理員的,都一起告訴我,別讓我再跑一趟了。
沒別的了,娟子說。辛苦你啦,候鳥。
唉,還不如睡車站去呢。候鳥嘟囔著,轉身出了門,向著樓梯口方向走去。
探頭看著候鳥的身子消失在樓道拐彎處,娟子捂著嘴偷笑了一下,退回屋內,把門關上。
***
哢嚓一聲,一束紅中透藍的火苗從打火機中升騰起來,把屋子照亮。
蠟燭,候鳥說。
娟子手忙腳亂地撕開放在桌子上的蠟燭盒上麵的標簽,把盒子打開。打火機滅了,隨後又重新燃起。她看見盒子裏麵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十二隻蠟燭。她從裏麵拿出一根蠟燭來,把蠟頭湊到打火機的火苗上。蠟燭燃燒了起來,雖然微弱,但是畢竟能看清屋子了。候鳥把打火機滅了,放在桌上。娟子把蠟燭頭低下,在桌上滴了幾滴蠟油,隨後把蠟燭底部按在蠟油上,讓蠟燭立在桌麵上,說:
鞋脫門口,衣服掛門口的壁櫥裏。
候鳥走回門口,彎腰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放在門口的一個墊子上,隨後把身上穿的羽絨服脫下來,推開側麵牆上的一扇帶著穿衣鏡的壁櫥門,掛進壁櫥裏。候鳥轉過身,向著屋內走來,一邊走一邊看著屋子四周。
門口是一條小走廊,牆壁上掛著兩幅畫,一幅畫上是一把紅色的小提琴,另一幅畫像是一個音樂會的廣告。走廊盡頭是一扇開著的門,裏麵像是浴室。浴室旁邊的牆上凹進去一塊,放著立在一起的幹衣機和洗衣機。屋子盡頭是一麵落地窗,窗戶上掛著一層薄紗,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對麵幾幢高樓的輪廓。挨著窗戶右麵牆壁的地方放著一個黑色的書桌,書桌很大很長,上麵並排放著兩個LCD電腦屏幕,亂七八糟地堆著一些書籍,紙本,鼠標,耳機,咖啡杯和一個黑色的煙灰缸。書桌旁邊是一把黑色的皮轉椅。窗戶左邊是一道白牆,牆上有一個打開的門,像是通向一個臥室。屋子的中間布置得像是一個小客廳,靠牆放著一個黑色長沙發,沙發上亂堆著一些衣物。客廳和浴室之間是一個開放式廚房,一個白色的大冰箱立在邊上,中間是烤箱和電爐,靠牆的地方有個台子,上麵放著微波爐和一些瓶瓶罐罐。電爐對麵是一個長台子,上麵有一個洗水池,池子兩邊放著一些杯子,盤子,碗和廚具,下麵是幾個櫥櫃和一個洗碗機。廚房的前麵有一處窄長的空間,放著一個長方形的小餐桌和兩把椅子。
屋裏亂,沒想到你來,也沒收拾,你別見怪啊,娟子說。
我也一樣,候鳥說。宿舍都是一塌糊塗,有人來的時候才會整理一下。過去住家裏,經常因為亂,被我媽罵一頓。
坐吧,娟子把沙發上堆著的一些衣物攏到一邊,騰出一塊地方來說。我去給你拿床被子去。
你這房子不錯啊,真高級,候鳥說。租金很貴吧?
我自己買的,娟子打開一個壁櫥門,從裏麵抻出一條被子說。房價這幾年老漲,我們合唱團的人說,租房不如買房,就買了一個。
真好,候鳥說。
娟子把被子放在沙發上,拍了拍說:
好久沒用了,以前好像也忘了洗了,你湊合用吧。
好,候鳥說。可以用一下你的洗手間嗎?
可以可以,拿跟蠟進去,裏麵黑,娟子說。
娟子從蠟燭盒裏拿出一根蠟,湊到桌上立著的蠟燭火苗上,把蠟燭點著,遞給候鳥。
候鳥拿著蠟燭向著衛生間走去。
等等,娟子叫了一聲。
候鳥有些疑惑地停住腳步,轉過身看著娟子。娟子從桌上拿起蠟燭,匆匆從候鳥身邊走過去,走到衛生間。她把洗手池邊上靠牆放著的兩條沒洗的髒內褲團在一起,手握著藏在身後,退出衛生間說:
行了,去吧。
***
兩隻蠟燭在桌上並排燃燒著,火燭搖曳住,不時湊到一起,又分開。
娟子和候鳥分坐在長沙發的兩頭,中間是一床被子,隨意地搭在兩個人的腿上。
你怎麽今天請假來,不明天來啊?娟子問道。星期六不是更好嗎?
下個星期我有個穀歌麵試,正好有個認識的學長在穀歌工作,約好了晚上視頻聊聊,怕來不及,所以就今天過來了,候鳥說。
噢,那麽好的公司啊,娟子說。記得你說過,畢業後想去矽穀的大公司工作,機會很難得啊。
是啊,候鳥說。喬布斯有句名言:“We're here to put a dent in the universe。 Otherwise why else even be here?”我想先到大公司去工作一段,將來自己做一個StartUp,做一個能改變世界的很棒的東西,就像喬布斯那樣。所以第一步,就是要到矽穀去,在那裏才能接觸到最新的東西,最先進的技術,最有前景的思想。
哇,人真不可貌相,娟子驚奇地說。看不出來,你還挺有誌向的。我看到的年輕人都想多掙錢,你是第一個我見到的說想改變世界的人。
是不是讓人感覺很傻很天真?候鳥問道。
不不,我喜歡,娟子說。我覺得你真行啊。你現在在哪裏實習啊?
也在滑鐵盧,一家小公司,候鳥說。離學校不遠。
對,以前你跟我說過,那不錯啊,娟子說。候鳥,我們這樣交往,你不覺得我們之間年齡相差太大了嗎?
不是說,愛是一種感情,無關年齡,無關金錢,隻與傾心有關嗎?候鳥反問道。
這種鬼話你也信啊?娟子說。
難道不對嗎?
哎!我說,你是真傻,還是真傻啊?再說,你也不了解我啊。
我覺得我了解得夠多的了。你性格好,脾氣好,對我也好,也漂亮 ---
你看到的都是表麵,娟子說。我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你都沒見到。我小心眼,脾氣也不是總這樣好,有時也暴躁。我懶,不愛收拾,衣服亂扔,你看我家裏也很亂,碗有時也懶的洗,就堆在池子裏。我也不會做飯,生活過得一團糟 ---
這些都算不了什麽,候鳥說。我也是這樣,我媽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我還對她發過脾氣。我屋裏很亂,什麽時候你到我住處去看,要是不收拾,比你這裏還亂--
我工作不咋樣,學校不咋樣,將來也沒有什麽前途,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我覺得,我覺得 ---
我們這是開吐槽大會嗎?候鳥問道。
候鳥的一句話,把娟子給逗樂了。本來想跟候鳥說的下麵一句話,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哎呀,都淩晨兩點了,你睡吧,娟子用腳蹬開被子說。我回臥室去睡了。
嗯嗯好啊,候鳥說。
娟子下了沙發,回頭看了一眼候鳥。候鳥把身子平躺在沙發上,把被子拽過來,拽到脖子處,閉上了眼睛。
娟子走到桌子邊,把一隻蠟燭吹滅了,端著另外一隻蠟燭向著臥室走去,心裏有些好笑地想:
嗯??讓他睡他就真睡了,人不都欲拒還迎一下嗎?本來想他要是表示一下,就一起到臥室去睡了。這孩子,也忒實誠一點兒了啊。
謝謝有緣!
是啊,人一旦勇敢,就能真正自由,安紅和子哲,都需要勇敢一些,他們最終會在一起。
另外,能否去《雪夜尋貓》去看一下留言。
聖誕快樂!!!
我覺得這樣的家庭應該不少吧:強勢婆婆,不知道心疼老婆的老公,遇事讓老婆背鍋,什麽都是老婆的不對,明明自己錯了也要把責任歸到老婆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