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裏起了一陣大風,隨後下了一場暴雨,雷聲從窗外傳來,把她從夢中驚醒。她睜開眼,在黑暗裏看著打在窗簾上的刺眼的閃電,聽著遠處傳來的轟隆隆的雷聲和玻璃上傳來的密集的雨點鞭打聲,心裏突然湧上一種恐懼。她很擔心明宵,不知道明宵拿著假護照化名回去,去幫著大維出獄,會不會惹出麻煩,會不會被抓起來,或者被扣留在北京。想起弟弟跟她說的,“姐,別把一切都錯過去,沒準兒明宵有一天也不在了,那時後悔都來不及了。”,她心裏頓時覺得很懊喪,很後悔同意明宵回北京去。
自從明宵來到倫敦以後,她每天從皇家芭蕾舞團訓練回來,走到街角的那個燈火通明的咖啡店時,經常能看見明宵坐在一張靠窗的小桌前,麵前擺著一杯咖啡,或者在敲電腦,或者在一個小本子上寫著什麽。每天晚上她從家裏拉開窗簾,一眼就能看見樓對麵明宵屋子的窗玻璃上透出的桔黃色的燈光。明宵的客廳裏沒有安窗簾,她能看見明宵坐在桌前彎著腰的身影,或者看見明宵在屋子裏走動。每當她看見明宵時,她的心裏都會覺得很踏實。這幾天她走過咖啡店時,依然習慣性地往裏看一眼,但是已經看不見明宵坐在小桌前。晚上從窗口看過去,對麵明宵的屋子裏也是漆黑一片,再也看不見明宵的身影,讓她心裏覺得很失落。
風像是從窗戶縫裏硬擠了進來,帶著濕氣在屋裏回蕩著。她的腿在被子底下蜷縮著,覺得腳上很涼。每天睡覺時,她都注意把腳上的被子蓋好,但是腳依然覺得涼。她把身上蓋的被子裹緊,又把一個枕頭拿過來,壓在胸口,胳膊放在枕頭上麵,讓胸口感受著一種重量。她的雙腿在被子下麵挪動著,讓兩隻腳互相摩擦著。窗戶上不斷傳來陣陣雨聲,有時像是一把沙子拋在玻璃上。她睡不著,索性伸手拉開床頭櫃上的台燈,讓桔黃色的光驅趕走黑暗。床頭櫃上放著兩本英文小說,她伸手拿過來看了看,一本是Michael Ondaatje 的《The English Patient》,一本是Cormac McCarthy的《No Country for Old Men》,和一本《Slumdog Millionaire》的劇本。她拿過《Slumdog Millionaire》的劇本翻開,讀了讀,但是英文讀起來太費勁兒,劇本又太枯燥,沒讀幾頁就困意上來了。她把台燈關了,重新裹好被子。窗外的雨依然下個不停,風搖撼著窗欞,偶爾有閃電的白光打在窗戶上,轉瞬即逝。她用手抱著枕頭,閉上眼,聽著外麵的風聲雨聲和偶爾傳來的雷聲,依然擔心著,恐懼著,但是不久就沉沉睡去,進入了夢鄉。
明宵穿著風衣坐在一間燈光明亮的寬敞的會客室內,眼睛看著窗外變得漆黑的夜空,心情有些焦慮。在徐澤寧的辦公室內,他聽見徐澤寧給老四打的電話,也聽見了老四的回複,但是他還是有些不放心。老四是個心狠手辣的家夥,他不知道老四會不會在裏麵玩什麽花樣。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他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完全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徐澤寧和老四會不會改變主意。現在,他已經落在了徐澤寧和老四的手裏。他不知道一切會不會向他設想的方向發展。
他也不知道白手套是不是換了住處,見到白手套已經是半年以前的事兒了。這一年,網上對白手套的曝光越來越多。白手套為各個家族撈錢和洗錢,讓國有資產順利流入各大家族子女的錢袋。白手套的公司以低價出麵收購國有企業的控製權,讓巨額國有資產神不知鬼不覺地流入後麵的金主手裏,白手套在其中也分得一勺羹,賺了不少錢。徐澤寧上台和開始反腐後,白手套深知自己了解的各大家族的機密太多,怕被人滅口,先去了香港,住在香港一家五星級酒店內,後來覺得香港也不安全,就去了美國,匿名隱藏起來。
明宵有些擔心,白手套這樣的人應該是狡兔三窟。如果白手套已經搬家了,或者又躲到哪裏去了,徐澤寧和老四一定會以為他在耍他們,那樣僅憑持有偽造護照入境這項罪名,他們就可以把他關進監獄裏去。他不想再回到監獄裏,那不僅是浪費生命,而且也會讓他離開她。他覺得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不想失去她。
半步橋監獄的牢房裏,大維站在牢房中央,麵對著牆上的一個窄小的被鐵條分割的四方窗戶拉著小提琴。從二月底被抓到現在,有八個多月了,無論是在被秘密關押的地方還是在監獄裏,他都沒能再拉小提琴。琵琶姑娘的探監讓他很意外,更意外的是琵琶姑娘送給了他這把小提琴,讓他又可以拉琴了。有了這把琴的陪伴,監獄的生活就不那麽枯燥了。被判處死刑之後,他的手上和腳上都戴上了死刑犯的鐐銬,拉琴的時候,鐵鏈墜著他的胳膊,胳膊揮灑不那麽自如了,但是他依然可以把琴拉得很動人。他覺得他可以就這樣一直拉到被執行槍決的時候。
雖然律師們在一直鼓勵他上訴,但是他對上訴已經不抱希望了。他了解老四,知道隻要老四在,上訴就永遠不會成功。自從去八寶山射擊場去練槍,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跟老四同歸於盡。他買了那把仿真槍,本來是想探清老四的行蹤,摸清老四出入的規律,等機會來臨時,去八寶山射擊場,借著練習射擊的機會,用仿真槍把射擊用的真槍給換來。他買的仿真槍,是跟他練習用的真槍一個模型,兩把槍放在一起,幾乎看不出哪把是真,哪把是假來。他每個周末去射擊場練習,跟裏麵的教練很熟,讓教練對他很放心。每次帶他練習的都是同一個教練,他已經摸清了教練的脾氣。教練煙癮很大,因為射擊場裏不讓抽煙,教練經常要到門口去抽煙。跟教練混熟了之後,有時教練煙癮上來,就讓他自己在屋子裏打靶,教練跑到門口去抽根煙再回來。大維已經想好,在動手的那一天,利用教練抽煙的機會,把仿真槍放在台上,把真槍藏在身上,然後到門口跟教練說打完靶了,槍放在台子上。趁著教練沒反應過來,登上一輛射擊場門外停著的出租車,迅速離開射擊場。這樣,就可以用仿真槍換來真槍,實現自己的計劃了。
他沒有想到的是,還沒等自己摸清老四的行蹤,琵琶姑娘就發現了他買的仿真槍,把這件事報告給了老四。琵琶姑娘不但破壞了他的行動計劃,而且給了老四一個借口,把他抓了起來。在法庭上聽了琵琶姑娘所做的證言之後,特別是聽到琵琶姑娘被老四強暴之後又被毆打流產,他原諒了這個可憐的無知的姑娘。他不怪她。她也是一個受害者,而且最後很有勇氣地把老四的一切都講了出來。在探視室看到琵琶姑娘,他為琵琶姑娘無罪釋放而高興。琵琶姑娘離開了被拘押的地方就來看他,還給他買了水果和這把小提琴,讓他很感激。現在,他終於可以繼續拉琴了。雖然沒有聽眾,隻有四壁的牆在聽,但是他依然喜歡拉,一直拉下去。
大維拉了一曲《金蛇狂舞》,又拉了一首《如歌的行板》。他是在初中開始拉這首小提琴曲的。第一次聽到柴可夫斯基的這首曲子,就很喜歡。教他拉這首曲子的老師說,托爾斯泰曾經在聽到這首曲子的時候流下眼淚,說這首曲子讓他聽到了忍受苦難的人民的靈魂深處。他喜歡這首曲子,因為它細膩婉轉,像是一個人冒著細雨在鋪滿落葉的小徑上行走著,帶著一種無言的悲傷。落葉在腳下翻滾,雨打濕了衣服和頭發,小徑曲曲彎彎綿延漫長永無止境。在拉的時候,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從小就失去了父母,跟著爺爺長大,等到上大學的時候,爺爺也去世了。這些年來,他兩次進入樂團,兩次被開除,好像命中注定隻能在地下通道裏演奏。好不容易愛上了一個人,卻不能在一起。他想起了冬天的一個晚上,他站在雪地裏,看著她的車從小區裏拐上路口,融入外麵的大馬路上的車流,消失在視野之外。他站在原地,看著雪紛紛揚揚地自天而降,久久地不想挪動腳步。那種帶著親熱後的甜蜜和離去的悲傷的心情,想起來曆曆在目,一一如昨。
牢房的門響了一下,大維扭頭看了一眼門口,看見一個獄警拉開鐵門,所長走進門來,身後跟著兩個麵容嚴肅的獄警。他低下頭,看著小提琴的琴弓,繼續拉著琴。獄警從所長身後走過來,像是要製止他拉琴,被所長伸手攔住了。所長站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聽著他的琴,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灰色的天花板上。一曲完畢,大維彎下身來,把手裏的小提琴和琴弓豎在牆上。他直起身子來,看著所長和便衣,不知道他們找他有什麽事情。
琴拉得真不錯,所長點頭讚歎說。咱們監獄裏有人才,前些日子因為吸毒抓進來一個導演,昨天又進來一個編劇,還有好幾個演員和歌星。以後咱們可以直接在這裏拍連續劇了。
把他的鐐銬卸了,所長轉過身對身後的一個獄警說。
獄警手裏提著一串鑰匙走過來,用鑰匙把大維的手銬打開,隨後又把他的腳銬卸下。大維用手揉著被手銬磨破了的皮膚,不解地看著所長。
你自由了,所長說。收拾一下東西,跟我去辦手續。
我。。。自由了?大維不敢相信地問。
你是不是覺得這地方,挺適合專心練琴的?所長說。我已經給你盡最大的能力,創造最好的條件了。讓你住在單身牢房裏,不受別的犯人的欺負,不讓你去參加勞動和學習。你在這裏專心練琴下去,沒準兒哪一天會成為世界大師呢,到時我也可以跟人吹吹牛,是怎樣在監獄裏培養出世界大師的。不過呢,咱得聽上麵的,上麵要關你,我就不能放你出去。上麵要放你,我也不能留你,可惜以後沒法兒聽你拉琴了。走吧,現在就去我辦公室辦手續。
是誰把我放的?大維疑惑地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我也搞不明白,所長說。上麵說了,等把手續辦好了,讓你給一個手機打個電話,告訴對方你出獄了就行了。
會客室的門打開了,徐澤寧的秘書拿著手機走了進來,走到明宵麵前說:
監獄所長來電話,大維出獄的手續已經辦好了。大維現在監獄門口,你跟他直接通話吧。
秘書把手機遞給明宵。明宵接過手機,對著裏麵喂了一聲。
我是大維,他們把我放了,手機裏傳來大維的聲音。手續都辦好了,我在等出租車。
聽到你的電話我就放心了,明宵對著手機說。多保重。
你是誰?大維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是誰在幫我?
我是靳曦的朋友,明宵說。是靳曦在幫你。她希望你能夠珍惜生命,有個快樂的生活。既然出獄了,就不要一個人再去做無謂的抗爭。這個世界的黑暗,不是你一個人能扭轉的。白白犧牲自己的生命,也是毫無意義的。
知道了,大維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替我謝謝她。
一定,明宵說。再見,後會有期。
明宵把手機合上,還給秘書。秘書把手機放回兜裏,把手上的一個夾子遞給他。夾子上是一杆筆和一摞紙。明宵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地址,把夾子重新還給秘書。秘書看了一眼地址,對明宵說:
首長指示,你提供的消息事關重要機密,為了你的人身安全,請你到中央警衛局的招待所去住幾天,有人會保護你去。等這個地址核實了,人抓到了,首長會安排人直接送你去機場離境。我現在先帶你去吃晚飯,警衛局的車子已經在外麵等著你了。
好的,明宵看了一眼牆上的鍾表說。
洛杉磯郊外的一處風景秀麗的山腳下,一輛塗著電纜維修字樣的藍白色車沿著公路駛來,停在一處豪宅門側的草地邊上。車上下來兩個身穿藍色製服的人,左右看了一眼安靜的街道,走到門前,按響了門鈴。一個五十多歲的禿頂的中年人把房門打開一條縫,看見門外的人之後,臉上顯現出驚恐的樣子,想把門關上。穿藍色製服的人用腳頂著門,迅速擠進門去,把門在身後關上。
兩個小時之後,一輛急救車悄無聲息地開到門口,車上下來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抬著一個擔架走進屋內。幾分鍾之後,白大褂們抬著擔架出來,上麵躺著禿頂男人,像是全身被麻醉了一樣地一動不動。白大褂們把擔架從救護車的後門抬上救護車,兩個白大褂跟著上了車,把車門從裏麵關上。一個白大褂走到前麵,拉開駕駛室的門,坐了進去。救護車隨即沿著馬路開走了,草地邊的電纜維修車也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
徐澤寧的辦公室門口,老四匆匆地大步邁上台階,推開辦公室的門。
大哥,剛收到消息,白手套已經被我們控製起來了,老四興奮地說。
太好了,徐澤寧從辦公桌後站了起來說。幹得漂亮,這下有些人該傻眼了。人在哪裏?
在舊金山的一處安全屋裏麵,老四說。不光白手套本人被我們控製住,他老婆也被控製在洛杉磯的住宅裏,在紐約讀書的女兒的住處也找到了。
你想個辦法,盡快把白手套從美國弄回來,而且要絕對保證他的安全,不能在中間出問題,徐澤寧說。
有兩個辦法,老四說。一是讓白手套跟我們合作,自己配合,跟我們的人一起坐飛機回來。我們的人正在跟他做工作,勸說他走這一條路。我們已經控製住了他老婆,他女兒我們也找到了,他為了老婆孩子,隻能跟我們合作,配合我們。第二個辦法是從海上弄走,用快艇運到我們的油船或者貨船上,到了公海上,再用直升飛機押回國內。
從海上走吧,徐澤寧說。免得這家夥六親不認,在美國海關出問題,就成國際醜聞了。
大哥考慮得對,海上走慢一點,但是穩妥一些,老四說。有了白手套的口供和人證,這回我看誰敢跟咱們對著幹。誰跟咱們對著幹,我收拾誰。自從大維案以來,有幾個人一直在背後陰咱們。我看,咱們就從他們子女的腐敗問題上動手,利用白手套的供詞,把他們的子女先抓起來。他們的子女一被抓,人們馬上就明白了,這幾隻老虎倒台的日子也就快到了。
不要低估他們的力量,徐澤寧說。白手套被我們控製起來,可能是件好事,也可能是件壞事。好的方麵是我們可以利用白手套威懾他們,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壞的方麵是他們可能會狗急跳牆,會走極端。這是一場生死的鬥爭,他們輸不起,我們也輸不起。
要我說,就利用白手套,把幾大家族徹底搞垮,老四說。而且這也是順應民心民意啊。把那幾大家族積斂的財富沒收,用在軍備上,增強軍力,準備解放台灣。把黨內派係消滅掉,把台灣拿下來,完成統一祖國大業,大哥在曆史上一定會垂名千古,真正的大英雄。
你想得太簡單了,徐澤寧說。毛主席偉大吧,生前都沒能徹底削平黨內的山頭和派係,更別說我們了。打老虎要慢慢來,一個一個消滅,不能讓他們聯合起來,一起反撲我們。先把白手套安全押送回國,嚴厲審訊,讓他把跟各個家族的事情都坦白出來。有了白手套拱出的材料,我們再商量,哪個老虎先打,哪個老虎後打。我在研究一套策略,徹底打亂目前的權利結構,甩開政治局,讓新的權力機構替代政治局,就像毛主席當年用文革小組代替政治局,用軍委辦事組代替軍委,架空那些反對我們的人,讓他們失去實權,不打自倒。台灣,隻要我在,一定會拿下來,即使全世界都反對我們,我們也要拿回台灣。但是實現這一切,都需要一個前提,就是我們要牢牢掌握住軍權,不然我們的頭都不知道會掉在哪裏。你這些日子,不要做別的,就悶頭做好兩件事:一個是把白手套安全押回國內,並且讓他把所有知道的都吐出來;第二個就是掌控住軍隊,不能讓軍隊出現異動。
我明白,大事小事我還是分得清的,老四說。那我就把別的事情都推了,隻專注在這兩件事上。
下午在皇家芭蕾舞團訓練完,靳曦依舊來到按摩室,趴在簡陋的小床上由按摩師做按摩。按摩師的手勁兒很大,捏得她的骨頭疼,但是很舒服。按摩師一邊按摩,一邊跟她聊著天兒。按摩快做完的時候,她聽見放在旁邊椅子上的白包裏的手機響了一聲,像是有短信。按摩完之後,她謝了按摩師,背上包離開了按摩室。她在走廊裏掏出手機,看見手機上顯示有一條短信,是明宵來的。她用手指劃開屏幕,看見短信上說:
大維出獄了,無罪釋放。律師團在準備召開記者招待會。我被暫時“保護”起來,過幾天才能返回倫敦。有些事,不能在短信上講,短信不安全。不過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什麽事兒的,過幾天就能回到倫敦見到你了。
聽到大維無罪釋放的消息,她感覺很激動,幾乎不敢相信。她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但是知道一定是跟明宵有關。看到明宵說的被“保護”起來,她又有些擔心,不知道是誰在“保護”明宵,為什麽需要“保護”明宵。她知道短信不安全,可以被電信局或者情報部門看到,所以理解明宵不能在上麵說什麽。她用手指敲擊著手機上的小屏幕,給明宵快速回了一個短信:
謝謝你。聽見大維出獄的消息,心裏非常高興和激動。安全第一,盼早些平安回來。
天黑了。明宵坐在在中央警衛局招待所一間房間的沙發上,正在看電視裏的國際新聞。好多年沒看新聞聯播了,聽到開始的旋律,都有一種親切感。這些年來在美國,明宵幾乎不看新聞了。新聞裏除了美國還是美國,別的國家幾乎都沒有什麽報道。電視上正在報道非洲發生的幹旱,雖然已經到了秋天了,但是大片大片的土地依然幹燥得裂出了一條條縫。電視鏡頭上出現了一些非洲的孩子們,他們看上去營養不良,腦袋和眼睛顯得不成比例的大,但是很可愛。明宵想起了那個去非洲拍兒童短片的聯合國項目,覺得應該利用這段時間好好想想該怎麽拍。
門響了兩下,像是有人在敲門。明宵疑惑地站起身,不知道誰會知道他在這裏。他走到門邊,打開門,驚異地看見誌宏站在門外。誌宏的左手提著兩瓶茅台酒,右手提著一個網兜,裏麵是硬包裝的兩條中華煙。雖然明宵跟誌宏是表兄弟,但是自從誌宏飛黃騰達之後,這些年來已經跟誌宏失去了聯係。這次回京,父親還感歎地說,誌宏變了,過去總到家裏來看看,自從當了部長之後,再也不來了,偶爾春節出現一次,也是在家裏坐不了十分鍾就走。明宵仔細地端詳著誌宏,許多年沒見,誌宏比過去胖多了,肚子鼓起來了,頭發也稀少了。
可以進去嗎?誌宏有些尷尬地舉了一下手裏的茅台酒說。
請。明宵打開門,把誌宏讓進屋子說。
屋子靠牆的角落裏有兩個單人沙發和一個小茶幾。明宵把誌宏讓到一個沙發上,自己在另外一個沙發上坐下。誌宏把茅台酒和煙放在桌上,對明宵說:
澤寧告訴我說,你在這裏,我就來看看你。咱們哥倆兒也好久沒見了。給你帶了兩條中華來,你還抽煙吧?
謝謝你,明宵說。還抽,不過比過去抽得少多了。
你有杯子嗎?咱們喝點兒酒吧,誌宏說。
明宵站起身,去電視旁邊的櫃子上拿了兩個招待所的朔料杯子來,放在茶幾上。誌宏把茅台酒的瓶蓋打開,把酒倒入杯子裏。一股濃鬱的香味順著酒瓶溢了出來。
聽齊靜說你到倫敦去了,住在小曦對麵,誌宏說。我知道你跟小曦的感情。還記得那年暑假,我來北京,住在你家裏。那時你跟小曦正在熱戀,把小曦帶到家裏,還一起去北京圖書館看書,去北海劃船。小曦那時年輕,漂亮,單純,看著她喜歡你的樣子,真讓人羨慕啊。
那還不是托你的福,後來向著徐澤寧,暗中把我們給拆散了?明宵喝了一口酒說。
那是我一生裏最後悔的事,誌宏也喝了一口酒說。後來小曦跟澤寧鬧離婚,自殺過一次,齊靜埋怨我,說小曦要是跟著你,會幸福得多。這件事兒我做得不地道,對不起你。我從來沒有跟你道過歉,今天來,也是借這個機會,當麵跟你道個歉。
算了,反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明宵說。徐澤寧太有手腕了。當初我太年輕,論個人條件,論成熟,論家境,論手腕,我根本都鬥不過徐澤寧這樣的太子爺。沒有你,小曦可能最後也會被徐澤寧搞定。
的確是這樣,誌宏說。澤寧想要的,沒有得不到的。這你也不能怪小曦,女孩沒有幾個能抵製徐澤寧那樣的家世和地位的誘惑的。小曦還算幸運,沒遇上那種玩一個甩一個的太子爺,澤寧對小曦還是很喜歡的,到現在都依然喜歡小曦。把小曦送出國,兩個孩子都交給小曦撫養,能做到這點也是不錯的了。
他對小曦好?明宵把酒杯放下說。別開玩笑了。他真對小曦好,小曦能走到自殺那一步?他隻是想占有一個人,他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愛一個人,什麽是尊重一個人。
也是,誌宏說。澤寧這樣家庭出身的人太強勢了。不說那些了,這次來,我想說謝謝你。謝謝你當年在我來北京的時候對我的照顧,那些日子我都忘不了。還有謝謝你當年冒著風險和小曦一起把我從天壇醫院轉移走,讓我在小曦家裏住了一個月,把傷養好。你跟小曦的事兒,我做錯了,向你和小曦道歉。希望你們以後能在一起,這也是齊靜的心願。
過去的事兒都不用講了,不管怎樣,你是我哥啊,明宵說。當年你可是小曦和我的偶像,覺得誌宏哥那麽努力上進,懂那麽多,而且特別勵誌。
慚愧慚愧,誌宏把自己的杯子滿上說。我這個哥做得不好,沒給你做個好的表率。人都說當官是個高危職業,我也是越來越感覺仕途凶險,將來吉凶難料。
你怎麽也變得悲觀了?明宵笑了一下說。
我現在越來越明白了,誌宏感歎一聲說。人家是少爺,姑爺,我是師爺。少爺永遠是少爺,即使出了問題也是少爺。姑爺好歹也沾親帶故,也算是半個家人。我就一師爺,什麽都不是,官做得再大也是伺候少爺和姑爺的。
後悔了吧?明宵說。當初我記得你讀研究生時,總惦記著娶個宮裏的,要是真的那樣,你也多少是個姑爺了。
沒有沒有,沒後悔,誌宏舉起杯子說。這麽多年下來,我越來越覺得齊靜好了。齊靜好脾氣,好心態,對孩子好,對我也好,從來不跟我鬧。我很知足。難得你在這裏,今天我們好好喝一頓,以後還不知會怎樣。明宵,來,我們幹一杯,祝你和小曦以後能幸福的在一起。我覺得你們兩個要是能在一起是最好的。過去就覺得你們兩個特別般配,現在也是這樣覺得。
北京南苑軍用機場,一家直升飛機盤旋著降落在跑道上。一個禿頭中年男人帶著手銬,被從直升飛機上推了下來,幾乎在地上摔了一個跟頭。一輛敞篷軍用吉普車向著直升飛機駛過來,上麵站著身穿上將軍服的威風凜凜的老四。吉普車在禿頭男人身邊嘎地一聲停下。老四邁下車來,對著禿頭男人冷笑一聲說:
幹總,我們又見麵了。
這是何必呢?禿頭男人揚起手裏的鐐銬對老四說。澤寧需要我,跟我打聲招呼,我自己回來嘛,幹嘛要搞得這麽尷尬?你知道我的,我過去也沒少替你們徐家出力啊。
是啊,老四譏諷地笑了一下說。當年我想買鄭州的那家國企,跟幹總談得好好的。幹總為了討好X大公子,轉手就跟對方簽了合同,把我甩一邊去了。那時,幹總眼裏有我嗎?
那是我的錯,禿頭男人說。後來,我不是在後麵幾單買賣裏給你補償過了嗎?老四,我可是賠了錢的。你們這幫爺都不好伺候,誰也得罪不起,我就是一個伺候八個主子的奴才,牙齒打掉了往肚子裏咽,我容易嗎我?
你還叫屈?您也不想想你那些錢都是怎麽賺的,老四說。後來聽說你在香港過得跟皇帝似的,三宮六院,孩子好幾十個,咱中國趕超印度人口全靠你了。
都是謠傳,禿頭男人說。你看我這樣子,我有那身體有那本事嗎?純屬這幫孫子們網上造謠,害我啊。
幹總,咱們也老相識了,就不必逗悶子了,老四說。醜話我先說在頭裏:所有你經手的那些買賣,都給我一筆一筆寫清楚了。是給誰家做的,怎麽做的,賺了多少,經手人是誰,錢去了哪裏了。不然,你別怪我跟你不客氣。你老婆孩子,我隨時都能給押到北京來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禿頭男人說。你什麽做不到啊?這不說把我弄回來就弄回來了嗎?
信就好,老四說。你好好交代,我保你的命,對你的老婆孩子也不追究,財產也不沒收,過一段兒沒準還能把你給放了,讓你安度餘生。你要是不好好交代,你讓你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家產全部沒收,還得搭上你老婆孩子。
我好好交代不就齊了嗎?禿頭男人說。我跟那些人也不沾親不帶故,他們平時一個個都把我當孫子一樣呼來喝去的,我護著他們幹嘛啊?
這就對了,老四說。跟我上車,我帶你去個安心寫材料的好地方去。
上海一處僻靜小胡同裏的一幢帶著花園的別墅裏,一位中年人陪著一位老人在花圃邊轉著圈走著。老人戴著墨鏡拄著手杖,身體看著有些虛弱,走幾步就要停下來休息一下,中年人攙著老人的胳膊,隨著老人的步伐,時走時停。
這個時候,你怎麽還到這裏來?老人用手杖敲敲花圃邊上的一塊磚說。
我來不來,他們都知道我跟您是一頭的,中年人說。我要是不來看您,他們才會覺得奇怪。
北京那邊情況怎麽樣?老人問中年人說。
不好,中年人說。澤寧從美國抓回了白手套,白手套在老四的威逼下全招了。據說寫了幾百頁的材料,各大家族在名單上有名有姓的有三百多人。
怎麽會這麽多人?老人有些疑惑地問。
他是各大家族公用的白手套,誰都信任他,有什麽事兒都走他那裏,中年人說。現在高幹們人心惶惶,各大家族都不敢出聲了,隻顧自保,誰也不知道澤寧下一個要動手的是誰。
你覺得下一個會是誰?老人問。
是我,中年人說。我女兒在白手套招出來的那個名單上。
你?為什麽澤寧會動你?
因為動了我,就動了您,中年人說。隻要您在,澤寧就沒有安全感,他必須要打掉我,最終打掉您,才能大獲全勝,成為無人敢抗衡的人。雖然澤寧上台以來,我一直都注意跟澤寧不撕開臉皮,但是他了解我,從來沒對我放心過。澤寧是一個很講究策略的人,他不會一下動您,因為他投鼠忌器,現在還不敢。動我,誰都知道我和您的關係,等於是向外發出了一個信號。他打掉了我,就沒人敢再跟隨您,以後再動您,就如摧枯拉朽一樣容易了。
說得對,老人說。如果我坐視澤寧動你而不救的話,就沒有人相信我會出手去救別人了。他們就會倒戈,都投向澤寧那邊,而且有人為了立功,遞投名狀,會不惜出賣我。所以,無論是為了你,還是為了我,澤寧要是動你,我都不能袖手旁觀。
本來我想借助大維案把鍋的裂縫敲大,讓澤寧失去民心,中年人說。沒想到澤寧抓了白手套,還把大維給放了。這樣他一方麵收攏了民心,另一方麵等於是拿住了各大家族的命脈,想動誰就動誰。以我對澤寧的了解,他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不會立即下手。這樣就給了我們一個時間和機會,可以出其不意,讓澤寧措手不及,錯失良機。現在是真到了我們和澤寧決鬥的生死關頭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非常時期,隻好動用非常手段了。澤寧依仗的左膀右臂是老四和誌宏。誌宏一介書生,掌管中宣部,不足為慮。老四替澤寧掌管軍權,隻要除掉了老四,讓澤寧在短時期內失去對軍隊的控製,您出麵召集政治局會議,我想各大家族對澤寧反腐早已惶惶不安,一定會全力支持您,用政治局投票的方式合法把澤寧罷免。
非常手段可以,但是我們不能搞暗殺,老人說。這樣的話,我們就會跨過黨內鬥爭的底線,也會遺臭萬年,為人不齒。
不用我們去搞,自有人會去搞,中年人說。澤寧把大維給放了出來,是個失策。以我的了解,大維是鐵了心的想殺死老四來報仇,這也是老四想置大維於死地的原因。但是大維自己力量不夠,他既沒有辦法搞到真槍,也沒辦法接近老四。而我們,恰恰可以幫助他拿到真槍,和給他創造機會接近老四。到時由大維下手,我們旁觀。事成,我們坐享其利,趁著澤寧軍權短暫失控,立即召集政治局會議表決,罷免澤寧。事不成,老四一定會殺死大維,那時我們可以拿死了的大維再一次做文章,把大維事件的來龍去脈曝光出來,讓老四成為眾矢之的,讓澤寧自斷右臂。
我覺得澤寧不會自斷右臂,而是會拚死保護老四,把我們一舉拿下,老人說。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澤寧會放手一搏,不再顧忌。
那我們就隻能讓大維刺殺老四一舉成功,借助大維的手除掉老四,中年人說。
但是怎麽能保證大維一定會成功呢?老人問中年人說。
這個我自有辦法,您就放心好了,中年人說。對付老四這種有勇無謀的魯莽之輩,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兒。除掉老四的晚上,您要秘密回京,第二天出其不意立即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動員各大家族的人參加,罷免澤寧。澤寧反腐,把各大家族都推到了我們一方,孤立了他自己。隻要有人領頭,政治局的大多數人一定會投票讚成罷免澤寧的。
好,老人點頭說。什麽時候回京,我等你的消息。
首都機場的寬敞的候機廳內,明宵穿著風衣,坐在後麵一排無人的空座位上,正在低頭敲著手機。
小曦,我在機場,一會兒就要登上飛往倫敦的航班了。大維被無罪釋放的消息已經在網上傳播開,輿論一片歡騰,網民們都很興奮,說終於看到了司法公正的希望。律師們發表了公開信,為糾正了一件冤假錯案而感到高興,同時要求追究失責和賠償。中央樂團現在決定重新錄用大維,讓大維回去拉琴。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文章,說在徐澤寧的親自過問和指示下,大維一案得到快速的平反,表示了黨和政府堅持反腐,堅持司法公正的決心。我的任務終於完成了,也不需要被“保護”了,明天上午就會回到倫敦。這次沒想到事情進展這麽順利,我也為大維很高興。你也不用擔心了,我們明天見。
明宵檢查了一眼敲入的字,按了一下發送鍵,把短信發了出去。他合上手機,看見一個戴著墨鏡穿著一件灰色粗呢外套的身材苗條的女人走到他麵前。女人把墨鏡摘下,看著他,對著他微笑了一下。明宵認出了這個女人,是小寇。
你怎麽來了?明宵問小寇說。
我替澤寧來謝謝你,小寇說。你幫他做了兩件事,一個是抓住了白手套,一個是在大維這件事上挽回了民心。我沒有能夠做到的事,你做到了。
我並沒有想幫他,明宵說。我隻是想救大維。
但是你客觀上做到了,所以我感激你,小寇說。你爸爸申請出國護照的事兒,澤寧已經批準了,相信不久就會拿到護照,跟你在倫敦團聚了。
太好了,謝謝,明宵說。我也很感激。你倫敦有什麽事兒嗎?
沒有,小寇把手伸出來說。不是來托你辦事兒的,就是特意過來感謝你一下。祝你旅行順利,一路平安。
謝謝。明宵站起來握住小寇的手說。希望以後有機會能在倫敦見到你。
如果你跟靳曦在一起,我會替你們祝福的,小寇說。再見。
晚上孩子們睡了之後,靳曦去了對麵明宵的樓,把信箱最後查看了一遍。信箱裏有幾封信,看著像是水電費的單子。她拿著信坐電梯上了樓,去了明宵的房間。她打開屋門,把信跟別的信一起放在桌上。剛才她收到了明宵的短信,知道明宵就要回來了,想幫著明宵把屋子收拾一下,讓屋子顯得更幹淨整潔一些。她去了臥室,看見明宵放在衣櫥裏的一筐沒來得及洗的換下來的衣服。她端著筐去了浴室旁邊的走廊裏,把衣服倒進了走廊邊上的洗衣機裏,開動洗衣機把衣服洗了。她回到了客廳,把客廳也收拾了一遍。
洗衣機還在轉著,她想等衣服洗完了幹完了再離開。她看了一眼收拾得幹淨整潔的客廳和廚房,感到很滿意。她去了洗手間,把台子上的牙刷牙膏和杯子擺好,把鏡子上的幾個小汙點用紙蘸著水清除了一下。她回到臥室,把床頭櫃也收拾了一下,把上麵的書擺放整齊。床頭櫃上零散地放著幾個硬幣,她把硬幣收起來,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放進抽屜一角。她看見抽屜裏放著一個精致的藍色的盒子,像是盛放明信片的盒子。她把盒子拿出來,坐在床邊好奇地打開。她看見裏麵是一小摞信,信封是她熟悉的中央芭蕾舞團的信封,有些發黃發舊了,右上角貼著幾張國際郵票。信封上麵的字也是她熟悉的筆跡,是她自己的字,是當年寫給明宵的。
看到熟悉的信封和熟悉的字體,她愣了一下,許多往事一刹那回到心裏。她仿佛看見一個穿著一件樸素的連衣裙的年輕的姑娘走在灑滿陽光的街道上,手裏捏著一封信,走進了街邊一幢小樓裏的永安裏郵局,上了二層,在一個營業窗口前排隊。她看見姑娘把信遞進窗口,裏麵的女售貨員把信在一杆電子秤上稱了一下,告訴她需要兩塊七。她看見姑娘翻著兜,把一些毛票拿出來,湊夠了錢,把錢遞給營業員。營業員把幾張郵票從窗口遞了出來,讓她自己把郵票貼上,然後把信扔進門口的綠色圓信筒子裏。她看見姑娘捏著郵票和信走到屋子的一邊,在一個長條桌上找到了一瓶膠水,用膠水瓶裏的小毛刷把郵票後麵刷上膠水,把郵票一張張整齊地貼在右上角。她看見姑娘用手掌仔細地把郵票四周溢出來的膠水抹去,仔細審視了一下信封上的地址,走到綠色的郵筒前,親了信封一下,把信封從信筒頂部的細長的口子裏塞了進去。她看見姑娘走出了郵局,下了台階,踩著陽光往中央芭蕾舞團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哼著鄧麗君的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開在春風裏。
她把盒子最上麵的一封信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把裏麵的信紙抽出。信紙有些發黃發脆了,但是裏麵的娟秀的鋼筆墨水字跡依然很清晰:
親愛的明宵,
今天中午收到了你的來信,我高興極了開心極了。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也許是郵局出了問題,竟然一下收到了你的四封信。四封信!你不知道見到這摞在一起的四封信,我是多麽的開心。自從你走了之後,這一個半月裏,除了從誌宏哥那裏聽說你打電話給家裏之外,一直沒有你的音訊,我都著急死了,總是在惦記你,不知道你那邊怎樣了。見到你的信之後,知道你一切都很順利都很好,我終於踏心了。
你走之後我覺得自己變了很多,變得容易多愁善感,變得容易情緒失控,變得很敏感很脆弱,很容易被擊垮。前一段一直沒有收到你的信,我經常自己鬱悶,有時會猜測你是不是把我給忘了,會不會是跟別人好上了。
舊金山,聽起來就覺得那麽遠。從你走了之後,夜晚變得很長,生活也變得空虛了很多了。昨晚我還在蒙著被子哭,今天見到你的信才高興起來。
我這邊一切都挺好的。自從進入中芭以來一直很忙,每天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一點,絕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排練廳裏。我來的正是時候,中芭在排演古典芭蕾舞劇《吉賽爾》,我正好能夠加入進去。我們的老師是秦老師,原來是《紅色娘子軍》裏演連長的,是中國最早的那一代芭蕾舞演員,跟靳凡很熟悉,都是那一撥人,也做過媽媽的學生。她的眼光非常犀利,對我們要求很嚴,對每一個舞蹈動作都很挑剔。我們都很害怕她,因為她有的時候會把人說哭。到目前為止,她對我還是不錯,我想可能是看在靳凡的份兒上,或者是因為過去做過我媽的學生,對我一直比較照顧,輕易沒說過我。
我有個室友叫齊靜,比我大五歲,舞蹈學院畢業的,在別的舞劇裏擔任過一些小角色,在《吉賽爾》裏飾演鬼王,戲很多很重。她是一個很能吃苦的姑娘,對我也很好,像是個姐姐一樣關照我。
你走之後,誌宏哥來了幾次,第一次是把你留給我的磁帶和錄音機送給我 ,第二次是他去了人大報到之後,把他的研究生宿舍樓和電話告訴我,第三次是齊靜請他來看彩排。齊靜從第一麵開始就很喜歡誌宏哥,對他很欽佩,我覺得他們也挺般配的。昨天彩排之後,誌宏哥還請齊靜和我一起喝餛飩湯來的,我們聊了很多,一直聊到快午夜了誌宏哥才走。
我比過去瘦了。受齊靜的影響,我現在晚餐基本不吃什麽了,隻吃一個蘋果。上次回家,爸爸很心疼的說要我不要再繼續節食了,擔心這樣下去會營養不良,對身體有損害。但是這裏的姑娘們都這樣節食,晚餐都不吃什麽。好在我的個子已經長高了,不用怕縮回去了。可是每次看見巧克力和冰激淩,都特別想吃,但是一口都不敢吃。想起你走之前,帶著我和誌宏哥去仿膳和馬克西姆餐廳去吃飯,要是換到現在,我也就是敢在裏麵坐坐,什麽都不敢吃。
在芭蕾舞團這一段時間,讓我對靳凡 ---我現在不知道該管他叫什麽好,不能管他叫爸爸,因為我爸隻有一個,也不能管他叫爹,這樣太拗口,也不能管他叫靳主任,那樣太像外人了 --- 的好感增加了不少。他給我講過和媽媽的戀愛故事,有些是我第一次聽說,覺得挺感動的。
過去因為媽媽的自殺,我一直覺得不能原諒靳凡,現在覺得他對我媽媽其實一直很好,心裏也就不知不覺的原諒了。他對我特別好,每天都來看我排練,每天下班之前也都到排練廳來看看我,跟我說幾句話再走。別的姑娘們都很羨慕我有這樣一個親爹,因為他對我好到很偏心眼。
最近我們正在排練《吉賽爾》,裏麵演巴吉爾達的演員在訓練時腿部受傷了,靳凡就找導演組,把這個角色交給我跳。我剛進團來,按理說且輪不到我,但是靳凡說動了導演組,讓我來跳這個角色。劇團裏的人底下有些有非議,但是都沒有辦法。現在誰都知道靳凡是我親爹,團裏的領導都給我開綠燈。這樣其實也不太好,因為芭蕾舞團基本都是女演員,幾個跳得好的都是互相羨慕嫉妒。現在,即使我跳得好,別人也會說我是靠自己的親爹的照顧而不是靠自己的本事。
昨天我們彩排了《吉賽爾》,文化部長和劇團的領導都在前排坐著,讓我覺得特別緊張。我以前沒有練過《吉賽爾》,也沒有見過媽媽跳過,對我來說這部舞劇完全是陌生的。我在裏麵的第一幕跳農家姑娘和巴吉爾達,第二幕跳幽靈。雖然沒有跳過,時間也很短,但是我都把這幾個角色跳下來了。好在整場彩排,我的舞蹈都沒有什麽失誤。劇團裏的別的姑娘們看見我跳的舞蹈,知道我是能夠勝任裏麵的角色的,也就沒話可說了。
謝謝你留給我的磁帶,和給我買的錄音機,耳機和隨身聽。我都很喜歡。每天我跟齊靜在宿舍裏用你買的錄音機聽你留下的磁帶。齊靜特別喜歡羅大佑,現在我也開始喜歡羅大佑了。我們天天聽《光陰的故事》,聽著有時就覺得很傷感。
剛才我把你的信讀了好幾遍,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看見你的筆跡,仿佛就像是見到了你。我撫摸著那些字,就像是在撫摸著你。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很幸運,因為遇到了你。自從遇到了你之後,一切都變得跟過去完全不同了。這個暑假變化太多,我找到了丟失很久的波希米亞紅裙,遇到了自己的親爹,進了芭蕾舞團,愛上了你。這短短的幾個月,竟然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就好象我的人生一直是一潭平靜的死水,突然之間起泛起了波瀾。
記得當初剛見到你的時候,心裏總是忐忑不安,總擔心在你麵前自己顯得很膚淺無知。每次聽你誇我,心裏總是美滋滋的。我是一個膽小的人,從來沒有愛過,也不知道怎樣去愛一個人,更不敢主動去愛一個人。可是在你麵前,我覺得像是變了一個人,經常自己一個人傻笑傻哭。過去覺得說愛一個人總是難以啟齒,現在卻可以在你的麵前把自己的心情都袒露。
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麽喜歡你,我不敢當麵跟你說。現在在信裏,覺得可以跟你敞開心扉。我喜歡你,因為你陽光,因為你帥氣,因為你有夢想,因為你有行動,因為你也喜歡我。我覺得你跟別的男生完全不一樣。在你的年齡別的男生還像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而你已經飄洋過海,去追求你的電影夢去了。誌宏哥說得那句話很對,有誌者事竟成,有一天你一定能拍出驚天動地的好電影的。
看到你說總是在想我,我覺得很感動。其實我也一直在想你,在忍受著相思之苦。現在我終於體會到了什麽是想一個人。想一個人,就是無時無地無原由地都會想起。晚上入睡前閉上眼睛的時候,半夜裏的半夢半醒時分,清晨醒來白光照在臉上的第一瞬間,中午聽你留下的磁帶,在樓前小徑上散步,走著去食堂的路上,坐在回家的汽車上,偶然經過你家的樓門口,看見陶然亭公園的外牆和玉淵潭公園的湖水,幾乎隨時隨地都會想到你。我一直後悔沒有能夠跟你早一些相遇,我們從小住在一幢樓裏,那些時間我都在幹什麽,讓這麽多年都蹉跎過去,而隻留了一個月讓我認識你?
前幾天中午我跟齊靜在街道上散步,看見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年輕男人推著一輛嬰兒車,車上坐著一個三四歲大的女孩。他們走到一個賣冰激淩的小店前,買了一份冰激淩,蹲在路邊的樹蔭下,兩個大人一個孩子用一個小勺輪流挖著冰激淩吃。看著他們開心的樣子,我就想要是我們有這麽一天就好了。我知道我們都很年輕,現在談婚論嫁都太早,但是你要是要我,我就會跟你走,不顧一切的跟你走。想象著有一天我推著嬰兒小車,你牽著一條可愛的小狗,我們在街上散步,買一份冰激淩坐在街邊的長凳上一起分享。想象著回到家裏,我係上圍裙做飯,你推著搖籃哄孩子。吃完飯後我帶著孩子看小人書,你低頭琢磨你的電影劇本。孩子睡覺後我沏一杯茶,依偎在你身邊,你隻要抱我一下親我一下,我就滿足了。我覺得那樣的生活太美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笑,竟然想到了那時候?
你不知道我多想在你身邊,多想跟你一起牽著手去海邊看燈塔和海鷗,多想陪你一起坐在沙發上讀書,多想跟你一起坐在公交車上一人一個耳機聽鄧麗君的歌,多想坐在你的自行車後座上沿著海邊的小徑行駛,多想一起坐在黑黑的電影院裏握著手看你喜歡的電影,或者什麽都不做,隻讓我靠在你的身上入眠。對我來說,幸福就是你跟我說愛我,幸福就是跟你粘在一起,幸福就是早上醒來閉著眼一伸手就能摸到你。雖然現在還不能做到,但是我相信這一天遲早會來到的。
愛你的小曦
看著過去給明宵的信,她的眼角有一顆淚珠滴了下來。雖然是當年的信函了,但是重新讀起來,依然讓人感慨萬千。她很後悔當初把明宵的信都燒掉了,不然,有時還可以拿出來看一看。那時雖然明宵在舊金山,她在北京,但是每當她去郵局發一封信,或者在傳達室收到明宵的一封信,心裏都會覺得很幸福。明宵把這些信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裏,可見一定是讀過了許多許多遍。也許這些信,就是陪伴著明宵渡過了這些年。
她想起有次跟爸爸聊天,爸爸說,婚姻裏,感情雖然最重要,但是門第也最好相配。徐澤寧門第太高,最終出了問題。大維太低,讓人感覺不相配。隻有明宵,從小在一個樓裏長大,後來去了美國讀書,做導演也事業有成,各方麵都跟她很相配。想到明宵這些年來,幾次回北京去找她,又去了布拉格跟她見麵,還搬來了倫敦住在她對麵,一直等著她,這樣的感情,到哪裏能再找到一份兒呢?而自己,這些年來,不是因為害怕徐澤寧而不敢跟明宵聯係,就是忘記了明宵。想到此,她覺得自己很對不起明宵。她想起弟弟說,她現在的狀態,其實對誰都不好。她自己不幸福,明宵不幸福,爸媽也為她著急,大維的境況也不會變好。過去她一直放不下大維,特別是大維第二次被抓之後,她一直為大維擔心著,怕大維出什麽意外。現在,大維終於出獄了,重新獲得了自由,她為大維高興,特別是聽說大維能夠重新回到中央樂團拉琴,心裏也放心多了。
她把信塞回信封,把信封放回盒子,把盒子放回床頭櫃的抽屜裏。她把抽屜關上,回到客廳裏,站在窗邊,一邊等著幹衣服,一邊看著窗外的月亮。一輪皎潔的明月正懸在對麵的樓頂上方,把明晃晃的月光灑在四周的薄雲上。四周的薄雲變成了深淺不一的淡黃色,在深藍色的夜空裏柔和地把月亮襯托得更為澄明。遠處的泰晤士河邊的摩天輪的金屬架在月光下反射著銀色的光,四周的點點燈火倒映黑色的微漣的河水上,顯得格外的寂靜。此刻她覺得月光順著窗玻璃流了進來,流到了她的頭發上和身上,流進了她的心裏。不是寒冷的月光,而是溫暖的明黃色的月光,在心裏不斷地流淌著。
謝謝忘憂草。
謝謝labo。
謝謝仙姑,現實永遠比小說精彩。
謝謝HP67。我覺得靳曦是在過去的戀愛裏傷得太重,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走出來。明宵來到倫敦,用自己的執著感化了靳曦,喚醒了靳曦內心隱藏的愛。大維出獄,重回中央樂團,也讓靳曦減少了對大維的擔心。經曆這些年的曲折和等待,靳曦和明宵也該走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