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一陣轟鳴聲和機身的顫抖,飛機起飛了。玻璃窗上閃爍著陽光的機場大樓傾斜著向後倒去,退出了視野。緊挨著窗口的小女兒的小腦袋湊到橢圓形的舷窗口,嘴裏叫著姐姐,手指在玻璃上興奮地指指點點。大女兒係著安全帶的身子挨著小女兒,身子傾斜著,努力把頭往窗口湊。她從孩子們的腦後向著舷窗外看去,隻見閃爍著耀眼的亮光的銀灰色的機翼下,從橫交錯的筆直的馬路像是建築師畫在圖紙上的細線,把地麵的建築群切割成一個個方塊。高速公路上的車輛像是排成幾隊的小螞蟻,沿著車道緩慢地移動著。機翼在地麵上投下了龐大的陰影,陰影貼著房屋和建築的頂端,越過從橫交錯的公路和鏡子一樣的湖泊,向著一片灰蒙蒙的丘陵,田野和樹林飛去。
熟悉的城市在舷窗裏越縮越小,逐漸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灰白色的雲層後麵。她從小就住在這座城市裏,在這裏度過了童年,少女和青春年華。她曾經無數次在這座城市裏穿行,有時騎車,有時坐車,有時開車,有時步行。東單,西單,王府井,前門,大柵欄,珠市口,陶然亭,玉淵潭,天安門,菜市口,和平裏,牛街,廣安門,建國門,西直門,崇文門,這座城市裏到處都有她的足跡,她能記住無數條街道的名字,也目睹了這座城市這些年的巨大變化。這裏有她的父母,有她的家,有她的愛人,有芭蕾舞團的姐妹,有古老的和新建的芭蕾舞劇場。她在這座城市的舞台上曾經灑下過無數汗水和淚水,也得到過無數掌聲和歡呼聲。現在,她就要離開這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離開愛她和關愛她親人和朋友,離開喜歡她的那些觀眾們,到一個既陌生也沒有親人的城市去了。
再見了,北京,我還會回來的。她默默地對著舷窗說著,心裏湧起一陣傷感。
飛機飛上了雲端,窗外是薄薄的似隱似現的灰白色雲霧。機艙裏傳來空姐的聲音,告訴旅客們可以解開安全帶了。大女兒迫不及待地解開束在腰上的安全帶,跟小女兒一起把額頭貼在舷窗的玻璃上,激動地看著下麵的雪堆一樣的滾滾白雲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她解開安全帶,看見通道盡頭一個空姐正在彎腰忙活著什麽。坐在她身邊的齊靜也把安全帶解開說:
一會兒該送飲料來了。這趟航班我坐過幾次,旅途很長很累,能走動走動的時候就要走動走動,不然時間長了腿和腳都會窩得難受。
姐,真要感謝你,她對齊靜說。我幾乎一句英文也不會講,聽也聽不懂,要不是你陪著一起走,到了英國下了飛機,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英文也不好,也不會說不會講的,不過這條路走熟了,齊靜說。每次我去看女兒都是坐這個航班。雲雲和男朋友會在機場接我們,有他們在,我們就不用擔心了。
雲雲的男朋友是幹什麽的?她好奇地問齊靜說。
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讀書,跟雲雲是同學,齊靜說。家境不錯,爸爸是家香港銀行的董事長,挺有錢的,小夥子人聰明努力,對雲雲很好,也有教養。
真好,她說。
所以我感激誌宏,齊靜說。不管誌宏在外麵怎樣,他對雲雲很好。雲雲能很早出國留學,到貴族學校上學,又能進這麽好的學校,誌宏錢沒少花,人沒少托。雖然雲雲自己也是個努力的孩子,但是還是離不開誌宏花錢和托人幫忙。誌宏對雲雲說,咱們自己現在家境不錯,但是過去也是窮苦人家,男朋友不要在乎對方的家境,隻要人好,對你好,你也喜歡就行。可是貴族學校的那些孩子們,家裏都是有錢有勢的,想找個一般家庭的都沒有。雲雲能上這麽好的大學,遇到這麽好的男朋友,今後我就不用操心了。而且,誌宏說了,雲雲和他男朋友畢業之後,兩個人要是想回國工作,政府,銀行,國企私企,什麽工作都隨他們挑。
誌宏從小就對孩子特別好,是個很稱職的爸爸,她說。想起那時你在天壇醫院生雲雲的時候,誌宏受了槍傷,都不知道能不能搶救過來,那時多難啊。這些年日子越來越好了,你們就這麽一個女兒,無論怎樣也會讓女兒過個幸福的生活。
要說都是多虧了你和澤寧,齊靜說。要是沒有你和澤寧的幫助,誌宏那時可能都搶救不過來,既使活過來了,以後也不會這麽順。
姐不要這麽說,要不是你把我送去醫院,我早已經離開人世了,她說。我們真是經曆過生死的姐妹啊。
機艙的燈關了,絕大多數旅客都蓋著飛機上的毛毯入眠,孩子們也在座位上蜷縮著身子睡著了。她睡了一會兒醒來,想去趟洗手間,於是悄悄起身,沿著兩排座椅之間的通道向著飛機中部亮著桔黃色指示燈的方向走去。
洗手間的門關著,有人在用。她站在洗手間旁邊的飛機艙門處,拉開舷窗的擋板,彎腰向外瞭望著。外麵是一片黑色的濃霧,下麵除了深厚的黑黑的雲層,幾乎什麽也看不清。看著漆黑的雲霧,她覺得有些心事重重。在機場,爸爸,靳凡,弟弟,誌宏,還有徐澤寧和老四都給她和孩子們送行。她看見爸爸有些老淚縱橫的樣子,安慰爸爸說,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但是她心裏卻不知道今後何時回來。她最想見到的是大維,但是剛從牢房裏出來的大維,也許還不知道她已經去了機場。把大維撇下,自己上飛機去國外了,她總覺得有些對不起大維,也擔心大維今後會怎樣。
您是中央芭蕾舞團的靳曦吧,有人在旁邊小聲問她說。
她抬起頭,看見一對年輕的情侶站在她身後。女的穿著一件黑白格紋的條紋上衣,一條藏黑色的工裝褲,披著一件薑黃色的針織衫。男的穿著一件淺灰色的套頭衫,一條淺黃色的粗呢休閑褲,脖子上掛著一個深紅色的beats耳機。她覺得男的有些麵熟,但是一下子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是啊,她點點頭說。您們是 ---
你看,我猜對了吧,在艙口排隊登機時我一直覺得就像,男的碰了女的胳膊一下說。
您好,我叫陳欣茹,女的麵帶微笑對她說。北京廣播電台的播音員。這是我老公,劉東。
啊,怪不得眼熟呢,她看著劉東說。雖然沒聽過你的音樂會,但是看見過海報和報道,聽過你的歌。
我們都是您的粉,劉東有些靦腆地笑笑說。在芭蕾舞大劇院裏看過您的《天鵝湖》,您跳得真棒,太精彩了,簡直蓋了帽了。
哪裏,她笑笑說。一個舞劇能否成功,靠得是整體,不是個別的芭蕾舞演員。如果沒有那麽好的音樂和樂隊,沒有中芭的強大的演員陣容,我一個人也跳不好。你們也是去倫敦嗎?
我們去希臘度蜜月,女播音員帶著甜美的笑容看了一眼男的說。在倫敦停一下待兩天,然後去一個希臘小島。我主持的是一個淩晨節目,叫《失眠之夜》,不知您聽沒聽過?
想起來了,她對女播音員說。有一次淩晨在車裏聽過你的播音節目,你的聲音很好聽,也很會講。我有個朋友,是中央樂團拉小提琴的,前不久還上過你的節目。
您說的是大維吧,女播音員說。小提琴拉得非常棒。那次他上節目後,節目組收到了不少聽眾來信和電話,想讓他再來演出一次,但是後來就再也聯係不上他了,手機也沒人接。如果您有機會聯係上大維,勞駕轉告他,我們還想讓他去電台演出一次。
好的,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把話帶到,她對女播音員說。記得報道上說,劉東以前是個在酒吧駐唱的默默無名的歌手,你去酒吧幫他主持唱歌到深夜,他騎自行車淩晨送你去電台播音,一對年輕人同甘共苦相親相愛,又特別努力,太讓人感動了。很高興看到你們終於在一起了。
我也很高興,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女播音員一臉幸福地說。那個希臘小島是我最喜歡的,計劃好久了。他還不太想去,覺得太耽誤時間,是我硬拉著他去的。人生就這麽一次,我想讓我們的蜜月過得甜甜蜜蜜的,永遠都忘不了。
真讓人羨慕死了,她點頭說。祝你們幸福,多珍惜自己的愛情,不離不棄白頭到老。
謝謝,女播音員說。不打攪您了,剛才看見您自己在這裏站著,就拉著劉東過來跟您說句話。聽說您不太愛接受采訪,我們節目太小了,過去都沒敢去請過您。有機會請您到我們電台聊聊吧,支持支持我們電台的工作,聽眾們一定會喜歡聽您聊天。
好的,一定,她說。等從倫敦回來,我聯係你。
上完洗手間後,她沿著通道回到座位,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孩子們和齊靜,悄悄把藍色的薄毯蓋在身上,閉上眼睛。她想入睡,但是怎麽也睡不著。看到女播音員和劉東的幸福樣子,她很羨慕他們。年輕真好,而且跟相愛的人一起去度蜜月,那是多麽快樂啊。
剛才女播音員提起了大維,讓她的心情一下變得有些鬱悶起來。雖然看著大維被放出來了,但是她依然覺得心裏很不好受。曾經以為跟大維已經變成了一個人,現在才發現,原來身體也是可以劈成兩半的,每一半都會繼續活下去。她想大維出來之後,一定會想辦法尋找她的下落,很快就會知道她去了國外。大維會怎樣想呢?以她對大維的了解,她知道大維一定不會怨恨她,但是大維也許會覺得很失望。她想大維恐怕出不了國,即使大維能到國外來,在國外這個環境裏,大維恐怕也很難找到工作。而她如果不出國,就無法擺脫徐澤寧的控製,無法真正得到自由。現在,她自由了,但是卻覺得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大維現在怎樣了呢?他今後怎麽辦呢?想到此,她擔心得更加睡不著覺了。
大維喘著氣爬上樓梯,來到自己的住處。每上一層台階,他的腹部都在隱隱作疼。牢房這一個多月以來,除了幾處傷口的疼痛之外,燈每天24小時開著,晃得他睡不好覺,而且夥食也很差,吃不好,讓他的身體虛弱了許多。他想回到家後好好洗個澡,好好吃頓飯,睡個好覺,第二天去醫院檢查一下,把傷口好好處理一下。他伸手從褲兜裏掏出鑰匙,把鑰匙插進了門鎖。他擰著鑰匙,鑰匙卻一動不動。大維把鑰匙拔出來,看了一眼,繼續把鑰匙插進門鎖。鑰匙依然擰不動。
大維再一次把鑰匙拔出來,放在嘴邊用力吹了吹,把鑰匙在褲子上擦了擦,重新插進門鎖內。他還沒有擰鑰匙,門鎖就自己開了,門也隨之從裏麵拉開了一條小縫。大維抬起頭來,驚異地看見門上掛著一條鐵掛鏈,掛鏈背後是一個女人,一隻手隱藏在門後,像是隨時會把門關上。
您走錯門了吧?女人眼睛裏帶著警惕看著大維,問他說。
大維看了一眼門牌號碼,又看了一眼女人和孩子,疑惑地問:
這是我家啊,你怎麽住在我家裏?
我是新搬來的,和我老公剛搬進來住沒幾天,女人說。這房子招租時明明是空房子,怎麽說是你家呢?
我一直就住在這裏啊,大維皺眉說。這房子怎麽會出租呢?再說,我的東西都在裏麵啊。
屋裏突然響起了一個孩子的哭聲,像是孩子被門口的說話聲吵醒了。女人回頭向屋內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煩地對大維說:
對不起,那您去問問物業吧,我搬進來的時候是空房,裏麵什麽都沒有。以後您別再拿鑰匙捅門了,怪嚇人的,我還以為是流門撬鎖的小偷來了呢。您要是再捅門鎖,別怪我打電話叫警察來。
大維扶著樓梯的木質把手,緩慢地一階階走下樓梯,來到了一層的物業辦公室。他推開屋門,看見一個中年女人坐在辦公桌前在織毛衣。女人聽見門響,抬頭看見大維進來,驚異地放下毛衣針說:
哎呦喂,你怎麽來了?居委會和警察都說你犯案了,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所以你們把我的房子租出去了?大維問女人說。
真對不起,都以為你出不來了呢。女人看了一眼他頭上的傷口說。他們打你打得特厲害吧?怎麽放你出來了?
他們搞錯了,大維說。我沒有欺負過任何人。我屋裏的東西呢?小提琴呢?
都給歸拾到地下室的一間庫房裏去了,女人帶著歉意說。有人想把你的琴拿走,我沒讓他們動,都給你好好留著呢。
我需要一個住的地方,大維說。既然把我的房子租出去了,你們再給我找一間房子吧。
女人從辦公桌上拿過一個印著各層房間號的表格來,看了一下說:
二樓和五樓都各有一間房,麵積比你住的房間大一些,剛裝修完,房租要貴一點,每月多加三百塊,但是很超值,我可以帶你去看一下,女人說。另外,下個月六樓有一件房能空出來,房間大小和房租跟你原來的差不多,但是要等三個星期。你要是願意租二樓或者五樓的房間呢,這個月我隻給你算半個月的房租,現在就可以搬進去。你要是想等六樓的房間呢,地下室有放你東西的那間庫房,我讓人給收拾一下,放張床,你的被子也在裏麵,你就先湊合著在裏麵睡,不收錢。六樓的房子一空出來就讓你搬六樓去,你看怎麽樣?
那我要二樓的吧,大維想了一下說。身體不太好,不想爬樓了。
你眼光真好,二樓的朝向好,牆壁都新刷了,像是新房,絕對值,女人抓起桌山的一串鑰匙說。我這就帶你去看房,然後讓人把你的原來的東西都抬上來。
午夜時分,大維躺在二樓的房間的床上,怎麽也睡不著。窗外傳來一陣陣汽車駛過的聲音,一顆孤獨的星星對著屋內眨著眼。隔壁是一對新人在鬧洞房,不斷有男男女女的嬉鬧聲隔著牆壁傳過來。大維把兩隻手放在腦後,眼睛看著黑漆漆的房頂,想著上午離開牢房後看到的那一幕。那輛黃色的悍馬車顯然是老四的,而那輛黑色大紅旗轎車一定是徐澤寧的。她一定在那輛車上,在看著他,但是不能下來。他向著轎車追去,一邊追一邊喊著她的名字,但是因為下腹部的劇疼,追了沒多遠就摔倒在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悍馬車和紅旗轎車絕塵遠去。
下午他給齊靜單位打了個電話,辦公室的人告訴他,齊靜請了半年假,出國看女兒去了。他給中央芭蕾舞團也打了個電話,團裏說靳曦身體不適,到國外療養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回來。聽到齊靜和靳曦都出國了的消息,大維既覺得難受,又覺得一種欣慰。在牢房裏,他一直擔心著她,怕她出什麽事兒,現在知道她沒事兒了,而且出國了。雖然他見不到了她了,但是出國顯然對她是最好的選擇了。
下午他還給樂團打了個電話,詢問能否回去拉琴。辦公室主任告訴他說,他被抓後,有人通知了團裏,團裏開了個會,把他開除了。主任要他把借的小提琴還回來。大維告訴主任說,那把小提琴在他被幾個便衣抓走時,掉落在地上,琴弦斷了,沒人拾起。
你要麽還琴要麽賠錢,主任說。那把琴十好幾萬呢。
可是這不能怪我,大維說。是他們把琴掉在了地上摔壞的,他們也沒撿起來。
我們總不能找公安局去要賠償吧,主任說。是你借的,團裏有你的借條。你要是不還,我們隻能走法律程序了,
樓道裏響起了腳步聲,最後一撥鬧洞房的人大聲喧鬧著走了,四周終於安靜了下來。但是這安靜沒有能維持多久,就被床持續不斷撞擊牆壁的聲音打破。隨著床對牆壁的撞擊,隔壁的女人在斷斷續續的叫著,聲音不斷傳過來。這聲音刺激著大維的耳膜,讓他更加想念她,更加難以入眠。
憑著直覺,大維知道,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大維閉上眼,看到的是她的麵容,聽見她在呼喚著他的名字。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手扶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著,咳嗽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覺得喉嚨裏有一股腥味兒,往地上吐了幾口。一道月光從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刻下了一條深深的痕跡。大維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看見一灘褐色的液體,像是血痰的樣子。他張著嘴喘著氣,覺得黑暗從窗口彌漫進來,包圍了他,壓得他幾乎要窒息。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工作,還要去還小提琴的錢,牢房裏受到的淩辱,身上的傷痛和心裏的傷痛疊加在一起,讓他覺得生命突然變得毫無意義而且痛苦。但是大維知道,他必須得活下去,因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讓欺負他淩辱他的人付出代價。
到了倫敦已經一個星期了,孩子們入學的手續辦好了,每天去校幼兒園上學,她也逐漸開始適應倫敦的生活。她住的是兩室一廳,沒有原來在北京的大,但是樓下有遊泳池和健身房,門口有保安,對麵有個小公園和一家超市,生活和買東西都很方便,而且走著就可以到孩子的幼兒園。像是在北京一樣,每天晚上她坐在孩子的床頭,給孩子們念童話書,哄孩子睡覺。
“小人魚把那帳篷上紫色的簾子掀開,看到那位美麗的新娘把頭枕在王子的懷裏睡著了。她彎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親了一吻,於是他向天空凝視——朝霞漸漸地變得更亮了。她向尖刀看了一跟,接著又把眼睛掉向這個王子;他正在夢中喃喃地念著他的新嫁娘的名字。他思想中隻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魚的手裏發抖。但是正在這時候,她把這刀子遠遠地向浪花裏扔去。萬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發出一道紅光,好像有許多血滴濺出了水麵。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視線投向這王子,然後她就從船上跳到海裏,她覺得她的身軀在融化成為泡沫。現在太陽從海裏升起來了。陽光柔和地、溫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為小人魚並沒有感到滅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陽,同時在她上麵飛著無數透明的、美麗的生物。透過它們,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雲。它們的聲音是和諧的音樂。可是那麽虛無縹緲,人類的耳朵簡直沒有辦法聽見,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見它們一樣。它們沒有翅膀,隻是憑它們輕飄的形體在空中浮動。小人魚覺得自己也獲得了它們這樣的形體,漸漸地從泡沫中升起來。。。”
媽媽,小人魚在海裏淹死了嗎?小女兒問她說。
沒有,小人魚去了另外一個世界,跟天的女兒住在一起,她說。
王子沒有去找小人魚嗎?大女兒問她說。
他們生活在兩個世界裏,一個在陸地上,一個在天上,想找也找不到,她合上書說。好了,不早了,你們趕緊睡吧,明天早上還要去幼兒園。
媽媽,我喜歡你做的海鮮飯,真好吃,小女兒說。
明天我還給你們做,再給你們烤小餅幹,她給女兒們把被子蓋好說。Good night, sleep tight。
Good night,兩個女兒對她說。
她把女兒屋裏的燈關了,小心翼翼地關上臥室的門。她走到廚房,把桌子上的碗,盤子和刀叉收拾到洗碗機裏,擰開洗碗機。她用抹布把桌子擦幹淨,用墩布把廚房的木質地麵墩了一遍。沒有了保姆,她隻能自己來做這些事情了。
把廚房清理幹淨後,她回到自己的臥室裏,打開一個碩大的行李箱,把裏麵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掛在壁櫥裏。這一個星期以來,她一直在倒時差和忙各種事情,還沒有來得及把行李箱中的衣物好好收拾一下。她在箱子底部看見了那條紅裙,那條母親留給她的,她最喜歡的波希米亞紅裙。她把紅裙拿出來,抖開,在燈光下仔細地看著那條紅裙。紅裙的顏色舊了,上麵繡的金合歡花沒有過去鮮豔了,但是在燈光下依然顯得很美麗。
她脫了衣服,把紅裙套在身上,對著穿衣鏡轉著身子看了看。這些日子沒有練功,她覺得自己的身材有些胖了。她想讓人給客廳裏裝一排鏡子,那樣的話她有時間就可以繼續練習芭蕾了。看著鏡子裏的穿著紅裙的身影,許多往事刹那間湧上心頭來。她想起第一次穿著這條裙子在中芭四樓的小劇場跳舞,台下隻有明宵在看著她,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以後會走上芭蕾這條路,會成為一個芭蕾舞明星,會在芭蕾舞大劇院演出,還會到國外演出,在莫斯科大劇院和布拉格大劇院這樣舉世聞名的舞台上演出芭蕾。
她有些戀戀不舍地把裙子脫下,掛在了衣櫥裏。她穿上睡衣,走到客廳,站在窗前向外看去。倫敦的璀璨的夜景在腳下展開。遠處泰晤士河邊的燈火映照著河上的遊船,兩岸有影影綽綽的人影走動。一條條繁華的街道上,路邊的店裏燈火通明。雖然是一個陌生的城市,到處都是陌生的麵孔和街名,但是她已經開始喜歡上了這座擁有悠久的曆史和文化,幹淨而且繁華的都市。
徐澤寧讓老四給她打過來的錢,除了付清公寓樓的餘款之外,還夠她和孩子生活兩年的。她不用為生活擔心,但是她不想靠這筆錢生活,打算自己找份兒工作。她想給倫敦芭蕾舞團寫了一封信,附上一份兒自己的簡曆,希望能在倫敦芭蕾舞團裏演出。如果不能繼續跳芭蕾,她準備自己開個舞蹈班,靠教小孩芭蕾為生。
過去在西安少年宮就教過孩子跳芭蕾,她想自己完全可以在倫敦教孩子跳芭蕾,以後也許可以成立自己的芭蕾舞學校,用自己的經驗和技巧,從小培養一些芭蕾舞演員,讓他們成長為出色的芭蕾舞演員,繼續為她喜愛的芭蕾舞事業做些事情。想到此,她覺得對未來充滿了信心,相信自己在異國他鄉,憑借自己的本事,也能生活下去,而且把兩個孩子帶大,帶好,讓孩子們擁有一個健康快樂的生活,一個比她的童年要幸福得多的生活。
明媚的春光照耀在老式的窗欞上,讓屋子裏顯得暖洋洋的。寇辰菲揉揉眼睛,看了一眼依然熟睡的徐澤寧,掀開被子躡手躡腳地下了床。今天是她來北京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是靳曦去了英國的第三個星期,也是她和孩子正式搬進徐家大院的第二天。好久以來她一直盼著這一天,能夠走進這個古老的大院,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雖然還沒有明媒正娶,但是徐澤寧已經把她正式介紹給了院子裏的警衛和保姆,讓他們明白她替代了靳曦,成了大院的新的女主人。
她在外交部的工作也很順利,雖然同事們不太清楚她跟徐澤寧的關係,但是從徐澤寧親自帶她來外交部見部長,部長親自帶她到司裏與司長見麵,司長底下跟所有人員打招呼關照她,大家也都知道她的來頭不小。她的活潑而直率的性格,流利的中英文,廣泛的知識,多年在國外的生活,對國際政治的深刻而獨到的見識和敢於發表自己的見解,以及對待工作的認真負責,不久就贏得了司裏所有人的尊重和喜歡。
寇辰菲穿上衣服,用手攏了攏散亂的頭發,拉開門去了廚房。保姆正在廚房裏係著圍裙忙碌著做早飯,看見寇辰菲走進來,抬頭問她說:
寇小姐,我在給孩子熬粥和做煎餅,您早上想吃什麽?
我早上不用吃什麽,寇辰菲說。有個蘋果就夠了。您這裏有咖啡機嗎?想喝杯咖啡。
有,是首長前幾天囑咐買的,前天剛買了回來,還不會用。保姆把手在圍裙上擦了一下,指著桌子上一台嶄新的黑色咖啡機說。首長說您是從國外來的,習慣了喝咖啡,讓我去買了咖啡機,還有這些咖啡小盒子。我怕把咖啡機弄壞了,沒敢動。您會用吧?
我會,寇辰菲笑了笑說。難得澤寧想得這麽周到。我在國外也是用這種咖啡機,很好用。我教給您怎麽用,下次您就可以自己做咖啡了。
那我趕緊學學。保姆把煎餅鍋的火關了,走到她身邊來說。
寇辰菲走到桌邊,端詳了一下黑色的咖啡機。她把咖啡機上盛水的容器拿下來,在水池子裏洗了洗,重新裝上。她用暖水瓶把容器裏注滿了水,隨後打開咖啡機旁邊的放著的一個紙盒子,從裏麵拿出一個K-Cup來。她抬起咖啡機銀色的把手,把K-Cup放了進去,合上把手。咖啡機的加熱指示燈亮了起來,發出微弱的噪音。不一會兒,三個黑色按鈕四周的圓環狀的藍光閃耀了起來。她把一個杯子放在底座上,按動了小杯的按鈕。隨著一陣嗞拉的響聲,一股濃黑的液體從咖啡機上麵的容器裏流了下來,流進了杯子裏。
您看簡單吧。寇辰菲把杯子端在手裏,喝了一口說。味道很不錯。阿姨,您也喝一杯嚐嚐。
這是首長讓給您買的,我可不敢喝,保姆擺手說。再說了,我也不習慣喝咖啡,太苦。
澤寧平時在家喝什麽?寇辰菲問保姆說。
他啊,就隻喝普洱茶和鐵觀音,保姆說。寇小姐,您和孩子要是喜歡吃什麽喝什麽,盡管說,我去給您買去。如果要是飯食不合口,也請您多包涵點兒,我過去從來沒做過西餐。
我沒事兒,寇辰菲說。我很習慣吃中餐,也喜歡中餐。您就按照澤寧喜歡的做,澤寧吃什麽,我就跟著吃就是了。我可以教您做些孩子喜歡吃的沙拉,三明治,意大利麵什麽的,都很好做,您一看就會。
那可好了,保姆說。我就擔心做得飯食孩子不喜歡。要說您這孩子可真可愛,真是一個小外國人兒,說話都帶著外國腔,可逗人了。我們都可喜歡他了,就是擔心夥食做得不好,孩子吃不習慣。
這孩子不挑食,寇辰菲喝了一口咖啡說。給他多燉些牛肉,每天多讓他喝些牛奶,我希望他將來能長個高個子。阿姨,我新來這裏,對大院裏的人不熟,規矩也不熟悉。要是有什麽做得不對的,您多提醒我一下。
寇小姐您太客氣了,保姆說。我們都是為首長服務的,您是首長夫人,我們為您服務,也是為首長服務。我們都不懂國外的禮數,哪裏做得不周,您多指點著我們點兒。
哪裏哪裏,我最沒有規矩了,寇辰菲笑了一下說。您以後管我叫小寇好了 --- 還有,能不能以後管澤寧叫澤寧,首長首長的我聽著特不習慣。
這我可不能聽您的,保姆嚴肅地說。這是中央警衛局立下的規矩,首長就是首長,我們不能亂叫名字。您喜歡怎樣稱呼首長是您的事兒,我們隻能叫首長。
寇辰菲端著冒著熱氣的咖啡,走出了廚房,在廚房的屋簷下停住腳步,掃視了院子一眼。門口的大鐵門緊閉,鐵門旁邊是警衛班的值班室,有個年輕英俊的士兵探出頭來,揮手向她打著招呼。她含笑點點頭,目光繼續向著院中掃去。院子中央是一顆玉蘭樹,樹下停著徐澤寧的黑色加長紅旗轎車,轎車閃爍著黑色的光澤,帶著一股威嚴和尊貴。轎車後麵是鍋爐房,旁邊依次是警衛班宿舍,司機宿舍,秘書宿舍,保姆住的房間,一間雜物室,會客的正房,孩子住的廂房,她和徐澤寧的臥室,徐澤寧辦公的書房,以及廚房。這座神秘的院子一天二十四小時有持槍的警衛把守,他們都是年輕的小夥子,訓練有素,工作認真盡責,對徐澤寧很忠誠。
寇辰菲沿著鋪著石磚的地走著,推開了徐澤寧書房的門,走了進去。寬大的書房裏,四周貼牆擺著幾個書架,上麵大多是中外曆史書,經濟書,管理書和人物傳記,也有一些馬列書籍和一套毛澤東選集。靠牆的地方有一個保險櫃,她猜想裏麵放著的都是重要的文件。麵對屋門是一個巨大的栗色辦公桌,桌山擺放著一部電腦,兩個文件夾,幾本書,五六隻筆,茶杯,兩個小相框,桌後有一個黑色的高背沙發轉椅。她繞過辦公桌,坐到轉椅上,把手裏的咖啡杯放下,拿起桌上的小鏡框端詳起來。一張鏡框裏是徐澤寧的兩個孩子在北戴河沙灘上玩耍的照片,另外一張是靳曦穿著一條白色長裙坐在一個公園的石凳上,旁邊是一顆盛開的桃花。她端詳著靳曦的照片,看見照片上的靳曦很年輕,皮膚很白,臉上帶著一種甜蜜的微笑,背景是一個高聳的金黃色的高塔。她猜想這是靳曦跟徐澤寧在西安時,在大雁塔下的留影。她不喜歡徐澤寧天天看著靳曦的照片辦公,於是把靳曦的相框麵朝下放倒在桌麵上。她站起身來,端著咖啡杯走到牆邊,端詳著牆上掛的一幅書法條幅。條幅的筆法剛勁有力,濃厚的墨在有些粗糙的宣紙上浸透出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幾個大字。
想起自己從劍橋畢業來到中國,到初識徐澤寧,到懷孕,到自己在英國生孩子,到自己一手把孩子帶大,到回到北京成為這個院子的女主人,寇辰菲覺得很感慨。人生就是一場賭博,她覺得自己很幸運的賭對了。她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Young Catherine》的電影,裏麵的那個德國小公主嫁到了俄國,嫁給了後來繼承皇位成為沙皇的彼得三世,以後取代彼得三世成為統治俄國的葉卡捷琳娜二世。葉卡捷琳娜二世在位期間勵精圖治,讓俄國成為當時歐洲最強大的國家,成為僅次於彼得大帝的俄國最偉大的君主。她喜歡中國,這個像拿破侖說的從沉睡中醒來的東方睡獅,渾身充滿活力,正在一躍而成為世界舞台上的霸主。她覺得自己就像是那個剛從德國來到俄國的小公主,麵對著一個陌生的環境,需要小心謹慎的應對一切可能出現的危機,克服種種困難,贏得別人的尊重和信任。她覺得搬進徐家大院隻是第一步,以後要走的路還很長。
倫敦的五月是個多雨的季節,也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節。星期五晚上吃完晚飯後,靳曦帶著兩個女兒出去散步,包裏放兩把折疊雨傘:一把是給自己的,一把是給兩個女兒的。她牽著孩子們的手,從住處沿著泰晤士河慢慢往東走,一直走到倫敦橋,再往回返。溫暖的春風撫過夜間清涼如水的街道,河邊盛開著粉色的石楠花和黃色的金鏈花。河邊有不少散步的人,不時有人跑著步,從她們身後跑到前麵去。散步的人裏麵有不少是遊客,他們停下來拍照,有時請靳曦幫個忙,拍個合影。
到了倫敦一個月以來,雖然她已經熟悉了河畔的這條道路,但是每次在這裏散步,依然會感覺沿岸的風景看不夠。她喜歡這條散步的路線,有時在河的南岸走,有時在河的北岸走。孩子們最喜歡看河畔燈光耀眼的倫敦眼摩天輪,她喜歡隔河看古老的莎士比亞劇院,和在倫敦塔橋上俯瞰灰色的泰晤士河上過往的輪船。
在齊靜的幫助下,她對倫敦的生活也習慣了。雖然英文還不太流利,但是她已經跟齊靜學了不少生活用語,能自己出去買東西,坐地鐵,也能與人進行簡單的交談了。齊靜和女兒雲雲帶著她和孩子們遊覽了倫敦的各處景點。她們帶著她去了人流熙熙攘攘的King's Cross火車站,看了古老的大笨鍾,逛了大英博物館和各種博物館,參觀了壯觀的國會大廈,白金漢宮和皇家公園。她們在唐人街喝茶,在城堡裏觀賞盛開的白色和紅色的玫瑰,在倫敦郊野觀看池塘中遊來遊去的野鵝,在青青草地上給憨態可掬的兩隻爪子捧著蘋果核的銀灰色的小鬆鼠拍照。她們去逛了Oxford Street 和 Regent Street的高檔商業區,也去了Old Street上的夜市品嚐各種小吃,在倫敦手工周上,她花了50英鎊看大廚們如何製作出精美的食品來,品嚐大廚們當場作出的精美食品。她帶著孩子們跟上千人一起在Regent’s Park的露天劇場觀看新排的莎士比亞戲劇,在Covent Garden的娃娃節看木偶劇,參加了Kensington的娃娃屋節,給孩子們的芭比娃娃買了兩個手工精湛的漂亮的娃娃屋。
齊靜在倫敦沒有多少事情,經常晚上請她和孩子們到家裏去吃飯。雲雲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學習努力,對人熱心,真誠。她的兩個女兒很快喜歡上了雲雲這個能帶著她們玩的大姐姐。她也見過了雲雲的男朋友,一下飛機就是雲雲和男朋友去把她們接到了住處。雲雲的男朋友從初中就到英國留學,個子高大英俊,皮膚有些黑,但是人看著很厚道和實在,全沒有富貴人家的孩子身上帶著的誇誇其談的紈絝子弟氣息。看著雲雲和男朋友兩個人在客廳裏一起學習和討論課程的樣子,她既為齊靜高興,也希望自己的女兒們以後能像雲雲這樣,聰明努力,將來能遇見一個好的男孩。
她喜歡倫敦這座有著豐富文化和曆史,人們出門穿戴考究的城市。她學會了經常說請,謝謝和不客氣。她知道了在這座城市裏,出門不能穿短褲,不能穿白鞋,不能戴棒球帽。雖然偶爾也能見到頭發染成紫頭發,鼻子上戴著鼻環,在公園的角落裏吸著大麻的一些年輕人,但是她發現絕大多數倫敦人都喜歡穿黑色,灰色和白色的衣服,配上色彩鮮豔的小飾物。她想起有人說過,一個女孩必須具備兩樣東西:優雅和驚豔。她覺得自己早已過了驚豔的年齡,現在隻需要保持優雅就行了。
來到英國一個月以來,倫敦的濕潤而溫暖的空氣,已經讓她的身體完全康複了。手腕上的傷口痊愈了,隻留下一條淺顯的細線,心情也比過去好多了。齊靜對她說,明宵的電影正在倫敦各家電影院上映,問她想不想去看。有一天把孩子送去上學後,她和齊靜一起結伴去電影院看了電影。她看到銀幕上熟悉的北京街頭和1989年的天安門廣場,看到一個陪伴父親在圓明園裏散步的小護士和一個在圓明園裏讀書的大學生暗自相戀,但是羞於啟齒;看到小護士搬家後不能再去圓明園散步,在醫院裏對大學生的思念。當她看到大學生絕食暈倒後被送到醫院裏,跟小護士重逢的鏡頭時,眼睛禁不住濕潤起來。她覺得銀幕上的那個小護士,無論長相,眼神和打扮,都有些像年輕時的她。而那個英俊的大學生,很像是當年的明宵。雖然跟明宵的戀愛早已成為往事,近些年來也沒有跟明宵聯係過,失去了消息,但是在不經意間,明宵依然還會走進她的心裏來,讓她想起那些無法忘懷的往事。
電影散場後,她和齊靜去了旁邊的一家咖啡館喝咖啡。齊靜告訴她說,昨晚跟誌宏通了電話,誌宏說小寇搬進徐家大院去了。她點點頭,沒有說什麽。雖然早已預料到,但是聽到這個消息,心裏還是難受了一下。畢竟,那曾經是自己的家,現在被別人占了。
大維有消息嗎?齊靜問她說。
一直沒消息,她說。
他沒給你打電話?
沒有,她搖頭說。
你也沒跟他聯係?
姐,我跟他怎麽說呢?她說。我來了國外,把他撇在國內。我既不能回去,也沒有辦法把他接出來。我不知道怎麽跟他說,也不知道跟他說什麽。當初我明知不應該,還是控製不住自己內心的欲望和衝動。這些日子晚上我一直睡不好覺,在做噩夢。我害了大維,讓他經受了本來不該經受的折磨,能活著出來已經是他的幸運了。我把大維給毀了,然後我一走了之,我還有什麽臉麵去給他打電話呢?再說,我想澤寧和老四一定會派人繼續監聽大維的手機,我跟他說什麽,澤寧他們都會知道。那樣不光幫不了大維,反而會給他惹更多麻煩。
那倒也是,齊靜歎息了一聲說。我覺得你跟大維,也是付出了真心,付出了許多,幾乎都喪失了性命。我都覺得那時你是在飛蛾撲火啊。
姐,從結婚以來,我一直就懼怕澤寧,總怕澤寧不高興,總是讓著澤寧,到了關鍵時刻,也不敢站起來捍衛自己的愛情,跟明宵和大維都是這樣,她垂下眼睛看著手裏的咖啡杯說。像我這樣的人,是注定會失去真正的愛情的。
夜深了。大維提著小提琴盒。從西直門地鐵站的通道口出來,拐進了路邊一家燈火通明的小餐館。餐館裏人不多,隻有七八個男女占據了當中的一個長條桌子上喝酒吃飯。大維把小提琴放在一個凳子上,要了一碗鹵煮火燒和一小瓶二鍋頭。二鍋頭和鹵煮火燒很快就端上來了,他喝了一口辣辣的白酒,感覺一股灼燒從咽喉通道胃裏。他拿起勺子,攪動了一下碗裏的鹵煮火燒,低頭吃了起來。
今天晚上他在地下通道裏拉了六個小時的琴,各種毛票和零錢加在一起,一共有一百多。這些錢勉強夠他的房租和夥食費,但是他已經很知足了。有的夜晚會更糟糕,隻能得到三四十塊錢。他去別的地方申請過工作,所有的人看到他的簡曆,特別是在深圳樂團和中央樂團拉過琴,都為他惋惜,但是所有的人都很遺憾地告訴他,他們不缺小提琴手,無法給他一份兒工作,讓他以後再來試試。大維知道,他不能指望會再遇到一個好心人,幫他找一份兒體麵的工作。他隻能一邊在地下通道拉琴,一邊等待機會。
想起遠在英國的靳曦,大維心裏覺得有些難受。他在芭蕾舞團打聽到了靳凡的地址和電話,去拜訪了靳凡。從靳凡那裏,他聽說了她自殺,以及齊靜把她送到醫院搶救的故事。咋一聽到她自殺的消息,他感到非常難過。他知道她會有很大的麻煩,也會很痛苦,但是沒有想到她會自殺。她一定是經曆了一些無法接受的打擊,才選擇這條路的,他想。他感激齊靜把她救了過來,也為她能去國外療養而感到欣慰。他知道,她跟他本來就不屬於一個階層,他們本來就不該相愛,現在,他們更無法在一起了。他沒有去聯係她,因為他希望她在國外能有一個安靜的生活,帶著孩子過個安心的日子,他不想再去打攪她在國外的新生活。
然而,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大維經常忍不住地想起她來。他去了他們當初所有去過的地方。他在他們一起吃過飯的一家餐館坐下來,點了同樣的飯菜,要了兩份兒盤子和筷子,一副是他自己用的,一副擺在他對麵,仿佛他依舊和她在一起吃飯聊天。他把手平放在桌子上,仿佛握住了她的手,跟她十指交叉地握著。
他想起有一次路過一家停車場,看見了她的車拐了進來,那輛白色的小車。既使在一百萬輛車裏,他也能一眼認出她的車。他停住腳步,看見那輛車從他麵前駛了過去,裏麵坐著一個帶墨鏡的女人。他仿佛看見她摘下了墨鏡,眼睛在注視著他。他跟著車走了幾步,看見那輛車在前麵不遠處的一個停車位停下,車門推開,從裏麵走下了一個帶著寬大的墨鏡,穿著時髦的女人。女人挎著手包,向著前麵的一個大超市走去。他跟了幾步後停住了腳步。他認出那個女人不是她,隻是開得是同樣的車。以後他也在街上看見過幾次她的車,但是裏麵的人都不是她。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想尋找老四的住處,前不久也終於找到了老四的住處。他從牢房出來後,看見過老四的那輛黃色悍馬車,那輛獨特的車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次從地下通道拉完琴出來,路過長城飯店時,他在飯店門口看見了老四的那輛很顯眼的悍馬車,看見老四昂首挺胸地下車,走進了飯店。他在飯店外攔了一輛出租車,在路邊黑影裏等著,一直等到老四出來。他坐在出租車上跟著悍馬車,一直跟到了老四住的私人會所。他讓出租車從帶著攝像頭的鐵門前駛過,在路口讓出租車離開,自己走回了私人會所前。他站在門前不遠的樹蔭下,打量著鐵門和四周的牆壁,琢磨著怎麽能進入鐵門。他在老四的私人會所門前的樹蔭下蹲點了幾次,每次都看見老四開著車直接進入院子裏。他知道老四的車是防彈轎車,而且老四隨身帶著槍。他想他需要買一把槍,而且要想辦法混進鐵門去,才能接近老四,實現他的複仇計劃。
一大碗鹵煮火燒和一小瓶二鍋頭下肚,大維覺得渾身發熱發燥,頭也有些暈。他提起提琴盒,走出了店門。外麵的夜風有些涼,順著街道吹來,讓他覺得有些想嘔吐的感覺。他扶著一棵樹站了一會兒,等頭腦清醒一些了,才繼續沿著街道走下去,身子不久就消失在樹蔭的黑暗裏。
悍馬車沿著街巷駛近私人會所的大鐵門時,老四看見路邊樹蔭的黑影裏站著一個人。老四警覺地把腳放在刹車上,一隻手從褲兜裏掏出手槍來。樹蔭下的人向外邁出了一步,走到路邊,像是要攔住車。車駛進路邊的人影時,老四看見是一個年輕姑娘,穿著一條白色長裙,肩頭挎著一個淺色小手包。雖然看不清麵容,但是老四覺得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老四踩住刹車,把手槍塞回褲兜,把車在姑娘身邊停了下來。透過防彈玻璃車窗,老四認出了是那個戲劇學院彈琵琶的姑娘。老四搖下車窗,問姑娘說:
喂,你是找我嗎?
是,姑娘點點頭說。
他們沒把錢給你打過去嗎?
打了,姑娘走近車窗說。
那你還找我幹什麽?老四疑惑地問道。
上次吳老板給了我五萬,您給了我五萬,我告訴爸媽,說我找了一份工作,自己能付學費和養活自己,不用給我寄錢來了,姑娘說。我得了十萬,可是什麽都沒做,白拿人錢,心裏不安,所以,我想來還一下債 ---
是這樣啊,你嚇我一跳。老四按了一下車窗下的按鈕,把車門的鎖打開說。上車吧。
私人會所的一間寬大的臥室裏,老四圍著一條浴衣坐在沙發上,點上一根煙。姑娘赤裸著站在床邊,把乳罩從身後係好,又把搭在床頭的白色連衣裙拿過來,從頭上套下去,穿好。姑娘用手撫了一下裙子,把放在椅子上的手包挎在肩膀上,低頭對老四說:
我走了。
坐下說會兒話吧,老四說。還沒有跟你好好聊聊。
姑娘順從地坐在床邊,低著頭,兩隻手像是不知道該放在那裏似地,摸著手包上的按鈕。
在學校,學習忙嗎?老四問姑娘說。
還好,姑娘說。還沒到考試時期,平時不怎麽忙,主要是練琴,也有幾門文化課,都不難。
你有這些錢,以後好好上學,別到吳老板那裏去了,老四說。那裏招待的沒什麽好人。
我知道,姑娘說。已經跟吳老板講了以後要好好學習,不去彈琴了。吳老板不太高興,但是也同意了。
記得你說過,在學校裏有個男朋友?老四抽了一口煙問道。
嗯,姑娘點頭說。
你還真出血了,老四彈了一下煙灰說。我以為你就那麽一說,原來真沒跟你男朋友做過。你到我這裏來的事兒,別讓你男朋友知道。
他。。。跟我吹了,姑娘低著頭說。
怎麽了?
我把吳老板給我錢和您給我錢的事兒告訴他了,他不相信我,說我肯定跟您睡過了,罵了我婊子,然後就吹了。
也不怪你男朋友吧,要我,我也不相信,老四說。誰會什麽都不做,憑空給你那麽多錢?不過男人都是好哄的,你回去好好哄哄他,耐心解釋解釋,他就回來了。
他第二個星期就跟一個別的女孩好了,姑娘眼淚在眼圈裏轉著說。
什麽人啊,太渣了,老四把煙頭在煙灰缸裏掐滅說。要我說,你這麽年輕,又漂亮,以後肯定能找個更好的。最好別找娛樂圈的,那裏太亂,就找個一般的大學生研究生什麽的,人實在點兒,對你真心好的。
我爸媽也是這麽對我說,姑娘說。
對了,上次你說,你爸媽都下崗了,是怎麽個情況?
他們在一個廠子,企業不景氣,就讓他們下崗了,好幾年了,姑娘用手抹了一下眼角說。
這樣吧,你把你爸媽的名字和廠名給我寫下來,我給廠子打個電話,讓他們回去上班,老四把茶幾上的一張紙和一杆筆遞給姑娘說。他們要是不給我麵子,我找他們市長。
真的啊?姑娘接過紙和筆,驚異地說。要是他們能回去上班就好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感謝您。
感謝不必了,我倒想起來,有件事你真可以幫我忙。老四想了一下,看著姑娘說。
我還能幫您?姑娘疑惑地說。不過,隻要能做到,我一定會。
有個拉小提琴的,不自量力,想跟我搗亂,老四站起來走了兩步說。他在我門口出現過,讓攝像頭照下來了。我想了解他到底想幹什麽,什麽時候幹。你是搞藝術的,跟他可能會談得來。我有辦法讓你跟他變成朋友,也許有些話他會對你講。
您。。。還怕一個拉小提琴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問。
有句老話叫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老四說。我在明處,那小子在暗處,我哪裏有那麽多時間和精力去提防他。你想辦法跟他變成好朋友,有什麽情況及時告訴我,我虧待不了你。
好,姑娘點頭說。那我試試看。
謝謝HP67。大維雖然是個出身卑微的小人物,但是挺敢愛敢恨的。我想他這樣一個孤兒長大的從小缺乏家庭溫暖,自尊心很強的人,在失去一切的時候,不會甘於忍受,而會尋求公正。我想他應該知道,對老四這樣的人,法律途徑是走不通的,隻能靠自己去想辦法複仇,哪怕跟老四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