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戀如冬雪 (16) 雪夜的煩惱

(2019-12-13 19:03:42) 下一個

下午娟子偷偷告訴安紅說,HR的人已經要求各個經理把員工按表現排隊,列成表格,立即報到HR部門。

聽到這個小道消息,安紅心裏一沉。娟子雖然比她晚進的公司,但是娟子性格活潑,單身,經常跟同事們出去吃飯,朋友比她多,小道消息也多。前一段安紅所在的檢測組的一個越南姑娘和一個白人同事相戀,都同居了好久了,安紅在組裏都沒看出來,還是娟子告訴她的。安紅還跟越南姑娘一起八卦過那個老外,說年齡不小了也沒個女朋友,還八卦了一些為什麽那個老外沒女朋友的原因。她想起來就覺得自己傻乎乎的,竟然跟人家的女朋友八卦男的如何如何。娟子告訴她時,她還不信,說從來沒見過兩個人一起來一起走。再後來,那個白人同事和越南姑娘有一天一起來上班,帶的午飯都是一樣的,她才知道娟子說得是真的。

這次娟子的消息,是中午吃飯時,跟HR的一個小夥子聊天得來的。聯想到前一段公司要裁員的傳言,她和娟子都猜,狼這次可能真的來了,而且很可能迫在眉睫。

這個壞消息來得可真不是時候:自己要跟建明談離婚,如果離了,工作又丟了,可怎麽辦?雖說憑自己的經驗和技能,遲早應該能找到一份兒工作,但是找工作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怎麽也要有幾個月,甚至半年才能找到合適的新工作。

整個下午她坐在辦公桌前,心緒不寧,做事有些顛三倒四:把一段檢測程序放進github 時,糊裏糊塗的放進了一個錯誤的產品型號裏,被頭兒發現了。頭兒發了一個Email給她,讓她改過來。做檢測時,過去常用的一台機器怎麽也login 不進去,說密碼不對。連試了幾次,總是出錯,最後賬戶都被鎖住了,隻好上樓去找IT部門幫著解鎖。解鎖完之後,回到座位上,突然想起密碼是搞錯了,跟另外一台機器的密碼搞混了。快下班時,給娟子他們軟件開發組的一個工程師發試驗結果的Email時,怕對方下班看不到,敲完了就匆匆忙忙地發了出去,後來再看Email時,發現裏麵有好幾個拚寫錯誤。

也難怪建明總說她做計算機這一行笨,沒靈氣。有的時候,她也覺得自己夠笨的。

 

***

晚上她特意在單位加了一會兒班,才離開辦公室。裁人的關鍵時期,表現要好一些,而且手頭的確有不少工作要完成。此外,她不想回家單獨見到婆婆,她不知道見了婆婆該怎麽說。她想跟建明單獨談談,不想婆婆在一邊聽著,那樣她和建明都有些話講不出來。今晚建明要帶露露去上滑冰課,她想等建明帶露露回家之後,再到家。

晚上七點半,她完成了手裏的工作,發出了最後一個Email,站起來伸了一下腰和手臂,看了一眼辦公室。辦公室裏安安靜靜的,所有人都離開了,顯得空空蕩蕩的。她挎上手包,穿上羽絨服,脫下腳上的半高跟黑色皮鞋,換上長靴子,圍上印著麋鹿和雪橇的一條圍巾,戴上白色手套。她走到電梯間,坐電梯下到了一層,走出了單位大門。

迎麵一股冷風襲來。她本能地縮了一下脖子,左手把圍巾緊了緊。揚起頭,她看見天空在飄著小雪。單位樓門前的路麵濕滑,細微的雪花從半空裏持續不斷地飄落下來,落在地上的瞬間消失在雪泥裏。

她掏出手機來看了一下時間,時間還早,建明此刻應該正在Nepean體育場的滑冰室內,隔著窗戶看露露滑冰。她想應該給建明一點時間,等建明帶著露露到了家,吃完了飯,再到家,那樣就可以直接帶露露去睡覺,等露露睡著之後再下樓跟建明談離婚,這樣就避免了很多尷尬。

她沿著街道走著,不知不覺,走到 Rideau Center附近。

她站在路口等著綠燈過馬路。一陣夜風吹來,幾顆雪粒刮到了她的臉頰上,清涼而又新鮮。她抬起頭來,看見無數顆細小的雪粒正從天空無聲地降下來,落在樹叢,房屋,街道,車輛和行人們的頂上。雪粒中間夾雜著幾片大一點的雪花,在路燈下緩慢地旋轉著飄著。她向前邁了一步,讓自己全身沐浴在雪粒組成的雪暮中,讓雪落在自己的頭頂上,衣服上和身前身後。有幾顆雪粒落在脖頸裏,感覺涼颼颼的。她先是本能地縮了一下脖子,隨後又把脖頸伸直,兩手捂著臉頰,享受著雪帶來的清新和冰涼的感覺。

她在雪中有些癡呆地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直到交通燈變綠了,才把手揣在兜裏,跨過馬路,進了Rideau Center.

她走過一家家陌生的和眼熟的店:漂亮寬敞的Nordstrom,珠寶閃閃的Pandora,店麵樸素的Old Navy,牆上掛著各種手機殼子的Rogers,看著很溫馨的Roots,到處走動著年輕女孩身影的Sephora,折射著水晶光的Swarovski,飄著咖啡香氣的星巴克,櫥窗裏陳列著各種性感迷人內衣的Victoria's Secret,看著物美價廉的Aldo,帶著藝術感的Apple店,人不多的Banana Republic,帶著榨汁機響聲的Booster Juice,布置優雅大方的Bridgehead ,散發著墨西哥食品香氣的Chipotle,牆上掛著她買不起的各種名貴包的COACH,陳列著手表的Fossil,帶著少女情懷的Garage。Kate spade。Kiehl's。Lacoste。Levi's,還有店兩邊的牆壁上點綴著數不清的小彩燈,像是布滿星星的夜空的Tiffany。

她在Mall裏轉了一圈,臨出門前在Tim Hortons 裏停了一下,要了一杯熱巧克力和一個鹹肉三明治。她坐在走廊上的小圓桌邊,把三明治吃完,喝了幾口熱巧克力。她喜歡這種熱熱的,甜甜的的口感,特別是冬天。

她右手握著套了雙層套的熱巧克力杯子,左手推開Rideau Center的厚重的樓門,走了出去。對麵Indigo書店內投射出明亮的燈光,她看見書店內有不少人影晃動。

她跨過馬路,走過書店,漫無目的繼續向前走去。

她沿街走近一道弓形甬道,看見裏麵閃著藍色燈光。雪中的藍光看著就像是未來世界,虛幻而又真實。弓形門裏走出一個穿著高腰皮靴和大衣,妝容精致的女人,手裏提著紙包,一頭披肩的長發。

她忍不住走進弓形甬道,看見裏麵像是一家婚紗店,門口有兩株古老的銀杏樹,藍光就是從樹上纏繞的無數個小藍燈泡上發出來的。店裏燈火通明,幾個落地大櫥窗裏的擺設和模特都布置得很漂亮,很吸引人。櫥窗裏還有聚光燈,照得裏麵的衣服閃閃發光。她在櫥窗前停住腳步,仔細地看著櫥窗裏的一件白紗婚禮長裙,想象著自己穿上的樣子。

她在櫥窗的玻璃鏡麵上看見自己的影子。她看見自己站在樹邊的雪地上,櫥窗裏透出來的燈光和樹上的藍色燈光融合在她的臉上,讓她的麵部顯得柔和而又美麗。

記不清這樣自己一個人逛街,上次是什麽時候了,她想。結婚以後,每日忙於工作,孩子,家務,總是忙個不停,好像都沒有自己的生活了。

想起一個人單身的時候,總喜歡去逛街,那時的自己,曾經是多麽的快樂啊。

婚姻應該很美好和幸福,兩個人應該互相支持,包容和理解,共同把孩子養育大。但是為什麽卻感受不到開心和快樂,相反,卻時時感覺身心疲累和失望,甚至有時有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壓抑和沮喪呢?而且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一地雞毛了呢?

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才造成了現在的這種情況嗎?

她不知道。

她看著玻璃鏡麵中的自己,歎了一口氣。青春都已經快過去了,才發現自己過得並不幸福。而能讓自己感覺快樂的人,卻不能在一起,甚至都不能說,我喜歡你。

這就是人們所說的,人生的悲哀吧,她想。

 

***

晚上不想做飯,娟子從Uber Eats上訂了一份兒PopEyes 炸雞,一口氣吃了五個雞腿兒。吃完之後覺得肚子快撐得爆炸了,趕緊去了洗手間,給肚子騰點兒空間。

她坐在馬桶上,一邊憋氣用力把肚子裏消化好的食物擠出去,一邊在手機上看著日劇《仁醫》。這幾天她一直在追這部日劇,昨晚一直看到淩晨三點才睡。看這部日劇,純粹是因為她喜歡綾瀨遙的緣故。自從看了《海街日記》之後,娟子就喜歡上了綾瀨遙。在日本女演員裏,綾瀨遙並不是很漂亮,但是她身上帶著一種獨特的氣質,讓娟子很著迷。娟子一口氣看了她的《今天不上班》和《別讓我走》,後來看見有人在網上推薦《仁醫》,看見是綾瀨遙演的,娟子就毫不猶豫地追看了起來。

手機響了一聲,像是來了微信。她點開微信看了一眼,是候鳥發了一條微信進來:

周五了,幹嘛呢?

蹲坑,娟子回了一句說。

晚上有活動嗎?

沒有啊,在家追劇,娟子說。

能快點兒蹲完嗎?候鳥問道。

幹嘛?

我在長途車站,你能過來接我一下嗎?候鳥問道。

長途車站。。。哪個長途車站?

你們這裏的啊。

你說什麽?

我到你們這裏來了,你能來接我一下嗎?

騙我呢吧?你到我們這裏來了?

候鳥沒說話,發了一張車站裏的照片過來。娟子仔細看了一眼,還真是灰狗長途站。

你怎麽不打個招呼就過來?

給你個驚喜,補過生日,候鳥說。上周你生日我不知道,今天過來給你慶祝一下,請你吃頓飯。

你下午沒上班嗎?

請了一會兒假,候鳥說。有個同學周末回家,住在你們那裏,我搭他車來的。不知道你住什麽地方,就讓他把我擱長途車站了。晚上他再來接我,住他家,明天回去。不用耽誤你很長時間,就想跟你吃頓飯,給你慶生。

娟子皺了一下眉。這個候鳥,過來也不事先打個招呼,就楞來了,還要請吃飯。人都說三天是請,兩天是叫,一天是提溜。就這麽把自己提溜著去吃飯,也不管自己吃過沒有。真是怪不得沒女朋友,這種做事,誰受得了啊?但是,人大老遠的來了,還是專為了自己過生日來的,拒絕吧,那樣自己也太不知好歹了。

好吧,那你。。。等著,我這就去接你。

娟子坐在馬桶上才解手到一半,還沒拉爽,下麵有些塞得慌,但是顧不得了。她趕緊回身從牆上拽下了幾張手紙,欠起腰,把下麵擦幹淨,把紙仍在旁邊的一個小垃圾桶裏。她直起身子,叉著腿提上內褲,回過身,按動馬桶把手,看著水打著旋轉把有些渾濁的液體衝走。

走到洗手池邊的鏡子前,娟子擰開水龍頭,洗了一下手,看了一下自己。頭發蓬起來像是一團亂麻,眼睛帶著黑圈兒,一副宅女的樣子,這個鬼樣子簡直沒法兒出門見人,不行,得先洗個澡再去。

娟子走到淋漓池邊,拉開毛玻璃門,把手伸進去擰開水龍頭,放上熱水。

這個候鳥,可真是個孩子,做事兒太不靠譜了。娟子一邊把內褲脫下來仍在洗手池邊,一邊想。不知道女人出門是一件麻煩事兒嗎?就說不請自到,怎麽也得提前兩個小時打招呼啊。

 

***

安紅從藍光甬道走出來,沿著鋪了一層薄薄的雪的街道,繼續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夜雪中的街景很漂亮:雪粒從高樓側麵掛著的啤酒廣告大屏幕上滑落下來,穿過樹上掛著的彩燈,落在路邊的長方形的小花圃裏。抬頭看去,銀灰色的路燈杆在雪中顯得更加筆直,而路燈上垂掛的球裝花瓣形金黃色的吊燈,在雪中散發出迷人的色彩。馬路上的車輛在雪中緩緩而過,像是老電影裏的慢鏡頭。有幾個行人在街上舉著遮雪傘匆匆行走,又像是在夏天的雨中。偶爾能看見幾輛自行車停放在路邊,黑色車座上也鋪著一層薄薄的雪。

她走了不遠,聽見一陣音樂聲和歌聲。她看見前麵街角的東北角有兩個街頭演唱的藝人:一個長發姑娘穿著黑色長裙長靴,棕色外套,臉頰看著有些圓,正坐在電子琴後麵彈奏和演唱,嘴邊是一條橫著的銀色麥克風杆。另一個姑娘站在一個豎立著的銀色麥克杆後麵,短發,瘦高,穿著一件黑色大衣和褐色長筒靴,手中彈著一把黃色吉他演唱。歌手的吉他盒子依靠在路邊的一個白色廣告牌上,背後是黑色的鐵護欄,護欄後麵是馬路,中間有一個窄長的花壇做隔離帶,花壇裏裏麵有些枯幹了的矮小灌木。街邊的樹閃爍著銀色的燈光,灰色方磚地麵上反射著路邊店鋪的燈光和行人的身影。

一輛藍色出租車駛過歌手身後,頂上的燈閃耀著白光。交通燈轉成紅燈,行人匆匆穿過人行道,有幾個人把目光轉向兩位歌手,駐足在路邊,停下來聽歌手演唱。

歌聲很熟悉,是一首日文歌《Snow Night》,門穀純和伊吹唯演唱的。恍惚之間,她以為是門穀純和伊吹唯來到了這裏,在當街演唱:

立ち止まってしまうのこの街に降るはずない雪が 落ちてはまた 溶けて行く  
不可能降落在這個城市的大雪  慢慢飄落卻又漸漸融化
君と出逢い別れた季節が 今年もやってきたよ イルミネーションが輝く度 
今年又到了 和你相遇又分別的季節 五彩斑斕的燈光閃耀之時
モノクロの世界が伸びてすれ違った誰かの背中に 君をまた重ねてる 
黑白的世界卻在蔓延  你的背影 又和擦肩而過的人一點點重合
 
“遠くにあるから綺麗なんだよ輝く星は” そう言って笑った 君は何を思ってたの  
“遠處閃耀的星星真美呢”笑著如此說道的你 在想些什麽呢
連れてってと 言えなくて 君を失った雪の夜 
說不出口的那句“帶我走吧”, 在失去你的那個雪夜 
全てを投げ出してしまえる程 強くはなれなくて  
仿佛已經丟棄了所有一般 我怎麽也堅強不起來
街中に溢れている どんなラブソングよりも今君の聲が聴きたくて
比起街上回響著的動聽的情歌  我現在更想聽到你的聲音  

。。。 

又一輛車從路口拐過來,駛過歌手身後。在她們左邊不遠停下。車門打開,走下幾個人來,站在一邊觀看。站在麥克風後麵長發姑娘的手彈撥著吉他,左腳在一翹一翹地打著拍子。坐在電子琴後麵的姑娘在專注地演唱和彈琴。她們安靜地唱著,彈著,像是沉浸在歌聲中。

她聽著聽著,覺得歌聲和旋律直抵她的心房。一種莫名的感動,讓她忍不住潸然淚下。

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突然想起了子哲: 那個在寒冷的冬日裏,能夠用一縷微弱的陽光,給自己帶來溫暖的人。

一個小小的擁抱,雖然短暫,但是卻帶來了可以回味無窮的溫馨,讓自己暫時能夠忘卻一下生活中的煩惱和沮喪。

歌手一曲終了,四周響起幾聲零零落落的掌聲。站著的歌手弓身低頭致謝,坐著的歌手也把頭深深地下。她從手包裏掏出了一張錢幣,彎腰放在了歌手腳前的放置的黑色吉他盒裏。

 

***

娟子頭發濕著匆匆趕到車站,拉開門,看見候鳥坐在候車室大廳中間的一個座位上,正在低頭在一個電腦上敲著什麽。娟子略站了一下,平靜了一下呼吸,走到候鳥邊,叫了一聲說:

候鳥!

候鳥抬起頭,看見娟子,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你終於來了,候鳥把手中的電腦合上說。

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麽半天,娟子說。沒想到你會來,剛才看自己太難看,趕緊洗了個澡過來。

沒事兒,我也沒閑著,剛才在做題。候鳥憨厚地笑笑,把電腦塞進雙肩背裏說。

你怎麽不打個招呼就來啊?你不是特忙嗎?娟子埋怨道。

想你了,就來了,候鳥從椅子上站起來說。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聽見候鳥這樣說,娟子感覺心被觸動了一下,柔軟起來。

怎麽會呢,高興還來不及呢,娟子說。

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候鳥把放在旁邊空椅子上的一個黃色大禮品袋遞給娟子說。

啊,還給我買了禮物?娟子驚喜地接過禮品袋說。現在可以打開嗎?

嗯,候鳥點頭說。

娟子迫不及待地打開禮品袋,看見裏麵放著一個考拉熊,一盒巧克力,還有一個藍色四方盒子。她掏出藍色盒子來,打開,看見裏麵是一串潔白的珍珠項鏈。

哎呀,這麽多禮物啊,還這麽貴,娟子抬頭看了一眼候鳥說。

記得有一次你在群裏說過喜歡考拉熊,這是特意給你買的,候鳥說。

候鳥,我不敢收,你給我的太多了,娟子把禮品袋推還給候鳥說。你又沒有錢,都花家裏的,家裏也不富裕,不要這麽大手大腳好不好?

熊和巧克力都沒有多少錢,候鳥說。項鏈是出國時我媽給我的,讓我帶著,說遇上真心喜歡的好姑娘,早點兒送給人家,別摳門兒,不然姑娘就跟別人走了。

這也。。。太。。。

娟子覺得喉嚨噎住了,說不下去了。

以後我畢業了,就能掙很多很多錢了。你過生日時,喜歡什麽我花錢給你買,好嗎?

候鳥!快別這麽說了。

娟子把頭轉向一邊,覺得自己快丟死人了,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餓了,咱們去吃飯吧,我請客,候鳥說。

你請我到哪裏吃啊?娟子問道。

去吃Beaver Tail,候鳥說。

啊。。。?Beaver Tail?

聽說你們這裏的Beaver Tail特好吃,候鳥說。奧巴馬還來你們這裏吃過。

娟子覺得很好笑。Beaver Tail就是糖油餅兒,四五塊錢一個,天冷的時候吃,又甜又暖和。這個傻孩子,把自己當女朋友對待,轟都轟不走,過生日,就請自己吃糖油餅兒?不過,不管怎樣,人大老遠的跑過來,還給自己買了生日禮物,心意在那裏。何況,自己剛吃了五個炸雞腿兒,肚子現在還撐得慌,去好餐館也沒胃口。

好。。。那我們就去吃Beaver Tail,娟子說。我帶你去,咱們就去那家奧巴馬吃過的店。

 

***

安紅順著馬路沿著來路走回去。街道兩邊的建築燈火通明,一根根銀灰色燈杆也亮起了桔黃色的燈光。燈下飛舞的雪花被染上溫暖的桔黃色,像是夏夜裏篝火邊亂飛的螢火蟲。

她踏著雪走到一個公交車站,在站牌下的遮雪棚裏等了一會兒車,兩輛公交車就碾著路麵上堆積的泥雪喘著氣一前一後開來了。前麵的車看著比較擠,後麵的看著很空。她走到後麵一輛車停的地方,從前門上了車。她右手扶著門把手,左腳踏上了門口的台階,掏出公交卡來,刷了一下,向著車廂中部走去。

她走到中部的兩排相對的座位邊上,坐在了左邊的一排座上。隨著幾聲刺耳的響聲,幾個車門都相繼關上,車身開始晃動了起來。她把背靠在不太舒適的座椅背上,把手包放在腿上,側頭看著窗外,隨著車身的搖晃,想著心事。

單位要裁人看樣子是肯定的了,但是會不會裁到自己呢?娟子他們組是做軟件開發的,應該好一些。自己的組是做檢測的,屬於可多可少的,怕是很危險。組裏現在有七個人:一個經理,六個幹活的。六個人裏麵,自己雖然工作了六七年了,但是在組裏也不算資曆很老的,有三個都比自己來得早,隻有兩個是新畢業生進來的,比自己資曆淺。從工作能力,技能,經驗和表現上來說,這些年來,自己對這一塊產品比較熟,產品可能會有什麽問題也大體知道,平時都兢兢業業,該加班時從來沒抱怨過,領導每年的評語也都不錯。加上在組裏的人緣也可以,而且是女的,在這個女性比較少的高技術行業裏,應該還是有一點優勢的。這樣分析下來,如果要是裁一個或者兩個人,應該輪不到自己。但是要是裁三四個人,就不好說了。

如果真的被裁了,那也沒辦法,隻好去遞簡曆找工作了。現在快到年終了,招聘機會也少,恐怕要等到明年初才好找工作。明年三四月份應該是招聘旺季,那時憑借自己這些年的工作經曆和技能,應該能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吧。

隻要能有一份兒工作,別的就都好辦。

想完了工作,她又想著離婚這件事兒。

建明當年也是對自己不錯的,但是自從婆婆搬來住之後,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為了親媽,讓老婆受委屈,這樣的男人不知道該算是好男人還是不好的男人。

過去沒跟婆婆一起住過,周末和節日到婆婆家,大家都客客氣氣的,也沒覺出怎樣,從外表看婆婆,還覺得是個很不錯的婆婆。

但是婆婆來後不久,就知道了婆婆是個強勢的人,什麽都愛插手。自己買套資生堂護膚品,婆婆就說太貴了。有時孩子和家務忙不過來,叫建明幫著,婆婆就護著兒子說,別幹媳婦的事兒,好像家務就該著她都做似的。跟孩子親熱一下,婆婆就說,大人要像個大人樣子。婆婆對建明,是什麽都好,什麽都行,建明愛玩遊戲,玩到淩晨婆婆也不管。反過來對自己,感覺就是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星期日多睡一會兒就說懶。去合唱團唱歌,婆婆更是一百個不樂意,說耽誤時間,說沒用,說女人家拋頭露麵不好。這都什麽年代了,還這樣想。

平心而論,婆婆這幾年在家裏,看孩子,幫著做家務,也幫了不少的忙。但是她忍受不了婆婆什麽事兒都愛指手畫腳,恨不得什麽事情都說了算的樣子,感覺自己在家裏什麽地位都沒有了。她有時跟建明叨叨幾句,希望建明能同情和安慰自己一下。建明不光不體諒,還總是說,那是我媽,從小一個人把我拉扯大,非常不容易,你就多讓著點兒。她跟建明講道理,建明就會說,你覺得你有理,我媽覺得她有理,我也覺得我有理。建明的理就是婆婆的理。她要是再跟建明講,建明就變得不耐煩了,說,我是兒子,能把我媽怎樣?要不就說,我做不到,那是我媽我沒辦法。她跟建明因為婆婆的指手畫腳,沒少傷夫妻的感情。

一開始她覺得委屈一些也就認了,等婆婆走了就好了。但是婆婆來了之後,就把這裏當家了,一點也沒想回國去的樣子。這就不是一個委屈一時的問題了,而是餘生都要委屈下去了。本來工作就很累,到家了還得小心翼翼的,看婆婆和建明的臉色,過得很吃力,心也累。憋屈久了,想不爆發都難。

如果沒有婆婆,隻有建明,她願意再給建明一次機會,繼續在一起生活下去。但是這幾年跟婆婆住在一起,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讓她覺得真的沒法兒再忍受下去。建明在外人眼裏是個大孝子,但是她覺得建明對婆婆就是愚忠,不把老婆當愛人,讓她覺得自己在家裏沒有地位,沒有安慰,沒有理解,也看不到能夠解決這種不可協調的矛盾的前景。日久天長,跟建明的感情也慢慢磨沒了。建明的一耳光和一句離婚,把她與建明殘存的感情全扇出去了。

人生隻不過短短幾十年,雖然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但是今後還有不少日子要過,還是讓自己活得輕鬆點好,她想。露露是個多麽好,多麽懂事,多麽乖的孩子。隻有自己和孩子,生活雖然會艱辛一點,但是也能過得去,至少不那麽累心,至少可以自由自在,不用看別人臉色行事,至少自己可以做自己的主人,過得瀟灑一些。

想到此,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這次跟建明一定要離。過去的日子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但是不知道婆婆和建明會怎樣做。他們是會痛痛快快地答應離婚,還是會另起波瀾,整出什麽幺蛾子來?

她不知道。

車一站站地停下又開走,每次車門口都上來一些人,對麵的座位也都坐了人。每當車門開關的時候,她都能覺出一陣冷氣在車廂裏彌漫開來。她抬眼向著對麵望去,對麵的四人一排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瘦弱的女學生,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還有一個很帥氣的男人。學生在專心地在玩著手裏的iphone,中年婦女從挎著的手包裏掏出一麵小鏡子來,在照著鏡子,男人在低頭讀著手裏拿著的一本書。車上的人都在沉默著,對麵的少婦把小鏡子放回了手包裏,眼睛看著她身後的窗戶。

她把頭扭向窗外,看見雪中的行人和車輛有些模糊。樹木,房舍,樓房和廣告牌連成一片,不斷地向後移動著。

她想起了子哲,想起了雪中的咖啡館,想起了那個短暫的讓人心動的相擁。她知道自己做得很唐突,當時想也沒想,就吻了子哲一下,抱在了一起。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對。畢竟,自己現在還在婚姻裏,這樣控製不住自己,將來要遭報應的。今後跟子哲,要保持一些距離,在離婚之前,不可再做出親密的舉動。

也許,在把自己的問題解決之前,不應該再見到子哲,她想。免得自己因為衝動,而控製不住自己。

想到此她有些害怕。當年建明的爸爸知道婆婆出軌後,直接去找了婆婆的情人,在單位門口打起來,把對方推到馬路上,恰好一輛車過來,把對方壓死了。

如果建明發現了,以建明從他爸哪裏遺傳下來的暴躁脾氣,後果真的可能不堪設想。想到此,她的身子打了一個寒顫。那樣很可能害了兩個人。所以,即使很渴望,也要控製住自己,而最好的控製就是不見麵。

但是,那個短暫的緊緊的相擁,想起來就讓人心動。在雪中緊緊的擁抱在一起,兩顆貼近的心,聽得到加速的心跳和肩頭上悄然流下的淚水。那種帶著一種害怕的安心,那種帶著苦澀的甜蜜,那種帶著不安的安全感,那種帶著一種痛苦的幸福感。她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束包緊的花朵,突然在雪中打開,露出嬌小的花蕊,等待著盛開時刻。

然而這種盛開,會不會就會像是流星一樣,一閃而過,留下的隻是更加沉寂的天空?

不管怎樣,要先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把離婚的事兒辦妥,在這之前,不要再見子哲了,她想。隻是可惜,剛剛發現自己枯死的心開始發芽,在冬天裏感受到一種春天的氣息,現在隻能自己親手掐斷,把一切都埋在心底。幸好跟子哲還沒有發展到分不開的地步,不然的話,這樣斷絕跟子哲的往來,簡直就會是一種無法忍受的折磨啊。

車搖晃著沿著河邊的公路開著,風雪中的河麵一片蒼茫,河水無聲地流著,流逝在黑暗裏。她又想起了剛才在街角聽到的那首《Snow Night 》。她把手機和耳機從手包裏拿出來,戴上耳機,從手機上查找了一下音樂,找到了那首歌。

她戴上耳機,隨著車身的搖晃聽著歌,心情也沉浸到了帶著惆悵的歌聲裏:

立ち止まってしまうのこの街に降るはずない雪が 落ちてはまた 溶けて行く  
不可能降落在這個城市的大雪  慢慢飄落卻又漸漸融化
君と出逢い別れた季節が 今年もやってきたよ イルミネーションが輝く度 
今年又到了 和你相遇又分別的季節 五彩斑斕的燈光閃耀之時
モノクロの世界が伸びてすれ違った誰かの背中に 君をまた重ねてる 
黑白的世界卻在蔓延  你的背影 又和擦肩而過的人一點點重合

 

遠くにあるから綺麗に見えた未來の色も
懸掛在遠方的 未來那些美麗的色彩
君が居なきゃ 違う何もかもが色あせてく
因為沒有了你,都不再一樣 一切都變得黯淡無光  
行かないでと 言えなくて 君を失った雪の夜 
說不出口的那句“不要走” 在失去你的那個雪夜
全てを忘れてしまえる程強くもなれなくて  
仿佛已經忘記了所有一般 我怎麽也堅強不起來
街中に溢れている どんなラブソングよりも今君の聲が聴きたくて
比起街上回響著的動聽的情歌  我現在更想聽到你的聲音  

。。。

 

***

娟子和候鳥沿著街道走到一座燈小亭子前。小亭子燈火通明,紅色的櫥窗,黃色的牆壁,頂上一個大廣告牌,上麵紅底白字寫著BeaverTails。一陣陣油炸麵食的味道從小亭子裏撲麵而來,帶著誘人的香氣。

Beaver Tails! 娟子拽了一下候鳥的胳膊說。這就是奧巴馬來的時候吃過的那家店。

太好了!候鳥站在亭子前看著價目單說。哎,上麵好多種啊,都看不懂,哪種好吃?

Cinnamon & Sugar是最經典的啦,就是油餅上澆上肉桂和糖,娟子介紹說。Killaloe Sunris也是肉桂和糖,不過是砂糖,最後擠點鮮檸檬汁,又酸又甜。Chocolate Hazelnut是巧克力榛果醬,喜歡巧克力的最愛。還有Maple是楓糖口味,非常加拿大。Chocolate Banana是巧克力配香蕉片,甜而不膩。Apple Cinnamon是蘋果加肉桂,我最喜歡的啦,還有Triple Trip,就是巧克力醬加花生醬加Reese's糖果, 特別甜。

Apple Cinnamon吧,候鳥說。我喜歡蘋果口味的。

那我們就要兩個Apple Cinnamon,娟子說。

兩個哪裏夠啊,候鳥說。至少四個。

那我吃一個,你吃三個,娟子說。

不行不行,給你過生日,你要是不能吃三個,至少也要吃兩個,候鳥說。

候鳥去窗口買了Beaver Tails回來,兩個人站在亭子的屋簷下,一手拿著一個糖油餅兒,一邊吃著熱氣騰騰金黃焦脆灑滿糖霜的糖油餅兒,一邊看著紛紛散落的雪。娟子咬了一小口糖油餅,味道還行。雖然肚子很撐,但是擠擠,放個糖油餅的地方還是有的。

真好吃,候鳥咬了一大口糖油餅說。怪不得奧巴馬也愛吃。

以後你畢業,想回國去工作嗎?娟子一邊吃一邊問道。

我想去矽穀,候鳥說。我們專業好多人都去矽穀。我想先去Facebook, Google 那些大公司去工作一段,積累一些工作經驗,然後去小的StartUp, 多學一些東西。將來,沒準兒自己做一個StartUp。我最佩服喬布斯,還有馬斯克,還有紮克伯格。他們是我的偶像,將來我想像他們那樣,做一個讓所有人都能用上的產品。

哇,蠻有誌向的嘛,我喜歡有理想又上進的男生,娟子說。你們平時學習都很忙吧?

還好,每天能睡五個小時,候鳥說。

睡五個小時!那怎麽行,娟子驚訝地說。睡不足覺,會很傷害身體的。

每個人都這樣,不然就跟不上了,候鳥三口兩口吃完了一個糖油餅說。你怎麽吃得這麽慢?

你給我買的,我得慢慢吃啊,細嚼慢咽才能體會出滋味來,娟子說。

那我再來一個了,候鳥拿起第二個糖油餅說。

嗬嗬,看把你餓的,娟子說。你現在實習,應該不會那麽忙了吧?

嗯,現在每天可以睡六個小時了,候鳥說。

沒想到你這麽忙,這麽刻苦,娟子說。那你還花這麽多時間坐長途車來看我,多耽誤功夫啊?

不耽誤功夫,在車上可以睡覺或者看書,或者做習題,候鳥說。哎呀,這Beaver Tail真好吃。

真的喜歡?

真的,又甜又熱,特暖和,候鳥說。

我們這邊有條運河,叫Rideau Canal,娟子說。可長了。冬天凍住後,就變成了人造冰場,市政府有人來打掃,把雪推開,在冰麵潑水,讓冰麵平整。有很多人在上麵滑冰,滑雪橇,中間就有這賣Beaver Tail 的。滑冰累了,買個Beaver Tail,要杯熱巧克力,坐在邊上吃,覺得可好吃了。你會滑冰嗎?

會一點,初級的,候鳥說。你呢?

也不怎麽會,湊合著能在冰上滑幾步,娟子說。那以後你來,我們可以一起去練滑冰。不過現在還不行,天氣還沒那麽冷,要等到明年二月份最冷的時候,冰凍厚了,才能去滑。

太好了,我也正想著練練滑冰呢,不然滑冰滑雪都不會,白在這邊待過了,候鳥說。哎,你怎麽吃得這麽慢啊,我兩個都吃完了,你才吃半個。

你再把我這個也給吃了吧,娟子把手裏沒有動過的糖油餅兒遞給候鳥說。

不行不行,這個是你的,我不能吃,候鳥擺手說。

讓你吃你就吃,娟子把糖油餅兒硬塞給候鳥說。我現在在減肥呢,不敢多吃油膩的。

候鳥看了看娟子,見娟子是認真的,就接了過去。娟子看見候鳥開吃了,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候鳥問。

我覺得咱媽要是看見了,保準會喜歡我,娟子說。

誰見了都會喜歡你,候鳥說。我媽要是見了你,準會說,這麽會心疼人的媳婦兒,上哪裏找去。

兩個人邊吃邊聊,不知不覺,手中的Beaver Tail已經吃完了。

候鳥把沾著Beaver Tail殘渣的棕色的紙捏著扔到亭子邊的垃圾桶裏,折回身來,拍拍手說:

真的太好吃了。

這回隨了你的意兒了吧,娟子撇撇嘴說。哪裏是請我吃Beaver Tail,純粹是自己饞,過癮來了。

我太喜歡這裏了,候鳥說。要是時光能凍住就好了。

凍住?

嗯,那樣我們就能永遠這樣吃著Beaver Tail,看著雪了,聊著天兒了,候鳥說。

都快凍僵了,我可不希望這樣凍下去,娟子跺著腳說。好了,飯也吃完了,你趕緊回同學家吧,太晚了到人家不好。

還有時間,候鳥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說。我們再待一會兒吧。給你過生日,你喜歡什麽,我們就做什麽。

上哪裏去啊?娟子有些發愁地說。都快十點了,哪裏都關門了。

那我們去打遊戲吧,候鳥說。你們這邊有遊戲廳吧,我可以教你打遊戲 – 很好玩的,你肯定會喜歡。

咳咳,那個,我們還是做我喜歡的事兒吧,娟子說。這邊不遠有個叫Bytown的電影院,應該還開門。我們去看電影吧,最近在演一部日本動畫《你的名字》,我挺想看的。

好啊,那我們去看啊,候鳥說。

 

***

媽咪 ~~~~~!媽咪媽咪!媽咪回來了!

安紅剛走進家門,還沒來得及脫羽絨服,就聽見露露拉著長聲喊著,從客廳裏跑了出來,撲了過來。

想死媽咪了。她抱起露露來,親了露露一下。

露露在她的臉上連著親了幾下,然後從她身上出溜下來,拽著她的手往客廳走。

爹地爹地,奶奶,媽咪回來了,露露衝著客廳喊道。

等媽咪脫一下衣服,她對露露說。

媽咪你不會再走吧?露露依舊緊拽著她的手不放說。

媽咪不會,她彎腰親了下露露的頭說。媽咪再也不會離開露露了。

露露鬆開了她的手,跑進客廳叫爸爸去了。安紅脫下羽絨服和長靴,走進了客廳。

建明和婆婆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見安紅進來,婆婆就當沒看見似的,手裏拿著遙控器,繼續看著連續劇。建明見她進來,身子沒抬,拉著臉說了一句:

你夠有本事的啊,現在才回來?有本事別回來啊。

看見婆婆把自己當空氣,聽見建明又這麽說,安紅心裏一股氣直衝腦門。她看了一眼露露,伸手拉過露露來,說:

露露該洗澡睡覺了,媽咪帶你去,給你講故事。

太好了,露露高興地拽著她的手說。我最喜歡聽媽咪講的故事了,爹地老給我念書,不好聽。

 

***

電影院裏,娟子坐在候鳥身邊,兩眼專注地看著屏幕。

細雪菲菲的東京街頭,一座天橋上,英俊的瀧和美麗的三葉打著傘錯肩而過,誰都沒有認出對方。

娟子屏住呼吸,深怕電影就在這裏結束,像是《秒速五厘米》那樣,兩個人一旦錯過,回過頭去已看不到對方,隻留下遺憾和惆悵。

好在電影並沒有停止,而是繼續演下去。

旁邊有鼾聲響起,娟子扭頭看了一眼,看見候鳥頭仰靠在椅子背上,睡著了。

一定是太累了,這個傻孩子,娟子想。

娟子沒有驚動候鳥,把頭繼續轉向銀幕。

櫻花四月,東京街頭,瀧站在一輛列車的車門邊,看著玻璃窗外的人流和車流。

對麵一輛列車駛來,車門邊站著三葉,也在望著窗外。

列車交錯而過的時候,瀧和三葉同時看見了對方。

娟子的心又懸了起來,怕他們再一次錯過。好在,兩個人像是心有靈犀一樣,在列車到站之後,同時跑出車站,向著對方車站的方向跑去。

娟子擔心著,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能找到對方。

看到屏幕上兩個人相遇的時候,娟子不擔心了。她知道,他們隻要相遇,一定會認出對方來的。

果然,在兩個人又要錯肩而過的時候,瀧問道,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坐在黑暗中的娟子,像是回過頭來的三葉一樣,已經忍不住淚流滿麵。

 

***

安紅領著露露上樓,給露露洗了澡,擦幹淨身子,換了一身幹淨的秋衣秋褲,抱著光著腳的露露去了露露的房間。

她給露露疊了一個被窩兒,讓露露躺了進去,給露露蓋好被子。

媽咪快講故事吧,講完故事就睡,露露說。

露露從小就喜歡聽故事,每天晚上睡覺時,都要纏著她給講個故事。安紅把自己知道的童話故事顛來倒去講過兩三遍了,都沒得可講了。去年她回國時,從國內帶來一本童話故事大全,從格林童話故事,到安徒生,到一千零一夜,裏麵什麽故事都有。這本書和家裏的幾本童話故事,都給露露讀過好幾遍了。露露現在學了不少英文詞和中文字,也可以看一些簡單的童話書了,但是還是喜歡安紅給她講故事。

你喜歡聽什麽?她坐在床邊,看著露露,問露露說。

什麽都行,要沒聽過的。

我想想啊,前一段看了一個日本動畫片《螢火之森》,給你講講吧,她把露露的被角掖了一下說。

什麽叫《螢火之森》?

就是有螢火蟲的森林。

哦,是小孩的嗎?

是啊,一個日本小女孩在森林迷了路,走不出去,遇到了一個妖怪的故事。

好啊,快講吧,我愛聽,露露臉上露出期待的表情說。

從前啊,有個日本的小女孩,叫小螢,她隔著被子撫摸著露露的胳膊說。小螢六歲的時候,到爺爺住的鄉下去玩,自己走到一處森林裏,走丟了。她四處跑來跑去,找不到出口,嚇哭了。這時,來了一個高個子少年,臉上帶著一個貓臉麵具,對她說,喂,小鬼,你在哭什麽?。小螢止住了眼淚,向著年輕的小夥子撲過去,高興地說:終於碰到人了,得救了。那個小夥子被嚇了一跳,身子躲到一邊去。小螢沒撲到小夥子,摔了一跤,站起來後很不高興。小夥子說,對不起,我叫銀,是山林裏的妖怪,不能跟人相碰。要是被人的身體觸碰到,就會消失。

為什麽被人碰到就會消失呢?露露瞪大眼睛問她說。

因為山神給他施了法術,她說。

為什麽給他施這種法術呢?露露繼續問道。

山神為了救他的命,隻能給他施了這種法術,她說。

他怎麽了?是病了嗎?

我也忘了,她想了一下說。反正是銀快死了,山神用一種法術救了他的命,但是從此之後他就不能觸碰人的身體了。

後來呢?露露著急地問道。

銀就拿了一根樹枝,牽著小螢走出了森林。在森林邊緣,銀告訴小螢說,順著前麵的路走下去就可以回家了。小螢說,明天我會拿禮物來謝謝你。第二天,小螢又來到森林,看見銀坐在一個石柱邊的台階上,在等著她。銀帶著小螢在森林裏走,帶小螢見到很多妖怪,去了好多好玩的地方。因為有銀保護,妖怪們都不吃小螢,跟小螢成了朋友。小螢玩得很開心。一連幾天,每天小螢都到森林裏來找銀玩。銀中午躺在草地上睡著了,小螢很好奇他長得什麽樣子,就把銀臉上的貓臉麵具偷偷揭開來看。麵具後麵的銀長得很英俊,一點也不像妖怪。

那銀為什總帶著麵具呢?露露問道。

是啊,小螢也是覺得很好奇,為什麽銀要帶著麵具呢?她說。露露猜猜看?

我猜不出來,媽咪你告訴我吧,露露說。

銀不帶麵具就不像妖怪了。

為什麽非得要像妖怪呢?

因為森林裏都是妖怪啊,她說。

哦,銀以前肯定是個人,不是妖怪,露露說。媽咪快接著講。

夏天結束了,小螢要離開爺爺住的鄉下,回爸爸媽媽住的城市去了。小螢到森林裏來跟銀道別,跟他約好,明年夏天再找他來玩。就這樣,小螢每個暑假到爺爺家來時,都到森林裏找銀玩。有一次小螢從樹上掉下來,銀伸出手去接,然後又把手縮了回去。小螢摔在了草地上,沒有哭,而是對銀說,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絕對不要碰我喔!

因為銀不能碰,小螢一碰到銀,銀就會死了,露露說。

對啊,小螢雖然摔得痛,但是更為銀擔心啊,她說。

後來呢?

後來啊,小螢越長越大,都上了高中了,每年夏天還依舊來森林找銀玩。小螢喜歡上了銀,銀也喜歡上了小螢。但是他們誰也不能碰誰。小螢說,等高中畢業之後,就到爺爺這裏來找工作,那樣不管春夏秋冬,就能永遠跟銀在一起了。銀說,他的身體是靠山神的法術維持,很脆弱,人一碰到他的皮膚,山神的法術就會解開,他就會消失了。銀知道無法跟小螢永遠在一起,就跟小螢說,你可以忘了我。小螢說,也許有一天,時間會把我們分開,但是在那天之前,我們都要在一起啊。又一年夏天,小螢來森林裏找銀玩,銀帶小螢去參加妖怪們的夏天祭典---

媽咪,什麽叫祭典? 露露打斷她的話問。

就是一個很大的Festival,像是春節的廟會一樣,她說。

哦,廟會有很多好吃的,露露說。妖怪的廟會也有很多好吃的嗎?

也有啊,她說。妖怪們還會唱歌跳舞表演節目呢。

我也想去看看,露露說。後來呢?

晚上,森林裏燈火通明,像是人類的節日一樣。妖怪們都穿上人的衣服,帶著麵具來參加廟會。有人路過森林,還以為是人類的廟會,也跟著進來看熱鬧。銀怕小螢迷路,就給小螢手腕上拴了一個紅布條,牽著布條帶著小螢逛廟會。他們看煙火和節目,玩得很開心。他們在森林小徑裏走著,走到一個小池塘邊,銀把自己的麵具摘下,給小螢戴上,隔著麵具Kiss 了小螢一下。小螢也喜歡上了銀,不想跟銀分開了。這時候一個小男孩笑著從他們身邊跑過,被路上的石頭一拌,差點兒摔了一個跟鬥。銀伸出手去扶住小男孩,小男孩才沒有摔倒。

哎呀,不能扶那個小男孩啊,露露說。銀一碰人就會死掉啊。

是啊,她說。銀給忘了。小男孩謝了銀,向著前麵跑去。銀向小男孩揮手,然後看見啊自己的身體一下變得透明了,手指尖沒了,指尖變成了羽毛一樣的光。光向著天上飛去,消失在空氣裏 ---

她突然感覺鼻子一酸,有些講不下去了。

媽咪媽咪,後來呢?露露把胳膊從被子裏伸出來,搖著她的手臂問道。

她伸手從床頭櫃上拽了一張紙巾,擤了一下鼻子,才繼續講道:

小螢也立刻想到了,知道銀就要消失了,從此以後會再也見不到他了。小螢摘下了麵具,撲到了銀懷裏,銀和小螢就這樣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他們終於在一起了,露露說。可是銀就會死了啊。

是啊,她抽了一下鼻子說。他們 --- 他們 --- 他們隻抱了一下,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麽,銀就變成了羽毛一樣的光點,消失不見了,留下的隻是一個貓臉的麵具和幾件衣服。

媽咪你怎麽哭了?露露看著她問道。

媽咪 -- 媽咪在想,他們隻有這麽一個擁抱,就再也見不到了,她擦了一下眼睛說。

媽咪,那山神不能把銀變回來嗎?露露帶著哭腔問道。

山神也不是萬能的啊,她搖搖頭說。

那銀死了,小縈怎麽辦啊?露露問道。

我也不知道,她說。小縈會長大,喜歡上別的人,但是她也會心裏記住銀的吧。不過啊,銀和小螢終於能夠擁抱了,雖然短暫,隻有一次,但是這也是銀和小螢的願望吧。

這個故事不好,我不要銀死,露露說。我要銀和小縈在一起。

露露乖,趕緊睡吧,她親了露露的臉蛋一下說。媽咪還要去跟爸爸說句話。露露睡了,媽咪好下樓去跟爸爸說話。

嗯,你給我關上燈吧,露露點點頭說。

她站起身來,把屋裏的關了,又坐回露露床邊,看著露露入睡。

露露睡著了。她站起啦,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剛伸手把門拉開,就聽見露露在身後說:

媽咪,你不會走了不回來吧?

媽咪不會,她轉身對露露說。

媽咪你走吧,不用看著我,我能自己睡著,露露說。

露露乖,好好睡吧,Good night, sleep tight。

黑暗中,她看見露露重新閉上了眼睛。她轉過身,走出房間,把房門在身後輕輕帶上。

她聽見樓下的客廳裏,婆婆和建明在小聲說著什麽。就要麵對婆婆和建明了,她知道,無論自己說什麽,婆婆都會向著建明,跟建明站在一邊。

上帝啊,給我一些勇氣吧,她仰望著屋頂想。不要讓我軟弱,讓我堅強一些吧。

 

***

電影結束了,人們紛紛站起來離去。候鳥醒了過來,看見影院內的燈已經亮了,不好意思地對娟子說:

真對不起,剛才不知道怎麽睡著了。

沒事兒的啦,知道你很辛苦,娟子說。

兩個人站起來,隨著人群向著電影廳出口走去。

我什麽時候睡著的?候鳥問道。

電影一開始就睡上了。娟子笑著說。還說過來陪我看電影呢,是我陪你睡覺。

旁邊有人看了娟子一眼。

Whoops, 說錯了,娟子捂了一下嘴說。

電影好嗎?候鳥問道。

蠻感人的,娟子說。我特喜歡的一部片子,不過你可能不喜歡。

是喜劇還是悲劇?候鳥問道。

喜劇,娟子說。

那就好,可是你好像哭過?候鳥看見娟子臉頰上殘留的淚痕,有些詫異地問道。

高興的,娟子說。

走出電影院,看見外麵鋪著一層厚厚的雪,街燈在夜雪中顯得異常明亮。泛著燈光的晶瑩的六角形雪花,像是一片片細碎的紙屑,持續不斷地從街燈落下,悄然落在台階上和馬路上,不斷消失又不斷出現,就像是回旋木馬,永遠沒有結束。

都十二點了,你是不是該給你同學打個電話,讓他來接你?或者我給你送過去?娟子邊向著停車場走邊問道。

你給我放到長途車站吧,候鳥說。我讓同學到長途車站來接我。

你跟我說慌呢吧?娟子猛地停住腳問道。都十二點了,一晚上也沒看你沒跟同學聯係過。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同學,是你自己坐長途車來的,又想連夜坐長途回去,對不對?

沒有啊,沒有,候鳥支支吾吾地說。這麽晚了哪有回去的車?

那你是想在車站住一晚?娟子追問道。候鳥!你要是真喜歡我,就別跟我說謊話好嗎!?我最不喜歡說謊的人了!

對不起,是我在瞞著你,候鳥說。是沒有什麽同學,我自己請了一下午的假,坐灰狗來看你,給你過個生日。想今晚車站住一晚上,早上坐車回去。

候鳥!你 – 你也太傻了!

娟子心裏不知怎麽的,有種想流淚的感覺。

跟我回家吧,娟子拽過候鳥的胳膊說。晚上住我那裏。

我住車站沒問題的,出去玩都是住車站,候鳥說。你真的不用為我擔心,那裏暖氣開得很足 --- 早上還可以直接坐車回去 ---

候鳥!娟子頓了一下腳說。你來看我,給我慶生,我能讓你住車站嗎?那我成什麽人了?你想讓我帶著內疚過生日嗎?

我真的不是 ---

表說了,我都要哭了,娟子說。你就跟我走吧。不過,你得睡沙發上,床是我的。

那當然,候鳥說。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都不敢想。。

女神睡相很難看的,看了不要嚇著哦,娟子說。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香草兒' 的評論 :
謝謝香草兒。《螢火之森了》是安紅此時的一種心情,因為她想在離婚之前,不能再見子哲了,不知道自己離婚會怎樣結局,也不知跟子哲今後會怎樣,心裏有一種擔憂和悲傷
香草兒 回複 悄悄話 難道螢火之森的故事是安紅和哲的結局嗎?這一集看得心裏酸酸的,期待下集安紅跟健明攤牌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