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四的私人會所出來時,天已經很黑了,路燈明晃晃地照著行人寂寥的小巷。小巷兩邊大多是深宅大院,院門關著,看不出裏麵是什麽人家。小巷子裏偶爾有轎車駛入,駛過身邊後,小巷變得更加冷清起來。琵琶姑娘頭發蓬亂地沿著小巷走著,身體下部疼痛著,像是有液體在不斷流出來。她的心情既難受又沮喪。她恨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可鄙可恥的人,既出賣了大維,又被老四強暴,卻不敢反抗。
她冒著寒風走到路口,看見小巷和大街交界的地方有家小雜貨店,店門的玻璃上罩著冰霜,裏麵透出溫暖的燈光。她走進小店,買了一盒煙和一個打火機。她過去從來不抽煙,但是她現在想來一根。店主是個不愛說話的男人,把煙和打火機給她,收了錢,走到一邊去看正在玩遊戲機的孩子去了。
琵琶姑娘推門走出店門,在店門口停住腳步,撕開煙盒,從裏麵抽出一根煙來。她用打火機把煙點上,吸了一口。帶著辣味的煙吸進胸腔裏,嗆得她咳嗽了一下。大街上的行人不少,人們從她的身邊邁著匆忙的步履走過,沒人看她一眼。剛才在老四私人會所裏發生的一切,讓她覺得自己的世界全被顛倒了。看到大維床下的槍時,她曾以為大維真的是個隱藏得很深的壞人。當聽到老四告訴她,那不是真槍,隻是一把仿真槍時,她對大維的印象一下又好了起來。想到老四說的,假搶也可以換成真槍來給大維定罪,她突然警醒了。原來老四就是一直在憋著找茬兒給大維治罪,而自己所做的一切,給了老四一個很好的借口。她不知道老四具體會怎麽辦,如果大維真的因此被老四栽贓陷害入獄,她會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大維,給大維惹了禍。想到此她覺得心裏愈發難受起來。
她在店門口把煙抽了兩口後踩滅。她不想現在就回學校宿舍,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她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一塊石頭壓著,無處排解。她沿著大街走下去,走到一家燈火通明的電影院。影院外麵的櫥窗裏掛著一張老電影《緣分》的電影海報,她想起一直想看這部張國榮年輕時演的老片子,就走到售票口,看了一眼電影時間。電影已經開演十分鍾了,下一場還要等兩個小時。她從手包裏掏出錢包,買了一張電影票,順著走廊走進了放映廳。
放映廳很黑,她在門口站住了腳步,等了幾秒鍾,讓眼睛適應了一下黑暗。她看見裏麵一排排的座位都空著,隻有後麵幾排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人。她彎腰走到中間一排空著的座位中間,坐了下來。屏幕上,穿著帶紋灰色西裝的帥氣的張國榮,在地鐵站偶遇穿著白色套衫的青春靚麗的張曼玉。他們麵對麵坐在地鐵車廂的座位上,偷偷窺看著對方。電影有不少誇張搞笑的鏡頭,讓她忍不住想笑。看見張國榮和張曼玉在一起的幸福模樣,她為他們欣喜。看見他們因為誤會而分手,她為他們傷心落淚。屏幕上的張國榮不知怎麽變成穿著一件被撕破了白襯衫拉著小提琴的大維,大維黑黑的眼睛看著她,手裏拉著那把破舊的小提琴。琴聲如泣如訴,在影院裏彌漫開來。她低下頭,雙手捂住臉,低聲抽泣了起來,身子一動一動的。大維從她的眼前消失了,她看見老四的腦袋在她麵前晃來晃去,麵孔顯得猙獰可怕。
身邊的座椅響了一聲,她側過頭去,驚異地看見一個男人坐到了她身邊。男人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酒氣,讓她厭惡。她站起身,挪到旁邊的座位上,躲開男人。男人跟著湊過來,伸手去摟她的肩膀,帶著酒氣的嘴唇湊過來,想吻她。
討厭!
她喊了一聲,甩開男人的胳膊,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影院。
琵琶姑娘走到街頭上,看見熱鬧的街道此刻已經寂靜下來,瑟瑟寒風從街道上呼嘯而過,吹得幹枯的樹枝發出哨聲,也吹得她透心涼。她突然想去大維的家裏去看看,於是站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一輛頂上亮著燈的出租車悄然在她的身邊停下,她彎腰鑽進車裏,把大維的地址告訴了司機。
大維的住處很快就到了。她走進黑洞洞的樓門,順著黑漆漆的樓道,爬上了樓,來到大維家門口。樓道裏黑乎乎的,她跺了一下腳,讓樓道的自動燈亮了起來。昏暗的燈光下,她看見大維的屋門關著,門上貼著公安局的封條。她用手推了一下門,沒想到門沒鎖,一推就推開了。她撕開封條,走了進去。
大維的屋子很淩亂,床被掀倒在一邊,枕頭和被子都散落在地上。她看見大維的那把舊提琴躺在地上,琴弓歪在一邊,已經被踩斷了。她邁過被子,彎腰拾起地上被踩壞了的琴弓,用手撫摸著斷了的琴弓。跟大維在地下通道演奏了半年多,他拉琴,她彈琵琶,他們就像是一對合作無間的夥伴。雖然他們之間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曖昧的話,也從來沒有挑逗過,連玩笑都沒有開過,但是她知道自己慢慢地喜歡上了這個倒黴的小提琴手。撿起琴弓的那一刻,她的眼淚突然冒了出來。她知道自己其實已經愛上了大維。
老四的私人會所內,徐澤寧,誌宏和老四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在開每周的碰頭會。老四把一張紙推到徐澤寧麵前,對徐澤寧說:
大哥,這是軍隊裏麵一百名貪腐超過三千萬元的中將以上的人員名單,包括已知的貪腐數額,他們的軍銜和職務。
徐澤寧戴上老花鏡,拿過紙來仔細看了一遍。
你知道這裏麵哪些是對我們忠誠的,哪些是對其我們不忠的嗎?
我在人名旁邊做了注解,老四說。人名旁邊點著綠點的,是忠於我們的人員。紅點的是跟我們的對手走動緊密的人。最重要的,是在軍委掌權的兩位上將。他們這些年來提拔了不少軍隊幹部,黨羽很多,不少人是跟他們一頭的。隻要他們還在位上,軍隊就無法徹底整頓。
好,這份名單好,徐澤寧說。那我們就先從這兩位上將動手,把他們拿下,讓跟隨他們的人群龍無首,再一個個收拾其餘的。這兩個人,一定要送上軍事法庭審判,敲山振虎,嚇一嚇那些跟他們關係密切的。對於那些跟隨他們的,讓他們自己主動申請退休,免予追究。對於那些貪戀權位不想退的,查清事實後,直接逮捕,開除軍職。
澤寧,這事兒怕不能操之過急吧,誌宏說。一下動這麽多軍隊將領,就怕會引起軍內動蕩,黨內喧嘩,給我們的對手可乘之機。
我也是這樣想,徐澤寧說。所以先拿下這兩個最主要的,其餘的慢慢來。空出來的職位,一律換上我們的人。
我聽說那兩位一個患了癌症,另一個身體也不好,誌宏說。是不是免掉職位,讓他們自己去養老就行了?
不行,老四說。他們就是有一口氣,也得拉上軍事法庭。不然,如何樹立大哥在軍隊的絕對威望,如何讓軍隊的這些老家夥們敬畏啊?你對他們手軟,他們懷恨在心,回頭殺你一個回馬槍。他們可是掌握軍權的人啊。
老四說得對,徐澤寧說。對他們不能手軟,一定要把他們和他們在軍隊裏的黨羽徹底清除掉。老四,你再替我好好想想,我打算把各個軍區合並重組,用這個機會,消除一些軍內的重大隱患。北京衛戍區的司令,一定要換上我們信得過的人。
好的,老四說。我去研究研究,起草個計劃。
誌宏,你中宣部那邊,一定要把輿論控製好,徐澤寧轉頭對誌宏說。不光紙媒和電視,還要特別注意網上。網上是一場新形勢的戰爭,這場戰爭,我們一定要打贏,要拿過控製權。對於那些惡毒攻擊我們黨,攻擊領袖,汙蔑我們的英雄人物的人,要組織回擊。要有我們自己的水軍隊伍,不能讓公知們把講話權奪走。
我知道,誌宏說。我們已經成立了網絡監管機構,製定了一些行之有效的辦法。誰敢亂講,我讓朝陽群眾舉報他。我們已經用嫖娼罪懲辦了一些網絡大V,把他們搞臭,效果很好,現在那些公知們講話收斂多了。
還有什麽事情嗎?徐澤寧問誌宏和老四說。沒有的話,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裏,小寇還在家等著我回去吃飯呢。
我把大維那小子給抓起來了,老四說。他去八寶山練了半年槍,都快成神槍手了。我懷疑他是圖謀不軌,想暗殺我或者大哥。
有證據嗎?徐澤寧問。
有,老四說。射擊場有他的記錄,還有在他的家裏搜出了一把仿真手槍。
仿真手槍?誌宏問老四說。那能定罪嗎?
我給換成真的了,老四說。我打算給他判個無期徒刑,讓他死在監獄裏,一輩子出不來。
你說那小子想暗殺你或者我,這件事有證據嗎?徐澤寧問老四說。
沒證據,但是,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老四說。不然他一個拉小提琴的,也沒別的仇人,沒事兒每周去練槍幹什麽?還練得那麽認真,每周風雨無阻的。我看他是鐵了心要跟我們對著幹。這樣的人不抓起來,就是隱患。
光憑一把槍和去靶場練習射擊,是不能定這樣的罪的,徐澤寧說。這樣說不過去,無法服人。
證據好辦,我讓他自己承認不就得了?老四說。上次定他強奸罪,他不是坐了兩天鐵椅子,挨了一頓揍和電刑,就乖乖承認了嗎?
老四,一把仿真槍判無期徒刑,這樣是不是太過了?誌宏說。如果這事兒的真相萬一被人知道了,不太影響澤寧的聲譽了嗎?
那得看你的本事了,老四說。你中宣部幹什麽吃的?媒體不報道,網上有任何言論直接屏蔽刪貼,即使有個別人知道了又怎麽樣?他們敢跟我們對著幹嗎?誰拿這事兒做文章,我把誰抓起來。
大維現在關在哪裏?徐澤寧問老四說。
在一處秘密地點,誰也不知道,也找不到他,老四說。我給法院打招呼,讓他們盡快秘密審判,判完後直接押送外地監獄裏。大哥放心好了,比這複雜得多的局麵我都能控製。別說一個小小的提琴手了,就是那些有權有勢有靠山的,到我手裏不也乖乖的,讓他們怎樣就怎樣,讓他們承認什麽就承認什麽嗎?
這事反正你要處理好,徐澤寧說。誌宏提醒得有道理,不能讓這件事影響我們的形象,也不能讓我們的對手得到攻擊我們的機會。
一間冰冷的單人牢房裏,大維穿著一件寬大不合身的囚衣,站在一麵刷成灰色的牆前,看著頭頂上方一個很小的豎著鐵條的窗口。窗外是鉛灰色的天空,沒有一點陽光的痕跡。一隻灰白色的小鳥從窗的右側飛來,撲扇著翅膀在窗口停了下來。它的腳在窗台上碎步挪動著,頭搖晃著尋覓著食物的痕跡。大維走到床邊,把給鳥兒留下的一小塊饅頭拿過來,捏成碎渣。他踮起腳尖,舉著手,把掌心裏的饅頭碎渣倒在高高的窗台上。鳥兒低頭用嘴快速地啄起饅頭碎渣來,嘴裏發出咕咕的響聲。
大維舉起胳膊來,想給鳥兒拉一曲《春之聲》,才發現手中已經沒有了小提琴。他苦笑了一下,揮動手臂繼續對著空中拉了起來。一曲神奇的樂曲從他的手臂上散發出來,蕩漾在空氣中。樂曲帶著一種溫柔浪漫,沿著窗口飄散了出去,飛上了灰蒙蒙的天空。雲霧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縷陽光從縫隙中照射了下來,照進了牢房內,在牢房內留下了一道明晃晃的光束。鳥兒停住了啄食,抬起頭來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隨後撲扇著翅膀飛走了。
看著鳥兒飛走了,大維放下了手臂,走回床邊坐了下來。牢房的走廊裏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像是有新的犯人被押了進來。自從第二次被關進牢房,大維知道恐怕自己再也難以出去了。但是他已經不像第一次進牢房那樣充滿恐懼了。他沒有什麽可怕的。他知道她已經擺脫了徐澤寧的控製,帶著孩子安全地住在國外。他沒有什麽親人,也沒有什麽後顧之憂。他不會像第一次那樣,因為經受不住電刑而承認強加在自己頭上的罪名。他已經打定主意,這次無論他們怎樣刑訊,他也不會承認自己有罪。他隻有這一條生命。他要以這條生命,跟他們死磕。
星期六下午,齊靜來了,給她和孩子們帶了一盤剛烤好的點心來。孩子們很喜歡吃齊靜烤的小點心,拿著點心到自己的房間裏玩去了。爸爸和繼母跟齊靜聊了一會兒天之後,說想出去到河邊散散步,遛個彎。
我陪您們去吧,齊靜說。
不用不用,爸爸說。你跟小曦在家裏看著孩子,我們轉一圈就回來。
晚上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吧,繼母說。昨天剛買了一把茴香,晚上我要包豬肉茴香餡兒的包子。
不用了,不用了,齊靜說。我坐不住。雲雲去圖書館做義工去了,晚上回來,我要回去給雲雲做點兒吃的。
雲雲這孩子真好,爸爸說。又努力又好學,還特懂事兒。
是她爸的基因好,齊靜說。誌宏當年就是一個特好學的人。
那你跟小曦慢慢聊,我們出去一趟就回來,爸爸說。
爸爸和繼母走後,她跟齊靜坐在客廳裏聊天。齊靜告訴她,聽誌宏說,大維又被抓起來了。
為什麽啊?她驚異地問齊靜說。
因為大維去射擊場練習射擊,還買了一把仿真槍,齊靜說。
真的啊?他是拉提琴的,怎麽會去練習射擊呢?她疑惑地問齊靜說。
據老四說,大維想報複,刺殺老四或者澤寧,齊靜說。所以老四先下手為強,要把大維判處無期徒刑,讓大維在監獄裏一輩子出不來。
仿真槍能判無期徒刑?這也太離譜了吧?
老四心狠手辣,把仿真槍換成真槍了,齊靜說。
就是真槍也不至於無期吧?她問齊靜說。
國內的司法,你還不明白?齊靜說。當初明宵做什麽了,不是一句話就判了十四年嗎?
那我們怎麽辦?有什麽辦法能把大維救出來嗎?她焦急地問齊靜說。
我跟誌宏商量過,誌宏覺得沒辦法,齊靜歎了一口氣說。老四霸道慣了,誰也惹不起。他隻聽一個人的,隻有澤寧能讓老四放了大維。但是老四對澤寧說,大維也可能是想刺殺澤寧。加上大維跟你過去的關係,澤寧恐怕也不會讓老四把大維放出來。
那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她問齊靜說。
誌宏說先等等看,齊靜說。目前恐怕是沒有辦法了,以後也許情況有變,到時再想辦法。
齊靜坐了一會兒,說要回去給雲雲準備晚飯,就走了。聽到大維再次入獄,而且可能被判無期徒刑的消息,她覺得很難受。她心情恍惚地坐在客廳裏陪著孩子們看電視,腦子裏總是想著大維,什麽也做不下去,芭蕾舞也不想練。爸爸和繼母遛彎回來後,繼母蒸了茴香餡兒的包子,讓她去給明宵送幾個去。她把剛出鍋的熱氣騰騰的包子放在一個盆子裏,端著盆子去了明宵的住處。她在明宵那裏坐了一會兒,把大維的事情跟明宵講了。
給大維請個好律師吧,明宵說。別說仿真槍不違法,就算違法,也不能判無期。
沒有律師敢得罪老四的,她愁眉不展地說。老四的霸道,在京城裏是出了名的。得罪了老四,律師也一樣會被關監獄。誰敢出來給大維辯護啊?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明宵說。這些年,我拍電影,賺了一些錢。我把錢拿出來,給大維請律師,就不信沒有人出麵。
即使有律師出麵,也沒有用,她說。國內的司法,都是上麵怎樣說,下麵怎樣判。何況,老四的背後是澤寧,有人敢得罪澤寧嗎?唯一的辦法,是我給澤寧和老四打電話,給大維求情。但是因為我過去跟大維的關係,去求澤寧,我不知道這樣做會不會適得其反。
還有別的選擇嗎?明宵說。
還有一個辦法,她說。就是我過去跟澤寧在一起,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上層內幕。如果我約見媒體,把這些都講出來,澤寧為了不讓我講話,可能會做出一些讓步。
這樣不行,明宵想了一下說。那樣你太危險了。老四會派人殺了你,來殺人滅口,他們什麽都幹得出來。雖然你在國外,但是也並不安全。別以為你是徐澤寧的前妻就怎樣。一離婚了,感情就淡了,而且對徐澤寧來說,他真正愛的是權利,不是你。這樣做,你搭進去你自己,也救不了大維。我覺得還是你去找徐澤寧和老四求情,跟他們有話好好說,我去找律師。
這些就怕都沒用,她說。
不管有用沒用,也隻能這樣做了,明宵說。
晚上孩子們睡著之後,繼母也回房休息去了。她跟爸爸坐在客廳裏,依然心神不寧。爸爸看出了她的異常,問她怎麽了。她把從齊靜那裏聽來的消息告訴了爸爸。
這世道太黑了,爸爸歎息說。可憐大維這個孩子,太無辜了。
是啊,她說。我覺得我把大維給連累了,當初要是不跟大維在一起就好了,現在特別後悔。
你是不應該跟大維好,爸爸說。不過,已經過去了的事兒,後悔也沒什麽用。這件事兒,隻能你去找澤寧了,老四恐怕不會聽你的。
現在是北京時間的淩晨,她看了一眼牆上的表說。等過了午夜,我給澤寧打個電話。
午夜過後,估摸著徐澤寧應該到了辦公室了,她撥通了徐澤寧辦公室的電話。
喂,哪位?秘書的聲音在電話裏響了起來。
我找澤寧,她說。
噢,小曦啊,秘書恭敬地說。首長在開會,您有急事兒嗎?
有,她說。你讓他盡早給我回電話吧。
好,我這就去報告他,秘書說。
她坐在客廳裏等了半個小時,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是徐澤寧的號碼。
孩子們好嗎?徐澤寧問她說。
都很好,已經睡了,她看了一眼孩子們的房間說。她們都很乖很聽話,學習也好,身體也好,一冬天了也沒感冒過。每天她們從托兒所回來後就在家裏看電視和玩,姥姥姥爺看著她們,過得很開心。
真想她們啊,徐澤寧說。等天氣好些了,讓她們回北京來,住幾個月再回去,讓你爸媽也輕鬆一下。
好,她說。夏天吧。
行,到時我帶她們去北戴河避暑去,徐澤寧說。你是找我有什麽事兒嗎?
我聽說大維被老四抓起來了,還要判無期,她說。你知道嗎?
我知道這件事兒,徐澤寧說。不過這件事跟我沒關係,不是我讓人抓的,我早就忘了那小子了。
聽說是老四抓的,她說。
是聽齊靜說的吧,徐澤寧說。這件事,隻有誌宏和我知道。
你能不能跟老四說說,把大維給放了?她說。大維是無辜的,再說就是一把仿真槍,也不至於判刑。你到紅橋電子市場去看看,好多櫃台都賣仿真槍,大維買把仿真槍,有什麽罪啊?他要是有罪,那紅橋市場賣仿真槍的小販,不都成了槍支走私販了嗎?
不像你說的那麽簡單,徐澤寧說。那小子每周去八寶山射擊場練槍,不是想刺殺老四,就是想刺殺我,很危險。
你讓老四把人放了,我給大維打電話,她說。我會勸說他不要這樣做。我想他會聽我的。
你以為你跟他好過,他就會什麽都聽你的?徐澤寧的話裏帶著一絲嘲諷。
澤寧,你忘了你年輕的時候說過的,你想要引導中國走向一個繁榮富強而又公平的大國嗎?她說。你忘了你那時的理想了嗎?如果你自己都不能公平地對待人,如果你自己都要依靠權勢來壓製人,如果你縱容老四這樣的手下人去為所欲為,你又怎麽能讓人心服口服,怎麽能把社會治理成一個公平的社會呢?你那時不是跟我說過,你痛恨社會不公,痛恨社會腐敗嗎?你跟老四,也都是文革受過磨難的人,那時也受過欺負。老四被抄家,變成了狗崽子,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現在,你和老四有權有勢了,為什麽要去欺負無辜的人呢?你一直說你要忍耐,等到你掌權的時候,去實現你的抱負和理想,讓中國變成一個平等的,公正的,富足的國家。現在你掌權了,你有實現你的理想的機會了,難道你不想讓中國變成你曾經夢想過的那個樣子嗎?
你把我給逗笑了,徐澤寧說。真看不出來,什麽時候你變成演說家了?
澤寧,我是跟你認真的,她說。讓老四放了大維吧。
你太不了解人了,徐澤寧說。我跟你說吧,這世界上有一類人最可怕,就是那些什麽都沒有的人。過去為什麽說無產者鬧革命?因為他們沒什麽可失去的。大維那小子就是這樣的人。老四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搞不好哪天老四一疏忽,真會把命丟那小子手裏。老四不光是我的兄弟,他和誌宏是我的左膀右臂,我離不開他們。我不能允許老四或者誌宏有任何危險。大維那小子,無論他練槍是真的想殺人,還是假的,這樣的人都是非常危險的。這次我還真的不是為了報私仇,而是不能允許那小子壞了我的大事。我不會去阻攔老四的。
澤寧,你太讓我失望了,她沉默了一下說。你變了,你真的變了,再也不是年輕時的那個正義,有誌向,充滿理想的人了。老四也變了,當年老四也不是壞人,現在變得再也認不出來了。我那時嫁給你,是因為覺得你跟別的高幹子弟不一樣。你是那種既能幹,又有理想的人。你說你做過許多違心的事,我能理解,知道你有遠大的抱負,是在委屈求全。可是我沒想到,當你有了權勢之後,也變成了當初你憎恨的那類人裏的一個人。
你也變了,徐澤寧說。你曾經是我最愛的人,也說過愛我,曾經對我非常好,跟我在西安同甘共苦過。我跟小寇的事兒是不對,為了挽留住你,我做了多少努力?跟你承認了多少次錯誤?我不想離婚,是因為我不想失去你。我一直在等著你回心轉意,跟我重歸於好。可是你跟大維能那樣,我真的無法想象,也無法忍受。就是想報複我,你也不能這樣啊。算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我也不想再提了。我敢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你。大維跟你也就是一時的激情,不要以為那就是天長日久的愛情。你們根本不合適。明宵,就更不靠譜。現在你自由了,他也在你身邊,可是你們又怎麽樣了呢?隻有我實實在在的跟你有了二十年婚姻,養育了兩個孩子,幫助你的芭蕾舞事業一帆風順。
我並沒有違背當初跟你立下的不離不棄的諾言,是你非要離婚的,徐澤寧喘了一口氣繼續氣。有你在,小寇再生八個孩子,也取代不了你。你非要把我推到小寇那裏,這樣對你好嗎?對我好嗎?對孩子們好嗎?我再告訴你一個消息吧,皇家芭蕾舞團,你以為真的是團長突然發現了你嗎?是小寇幫我找的英國下院議長,議長找的芭蕾舞團團長,強力向芭蕾舞團團長推薦你,把你在中央芭蕾舞團的演出錄像送給了團長,你才有了麵試的機會。你問問自己,有沒有一個人真的像我這樣在背後為你做了這麽多事兒?大維他幫過你什麽?明宵為你做過什麽?看看你現在,大維要刺殺的人是老四和我,而你居然找我求情,讓我找老四把大維給放了。要說失望,我更失望。大維跟你好過兩個月吧?可我是你孩子的爸爸,我們也有過二十年的婚姻,我應該是你生命裏最重要的人,難道我的生命,我的事業,對你就這麽無關疼癢無關緊要嗎?
徐澤寧說完,就掛上了電話。她聽著電話裏傳來的嘟嘟的聲音,嘴張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楞了一會兒,聽見手機裏傳來的請掛機的提醒,才把手機慢慢合上。就像過去每次爭吵一樣,徐澤寧總能說出一大番話來,讓她覺得什麽都是自己的錯,而且無話可說。她想不明白,本來大維再次被抓,是老四做得不對,找徐澤寧放人,也是正當要求,但是到最後,繞來繞去,怎麽都變成自己的錯了?
手機響了,她低頭看了一眼,是明宵來的短信。她用手指劃開手機,看見明宵說:
都一點多了,看見你的窗口還亮著燈,還沒睡?
沒有,她回了一個短信說。剛跟澤寧打過電話,心裏好煩啊。
因為大維的事?明宵的短信很快回了過來。
嗯,她的手指快速地在手機上敲著。澤寧發了一通火,看樣子是不會幫著放大維了。
不管怎樣,你盡力了,明宵回複說。
這麽晚了,你也沒睡?她問明宵說。
在忙著寫劇本,明宵說。外麵在下小雪,冬季快結束了,可能是最後一場雪了。想不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好,今天是太煩了,她回短信說。我穿上衣服,這就下去。
她放下手機,走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把頭發梳理了一下。她走到門邊,穿上長靴和一件銀灰色的鬥篷,輕輕拉開門,走了出去。她坐電梯下了樓,走出樓門,看見地麵上和樓前的花圃上都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外麵沒有風,零散的雪花從空中緩慢地飄下來,靜靜地落在幹枯的枝頭上和地上。樓前停著幾輛轎車,車頂覆蓋著雪,車窗上也掛著一些雪花。她踩著雪向著對麵的樓走去,看見自己的腳印清晰地印在雪地上。她走到一半的時候,看見明宵穿著一件黑妮子大衣走了出來。明宵的脖子上圍著一條灰黑色的格子圍脖,就像是她當年給明宵郵寄去的那條圍脖一樣。
喧鬧的倫敦街頭在雪夜裏顯得異常安靜。一幢幢高樓大廈的窗口的燈光幾乎都是黑的,隻有很少的窗口透出桔黃色的燈光。道路上偶爾有車輛碾著灰黑色的雪泥駛過,在暗夜裏閃著耀眼的紅色的尾燈。路邊的店鋪雖然燈火通明,但是裏麵都靜悄悄的無人走動。她挽著明宵的胳膊在街頭慢慢地走著,看著眼前的飄落的雪花,恍如生活在一個沒有喧囂,沒有煩惱的不真實的世界裏。
我給幾個朋友打了電話,他們在幫我給大維找律師,明宵說。本來想給我爸打電話,他認識人多,但是想想我爸這麽大年齡了,別把我爸給拽進去,所以就隻給朋友們打了電話。你還記得小魯嗎?
記得,她說。就是89年你把自己的護照給了他,送去機場的那個人?
就是他,明宵說。他在紐約,這麽些年來,我們關係一直不錯。在我拍六四的那部電影時,小魯幫了不少忙。他因為當年參與過黃雀行動,利用香港黑幫的地下通道把一些學生領袖營救出來,還認識黑幫的幾個人。小魯說,他認識好幾個律師,都很正直敢言。司法雖然黑暗,但也不是完全鐵板一塊,總有人敢於站出來講真話。小魯說,一定會幫大維找到一個好律師的。
謝謝你,她說。可是我覺得,再好的律師怕也沒什麽作用。對於大維這樣的小人物,老四他們一句話,想怎麽判就怎麽判。
我覺得,雖然再好的律師也無法改變他們對大維的定罪,但是有正直勇敢的律師介入,他們就無法暗箱操作,這場官司會引起人們的關注,明宵說。如果人們都知道大維這樣一個優秀的小提琴手因為仿真槍被判無期,輿論一定會大嘩,司法的黑暗,權大於法,就會再一次暴露出來。徐澤寧現在的地位還不穩固,他需要民眾的支持來穩固自己的地位和打擊他的對手們。他不能不考慮輿論,這也是大維唯一的生路。唯一的問題,是你跟大維的戀情有可能在這場官司裏曝光,那樣會給你帶來一些可能很嚴重的影響。
隻要大維能救出來,有什麽後果,我都認了,她想了一下說。
隻要你有精神準備就行,明宵說。那好,我就告訴小魯,準備讓律師介入了。第一步是找到幾個律師組成一個強大的律師團為大維辯護;第二步是找到大維,看看他被關押在那裏,跟大維取得聯係,讓這個案子公開審理;第三步是把這個案子堅持打下去,敗訴之後不斷上訴。無論徐澤寧和老四再能遮天,隻要堅持下去,事情總有一天會大白於天下。輿論和民心,一定會迫使徐澤寧出麵放了大維。
你真的覺得可行嗎?她問明宵說。
我相信,明宵說。因為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善良的,正直的,有正義感,分得清好壞的。他們隻是不敢說,一個沉默的大多數。徐澤寧要想實現他的政治抱負,必須要取得民心,得到民眾的普遍支持。他會權衡利弊的。大維隻是個小人物,他不值得為了大維這件事讓自己的形象受損。
跟明宵在雪地裏走了一圈回來,呼吸了新鮮的空氣,看到了倫敦雪夜的美麗,又知道大維還有希望能被救出來,她感覺心情好多了。明宵把她送回了樓門口,在門口擁抱了一下,道了晚安。她微笑了一下,跟明宵擺擺手,拉著門把手準備進樓。明宵站在雪地裏,在身後看著她。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地,轉過身來,問了明宵一句說:
你為什麽想幫大維?大維跟我好過,你不恨大維嗎?
因為我愛你,明宵說。如果二十年前,我會很嫉恨大維,絕對不會去幫他,有機會落井下石還差不多。但是現在,我理解大維跟你的感情。我對大維沒有惡感,他是一個不錯的小提琴手。再說,無論你跟誰在一起,我都希望你能有一個幸福快樂的生活。我不希望看見你總是沉溺在內疚和自責之中,那樣你永遠不會幸福的。
明宵,你這樣說,我真的很感動,她說。
感動有什麽用啊,明宵走近她說。要不,你別回去睡覺了,今晚睡我哪兒?
不,她說。明宵,請你原諒我,我現在真的沒有戀愛的心情。
好吧,那我繼續等著,明宵說。趕緊回去睡覺吧,晚安。
她返過身,抱了明宵一下。她把手伸到明宵背後,摟著明宵的背,把頭靠在明宵的胸膛上。明宵的手從大衣兜裏伸出來,摟住她的後背,低頭在她的頭發上吻了一下。她覺得明宵的胸膛很寬闊,也帶著一股溫暖的熱氣。門口的路燈照著他們的身影,身影躺在雪地上,好像是一個人一樣。她想跟明宵就這樣抱下去,再也不分手。但是她還是從明宵的手臂裏掙脫了出來。
晚安。她跟明宵揮了揮手,笑了一下,推開門走進樓裏去了。
三月中旬的北京,已經進入了早春時節。一夜之間,和煦的春風代替了冬季的寒風,吹綠了沿街的一排排老槐樹。白色的柳絮沿街像是雪花一樣飛揚,粉色的桃花,白色的梨花,黃色的迎春花站在街頭綻放,給城市增添了斑斕的色塊。人們也開始脫掉了臃腫的冬衣,換上了各種顏色的春衣,在溫暖的陽光下帶著舒心的笑容走著。
一家醫院門前,琵琶姑娘穿著一件紅色的針織衫和一條駝色帶點長裙,挎著一個杏黃色的手包,手裏捏著一張紙,邁下了台階。台階下站著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帥氣的小夥子,正在對著進出醫院的人挨個推銷著手機。
大姐,您要不要換一部手機?小夥子攔住琵琶姑娘問道。這是我們公司研製出來最新產品,功能可全了,比iPhone功能還好,價格便宜許多,您要不要試試?
不要,琵琶姑娘皺眉說。誰是你大姐啊?
您是不是今天心情不好?換個手機包您心情愉快,小夥子繼續推銷說。試試吧,性價比真的很好,不騙您,好多人都不用iPhone,用我們公司的產品了。
我自己的手機挺好的,用不著換,您還是問別人去吧,別跟我耽誤功夫了,琵琶姑娘躲開小夥子說。
這個月我們有促銷,價格比平時低百分之十,小夥子追上來說。試試吧,您不會後悔的。
我說你這人怎麽這麽討厭啊,人不想買,非要人買,琵琶姑娘有些不耐煩地說。我真的不需要。
我們每月有定額,完不成定額拿不到工資,小夥子停下腳步尷尬地笑笑說。那什麽,既然您不想要,我也不難為您了,祝您心情愉快。
謝謝,琵琶姑娘回頭說。
琵琶姑娘走到醫院門口的汽車站,在站牌後麵的花圃邊上坐了下來。她展開手裏的紙,看見上麵的幾個潦草的字,歎了一口氣。這一個月以來,她過得提心吊膽的,晚上失眠或者做噩夢,白天在學校上課昏昏欲睡。她感覺渾身倦怠,心情煩躁,抑鬱,吃飯也沒有胃口,什麽都不想吃。
大維自從被抓之後,再也沒有了音信。她去公安局查問過,局裏說沒有這個犯人,讓她去國安部問問。她去了國安部,在門口就被攔住了,不讓她進去。她去了法院,法院說沒有這個案子。她去大維家看時,看見物業已經把房門上鎖了,再也無法進去。這一個多月來,她擔心著大維,但是既不知大維在哪裏,也無法知道發生了什麽。
不光大維的事讓她擔驚受怕。到了該來大姨媽的那一周,大姨媽沒有準時來,她一開始並沒有太在意。自己最近失眠多,身體不好,過去也經期有時不準,早來幾天晚來幾天也時常發生。何況,老四強暴她的那一天,她在安全期裏,覺得自己不會懷孕的,事後也沒有采取措施。但是經期過了一個星期也沒來,她開始恐慌了起來。她買了早孕試紙來測試,測了幾次,有三次試紙顯示懷孕了,一次顯示沒懷孕。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安全期內還會懷孕。為了保險起見,昨天她來了醫院婦產科做檢查。醫生給她驗了血,讓她第二天來取結果。今天她來了醫院,拿到了驗血結果單。單子讓她的心裏一沉,上麵明確無誤地寫著她懷孕了。
她在陽光下坐著,把手裏的單子反複看了幾遍。孩子是老四的,她不想要這個孩子。即使她想要,她也不敢要。一個大三的學生,懷孕了,肯定會在校園裏被傳得沸沸揚揚的,要是讓家裏知道了,就更不得了了。她已經下了決心去打胎,也問了醫生怎樣做人流,需要什麽證件和手續。醫生說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做人流,隻帶著身份證來掛號就行了,最好能有親友陪伴。醫生說,人流最好在三十五天到六十天之間做,越早痛苦越少,要她想好了就趕緊做。她想到時候隻能自己來做了,因為她在北京既沒有親戚,也不想讓同學們知道。她想老四肯定也不會跟她來。她不知道是不是該見老四一麵,把事情告訴老四,再做人流。
昨天一個自稱是張律師的人給她的手機打了電話,說是有大維的下落,有些事情想跟她談談。律師說,已經在一處關押所見到了大維,她的手機號碼,是大維告訴的。聽到大維有了下落,她很高興,但是隨即又為大維擔起心來。老四說要判大維無期徒刑,她相信老四有能力做到。她很痛快地答應了跟律師的見麵,約好了今天下午兩點在一家咖啡館見麵。
公共汽車進站了,她站起身,把紙放進了手包裏,跟隨著擁擠的人流上了車。
琵琶姑娘走進幽靜的咖啡館時,一眼看見一個頭發有些灰白,帶著眼鏡穿著一套灰色西裝的中年男人正坐在靠近牆角的一個桌子邊向她招手。她想這一定是張律師了。約見麵的時候,她告訴律師說,她會穿一件紅色的外衣。剛才在汽車上,她也給律師發了一個短信,告訴律師說她快到了。她走到中年男人身邊,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個本子和一支筆,兩杯咖啡。中年男人站起來,微笑了一下,對她伸出手說:
你好,琵琶姑娘吧?我是打過電話的張律師,在網上看過你和大維的演奏,非常棒。
謝謝。她伸手跟中年男人握了一下,感覺那雙手很大,很溫暖,也很有力。
中年男人幫她拉開椅子,請她坐了下來,把一杯咖啡推到她麵前說:
剛給你買了一杯咖啡,還熱呢。不知道你喜歡什麽樣的,加了一點糖和牛奶。你要是不喜歡,我再去買一杯。
這個很好,她點頭說。謝謝您。
很抱歉約你在這裏見麵,中年男人坐下說。我的律師事務所不安全,過去替別人打過幾個官司,惹上過一些麻煩。這次一個朋友找到我,把大維的情況介紹給我。大維因為持槍被抓,這件事兒你知道吧?
我知道,她點頭說。
這個案子很危險,我費了很大勁兒才找到關押大維的地方,見了大維一麵,中年男人說。羅嗦話不多說了,我找你,主要是因為你是大維的朋友,對大維很了解。我想能不能到時請你到法庭上做證人,聊聊你跟大維的交往,證明大維是個安分守法的人。
可以,她說。完全可以。大維這件事兒,我還知道更多的內幕,他買的是仿真槍,根本不是真槍。
你也知道是仿真槍?中年男人詫異地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是老四親口告訴我的,她說。
老四?
是老四,還要判大維無期徒刑,她脫口而出說。這些都是我從老四口裏聽說的。
我也聽說這件案子背後是老四指使的,中年男人說。但是不知道具體是怎麽回事兒。姑娘,你怎麽認識老四的?
最早是在一個宴會上彈奏琵琶時認識的,有半年多了,她說。大維絕對是被冤枉的,他人可好了。
老四親口說過是仿真槍?中年男人問。
嗯,對我親口說的,她點頭說。
中年男人低頭用筆在本子上寫了幾句什麽,然後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問姑娘說:
姑娘,這件事,你敢上法庭作證嗎?
我。。。不敢,她低下頭說。我隻是告訴您事情真相,但是我不敢去作證這件事。我隻能去作證大維是個好人。
我理解,中年男人放下筆說。你剛才對我說的太重要了。雖然我很想證明大維清白,但是我知道這裏麵的危險,絕對不會勉強你去做任何事情。姑娘,能不能把你跟老四的交往講給我聽?
不,她說。我不想講那些。我害怕他。
那就講講你跟大維的交往吧,看看有什麽地方,可以在法庭上用得著,中年男人說。
您覺得大維這個案子,能抗得過老四嗎?她問中年人說。
抗不過,中年男人說。權大於法,是個很悲哀的事實。但是,我們這次有五個律師組成了律師團,都是北大人大政法的精英,不怕死,不怕威脅,準備幹到底。不光是這五名律師,我們的背後,還有幾百名律師同行們支持我們,還有無數的正直的司法人員明著或者暗著支持我們,更有無數的老百姓,他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的策略,就是把這場官司打成持久戰,讓盡可能多的人知道這件事,用輿論來迫使當權的人讓步。我們希望這個案子,能幫助掀開司法界的黑幕,讓人們認識到司法的黑暗已經多麽嚴重,從而幫助中國走上一條法製的軌道,用法製來約束權力。能做到多少,我沒把握,但是姑娘你放心,這場官司,既然我們接手了,就一定會打下去,絕不退卻和放棄,直到大維能夠出獄為止。
聽到中年男人的這一番話,姑娘的眼睛裏閃爍著淚花。自從來到北京,她看到的,都是各個娛樂場所花天酒地醉死夢生的生活,聽到的是學姐們講述的潛規則,做得是陪著笑臉逢迎有權有勢的人。她看著眼前的這個看著文質彬彬其貌不揚的中年人,心裏不由得產生出一種由衷的敬佩。
那麽,您不怕老四把您們都抓起來嗎?她問中年男人說。
這麽說吧,我們也都是有家小的人,也害怕,中年男人說。但是,我們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更重要的事,就是正義一定要戰勝邪惡。
姑娘站起來,整整衣衫,當作咖啡館裏坐著的人,雙手抱拳,彎腰給中年男人鄭重地行了一個戲曲中的大禮。
別別,中年男人站起來說。你嚇死我了。
我太敬佩您們了,姑娘直起身子來說。我做不到您們這樣勇敢,但是我會盡我的能力,來跟您們一起,讓大維早日出獄。
總政大院的一間寬大的辦公室裏,老四坐在一把黑色高背皮沙發上,看著眼前的電腦。電腦上顯示著一篇博客文章《司法黑暗到底有多黑:中央樂團小提琴手因為仿真槍被抓擬判無期》。老四抓起桌上的紅色電話機,撥通了誌宏的號碼。
老四,你找我有事兒?誌宏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
你們中宣部一個個都是幹什麽吃的?老四對著電話吼道。
老四,有話好好說,這是怎麽了?誌宏帶著疑惑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
大維那小子的事情怎麽捅到到網上去了?老四繼續吼道。連我打算對他怎麽量刑都知道?這是誰捅出去的?這樣的文章,為什麽不刪,不封?
你從哪裏看到的,我怎麽不知道?誌宏的聲音顯得很平靜。
你玩我?我都看到了,你主管新聞的不知道?
我也不是神,也不是什麽都知道啊,誌宏的聲音委屈地說。誰隨便貼一篇文章我就都能知道?再說,網上的假新聞到處都是,一篇文章又能怎樣?
你跟我裝傻?老四說。我要查清背後是誰主使,絕對不會繞過他。通知新浪搜狐等各個網站,立即刪除所有有關大維的貼,讓各搜索網站把大維,仿真槍,無期徒刑都列為關鍵詞,一律過濾。
我讓人查一下,然後盡快通知各個網站,誌宏說。
什麽盡快,立即,老四不耐煩地說。
我說,老四,你對我下不著命令吧?誌宏說。要不,你以後直接管中宣部得了。
想幹就幹,不想幹就滾蛋,老四的手拍了辦公桌一下說。別站著茅坑不拉屎,背後跟我玩陰的。
既然你這麽說,我還真不想幹了,誌宏說。兩頭受夾板氣,這日子我受夠了。
好,好,誌宏,你現在牛了是吧,在我麵前也敢拿架子,對付我?你不聽我的,總得聽我大哥的吧?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讓他跟你講。
老四說完,把電話掛上,隨後立即撥打了徐澤寧的號碼。
中宣部的部長辦公室裏,誌宏生氣地掛上紅色電話機,從桌後站了起來。他在屋裏轉了兩圈,拿起辦公桌上紅色電話機旁邊的白色電話,撥了一個號碼。電話一下就接通了。
小何,你去給我查一下,誌宏對著白色電話說。有篇關於中央樂團的一個叫大維的小提琴手,因為持有仿真槍被抓的網上文章,看看是哪裏發的。你給我馬上起草一個讓各個網站刪貼和各大搜索網站設置關鍵詞的通知,準備好了,等我的命令傳達給各個網站。另外,再起草一份兒給各個媒體的通知,嚴禁報道任何有關大維的新聞,寫完後送我辦公室來,我看一下再發出去。
明白了,部長您放心,我馬上就去辦,電話裏傳來一個嫵媚的女人的嗓音說。
誌宏剛放下電話,旁邊的紅色電話機響了。他拿起了電話,聽見裏麵傳來徐澤寧的聲音。
誌宏,老四說你要辭職,這是怎麽了?
老四的手伸的忒長了,誌宏說。他管軍隊的,直接把命令下到中宣部來,我受不了他。
我猜著就是,徐澤寧的聲音帶著安慰說。別管他,老四就是那麽個急躁脾氣,從小就是。我已經罵了他一頓,做事要走程序,不能隨便亂打電話。老四雖然是我兄弟,但是他過去經商,我們都是各幹各的,這幾年才在一起。你是跟隨了我幾十年的人,一直忠心耿耿,雖然不是我兄弟,但是比親兄弟還親。我對你的信任要超過老四。你跟老四,是我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誰我也離不開。今晚上到我家裏來,我讓小寇燒一桌法國菜招待你們,讓老四當麵跟你賠罪。
那倒不用了,不用給老四難堪,誌宏說。當時我也是氣話,也沒真的想甩手不幹了。
這就對了,徐澤寧說。你知道,許多人巴不得我們內鬥,好讓我們倒台。你跟老四一定要團結。你心胸大,多寬容一些,老四的話別放在心上。他要是有什麽對你過分的地方,你告訴我,我管教他,他會聽我的。
我知道,誌宏說。我不是那種不顧全大局的人。
那好,晚上到我家裏來,我們再好好聊聊,徐澤寧說。
誌宏放下紅色電話機,打開電腦,敲入了幾個搜索詞。屏幕上顯示出了那篇《司法黑暗到底有多黑:中央樂團小提琴手因為仿真槍被抓擬判無期》的博文,已經被幾十個地方轉載,下麵都是一些同情大維和對司法腐敗,權大於法的現狀不滿的激憤的跟貼。他一條一條地讀著,看著那些激憤的言辭,突然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曾經這樣滿懷激憤地慷慨陳詞,痛斥社會弊端,發誓要改變社會過。那時的腐敗,比現在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沒法兒比。如今自己的屁股坐在了不同的地方,卻不得不捍衛那些自己當年曾經深惡痛絕的弊端來。他從來沒有想到當年那個崇拜西方,接受全盤西化思潮,痛斥腐敗,為言論自由曾經喊過不自由毋寧死的那個青年,在1989年為了阻擋軍車進城,在天壇醫院門前胸膛上中了一槍,幾乎付出了生命代價的人,如今坐在中宣部長的位置上,身家上億,而且正在竭盡所能地遏製言論自由。想到此他覺得人生的荒唐,簡直就像是諷刺和黑色幽默。
辦公室的門響了一下,誌宏抬起頭來,看見一個中年女人手裏拿著幾張紙,走進屋裏來。
部長,您要查的文章已經查了,是一個律師在新浪博客上實名首發的,女人站在他的辦公桌前說。這篇文章出現幾個小時,已經被新浪推上了首頁,有十幾萬閱讀和轉載。您要的對媒體和網上的通知已經起草好了,給您看看。
女人把手裏的幾張紙放到辦公桌上。誌宏拿過一杆筆來,一邊看,一邊改動了幾個字。
寫得不錯。誌宏放下筆,把幾頁紙退還給女人說。
馬上發出去嗎?女人問誌宏說。
等兩個小時發出去,誌宏看了一眼牆上的表說。
等兩個小時?女人有些不解地問誌宏說。
等兩個小時,誌宏說。
知道了,女人會心地點點頭說。部長,我覺得您平時看著嚴肅,其實挺有人情味兒的。就說這個中央樂團的小提琴手吧,我在網上看過他的兩個視頻,一個是在地下通道演奏,一個是在網絡春晚上,多好的一個小提琴手啊,看著人也很質樸單純。因為一把仿真槍,就要被判無期,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後麵肯定有黑幕,不定是招惹了什麽有權有勢的人呢。這樣的直接揭露司法黑暗的有分量的文章,是好文章啊,我們中宣部應該大力推廣,怎麽能禁止呢?
小何,別瞎發議論,誌宏扳起麵孔說。什麽司法腐敗不腐敗黑幕不黑幕的,政府官員妄議國家大政是要被處分的,我們這是中宣部啊。
喲,說走嘴了,女人吐了一下舌頭說。承蒙部長大人提醒,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兩輛警衛車一前一後地護衛著一輛悍馬車,駛近了老四的私人會所。老四坐在車內,臉上帶著一點微醺。自從跟徐澤寧講了大維的事情後,徐澤寧讓中央警衛團給他配備了一個班的警衛,兩輛警衛車隨時跟從。今天晚上他去了徐澤寧家裏,跟小寇和誌宏一起吃了晚飯。小寇手藝不錯,也很會打圓場,讓晚餐自始至終都洋溢在一片和諧的氣氛裏,讓人絲毫感覺不出老四跟誌宏白天吵過架。借著酒勁兒,在徐澤寧的要求下,老四跟誌宏道了歉,但是心裏一直罵著誌宏你他媽算是個什麽玩意兒。
車駛近門口,老四看見大門外的燈光下站著一個穿著一件紅色針織衣和黑裙子的姑娘。他隔著窗玻璃,認出是琵琶姑娘。老四讓司機在琵琶姑娘麵前停住。他按下玻璃窗,問琵琶姑娘說:
喂,不是說讓你不要來找我了嗎?怎麽又來了?
我,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跟您談談,琵琶姑娘的身子在夜風裏抖了一下說。
什麽重要的事兒?老四問琵琶姑娘說。
我能跟您單獨談嗎?姑娘看了一眼前後的警衛和車裏的司機說。
上車吧,老四對姑娘點頭說。
姑娘坐上老四的悍馬車,跟老四並排坐在後座上,低頭摳著手上的指甲,什麽話也沒說。院門打開了,三輛車依次向著大院裏駛去。老四打量著姑娘,把手放在姑娘的腿上。姑娘把身子往旁邊縮了縮,用手撥拉開老四的手。老四在黑暗裏微笑了一下,想這個姑娘還挺有小脾氣的。今天喝了點兒酒,恰好需要個女人盡興,這姑娘來得正是時候。
姑娘跟著老四下了車。老四讓司機和警衛們去會所的餐廳吃飯,帶著姑娘來到了姑娘熟悉的那間套間。老四把姑娘讓進屋子後,隨手把門鎖上。姑娘站在門口,垂手站著,眼眉低著,像是有什麽事兒,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
怎麽了,想我了?老四坐到沙發上笑著說。
我懷孕了,姑娘低聲說。是你的孩子。
什麽?老四吃了一驚,揚起眉毛問道。
上次您強暴了我,後來,大姨媽就沒來,姑娘依然低著頭說。那次我什麽準備也沒有,您也沒帶套。
你想訛我?老四坐在沙發上,把腿翹成二郎腿說。真有意思,這些年,都是我訛別人,從來還沒人敢訛過我,你是頭一份兒。
姑娘手在手包裏翻了一下,從裏麵拿出一張紙來,走到老四跟前,遞給老四看。
您可以看啊,這是驗血結果,姑娘說。
我怎麽知道這是我的?老四看了一眼紙問。你沒有跟別的男人----?
沒有,姑娘說。我男朋友早就跟我吹了。我隻有跟您,沒有跟別人做過。您要是不信,以後可以做DNA檢驗。
原來是用孩子訛我來了,老四把紙仍在沙發前的茶幾上說。我可告訴你,你訛不了我。回去把胎給打了,你想要多少錢,給我說個數,我給你。
我不是想要錢。姑娘退後幾步,跟老四之間保持著一段距離說。我是想讓您把大維給放了。是我向您舉報的大維,後來聽您說大維買的不是真槍,是仿真槍,而且您要把大維判無期,我覺得很對不起大維。所以我想,您要是能把大維給放了,我就去做人流。這樣以後我不欠大維的,您也不欠我的,我們就都清了。
你開玩笑,老四說。既然我把那小子抓起來,就不會放了他。他跟你又沒有什麽關係,不就是一起拉過琴嗎?難道,你真的喜歡上了那小子?
我是喜歡上了大維,姑娘說。所以,我來求求您,把大維給放了。您放了他,我把孩子給做了,我們就兩清了。
我要是不呢?老四盯著姑娘的眼睛問。從來沒人敢強迫我做什麽。
那我就不做,姑娘的眼睛也直視著老四說。而且,我會到法庭去,把您跟我說的話告訴法官,讓人們都了解,大維的案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果然是來訛詐我的,老四冷笑了一聲說。姑娘,你真的太天真了。你以為,我會讓你在法庭上隨意胡說八道嗎?
無非就是把我也關進監獄,姑娘目光堅定地說。如果你要是願意你的孩子出生在監獄,那隨便。
老四看著姑娘,帶著嘲笑搖了搖頭。姑娘看著老四,不知道老四在想什麽。老四站起來,眼睛凶狠地瞪著姑娘,向著姑娘走過去。姑娘害怕地向後退去,一步步退到了門邊,後背緊貼在門上。
把孩子做了!老四伸手抓住姑娘的雙肩說。
我不!姑娘兩隻手抓住老四的胳膊,掙紮著想推開老四說。
做了!老四對著姑娘吼了起來。
我就不!姑娘也對老四喊了起來。你不放大維,我就不做!
老四笑了一下,突然兩隻手緊抓住姑娘的肩膀,右腿抬起,用膝蓋狠狠地向著姑娘的小腹部頂撞去。姑娘隻覺得腹中一陣巨疼,眼前一片天暈地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老四鬆開手,姑娘的身子一下順著門出溜在地上,全身蜷縮著,兩腿彎曲著,痛苦地用手護著腹部。一股殷紅的血順著裙子從流了出來,染紅了黑裙子和淺黃色的木地板。
北京一處僻靜街道的一個大門緊閉的大院子裏,住著一個神秘的人。院子的主人幾乎足不出戶,偶爾出門,也是乘坐一輛玻璃上塗著墨色的大紅旗轎車裏,前後有警衛車開道和保衛,沒人能夠窺見車裏坐的人物。周圍鄰居們從來沒有人看見過院子的主人,但是人們都紛紛傳說,這裏麵住著一位退休的大佬。院子門前的街道上經常停著紅旗轎車,掛著軍牌的豪華轎車,以及各式各樣的名貴轎車,從車上經常走下一些氣宇軒昂的人物來,把司機留在外麵,自己進入院子裏。
大院裏的一間屋子是一間像個小型舞廳一樣的大客廳,對著門的牆上掛著一幅張大千的山水和幾張龍飛鳳舞的書法條幅,畫下是一個寬大舒適的暗紅色單人沙發,旁邊放著一個小茶幾。單人沙發兩側是一流成弧形排開的沙發,每張沙發前麵都放著一個長方形的硬木大茶幾,上麵覆蓋著潔白的桌布,擺著水果盤和茶水。
一個額頭很寬,麵容方正的老人坐在正中的單人沙發上,兩隻手握在小腹前,兩隻大拇哥相互纏繞著,半閉著眼,麵無表情地側耳傾聽著五六個坐在兩側沙發上的人的交談。坐在緊挨著老人右側沙發上的一個身穿夾克體態稍微發福的中年人開口說道:
澤寧上任以來,黨內和軍內反腐的成績很大,有目共睹。今天請大家來,就是隨便聊聊,交流一下看法,請大家隨便發言吧。
我先說,坐在老人左側的一個人說。什麽反腐很大有目共睹?他反的是誰?現在黨內軍內怨言很大,因為澤寧的反腐是定向的,是指向他的反對派的。凡是他的對手,都在反腐的名單上,沒有腐敗也有腐敗。而對那些跟從他的人,不論腐敗多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都知道,老四以前經商,富可敵國,老四難道沒有腐敗嗎?再說誌宏,聽說家產也在上億,老婆孩子都送到國外,這樣的人,反倒受到澤寧重用,你說這能不引起議論嗎?
就是,有不少同誌向我反映,澤寧是借反腐打擊對手,另外一個人附和說。咱就說那被關進秦城監獄的那誰誰吧,幾十年都穿著一件夾克,他腐敗什麽啊?聽說他老婆在德國的那套別墅,還是分期付款,還沒付完。他老婆收受的那點兒錢,還不如一個村長收的賄賂多。就這樣,還要把他因為腐敗和生活作風問題定罪。過去小平同誌,把紫陽和耀邦拉下來,也從來沒用腐敗給他們定罪。毛主席在世,都是搞路線鬥爭,也不會用腐敗和生活作風問題把人搞臭。高崗搞女人,黨內高級幹部都知道,但是毛主席打倒高崗,用的是路線鬥爭,也沒有用生活作風把人搞臭。政治上有不同見解,是可以允許的嘛,黨內互相競爭也很正常,這樣把對手從經濟上和生活作風上搞臭,讓人名譽掃地,再也抬不起頭來,算怎麽回事兒呢?黨內的高級幹部們誰沒有點兒把柄,他們現在都人人自危啊。而且抓了人還不算,還要把人的老婆和兄弟姐妹都弄起來雙規,這不是株連九族嗎?
不光黨內,軍內也是如此啊,一個穿著軍裝的人說。為了樹立威望,兩個上將被他拉上了軍事法庭,其中還有一個癌症晚期,這也太不人道了。人都快死了,就放人一馬嘛。我們這些軍內高級幹部,辛辛苦苦任勞任怨跟黨幹了這麽多年,最後名譽掃地,無臉見家人,這是搞什麽搞。他就那麽清白,一點兒問題沒有嗎?
我擔心的是,澤寧這樣,欲速則不達,會把黨心軍心搞亂,坐在老人左側的人說。他大權獨攬,打擊異己手段太厲害了。北京衛戍區的司令和政委,中央警衛局的局長和政委,還有駐防北京的武警總司令都換成了他信得過的人。他在中央建立了左一個小組,右一個小組,把小組淩駕在國務院各個部門之上,把權力都集中到他手裏,比毛主席在世還集權得多。毛主席在世,周總理權力還是很大的。現在的總理,都快成勤雜工了。
當初澤寧走馬上任,你們都是舉過手同過意的,坐在中間的老人睜開眼說。怎麽,現在後悔了?
他太能偽裝了,坐在沙發末尾的一個人說。當時我們都沒看出來。而且,他打破了刑不上常委的規矩,把一個常委拉下來,徹底改變了政治局常委的投票對比,變成了對他有利,他的提議都能通過,投票表決形同虛設。
澤寧打倒的好多人,都是您一手提拔起來的,坐在老人左側的人說。都是您的老部下,替您掌管軍隊和黨內的人。他就差把矛頭直接對著您了。那些人都倒了,您也危險啊。
我是澤寧的恩人,是我把澤寧推上來的,他不會對我怎樣吧,老人說。
但是我們這些跟著您的人不就倒黴了嗎?另外一個坐在沙發上的人說。黨內的好多高級幹部都是見風使舵,您現在威望高,要是不能出麵保護下麵的人,他們就轉去抱澤寧的粗腿了。將來您再想做什麽,也沒有人敢跟隨您了。
我們既然把權力交給澤寧,就放手讓他幹一段,朝令夕改的事情我是做不來的,老人說。澤寧有魄力,有能力,雷厲風行,你們誰能有澤寧反腐的魄力?現在腐敗太厲害了,需要澤寧這樣的人來好好整治一下。他幹得好,自然會得到擁護,幹得不好,自然會受到反對。我們給他一些時間,讓時間來檢驗他。
就怕到時就晚了,沒有人敢說什麽了,沙發末尾的一個人嘀咕說。
客人們發了一通牢騷走了之後,老人叫住了有些發福的中年人,讓中年人坐到自己身邊的沙發上,對中年人說:
剛才我看你一直沒發言,你怎麽看?
我們剛才的這些話,過不久就會傳到澤寧的耳朵裏,中年人說。這裏麵有人是兩麵派,左右討好告密,剩下的都是一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所以我不能說對澤寧不利的話。
澤寧那邊最近有什麽動靜?老人問中年人說。
老四搞了一份一百名中將和上將的腐敗名單,這是名單的複印件,中年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老人說。
老人拿起茶幾上的一個放大鏡,對著名單看了起來。
名字旁邊點著紅點兒的,是澤寧準備拿下的將領,基本都是我們的人。點著綠點兒的,是效忠澤寧的人,估計會能保留職位。不過老四和澤寧看走眼了,那些點綠點兒的,裏麵也有我們的人。
這份兒材料好,你怎麽搞到的?老人問中年人說。
我有自己的渠道,中年人說。您放心好了,這個絕對不是假情報。
這些年來,你一直是我的高參,幫著我逢凶化吉,老人說。你看目前的形式,我們應該怎麽應付?
不知您聽沒聽過一個補鍋匠的故事,中年人微微一笑說。有個做飯的,鍋漏了,找了個補鍋匠來補鍋。補鍋匠一邊用鐵片刮鍋底查看漏的情況,一邊跟主人說,今天走路多,渴了,勞駕您去給我倒杯水喝。主人進屋去倒水,補鍋匠拿出錘子來,在鍋底上敲了幾下,把原來的裂痕敲大了許多。主人倒水出來,補鍋匠指著敲大了的裂縫說,您這鍋漏得很厲害,都裂到鍋底去了,今天幸虧趕上我了,不然您這鍋沒法兒用了。
我們今天最好的策略,就是要做個補鍋匠,先把裂縫敲大,中年人接著說。
你再具體說說看,老人說。
現在腐敗太普遍了,幾乎變成人人都有問題,中年人說。澤寧要反腐,一定會觸動絕大多數黨員幹部的利益,遭到那些人的抵製。澤寧是文革時期成長起來的,那一代人心中的偶像是毛主席,所以澤寧一定會像毛主席那樣集權,樹立自己的權威。集權和樹立個人權威就會有人反對,澤寧一定要壓製輿論。壓製輿論就會引起知識分子的不滿。澤寧知道槍杆子至關重要,所以一定會牢牢掌控住軍隊,提拔自己的人,排斥異己,這樣就會引起軍隊裏的將領的不滿。澤寧是個不喜歡財富兩極分化的人,他要改變兩極分化,就一定會壓製富人,這樣就會引起有錢人的怨言。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了幾十年,這樣的高速是維持不下去的,經濟發展一定會放緩,失業的人就會增多,老百姓就會不高興。我們要支持澤寧,趁機把裂縫敲大。等到黨內,軍內,知識分子和老百姓都怨言載道的時候,那時,我們再借助個機會出麵,就會水到渠成。
說得對,老人點頭讚許地說。你看澤寧會不會敢動我?
依我看,澤寧是個感恩的人,您提拔過他,他不會動您,中年人說。不過,這也是他的致命弱點,有婦人之仁。隻要您在,影響力就在,那些您提拔過的人,即使暫時歸順澤寧,也是心裏不滿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在您好好保重身體,隱居不出,謝絕訪客,減少澤寧對您的猜忌,才是大計。
澤寧之後,就要靠你來收拾殘局了,老人說。在太子黨裏,也就是你能跟澤寧平分秋色。
我還是幕後做高參吧,中年人笑笑說。我就喜歡這種運籌帷幄的感覺。出頭露麵的事兒,到時讓好出風頭的人去做吧。
謝謝So_Be_It。我都是把這篇貼在文學城《海外原創》壇子裏,那裏會好找一些。
謝謝藍靈。我睡眠經常不足,所以一躺下就睡著,睡覺從來沒有問題。
謝謝夏。本來是想聖誕前結束的,沒想到已經到了二月份了還沒寫完。不過,我不會太匆忙結束的,更不會坑掉。大家好像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每周更新一次的節奏,我就按這節奏走,寫到什麽時候算什麽時候。
謝謝詠梅。有的人會死去,有的人會曆盡劫波,有的人會有情人終成眷屬,有的人會黃粱美夢一場空。
謝謝HP67。謝謝提醒。這篇小說寫了兩年了,從一開始構思,我就知道不會有出版的日子。我就當寫給自己看的吧。等我老了,我會對自己說,咱也寫過百萬字的小說。
如果你已經寫了,那我不好攔著。如果沒寫,最好就不要耽誤功夫了。大家平時給了很多支持,我已經很滿足了。
謝謝藍天白雲。網管對這篇小說還是比較照顧,經常放在首頁上。但是你別看點擊不少,真正跟讀的,我想也就是幾十個人,至多不會超過兩三百人吧。
謝謝尤其開心。千萬千萬千萬別寫書評,我最怕別人這樣,我喜歡結尾時讓它悄悄過去,安靜謝幕。
一部小說寫得好與壞,不用別人評論,我自己就能知道。
別把自己的寶貴時間浪費在給我寫書評上,我會很尷尬,也不知道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