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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如冬雪 (3) 纖陌初識君

(2019-11-05 19:48:00) 下一個

回想起跟建明的婚姻,安紅覺得一開始可能就已經錯了。那時她剛從N大學新聞係畢業沒多久,在一家雜誌社做時裝版麵的編輯。雜誌社不大,在一家旅館的地下室裏辦公,有七八個辦公室。總編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文質彬彬的,人非常好,隻是能力有限,無法擴大雜誌社的業務。雜誌社沒有多少錢,也拉不到什麽廣告,總是處在半死不活的狀態,人員流動也很大。廣告部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雜誌社的營收也沒什麽起色。她工資不高,周末的消遣是坐地鐵穿過半個城市,到城市另一端的Y大學去跳舞。

在一次周末舞會上,她結識了正在Y大讀研的建明。建明住在學校宿舍裏,過得很落魄。他個子高而瘦,頭發亂蓬蓬,臉上的皮膚因為缺乏營養而顯得蒼白。他總是穿同一件寬大的不合身的衣服,走路顯得晃晃當當的,說話漫不經心,做事像是個任性的孩子。跟建明結識的那天晚上,舞會結束後他送她到校門口,錯過了回她住處的最後一班地鐵。他們在附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裏坐了一宿,建明給她講了自己的生活。建明從小失去父親,靠母親帶大,家裏拮據,經常靠煮方便麵當晚飯。當建明講到失去父親的難受時,她的淚點一下被戳中了。她父母很早離異,知道從小失去父親的滋味。她覺得建明跟自己一樣,是個沒人疼沒人愛的孩子。

那時安紅正處在相信愛情會天長地久和為了愛情可以不顧一切的年齡,隻一晚長談,就認定了以後要對建明好。建明在讀研,真的是一無所有,沒有錢,家裏也不富裕,靠著一點微薄的獎學金為生。她在雜誌社的工資和獎金也不多,除去房租和上交給母親一部分錢之後,剩下的錢也僅夠日常生活。她省吃儉用給建明買最好的手機,給他買衣服,帶他去吃飯,給他洗衣服,盡自己的一切所能對建明好,容納建明的缺點。她有潔癖,而建明在生活方麵一塌糊塗,撒尿時會把尿液滴到馬桶外,髒襪子和內褲隨手扔在地上,不洗手就吃飯,嘴裏一邊嚼著食物一邊說話,不洗手不洗澡就跟她親熱 – 這些換了另外一個人絕對接受不了的陋習,她都接受了。雖然遭到了母親的反對,母親覺得她跟建明太吃苦了,完全可以找一個更好的男朋友,但是這更堅定了她跟建明好的決心,他們同居並且很快就領證結婚了。她甘心跟建明一起擠在鳥巢一樣小的房間裏,過著去早市買菜都要和小攤販討價還價的日子。那時她覺得,所有的窮困都是一種浪漫。那些錢包裏沒有多少錢,買什麽東西都要心裏算計一下,方便麵裏打兩個雞蛋,你一個我一個的日子裏,她看著建明坐在小書桌前,在昏暗的台燈下彎腰聚精會神地看書寫字,覺得自己是一隻幸福的小兔子,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像每一個戀愛中的女人一樣,那時她心甘情願地為建明付出一切,並且為自己付出的犧牲感動,因為隻有愛情才是這個樣子的啊。然而結婚十年後,一切好像都變了。現在跟建明好像都沒有什麽話可談了,像是進入了一種死氣沉沉的情感淡季。平日上班,下班,做飯,吃飯,督促孩子做作業,陪孩子玩,等孩子睡著了,自己也精疲力盡了,還要去收拾屋子,給孩子準備第二天帶的飯,洗澡,上上網,睡覺;周末送孩子去中文學校,買東西,洗衣服,拖地板,吸塵,同樣的事情,同樣的對話,周而複始地重複著。剛結婚的時候跟建明還會爆發出一些爭吵,到現在已經疲乏和麻木了,寧願用緘默來代替爭吵。也許自己能做些什麽改變這種狀態?過去也不是沒試過,但是不久就放棄了,因為既改變不了自己,也改變不了建明。

她想建明一定也是對現狀不滿,所以死了心的要回國,除了羨慕國內的同學們的成就外,也許是一種對現狀的逃避?自從建明說要回國工作之後,她感覺自己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的生活,一個有自己的房子,有車有可愛的孩子的生活,重新又麵臨著未知的風險。建明若是走了,怕就回不來了。她覺得國外對孩子的教育和成長更好,不願意帶孩子回國去,但是長期異國分居,那自己怎麽辦呢?孩子怎麽辦呢?離婚嗎?讓孩子重新經曆自己小時父母離異帶來的痛苦嗎?將來孩子會不會也像是自己一樣,在成長時期,變得自卑和缺乏安全感?

建明曾經對她說,將來醫學發展了,人可以活五百歲。他們要白頭偕老,一起活到五百歲。她也曾經真誠地相信過,感動過。現在,她越來越不敢相信這樣的許諾了。她也曾經覺得自己是最了解建明的人。現在,她越來越覺得自己不了解建明了。

 

幾輛車從安紅身邊飛速地駛過,帶著呼嘯的風。車輪卷起了地上的雪和泥,濺到了她的靴子上,把出門時看著很光潔的靴子弄髒。她本能地往邊上躲了躲,緊靠著車門。前麵車上下來的男人走到他們的車前,彎腰查看了一下保險杠上凹進去的地方和旁邊垂著的小燈泡,又看了一眼建明和她,問道:

你們人都沒事兒吧?

沒事兒。建明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又看了一眼安紅說。

人沒事兒就行,男人對建明說。車撞壞了沒關係,有保險公司給修。這種風雪天,趕上黑冰,老司機都有可能出車禍,更別提新手了。你也別那麽大火了,我打個電話給警察,警察來了給開個證明,咱們各走各的保險公司就行了。你帶保險了嗎?

帶了。

建明說著,從褲兜裏掏出錢包來,從裏麵翻出一張粉色的紙遞給男人。

我能照一下嗎?男人問建明說。

可以,建明點頭說。

男人一手捏著保險單,一手從褲兜裏掏出手機,用大拇指劃開屏幕,把手機對準保險單。

沒見過這麽笨的,前麵的車都減速,還繼續踩油門,建明嘟囔說。真是笨到家了。

剛才建明一路上嘮叨,安紅已經覺得神經都要崩潰了。撞了車,沒有一句安慰,卻當著外人劈頭蓋臉的說自己,她覺得自己不光闖了禍,而且被吼得尊嚴掃地,一點麵子都沒有了。現在建明又當人說她,讓她覺得很委屈。

還不都是你瞎指揮,她小聲回嘴道。

嗬,還怪上我了,建明說。我瞎指揮?我瞎指揮什麽了?

是你讓我撞前麵的車的。

你聽得懂人話嗎?

雖然知道當眾吵架是一件很丟臉的事兒,但是此刻安紅也顧不得了。過去她從來沒跟建明這樣當著外人對吵過。她知道這次是自己的錯兒,而且也闖了不小的禍,但是建明對她說話的態度和語氣讓她實在受不了。所有積怨和委屈一起湧上心頭,她承認自己笨,傻,無能,什麽事情都做不好,但是當著外人被這麽無情地數落,她覺得實在無法接受。

你說撞上去,把前麵的車撞毀。

我還讓你把車上的人壓死呢,你怎麽不壓啊?

行了行了,消消氣消消氣,都別激動。男人把保險單還給建明說。有什麽大不了的啊,我車被撞了,還沒生氣呢,你們生什麽氣吵什麽啊?

本來我開得好好的,就是他旁邊老得吧來得吧去的,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把我給氣的,忘了踩刹車了,安紅說。

前麵的車尾燈都亮了,她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建明說。這反射弧長的,也讓人醉了。

誰沒反應了,你不會直接跟我說刹車啊?你幹嘛讓我撞上去啊?

都少說兩句行嗎?男人打斷他們的爭吵說。大冷的天兒,咱們先把事兒辦完,要吵,你們回家關上門慢慢吵去好不好?

我讓你撞你就撞啊?建明沒搭理男人,繼續對安紅喊道。

你不是說你是教練嗎!你不是說什麽都得聽教練的嗎?!

我。。。!我讓你刹車,又沒讓你捂眼睛,你捂眼睛幹什麽?

我不敢看!

你也知道害怕啊?早知道害怕,反應快點不就得啦?

誰能跟你比啊,反應快的,把手閘都能拽下來,安紅反唇相譏道。

要不是我拉手閘,這裏就成嚴重車禍現場了你知道不?!

沒有你在旁邊一個勁兒的叨唄兒叨,我還撞不了車呢!再說是你讓我撞上去的!

我那是反話!

我反應的過來嗎我?

我讓你捂眼睛了嗎?

好好好,您們二位繼續,等你們吵完了咱們再叫警察,男人說。

男人走回自己車邊,手在兜裏摸索著,摸出一盒煙和一個銀色的防風打火機。他從煙盒裏彈出一顆煙,叼在嘴角上,大拇指熟練地撥拉了一下,推開打火機的蓋子,按了一下。打火機裏飄出了一長條帶著藍色的火焰。男人把火焰湊近嘴邊,把煙點上,吸了一口,把打火機塞回兜裏,懶洋洋地靠著車尾部,兩條長腿交叉著,看著依然在爭吵的安紅和建明。

笨死了,練個車都能出車禍,建明說。

我承認我笨,所以我聽你的啊。可是聽你的錯,不聽你的也錯,我到底是聽還是不聽?

以後練車你自己練去,別找我,建明說。

你以為我愛找你啊?沒你我就考不成了嗎?

你有本事,你厲害,你撞的車,你自己處理吧。

建明說完,甩下安紅,自己向著馬路對麵走去。

你回來!安紅衝著建明的背影喊道。

建明像是沒聽見一樣,跨過馬路,站在路邊。一輛出租車從左麵駛來,車頂亮著燈。建明舉起手臂,對著一輛出租車招了一下手。出租車速度減緩下來,在建明身邊停下,車身擋住了安紅的視線。安紅看見建明的頭和肩低了一下,隨後消失在出租車裏。出租車打了一左轉下燈,向著前麵的路駛去,並入主路,一下就消失在雪中了。

 

***

看著建明乘坐的出租車在雪中遠去,安紅突然覺得很傷感。多年以前,在她上初中的時候,也是在這樣一個下雪的寒冷的日子,爸爸跟媽媽吵了一架,提著行李離開了家,再也沒回來。那天她追出門,喊著爸爸回來爸爸回來,在後麵追著爸爸。爸爸回身抱了抱她,摸了摸她的頭,說爸爸走了,以後你在家要聽媽媽的話,別讓媽媽生氣。爸爸從兜裏掏出錢包,把裏麵的錢都塞到了她手裏,轉身繼續提著行李箱走了。她想追上爸爸,拽住爸爸的胳膊,像是小時用爸爸的胳膊當秋千一樣,墜住爸爸,求爸爸不要走,但是胳膊被從屋裏追出來的媽媽拽住。她看著爸爸在雪中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走了,哭得更傷心了。自那之後,爸爸再也沒有回家住過。

自從父母離異之後,安紅就變得自卑而倔強,對人情冷暖變得很敏感,一句話可以讓安紅感動得落眼淚,也可以讓安紅心裏被紮出血來。當建明說愛她的時候,安紅覺得自己成了鮮花盛開的森林裏的漂亮的仙女。當建明指責她的時候,安紅覺得自己一瞬間變成了黑森林裏的一個醜陋的無人要的小女孩,在令人窒息的黑暗裏,坐在潭邊掩麵哭泣。結婚以後,建明每次對她發脾氣,她都覺得自己的心被紮了一下。這麽些年來,安紅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被紮得千瘡百孔,變得麻木了。但是偶爾,就像今天,卻依然能感到徹骨的疼痛。

安紅覺得自己的婚姻越來越像爸媽的婚姻了。爸媽當初很相愛,也都是不錯的人,對孩子,對老人,甚至對外人都很好,很耐心,很有禮貌,但是彼此之間,卻經常爭吵,互不相讓。後來爸媽離異了,兩個人倒客氣了,見麵說話也正常了,也能互相幫助了。

安紅一直覺得,在那個爸爸離家出走的雪天,如果不是胳膊被媽媽拽住,如果當時自己能追上去,拽住爸爸的胳膊,爸爸一定會心軟,一定會為了她而留下來,留在家裏。爸爸說過,從小帶她玩的時光,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那天眼看著爸爸的身影消失在大雪紛飛的路口,她哭得渾身顫抖,聲音撕心裂肺的,覺得親愛的爸爸永遠不會回來了。眼睜睜看著爸爸離開卻無能為力的那種痛苦,已經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每當她回想起來,眼眶都會止不住的發紅。

有了孩子後,安紅發誓,為了露露,自己一定不要像爸媽那樣,因為家庭瑣事吵架和離婚。也許是因為父母離異留下的後遺症,安紅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特別缺乏安全感的人,也特別在意和怕別人說自己。跟建明結婚以後,特別是有了女兒之後,每當家裏有爭吵的時候,安紅都會想起爸媽的失敗的婚姻和年幼時經曆的那些痛苦和恐懼。想到女兒在家裏會聽到,安紅無論多委屈都會自己主動閉嘴,不跟建明爭吵。但是越是不想走爸媽的老路,她就覺得自己越是走在爸媽的老路上。現在她開始理解媽媽為何當初反對她與建明結婚了,媽媽說愛情是不會天長地久的,也是靠不住的,媽媽說建明是個任性而倔強的人,結婚以後不會讓著她。她那時覺得媽媽講得一切都不對。現在她覺得媽媽當初講得都有道理。

她站在雪地裏,感覺好久沒有產生過眼淚的淚腺又複活了。她想跑回車裏大哭一場,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哭。她咬著嘴唇,看著出租車離去的方向,心裏充滿羞愧,恥辱和難受。

 

***

靠在自己車邊吸煙的男人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碎,走了過來。他走到安紅身邊站住,看著她的充溢著淚水的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過了有幾秒鍾,男人開口說:

回車裏去吧,外麵太冷,你看頭上身上都是雪了。

她伸手一摸,果然頭發上已經落了一層雪。一些雪已經化了,變成水和冰渣,粘住了頭發。她低下頭來,用手拂落頭上的雪,頓著腳,抖落身上的雪。

別擔心,男人說。你回車上去暖和著,我給警察打電話。

男人的語氣裏帶著一種體貼和安慰,讓她心裏感覺稍微好了一些。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她抬起頭,帶著歉意說:

真對不起,剛才是我暈了,忘記了踩刹車,一下就撞上了。

其實也不完全怪你,男人說。我從後視鏡裏看見你的車撞上來了,要是反應快一些就好了,就可以躲開了。不過你也別太擔心,沒死人沒傷人的,就是車追尾了一下,沒什麽大不了的。人不出事兒,就沒事。

你這麽一說,我感覺好多了,她說。

認識一下吧,男人說。我叫子哲,老子的子,哲學的哲。

我叫安紅,心安的安,紅色的紅。剛才忘了問你了,你也沒事兒吧?

沒有,男人說。就是覺得車身一震,嚇了一跳。

現在怎麽辦呢?她問道。

這種事故一般都是兩種辦法,找警察走保險公司,或者私了,子哲說。

我沒經驗,哪種比較好?她問道。

如果損害得比較厲害,修理花錢多,找保險公司比較好,子哲說。如果隻是前後保險杠破損了一些,修花錢不多,那私了比較好,這樣免得你以後漲保險。

我。。。我真的不懂,她說。也不知道修車得多少錢,你有經驗嗎?

我也沒什麽經驗,子哲說。剛才看了一下,我的車好像還行,隻是保險杠被頂進去了一些兒,蹭破了一些,估計讓人給敲一下,重新刷一下漆就好了,可能花不了多少錢。你的車,前麵保險杠癟進去一塊,車燈也碎了一個,可能花錢要多一些。不過,要走保險公司,他們會給你漲保險,而且留下個記錄,可能最終花得錢更多。

那你的意思是,還是私了好?

我覺得私了好,子哲想了一下說。不過最好回去跟你老公商量一下,看看他怎麽覺得。

那就私了吧,她說。

私了的話就不找警察了,子哲說。我去讓車行看一下,回頭告訴你多少錢。我有個朋友在車行,不會坑人的。

那太好了,她說。你已經有保險單了,需要我駕照嗎?

私了就不用了,給我留個電話就行了,或者給我個微信 -- 你有微信吧?

有,有,她說。手機在車裏,我去拿一下。

好的,我等你,子哲說。

她走回自己的車,拉開車門,看見手機掉在了車座下。她彎腰撿起手機,關上車門,劃開手機,找出自己的二維碼讓子哲看。子哲從褲兜裏掏出手機,掃了一下她的二維碼。

行了,有你的聯係方式了,我抽空把車開車行去,有了消息告訴你,子哲把手機放回兜裏說。

太謝謝你了,她說。遇見你這麽通情達理的人,我感覺心安了,剛才簡直要嚇死了。

彼此彼此,你也很好講話啊,子哲說。那,我還有點兒事,先走了,回頭聯係你。

好的,她點點頭說。

你趕緊回車裏吧,子哲說。別凍壞了。

嗯,她又點點頭說。

子哲對著安紅微笑了一下,揮揮手,向著前麵的黑色SUV走去。

 

***

安紅走回自己的車,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把手機放在咖啡座上。前車窗上已經堆積了一層雪,擋住了視線,幾乎什麽也看不見了。她扭頭四處看了看車裏,想看看車裏沒有掃雪刷。前車座下沒有,後麵車座下也沒有。她沒有找到掃雪刷,卻看見一盒Timbits和裝Donuts 的棕色口袋都滾在到了副駕駛座下。建明的咖啡杯倒是沒倒沒撒,安穩地插在咖啡座上。

她想起曾經在後備箱裏看見過一個掃雪刷,於是按了一下車門上的一個黑色按鈕,把後備箱打開。

她推開車門,下了車,看見子哲在前麵坐進車,關上車門。路有些濕滑,她扶著車壁,小心翼翼地沿著車邊走到後備箱,把後備箱的門掀起。她低頭掃視著後備箱裏的東西,看見有幾個黑色的盛放物品的包,幾張廢紙屑,一截女兒用的跳繩,還有一些細碎的落葉。沒有看見掃雪刷,她有些失望地關上後備箱的門,向著車前走去。

她看見子哲車的尾燈亮了起來,尾部的噴氣管冒出了幾縷灰白色的煙霧。黑色的SUV打了一下左轉燈,隨即並入左邊的路,向前開去。

她走到副駕駛座邊,把Timbits和裝Donuts 的棕色口袋從座位下拾起來,放在座位上。她關上車門,繞到車的另一側,打開車門。她坐進駕駛座,掏出鑰匙插進鎖孔,用腳踩住刹車,把車打著火,擰開雨刷。雨刷咯吱咯吱地響著,把窗玻璃上的雪掃到一邊,刷出一片扇形的光亮區域。

雪依然下著,馬路上一片白茫茫的雪霧。她看著在雪路上行駛的車輛,心裏又緊張了起來。這樣的雪天,自己怎麽把車開回去呢?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開回去。她沒有正式駕照,按說她這樣學車的,得旁邊有幾年駕齡的人坐在副駕駛座上才可以開車。何況剛出了車禍,自己心情不穩,要是遇見警察可就麻煩了。但是,如果自己不開回去,就得叫拖車或者打電話去求建明。她不想去求建明。她不想去求建明。她要自己把車開回去,讓建明看看,她並不是一個蠢笨和什麽都不會,什麽都幹不好的女人,也並不是凡事都要依賴建明。沒有了建明,她也能把一切事情料理好處理好,甚至做得更好。

可是怎麽開車來得?腦子都讓建明給氣糊塗了,忘了怎麽開車了。

踩住刹車。把車掛上D擋。打左轉燈,告訴後麵自己要並線。扭頭查看盲點。她看見盲點處駛過來了一輛黑車,嚇了一跳,想幸虧查看了一下盲點。

那輛黑車擦著她的車邊駛過,在她前麵停下來,擋住了她的路。她正覺得奇怪,就看見前麵的車尾燈滅了,車門打開,走下了一個人。那個人看著怎麽很熟悉的樣子?啊,是子哲!難道是子哲變卦了,不想私了了,想找警察?

她正胡亂猜疑著,就看見子哲走到她車邊,彎腰示意她開車窗。她把車窗按下,讓車窗裂開一條縫隙,看著子哲問:

你怎麽回來了?

剛想起你在練車,沒有正式駕照開車是違法的,子哲說。我幫你把車開回去吧?天氣不好,要是萬一碰上警察,會很麻煩的。

那你的車呢?

我車就先放在這兒,把你送回去,再回來開我的車。

那你怎麽回這裏來呢?

叫個Uber,花不了多少錢,子哲說。你家離這裏不遠吧?

不遠,不過,太麻煩你了吧?你不是剛才說有事兒嗎?

噢,沒什麽要緊事兒,子哲說。先幫你把車開回去,我再去辦事兒也來得及。

哎呀,那太好了,安紅說。正發愁怎麽開回去呢,太謝謝你了。

不用客氣,子哲說。你坐旁邊去,我來開。

 

***

子哲看了一眼她的車上的雪,重新走回自己的車,從車裏拿了一把大掃雪刷來。安紅把車熄了火,推開門下車,走到副駕駛座邊,把座位上的Timbit盒子和棕色口袋放到車後座上。子哲沿著她的車的四周,把窗玻璃上的雪都掃下來,然後提著掃雪刷,坐進車來。

雪必須得掃一下,不然擋著視線,看不清就麻煩了,他把掃雪刷貼著自己的腿邊放好說。

她看著他,點點頭。

我們走吧,你給我指路,他拉過安全帶來係上說。

他擰動鑰匙把車打著火。熟練地打燈,查看鏡子和盲點。她看了一眼後麵,說:

後麵沒車。

他點點頭,轉動方向盤,輕踩油門,把車開上了路。她鬆了口氣,剛才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回了胸膛,心裏踏實了許多。她伸手轉動熱氣按鈕,把熱風開到最大檔。一陣熱風嗡嗡地從送氣口吹了進來,車裏頓時感覺暖和多了。

該拐彎的時候提前告訴我,他說。

一直往前開,要開一小段兒才拐彎,她說。

他目視前方,熟練地開著車。她坐在一邊,從側麵好奇地又一次打量著他。子哲肩膀平坦,身軀筆直而穩,渾身散發出一種成熟和鎮定的氣息,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和信任感。

他像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扭頭看了她一下,緊閉的嘴唇上閃出了一絲微笑。她有些發窘地把目光從他身上挪開,兩隻手交叉著放在膝上,把頭轉向窗前。車沿著一條河邊路開著,晶瑩的雪花不斷地從車窗上閃過,落在河邊的一排排樹上,寬闊的草地上,悄然無聲地融入水麵,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雪中的河顯得安詳和靜謐,比平日美麗了許多。四周幾乎看不到行人,隻有幾輛車在路麵上行駛著,把地上的雪碾出一道道水印來。

 

***

一路上,子哲車開得很穩,但是話不多。安紅也不是一個跟人能自來熟的人,所以說話也不多,隻是快到路口時告訴他該怎麽走。

左轉,就是前麵那個紅綠燈左轉。

對對對,直行,要走幾個街區,再右拐。

到前麵那個轉盤右拐。

對對,右轉。

安紅一邊指著路,一邊拿過手機來,點開Uber,把位置設在離家最近的一個咖啡館,點了一下要車。很快,一輛銀灰色的Camery就接了活兒,顯示有八分鍾就會到。她看了一眼前麵的路口,對子哲說:

看見路口左邊那個咖啡館了嗎?那裏離我家就兩個街區,我一開就到家了。你把車停在那裏就行了,我叫了一輛Uber,過幾分鍾就到。

你叫了Uber? 子哲有些驚訝地問。

啊,是啊,她說。你不是說坐Uber回去嗎?

對,對,隻是沒想到你做事這麽麻利,子哲說。謝謝你。

哪裏啊,是我該謝謝你,她說。多虧了你幫忙,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麽能開回家。

你脾氣挺好的啊,怎麽剛才那麽厲害啊?子哲問她說。

也沒有啦,其實我平時性格很溫柔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今天是被他氣暈了。他平時性格很不錯的,不知道怎麽一教我練車,就變得這麽暴躁,上次把我給氣得中間下車走了,這次他自己氣走了。

你也得為他想想,子哲說。開車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開快了開慢了都容易出車禍,一出事就要命,不是你的命就是別人的命,坐在邊上能不提心吊膽嗎?

你怎麽這麽向著他?

因為。。。我有一段時間丟過工作,中間做過駕校教練,子哲說。

有沒有把學員氣跑過?安紅好奇地問道。

沒有。不過,他們把我氣跑過,子哲說。

安紅忍不住低頭笑了起來。看見她笑,他也跟著笑了一下。

別太當回事兒,反正人沒出事兒就好,修車也花不了多少錢,錢多了還有保險公司給扛著,就當是掏學費了。學什麽不都得掏學費嗎?

你太會安慰人了,她說。

他把車開進咖啡館的停車場,把車停在咖啡館門口,熄了火。

你喝什麽咖啡,我請你,她說。

不用客氣了,他說。真的不用客氣。Uber 一會兒就到了吧?

真不是客氣,她說。你看,我把你車給撞了,你不光沒發火,還安慰我,又幫我把車開回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感謝呢。走吧,Uber還有五分鍾才能到,正好可以買杯咖啡。

她說完,拿著手機,推開門先下了車。他猶豫了一下,看見她已經下了車,也跟了下來。

 

***

安紅和子哲一前一後走進咖啡館。雖然下雪,咖啡館裏人還不少,櫃台前麵也有五六個人在排隊。她看見一個鄰居坐在門邊靠窗的一張小桌前在吃著三明治。鄰居是個很胖的單身女人,丈夫因病去世了,家裏養著三條狗,經常一個人帶著狗在街上遛。鄰居看見安紅,對她友好地笑了一笑,舉起胳膊來了個招呼,她也微笑了一下作為回應。

她和子哲走到隊尾,並肩站住。座位與櫃台之間被一段木板隔斷,形成一條不寬的走廊上。

你喜歡喝什麽啊?她問他說。

French Vanila,他說。

那很甜啊,她說。怎麽不喝咖啡呢?

一開始工作的時候,單位有免費咖啡,喝傷了,他說。再說咖啡太苦,不太對我的胃口。

哦。

你喝什麽?

熱巧克力,她說。

你也不喝咖啡啊?

我們單位也有免費咖啡,所以在外麵都不喝了,她說。再說咖啡喝多了睡不著覺,晚上特別容易醒,醒了後好久都睡不著。

那怎麽辦啊?

我發現一個好辦法,她說。找那種能催眠的小說看,一下就能睡著。

還有這種小說?他好奇地問。

有啊,我就找著一個,在文學城上,她說。那個作者叫係我一生心,寫得,哎呀,別提了,又臭又長,經常不知所雲,還沒標點符號,也不分段兒,太能催眠了。

啊,真的啊,還真能催眠啊?他問道。

能,太能了,她說。削個土豆這麽屁大點兒事吧,他能寫兩萬字,第一片是怎麽削下來的,第二片是怎麽削下來的,第三片是怎麽削下來的,削了二十多片,從頭到尾就是一片片削土豆,哎呀,別提多煩了。我都恨不得提把刀過去給他削了。

哈哈哈,幸虧沒削一萬片,他笑了說。

昨天是一篇寫開車去多倫多,從坐進車裏寫起,哎呀那個慢,我都睡著了還沒看見他這車出城呢 ---

哈哈哈,是太過分了,他大笑了起來說。不過,聽說法國有個新小說派作家叫米歇爾·布托爾,寫了一個中篇,叫《變》,整篇就是一個人在路上,還得了文學獎了呢。

那是法國,人法國人多悠閑啊,她說。可咱是中國人,哪兒有那閑心讀這些啊,他也不看看讀者,人法國人不讀他的,咱中國人不愛讀,你說寫這些不是純粹耽誤自己時間也耽誤別人時間嗎?他又不是法國人,人法國人也不會給他頒獎,人法國還一大幫子作家想得獎呢。再說了,咱文學城上這些人也不是法國讀者,誰愛讀那些讀不懂的東西啊?

說得太對了,他點頭說。你怎麽不去給他提點兒意見啊?

我怕他真改了,我睡不著覺時沒催眠的小說看了,她說。

你說話太有趣了,他說。

你說,小說寫成這樣,是不是心理不正常啊?

能把小說寫得這麽能催眠。。。也不容易,他摸了摸後腦勺說。我也知道這麽一個人,把小說故意寫得不好讀。。。肯定是個心理扭曲,反社會,長得也特醜的人。

對啊,我也覺得是這樣啊,一定是超自戀,自己還覺得挺美的,不知道討厭。

就是,禿頭大肚子,說不定是個七八十歲的糟老頭子,專門趴在網上給人添堵。

你夠狠的。

你也夠狠的。

哈哈哈。

哈哈哈。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一下把剛才練車時發生的不愉快和煩惱都給忘掉了。他也跟著笑了起來,笑容裏帶著一種大男孩的開心。前麵排隊的人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她收斂了笑,對他說:

真笑死我了。

終於看到你的笑容了,一路上都很鬱悶的樣子,他說。

那人要是聽見我們背後這麽議論,肚子都會氣鼓成青蛙了。

管他怎麽想呢,隻要你開心就好,他說。

前麵有個買完咖啡的女人端著咖啡向後走來,從他們身邊經過。站在外側的他側身讓女人通過,手臂碰了她的手臂一下。她心裏突然莫名其妙地緊張了一下,但是目光注視著前麵,裝出什麽都沒覺察的樣子。

微信響了一聲,安紅低頭看了一眼,是娟子來的。

安紅姐,警報解除,不是壞人,還挺帥的,他去洗澡了。今晚你去合唱團唱歌吧,我們晚上見,回頭細聊。

這下我放心了,晚上見,安紅回複說。

 

買了熱飲出來,她和他端著杯子走到門口,隔著玻璃看著窗外。

Uber快到了,她低頭看了一眼手機說。

謝謝你給我買的咖啡,還有叫的Uber,他說。

哎呀你怎麽這麽客氣,比起你對我的幫助來這簡直算不了什麽,她說。

手機上顯示Uber的車已經駛近了咖啡館。她向著窗外望去,看見一輛銀灰色的車拐進停車場。

哎,你的車來了。她用手指了一下車說。就是那輛。

那,我走了,他說。

嗯,安紅點點頭說。

你開車回去的時候多小心。

知道啦,安紅說。

他拉開了門走了出去。她跟在他後麵走出去,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看著他的背影,心裏突然湧上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外麵空氣很清新,帶著雨一樣的潮氣。雪依然飄著,落在咖啡館前的道路上,車輛上和空著的停車場上。他回過身來笑了一下,對她揮揮手。她擺了擺手,微笑了一下,心情覺得很愉快,但是又有些惆悵。他轉過身,繼續向著銀灰色的Uber走去。雪花模糊了身影,他的背影融入雪中,看起來像是一幅美麗的畫。他拉開銀灰色的車的後座門,坐了進去。咖啡館的門前顯得很寂靜,連雪落在地上的聲音都似乎可以聽見。他透過車窗向她揮了揮手,她握著手裏熱乎乎的杯子點了點頭。

銀灰色的轎車碾著地上的雪,向著路口開去。車在路口略停了一下,隨後拐上了主路,消失在雪和車流中。安紅邁下咖啡館的台階,走到自己的車前,打開車門坐了進去,把咖啡杯放在咖啡座上。座位上有什麽東西硌了一下腿,她低頭一看,是一把長掃雪刷。

哎呀,忘了把掃雪刷讓他帶走了,她想。他肯定自己也忘了。但是現在太晚了,沒法兒還給他了。不過,等他車修好了,把修車錢給他時,到時一塊還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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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Jiangmin' 的評論 :
謝謝,夢一看你這名字,還以為是建明來了呢。
Jiangmin 回複 悄悄話 無意中點進這部小說,剛讀了兩章,好感動。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香草兒' 的評論 :
《溫柔的夜晚》,想起那一篇了,也是很久以前寫的。當時寫得時候,覺得是個好故事:兩個人住在相鄰的院子裏,女主家的後牆是男主家的院牆,女主透過一扇窗戶可以偷窺到男主在院子裏的活動和在家裏用功,有點兒喜歡男主,但是男主一點兒都不知道。然後在遊行中看到了男主,後來警察來抓男主,她打開了後牆上的窗戶,冒著風險幫著男主和朋友逃跑了,以後就再也沒了消息和聯係。也是蠻悲傷的一個結局吧。

等以後有時間了,我擴寫一下,應該能寫個更好的故事。
香草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擁抱哥' 的評論 :
別停啊!看你的東西,經常有文字或者情節直接打動心底。記得那年看溫柔的夜晚,就特別衝動想把自己的經曆寫下來,也許我們差不多時候都在那裏上學,我在你的隔壁...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香草兒' 的評論 :
謝謝香草兒,看見你我也很驚喜和感動。兩年多沒寫,我以為這個博客已經徹底沉寂下去了呢,沒想到還能有老朋友過來看。
香草兒 回複 悄悄話 很驚喜抱哥又出新篇了!好看!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salways' 的評論 :
好幾個人說,那篇是我寫得最好的一篇,其實那篇文筆很粗糙,很多地方也是累贅和多餘。我想可能是裏麵流露的感情,容易讓人引起共鳴,和感同心受吧。
asalways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擁抱哥' 的評論 :
何況那個“偷情時代”寫的太好了,真實的生活和情感自帶震撼。
asalways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擁抱哥' 的評論 :
我順著小說來到園子, 挑了最久遠的一篇小說,
發現竟然是我曾經跟讀的一篇, 原來是老寫手了, 為你的堅持狠讚一下!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salways' 的評論 :
哇,你記性真好,七年前看過的,還能記得名字,找出來讀一遍。
asalways 回複 悄悄話 好多年沒有讀小說了, 時隔七年, 來原創看看, 一下就被你的故事吸引住了。
這才摸到園子裏, 想起自己以前讀過的一篇。
時間真快,恍若隔世。

寫的不錯, 進步也很明顯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最愛藍色' 的評論 :
謝謝,故事沒什麽出彩的,隻好用畫麵補足啦
最愛藍色 回複 悄悄話 好看!畫麵感很強。謝謝分享。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salways' 的評論 :
怪不得呢,原來以前讀過我的小說啊。
我想我的讀者,大部分都是以前就讀過我的小說,然後看見我貼了新篇,就會跟著看。
asalways 回複 悄悄話 以前就看過那個“偷情時代”, 印象很深。
好久不見,依然很突出的畫麵感, 很抓人, 更圓熟一些, 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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