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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 (136)

(2017-01-22 22:18:31) 下一個

聽見靳曦說在愛著大維,並且發誓不會背棄大維,明宵的眼裏閃現出一種驚愕和痛苦的神情。他等待了她這麽多年。聽到她自由了的消息後,他連夜坐飛機來到了倫敦。他到處打聽,終於打聽到了她的住處,敲開了她的門。他本以為他們不用再說一句話,就會重歸於好。

從紐約飛倫敦的路上,明宵一直在想著他們相逢會是一個什麽樣的情景。他想著他找到了她的住處,帶著激動的心情哆嗦著手指按響了門鈴。他想著屋內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後她打開門,先是一愣,隨後滿眼驚訝地看著他。他會忍住激動的淚水,對她說: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等著你。這麽多個日日夜夜,我一直在想著你。你終於自由了,我來了,你還是像過去那樣美。她會帶著眼淚撲到他的懷裏說,我也一直在等著你。然後他們會親吻,進屋,重歸於好,回到十七歲的那一年。什麽也不用說,什麽也不用解釋,所有的言語都是多餘的。一個擁抱,一個吻,就會回到過去,就像中間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就像這麽多年他們一直在一起一樣。就像她一直在他身邊一樣。

明宵想了各種重逢的情景,隻是沒有想到,她會甩開他的胳膊,告訴他說,她在愛著另外一個人,而且發誓會永遠不背棄那個人。聽到她的話語的那一刻,他覺得心裏被狠狠地刺傷了。難受,疼痛,傷心,失望,悲哀,一下湧了上來。他一直以為她是愛著他的。他一直覺得她是被徐澤寧鎖在籠子裏,渴望自由,但是卻無法衝出牢籠。她怎麽會愛上別的人?

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一定會受不了。他的自尊心一定會讓他走到門邊,穿上外衣,馬上離開,而且再也不回頭。但是他已經不是那個年輕,任性,自尊心容不得一點傷害,容不得愛人一點背叛的那個明宵了。歲月已經教給了他更多的東西。他不會這麽輕易地離開。

明宵很快鎮靜下來。他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嘴唇顫抖著對她說:

小曦,我已經等了你二十年,每天我都在等著你。我還可以再等你二十年。等你重新愛上我,什麽時候都不晚。我們不說這些了,跟爸媽去包餃子吧,過個好年,好嗎?

 

她有些發呆地看著明宵。她看見他眼神裏一開始流露出驚愕,隨後就轉變成了痛苦,痛苦變成失望。她看見他的眼睛裏一刹那溢滿了淚水,身體和嘴唇也在顫抖著。看見明宵難受的樣子,她自己也覺得很難受。有一瞬間,她以為明宵要穿上外衣離開,但是明宵沒有走,而是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對她說了這一番話。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明宵,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明宵拽著她的手,把她拉到客廳。他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擀麵杖,用手撫了一下擀麵杖上沾的塵土,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低頭繼續擀起了餃子皮兒。

你說你這孩子,幹什麽啊,會不會說話啊?爸爸皺著眉頭對她說。明宵大老遠的來,剛到咱家,跟咱們一起過新年。有什麽話,不會一會兒坐下來慢慢說啊?趕緊洗洗手,跟我們一起包餃子。

她點點頭,轉身走進了洗手間,把洗手間的門關上。她覺得眼睛有些生疼,喉嚨也像是被什麽東西塞住,想說話都說不出來。她走到洗手池邊,擰開銀色的水龍頭,讓水聲遮掩住聲音,兩手捂住臉,嘴角咧開,小聲哭了起來,滾燙的眼淚忍不住地順著眼角流了出來,鼻子也被堵住。她悄悄哭了一小會兒,從馬桶邊上的紙卷上撕了一張衛生紙,把鼻子擤了一下,又撕了一張衛生紙把眼淚擦去。她在洗手池裏把手洗幹淨,抬頭看了一眼洗手池上的鏡子,看見自己的眼圈紅著。她洗了一把臉,用紙把臉擦幹,塗了一點脂粉來遮蓋哭過的痕跡,在嘴唇上抹了一點口紅。她用手揉了一下頭發,讓頭發變得蓬鬆和好看些。她整了整衣服,在鏡子裏最後看了一眼自己,隨後拉開洗手間的門,走出洗手間,來到客廳。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爸爸旁邊,跟著包起了餃子。

 

你爸媽身體還好吧?爸爸捏著餃子皮問明宵說。

我爸還好,我媽早就過世了,好多年了,明宵把一個新擀出來的餃子皮放到一邊說。在我蹲監獄的時候,我媽過世了。

噢,我想起來了,你看我這記性,老了總是忘事兒,爸爸對明宵說。那時你在監獄裏,沒來得及去看你媽最後一麵。

要說我媽是最疼我的,明宵說。從小就寵著我,從來沒打過我也沒罵過我,不論我怎麽淘氣,惹了多大禍,都不會說我,總是把最好的吃的留給我,給我買最好的衣服。然後她一下就走了,我都不能相信。當時我在半步橋監獄裏,恨不得用頭去撞牆。

你媽可是咱樓裏的五好模範,街坊鄰居的,沒一個不誇你媽的,人特善良,爸爸說。你爸媽搬走後,我們還常念叨他們呢。你爸早退休了吧?

早就退了,明宵說。

也該有六十多了吧?

六十六了,明宵說。

身體還好吧?

挺好的。

 

聽著爸爸和明宵的對話,她可以覺得出來,爸爸在幫著圓場,緩和一下剛才的氣氛。她知道爸爸一向喜歡明宵,看到明宵來,一定很高興。爸爸詢問明宵為何沒把父親接到美國一起過,明宵說試過,但是中央有規定,離退休局級以上幹部出國,要由部裏的人事部批準,部裏一直沒批過。明宵說父親也更喜歡國內的環境,退休金不少,熟人多,生活方便,還有保姆照顧生活。明宵說他有次飛回去看望父親,在機場差點兒被抓起來,多虧了一個喜歡他電影的海關小姑娘悄悄告訴他說,他在一個黑名單上,入關後就會被控製起來,沒讓他入關。明宵說,他不知道是徐澤寧下的命令還是因為他拍的六四的電影惹得禍,自那之後,再也無法飛回去看望父親。

明宵帶來了一瓶葡萄酒和一瓶白蘭地。繼母去煮餃子的時候,她把明宵帶來的酒打開,給爸爸和繼母的杯子裏斟上白蘭地,也給明宵和自己的杯子裏斟上了葡萄酒。餃子很快煮好了,她去廚房把餃子端了進來。繼母已經做好了幾個涼菜,從冰箱裏拿出來擺在客廳的茶幾上。爸爸讓繼母把電視打開,一邊看著重放的春節晚會,一邊吃年夜飯。春節晚會的節目很喜慶,一些小品和相聲也很逗人笑,屋裏的氣氛也活躍了起來。爸爸跟明宵聊起了鄰居的一些逸聞趣事,也聊起了明宵小時候在樓裏的一些淘氣的事兒。

她坐在明宵旁邊,有時幫明宵夾夾菜倒倒酒,但是沒有跟明宵說什麽話,都是爸爸和繼母在跟明宵聊。繼母把明宵家裏的情況都問了一個遍,恨不得把明宵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問到。當聽到明宵拍電影後,繼母問明宵拍一部電影能掙多少錢。她給繼母快空的酒杯續滿酒,打了一個岔,不想讓繼母繼續問下去。她覺得繼母有些問話讓人感覺太尷尬了。

雖然沒有說什麽話,但是坐在明宵身邊,她有一種很溫馨和踏實的感覺。四個人這樣坐在一起喝酒吃年夜飯聊天,她覺得就像是一家子。再見到明宵,她覺得心裏有許多許多話要說,也有許多話要問。她想知道明宵這些年是怎麽過的,想知道他的一切,也想把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告訴給他。她沒有問明宵什麽時候回紐約,但是她希望明宵能在倫敦多待幾天,多來幾次。

 

吃完年夜飯後,她和明宵一起把桌子上的盤子,碗碟和筷子收拾起來,端去了廚房。她係著一件紅色的圍裙,在洗水池邊刷碗,明宵站在她身邊用一塊搌布把盤子和碗擦幹,放進洗水池上麵的櫃櫥裏。客廳的電視裏傳來春節晚會的陣陣歌聲笑語。她低頭仔細地用一塊倒上了蘋果味的洗滌液海綿刷碗,心裏覺得恍恍惚惚的。她想起了《半生緣》裏曼楨最後見到世均時的那句話:世均,我們回不去了。跟徐澤寧的二十年的婚姻最後以分手告終,讓她覺得自己在婚姻裏很失敗;跟大維的那場痛徹心扉的戀愛以自殺為結束,讓她的身心都受了巨大的傷。瘡口雖然在愈合,但是這兩年來經曆的一起,讓她對婚姻和愛情都很失望。明宵來了,但是他來得太晚了,她的心早已被撕裂,不知道是否還能全身心地愛上一個人。

她把洗幹淨的筷子遞給明宵時,手指碰到了明宵的手掌的側麵,像是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回到了心裏。

筷子放哪兒?明宵一邊把筷子擦幹一邊問她說。

放下麵的抽屜裏,她把嘴衝著放筷子和勺子的抽屜努了一下說。

明宵俯身把筷子放進抽屜裏。爸爸走到廚房邊上,對她說:

小曦,我跟你媽下樓出去遛個彎兒去。明宵大老遠的來了,好好招待招待他。

她點點頭,知道爸爸是想讓她和明宵單獨待一會兒,說說心裏話。

伯父,外麵冷,您和伯母別出去散步了,明宵說。我一會兒也該回旅館了。明天還要飛回紐約,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去辦。今天來這裏,看見您和小曦,能一起吃頓年夜飯,我就挺高興的。

明宵,別說見外的話,既然來了,今天又是新年夜,就跟我們一起守夜,過了午夜再走,爸爸說。我退休後,身體不太好,來到倫敦,每天堅持去河邊散步,鍛煉一下身體。小曦,你替我留著明宵,別讓他走,一會兒散步回來,我還要跟他聊聊呢。

好的,那我就過了午夜再走,明宵說。您們出門多穿件衣服,外麵還是有些涼。

你們慢慢聊,我去去就來,爸爸說。小曦,把我從國內帶來的普洱茶給明宵沏上。

 

在廚房把碗筷洗幹淨,在爐子上做了一壺水,她把垃圾口袋拿出來,把垃圾袋係好。明宵提起垃圾袋,問清了哪裏倒垃圾,隨後推門去樓道裏拐角的垃圾間倒垃圾。她解開圍裙,把圍裙抖了一下掛在廚房牆上的掛鉤上,走回客廳。她在客廳牆壁上的掛著的鏡子裏看了一眼自己,伸手把有些亂了的頭發攏了攏,隨後走到書架前,在頂上一層找到了爸爸帶來的普洱茶盒子。盒子是深褐色的,上麵畫著一幅山水畫,左邊印著吳裕泰三個金字,中間寫著黑色的陳香普洱四個大字。她打開盒子,看見裏麵是黃色的綢緞,中間鑲嵌著一塊長方形的茶葉塊。她用力把茶葉塊掰下一塊來,放進白色的茶壺裏。

門響了,她扭頭一看,看見明宵從外麵走回來。她把剩下的茶葉塊放回茶葉盒子裏,把盒子隨手放到書架上,回身坐到沙發上。明宵去廚房洗了一下手,走進客廳裏來,看了她一眼,坐到她身邊,伸手把她的一隻手拉過來,放在手心裏攥著。她想起了第一次被明宵牽著手在街上行走的時候,手心裏出了許多汗,想鬆開手把汗蹭幹,卻又舍不得,就那樣汗津津的被明宵攥著,沿著街道走下去。那些陽光明媚的日子,雖然很久很久了,但是就好像是發生在昨天一樣。

她扭身仔細地看著明宵,看見他的眉毛依然濃厚,頭發也黑黑的,很濃,眼睛很亮。除了皮膚曬黑了一些和麵容有些滄桑之外,好像別的都沒有什麽變化。他穿著一件藍色的襯衫,領子很平整,袖子半挽在胳膊上,下麵是一條熨得很好的水磨石牛仔褲,穿在長腿上,顯得既幹淨又利索。她曾經想過在國外可能會遇到明宵,也想過跟明宵重逢會是怎樣,但是從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明宵像是從天而降一樣突然出現在自己家裏,而且是新年前夜。她心裏覺得既欣喜,又悲傷。欣喜的是這麽多年了,終於又見到了明宵,而且自己已經自由了。悲傷的是,這麽多年了,這麽多時光已經過去了,青春不再,最好的時光都已經過去了,而且還有大維。剛才爸爸和繼母在時,她覺得有很多話想跟明宵講,但是現在他們出去了,她倒不知該從哪裏講起。她等著明宵說話,明宵像是也不知怎開口一樣,隻是把她的一隻手攥著,眼睛看著她。過了漫長的幾秒鍾,明宵終於開口說:

真高興今天又見到了你。

我也是,她說。一點也沒想到。我們多久沒見了?好像有五六年了吧。

七年了,明宵說。上次最後一次見到你,還是你在布拉格演出的時候。

都七年了,這麽久了啊,她感慨地說。那次在布拉格失約,很對不起。

沒什麽對不起的,明宵說。我知道你的處境。

是不是很失望?

非常失望,明宵點頭說。但是我不怪你。我知道有一天我還會再見到你,你看我們不是又見麵了嗎?

這些年來,你怎麽樣?她問明宵說。

還好,明宵說。一直在忙,拍了有七八部片子,雖然沒有拍出一部特別好的,也沒閑著。

我看了幾部你的片子,她說。拍得很好,很感人。

沒有你的舞跳得那麽傑出,明宵說。從第一次見到你跳舞,就知道你有天分,一定會跳得很好的。現在你都成世界級明星了。

哪裏啊,她說。差得遠,隻不過剛開始在倫敦演出。

皇家芭蕾舞團是非常好的芭蕾舞團,能在這裏跳主角是很了不起的成就,明宵說。國外沒有後門,能夠跳得好,都是靠自己的實力。

過去吧,雖然自己覺得自己跳得不錯,但是總覺得是靳凡爸爸和徐澤寧在後麵幫著我,她說。到了倫敦,一開始申請去皇家芭蕾舞團,心裏也沒底兒,一直都在國內跳,年齡也大了,不知道能不能進去,沒想到很順利的就進去了。我想機會也是巧,正趕上他們在排練《卡門》,《卡門》是我最拿手的,他們一下就要了我。對了,在演《卡門》時,我一直在穿著媽媽留給我的那件波希米亞紅裙。想起來,那件紅裙,當初丟了,還是你後來找到還給我的。我覺得這件裙子有一種魔力,像是一件魔裙,隻要我穿上它,就覺得特別有自信,就能超水平發揮,好像不用想,舞步自然就會跳出來,就像神話裏的紅舞鞋一樣。

那是因為你媽媽在保佑你,明宵說。

我覺得也是,她說。

 

廚房的水壺響了,她看了一下廚房說:

水開了,你先坐著,我去衝茶。

她把手從明宵的手裏抽出來,站起身向著廚房走去。她把火關了,把水壺提進客廳來,往茶壺裏倒滿水,把剩下的水倒進暖壺裏。她把空了的水壺放回廚房,回到客廳,看見明宵在看著牆上掛著的她和孩子們的照片。

這是你的兩個孩子?看著活潑又可愛,明宵讚歎說。

她們是很可愛,她說。我覺得有了她們之後好幸福,隻要她們開心,我自己都無所謂了。

是雙胞胎吧?

是雙胞胎,她說。我給你拿她們的相冊來看,有好多相片。

她從書架上取下兩個相冊,坐回沙發上,翻開給明宵看。明宵坐在她身邊,一張張看著,讚歎著。看完相冊,她把茶壺裏的水倒了兩杯,一杯放在明宵麵前。她倒水時,明宵看見了她腕子上的那道刀痕。刀痕帶著微紅的顏色,在手腕動脈上方凸起成一道細線。

這是怎麽回事兒?明宵抓住她的腕子問她說。

別問了,她用力想把手抽回說。我不想讓你知道,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是別人割的,還是你自己割的?明宵抓住她的手腕不放說。

自己割的,她說。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明宵心疼地問。你不知道這樣會真的死去?

我知道,她說。那時就不想活著了。後來,齊靜找人把屋門打開,把我救了過來。

到底怎麽了?發生了什麽?明宵撫摸著刀痕問她說。

別問了好嗎?今天是年夜,說點兒高興的吧,她說。剛才一直在說我的芭蕾,聊聊你的電影吧。

明宵把自己拍的一部部電影慢慢講給她聽。他告訴她說,他最早改編普魯斯特的《似水流年》,上映時票房很慘淡。第二部票房也不好,是描寫紐約街頭的一個黑人藝術家花了二十年時間,把紐約的一條街道上的所有車庫和牆壁都畫上了一幅幅形象逼真的畫的故事。第三部是一部傳記片,叫《蒙巴那斯的黑蝴蝶》,演得是二十年代聚集在法國巴黎的那些藝術家們的窮困潦倒但又生機勃勃的生活。第三部片子在嘎納電影節上獲得了最佳導演獎,票房也不錯。第四部片子是一部動作片,票房很好但是評論不佳。第五部是《紅裙》,拍得是一個莫斯科芭蕾舞劇院的女演員,因為愛放棄了自己在蘇聯的藝術前程,來到了中國,最後在文革中被打成蘇修特務,最後自殺而死的故事。第六部是《悲城之戀》,描寫一個六四時發生在天安門廣場的愛情故事,拍了好幾年,正在上映。現在正在拍第七部,一個有關中國的超級間諜金無怠的傳記故事片。

我看了《悲城之戀》,跟齊靜一起在倫敦看的,很感人,她說。《紅裙》是演得我媽媽的故事嗎?

就是,是當初在監獄裏花了四年寫好的劇本,明宵說。你看過這部片子嗎?

沒有,她說。

那你應該看看,網上一搜就有,明宵說。

 

時間不知不覺飛一樣的過去了,她覺得隻跟明宵聊了一小會兒,爸爸和繼母就回到了家裏。繼母端來瓜子,水果和糖果,打開電視。四個人坐在客廳裏一起喝茶,嗑瓜子,聊天,看國內的新年晚會節目,一直看到午夜。

新年的鍾聲響過之後,明宵站起身來告辭,說要回旅館去休息,第二天還要飛回紐約。她穿上外衣,跟爸爸和繼母說下樓去送送明宵。爸爸和繼母熱情地把明宵送到門口,囑咐明宵以後有機會多來坐。她帶著明宵坐電梯下樓,一直送到樓門口。外麵氣溫高於零度,地麵的雪有些融化了,路麵很濕,像是剛下過了雨一樣。他們站在樓門口,口中說著道別,心裏卻依依不舍。

真的要回紐約嗎?她問他說。不能在倫敦多住幾天嗎?

影片正在收尾階段,我甩下演員們就飛過來了,明宵說。再這麽開小差,製片人要跟我急了,因為花得都是製片人的錢。

有點兒舍不得你走,她看著明宵說。這麽多年了,才見到。

要不我們沿街走走吧,明宵說。時間太短了,還沒有跟你聊夠。

我也覺得是,她笑了笑說。這裏走不遠,就到了泰晤士河邊,平時我都是帶著孩子們去那裏散步,我們去河邊走走吧,晚上的風景很不錯。

 

他們沿著街邊的人行道,向著泰晤士河邊走去。午夜的倫敦街道,行人和車輛寂寥,空氣清新,月光清涼如水。路邊的店裏透出明亮的燈光,把濕了的地麵照得像是鏡子一樣。明宵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一條淺灰色的格子圍脖圍在脖子上,塞在大衣領口裏,手上帶著一雙棕色的皮手套。她穿著入冬時在一家店裏買的棕色粗呢外套,腳上是黑色的高腰長靴,顯得身材很苗條。

他們走到泰晤士河邊,站在岸邊看了一會兒水中晃動的月亮,倫敦眼和橋上的倒影。明宵從兜裏掏出一盒煙來,點上吸了一口。

還抽煙呐?她問他說。

這麽多年了,一直戒不了,他說。

你知道三個抽煙的人裏麵,有一個就會因為煙得病,她說。

我知道,明宵說。也沒有想活得太長壽。

這麽多年,你都是自己一個人過嗎?她問他說。

嗯,明宵說。

為什麽要這樣,不覺得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都耽誤了嗎?她繼續問他說。

因為我不想錯過了你。他抽了一口煙,望著河上飄動的倒影說。不想在你自由了的時候,我卻不能跟你在一起。

 

聽到明宵這樣說,她覺得心頭一震。想起自己雖然當初很愛明宵,但是後來卻禁不住徐澤寧的追求,嫁給了徐澤寧。如果當初要是能堅持等一下明宵就好了,她想。河邊的涼風從她的耳邊掠過,就像是美好的時光在眼前隨著河水流逝。

那年我從監獄出來的時候,曾經托靳凡告訴你,我會在美國等著你,不論多久都等著你,明宵繼續抽著煙說。靳凡告訴你了嗎?

一開始沒有,後來告訴了,她說。

那次從布拉格回來後,有一段覺得特別絕望,明宵停頓了一下說。我也想過,這樣等下去是不是還有意義。我知道這樣不太理性,爸爸也一直在催促我找個女朋友結婚,生個孩子。我們做導演這一行的,接觸的女人很多,也有一些看著很不錯的。女孩一般也喜歡跟我們在一起,雖然你不知道,她們是因為想在電影裏得到一個角色呢,還是真喜歡你這個人。有一段時間我覺得特別痛苦,覺得生活都沒有了意義,連拍電影都覺得沒意思了。後來我想明白了,沒有你在我身邊,我不會幸福,跟別人不會幸福的,那樣何必耽誤另外一個人?如果明明心裏愛著你,卻跟別人結婚,生孩子,那樣不光是耽誤了別人,最終還會傷害別人。我知道徐澤寧一旦飛黃騰達,就會去跟別人好,有權有錢有勢的人都是那樣,幾乎沒有例外。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容忍徐澤寧出軌,所以知道隻要我耐心等待,就會等到你自由的那一天。

那你這麽多年,自己一個人怎麽過來的啊?她問他說。沒有人陪伴著你。你不覺得孤單和寂寞嗎?

一個人過久了,也就習慣了,明宵說。再說,我有電影,拍電影也很忙,總有很多事可做。電影是一種藝術,一種從來沒有止境的藝術,無論你有多少時間,總可以投入進去,把電影拍得更好,所以從來沒有覺得寂寞過。隻是經常會想起你,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因為沒有你的消息,也不知道你那邊怎麽樣,有時夜裏睡不著覺,想你想得挺心裏難受的。有時半夜裏醒來,看著黑漆漆的屋子和窗戶透進來的外麵的微光,心裏突然會想起你,想你要是在我身邊該多好。但是那不是寂寞,而是一種思念。

我真的不知道你還在想我,她說。如果我知道了,就不會跟大維好,一定會等著你。

 

明宵把煙在岸邊的矮矮的圍牆上掐滅,仍在路邊的一處殘留的積雪上。他兩手抓住她的胳膊,眼睛看著她說:

小曦,我愛你,從過去到現在都一直愛著你。我知道你在感情上一時無法跟大維分開,我願意等著你,等到我們可以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已經等了二十年了,還可以再等下去。我覺得你隻有跟我在一起才是最幸福的,因為我愛你,而且我們各方麵也都很匹配,很合得來。我回美國去把電影拍完,然後我要搬到倫敦來,住在你隔壁,天天能看見你,聽見你說話。即使見不到你,我也會覺得離你很近,會覺得你就在我身邊,那樣我心裏就會覺得很踏實。你,或者孩子,或者老人,如果有什麽事,我還能幫著照應一下。我以後會拍一些英國電影,英國有這麽多好的文藝作品,相信一定能把其中的一些改編成電影。你好好在皇家芭蕾舞團跳你的芭蕾,我好好拍我的電影,我們都會有各自的成就,然後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就像我說的,什麽時候都不晚。我等著你,等著你走出自己的傷痛,能夠重新愛上我的那一天。相信我,那一天遲早會到來,那時你和我都會是最幸福的。

聽著明宵的這番話,她的眼睛濕潤了。她從來沒有想到明宵會這樣愛她,不光等了二十年,還會繼續等下去,還會搬到她身邊來。想起這兩年來經曆的分居,離婚以及跟大維的慘烈的戀愛,她突然覺得悲從心來,忍不住趴在明宵的肩頭上,哽咽了起來。明宵雙手摟著她,一隻手撫摸著她的背部,親了她的頭發一下說:

小曦,不哭。我知道你這些年雖然外麵風光,但是也過得不如意。都怪我當時年輕,不知道珍惜。以後我要好好珍惜你,我要把煙酒都給戒了,好好活著,活的長一些,讓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長一些。

 

從民間春節晚會的會場走出來,已經快午夜了。大維像是在地下通道拉琴一樣,跟琵琶姑娘一起坐地鐵,把姑娘送回戲曲學院的學生宿舍。他們從地鐵站口出來,聽見外麵劈劈啪啪爆竹聲一片,空氣中彌漫著火藥的味道,夜空裏不斷升起一束束煙花,新年已經到了。

大維提著提琴盒,姑娘背著琵琶,沿著街邊走著。街上車輛不多,路邊有一些人在點爆竹。每當看見有人在街邊點爆竹,姑娘都有些害怕,拽著大維繞遠點兒走。回宿舍的路上,姑娘像是依舊沉浸在興奮之中,臉上泛著紅色,跟大維說著表演中的感受。姑娘說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表演,而且是網上直播,她很緊張,彈的時候有幾個地方走調。大維說根本沒聽出來,相信別人也聽不出來。

我老師肯定能聽出來,姑娘說。她耳朵可尖了,平時練習時,稍微有個音節走調,她都能聽出來。

沒關係,大維說。就是有點兒走調也不算什麽。我在中央樂團時,老在北京音樂廳演出,也有人走調,但是觀眾們都很熱情地鼓掌。我們又不是機器人,哪裏有不出錯的,誰也不能總演奏得那麽完美,你已經彈得很不錯了,大家都很喜歡。

你比我有經驗多了,姑娘說。看你演奏不慌不忙的,神態自若,很有定力。哎,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麽嗎?

什麽?

就是無論身邊有人還是沒人,無論有多少人,你都能全神貫注地演奏,姑娘說。就好像那些人啊,噪音啊都是空氣,都不存在似的。

那是因為我常年在地下通道裏演奏,都練出來了,大維說。你將來也會行,多演出幾次就不緊張了。

 

姑娘放慢了一點腳步。今天是新年夜,她想跟大維多待會兒,不想那麽快回宿舍去。她喜歡跟大維這樣邊走邊聊,覺得很放鬆,也有趣兒。跟大維一起在地下通道演奏有半年了。這半年裏,姑娘對大維了解了許多。在她看來,大維就是一個本分,實誠,善良的小提琴手,根本不可能跟老四那樣的人有什麽衝突。她一直納悶兒老四為何要她了解大維的一切。每次她去匯報時,雖然沒能匯報出什麽,老四都給她一筆錢。有次她憋不住了,問老四為什麽要監視大維。老四告訴她說,大維是個危險人物。老四沒具體說大維是個什麽樣的危險人物,這讓她更為好奇。難道,大維是那種傳說中的隱藏得特別深的老牌特務?但是怎麽看大維,都覺得大維就是一個普通的人,說話做事都沒有藏著掖著什麽的,人看上去也很真誠坦率,怎麽可能是特務呢?

對大維了解多了之後,她堅信老四搞錯了。她覺得大維不是壞人,更不可能是什麽危險人物,但是她依然遵照老四的要求,每周去向老四匯報一次。匯報有時是電話,有時是老四讓她去當麵講。每逢去跟老四單獨匯報時,都是在老四的私人會所內,老四都給她一筆錢,還會留她睡一晚。自從睡過第一次之後,後麵的她都覺得無所謂了。學校的師姐們早已經傳授過業內的潛規則,並且告訴她說,反正也是會被潛規則,還不如找個最有權勢的被潛規則。老四就是她認識的人裏麵最有權勢的人。隻是每次跟老四匯報之後,姑娘都覺得很內疚,覺得自己像是一個間諜一樣潛伏在大維的身邊,把大維蒙在鼓裏。但是,她知道不能把這一切告訴大維。老四警告過她,要是讓大維知道了,她畢業時就別想進好單位,而且她父母還會再一次下崗。她知道老四的能量,也知道老四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她不能得罪老四,隻能繼續按照老四的要求,每周把大維的情況匯報給老四。

這一段時間以來,姑娘覺得心裏越來越喜歡大維。大維琴拉得好,有才華,做事認真,人也實在。每次在地下通道拉完琴後,都主動送她回宿舍。兩個人一起演奏掙來的錢,大維也總是多分她一些,說她是學生,又是女生,開銷大。大維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一點也不輕佻,既不跟她說挑逗的話,更不占她的便宜。就連大維看她的目光,也是那種坦坦蕩蕩的目光。她覺得大維會是一個很好的男朋友或者男閨蜜。唯一的問題,是大維沒有一份兒正兒八經的工作,掙錢既不穩定,也不多。她想,可能這也是大維一直沒有女朋友的原因吧。老四說了,將來等她畢業時,北京所有單位她隨便挑。她想將來自己有了份兒好工作,再想辦法幫大維找份兒好工作。

 

大維哥,過年了,你打算怎麽過啊?姑娘問大維說。

我沒有親人了,都是自己一個人,過年跟平時也一樣,沒什麽區別,大維說。你呢?

明天我要坐火車回去看父母,她說。本來一放假就該回去看父母的,因為要上民間春晚,隻好等初一走了。

什麽時候的火車?

明天早上的。

東西多嗎?我去送你吧,大維說。

不多,謝謝你,不用了,姑娘說。

真的不用?

真的,姑娘說。

那好。

要不你跟我回去過春節吧,我爸媽他們一定會很歡迎的,姑娘說。

那成什麽樣子啊,大維說。又不是你男朋友。

我就說是我的老師啊,姑娘說。老師不行嗎?

別逗了,大維撲哧笑了。哪有老師跟同學回家過年的?到時你們家裏人不定會怎麽猜疑呢。

不去就不去,誰求著你去了?姑娘撅起嘴說。

 

姑娘和大維快走到戲曲學院的大門時,看見路邊人行道上半躺半立著一隻小貓。小貓像是一條腿被壓斷了,兩隻前腿站立著,身子搖晃著,但是後腿怎麽也立不起來。姑娘尖叫一聲,拉著大維跑過去看。小貓看著他們,臉上露出害怕的樣子,喵了一聲,扭動著身子想躲藏,但是腿拖在地上,動不了。

真可憐啊,姑娘蹲在小貓身邊說。

大維彎下腰去,看見小貓的一條後腿在地上拖拉著,小腿已經變形了,上麵帶著暗紅的血。血浸濕了腿上和腹部一大片毛,顯得血糊拉碴的。小貓睜著兩隻圓眼,有些恐懼地喵著,看著他們。

真缺德,大維抬頭看了一眼四周說。肯定是誰的車把貓的腿壓斷了,然後把貓扔路邊,自己溜了。

它流這麽多血,會不會死掉啊?姑娘擔心地問。

血好像凝固了,大維仔細查看了一眼說。需要給貓找個獸醫診所給看看,包紮一下。不過這麽晚了,而且又是新年夜,恐怕哪裏也不開門了。

能不能想個什麽辦法啊?姑娘焦急地問。這隻小貓在這裏,恐怕要凍死餓死了,要不遇上壞孩子,還不給虐待死?我們宿舍不讓養寵物,不然,我給它抱回宿舍去。哎,你不是一個人住嗎?能不能把貓先帶回你家去?就算替我照顧著,看病和小貓需要的吃的什麽的錢,我來出,好嗎?

行啊,大維放下手裏的小提琴說。

大維彎下腰去,兩隻手把貓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用手撫摸著貓的腦門。像是因為疼的緣故,小貓很乖地躺在大維的臂彎裏,一動不動。

大維哥,太感激你了,姑娘高興地說。我知道你就是好心腸的人。我回宿舍就上網去找私人獸醫診所去,大年初一的也沒準兒有私人獸醫診所開。明早我走之前把私人獸醫診所的電話短信給你。

沒事兒,我自己能上網查,大維說。你放心回家過年去吧,等你回來,貓就好了。那什麽,我看這貓腿上還在滲血,我抱著它先回家,給它洗洗,上點兒雲南白藥止血。

我去給你叫輛出租車,姑娘說。

這大年夜的,哪裏有出租車啊,大維說。我還是坐地鐵回去就行了。你放心吧,我小時養過貓,知道怎麽照顧貓。

我送你上地鐵,姑娘說。

別別別,你還是趕緊回宿舍吧,大維說。大晚上的,都過了午夜了,回頭你再出點兒什麽事就麻煩了。你看這貓乖的,它知道我們在救它,一動不動的,也不掙紮。我自己能坐地鐵回去。你趕緊回宿舍吧,你到了宿舍,我也就放心了。

好,那我們。。。明年再見了,姑娘說。

已經過了新年了,大維說。祝你新年快樂!

你也新年快樂,姑娘說。

大維把小提琴盒夾在腋下,抱著貓,轉身向著地鐵站方向走去。姑娘背著琵琶,向著戲曲學院的大門走去。她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看看,看見大維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明天就要坐火車回家了,姑娘心裏很激動。她想好了,這次寒假回家把大維的情況跟家裏聊聊,看看爸媽怎麽想。如果把爸媽同意,等寒假回來後,就找個機會告訴大維。她想如果跟大維表白,告訴大維,自己喜歡他,大維也會喜歡她的。她知道自己雖然不是那種特別嫵媚的美女,但是也是長得清純秀氣,招人喜歡,而且比大維年輕許多。

她想將來兩個人都有份兒好工作,收入攢起來,一起買房子,也能過個挺好的小日子。她知道自己是彈琵琶的,比不了那些歌星什麽的,不能指望會成名和發財。而她想要的,也就是一個安安穩穩的小日子,讓父母少操心,自己有個小家,有個孩子,過得快樂一些。她覺得大維一定也是一個顧家的人,而且成熟,會心疼人照顧人,脾氣也好。她想將來要是跟大維在一起,一定會有個不錯的小日子。

 

寒假一眨眼就過去了。琵琶姑娘坐在返回北京的特快列車靠窗的座椅上,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一片片土褐色的原野和天上的藍天白雲,心情很高興。這次回家,爸爸媽媽給做了很多好吃的,吃得都胖了。兩個星期的假期,她睡了很多好覺,陪著媽媽爸爸聊了許多。她告訴爸媽說,自己在北京的一家影像公司找了份兒業餘工作,收入不錯,不用家裏再給錢了。她還告訴家裏說,在北京認識了個小提琴手,比自己大一些,但是人很不錯,做事靠譜,也很有才華。爸爸問她說,在網上看見民間春晚上的表演視頻了,是不是那個跟你一起演出的小提琴手?她說就是他,叫大維。爸爸說,從視頻上看,小夥子年齡大了點兒,但是人很不錯。你一個女孩子,在北京很不容易,有個男朋友照應著也好。她說大維現還沒有好工作,也沒有房子,隻是在地下通道裏拉琴。她說她相信大維的才華,將來一定能有份兒好工作。爸爸說,隻要人好,對你好就行,別的都在其次。媽媽說,咱們也是窮人家,沒房子沒地的,也就不挑揀了。隻要你喜歡的,家裏都支持。

聽見爸爸媽媽這樣說,她覺得很高興。她盼著火車早些到北京,打算在宿舍好好睡一覺後,第二天就去找大維,想去看看大維和那隻撿來的貓。大維給她發短信說,那隻貓已經讓獸醫看過了,獸醫給做了一個小手術,把傷口處理好了。那隻貓的一條腿有些瘸,但是不妨礙走路,隻是不能爬樹和跳牆。離開北京這些日子以來,她很懷戀跟大維一起在地下通道拉琴的日子,也一直在想那隻貓。她很高興很快能看見大維和那隻貓了。

 

倫敦的一幢公寓樓裏,靳曦站在客廳裏,看著聯邦快遞的人把一些紙盒子搬進屋裏。明宵果然像他說的那樣,把電影拍完後,搬到倫敦來了。明宵在她對麵的一座公寓樓裏,租了一套兩居室的公寓,把紐約住處的書和一些資料都通過聯邦快遞空運了過來。這間公寓正好跟她的公寓是一個樓層,陽台相對,從客廳的玻璃窗就能看見她的陽台和客廳。明宵說,這樣他每天在書桌上工作時,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她。她也很喜歡這間跟她的公寓遙遙相對的房間,說晚上隻要看見他的窗口亮著燈,就會知道他在工作,心裏就會覺得很親近和踏實。

以後你要是抽煙,我一眼就能發現哦,她對明宵說。

我已經戒了,明宵說。不信,你聞聞衣服,一點兒煙味都沒有。

聯邦快遞的人把紙盒子卸完就走了。明宵把紙盒子一個個打開,把裏麵的書拿出來,擺放在書架上。書大部分都是跟電影有關的,也有一小部分是小說和詩集。她幫著明宵從紙盒子裏往拿東西,看見了一摞用橡皮筋紮在一起的信。她覺得信封很眼熟,仔細一看,是中芭的信封,貼得是北京的郵票。

都是你過去給我的信,明宵說。我都留著呢。

她隨手翻開一封,看見裏麵的火熱的詞句,自己都覺得有些臉紅。她幾乎都忘記了自己年輕時曾經給明宵寫過那麽些信。明宵走過來,在一紮信裏翻了一下,抽出一張紙來,給她看說:

這是你給我的最後一封信。

她打開信紙,看見是當年托靳凡帶給半步橋獄中的明宵,勸明宵出獄的信:

明宵,

謝謝你把日記給我看。

日記我讀了,很感動,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人會這樣愛我。曾經以為,你就是我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修來的相識的緣分。佛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許是我們前緣不夠,所以今生隻能相見相識,卻無緣在一起。

我會記住你的愛和在一起的那些時光。不管怎麽說,能夠有一段美好的時光,能夠有你一份這樣深的愛,我已經很感激了,覺得沒有白來世上一次。

希望你能答應澤寧的條件,早些出獄回美國。別在監獄裏了,你在監獄裏多待一天,我就會多難受一天。不要讓我為了你擔心和難受了,好嗎?原諒我什麽也為你做不了,隻能用跟澤寧回西安,來換取你的自由。如果你不答應澤寧的條件,那不光所有人為你出獄而做出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而且我也會因為你在獄中而時時為你擔憂,感覺內疚和不安,你明白嗎?

寫下這一段話,我有種肝腸寸斷的感覺,眼淚止不住的流。如果你能出獄,能回美國繼續做你喜歡的事,能夠有一個快樂的生活,那就是我莫大的安慰了。

就此別過,多保重。

小曦

 

重新讀著這封信,她好像又回到了過去,想起了在獄中見到明宵的情景。她想起當年得知徐澤寧把明宵投入監獄後,非常氣憤,跟徐澤寧大吵了一架,要徐澤寧把明宵放了。徐澤寧以放明宵為條件,逼迫她放棄了《天鵝湖》的演出,連夜把她帶去了西安。自那之後,明宵去了美國,除了她在布拉格演出《紅色娘子軍》時見過明宵一麵,就再也沒有見過明宵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能一直等著你,等了這麽多年嗎?明宵說。每當我重新讀到這些信的時候,我都能感到你對我的愛,那種發自內心的愛。雖然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但是我相信有一天你還會這樣愛上我。

太不公平了,她把信紙折好塞回信封裏說。你的信我都沒了,光剩下我給你的信了。以後讓別人看見,成了我一廂情願的追你了。把你的日記本給我,我要當證據保留著,當初是你追我的。

 

星期日的早上,琵琶姑娘很早就起來,吃了早點,化了個淡妝,給大維打了個電話,然後帶上了從家裏帶來的一包媽媽做的臘肉,坐地鐵去了大維家,去看大維和小貓。她敲開大維住處的門時,大維抱著小貓在門口迎接她。

看看,這隻貓多好啊,大維把小貓遞給她說。我真的感激這隻貓,每天都是它陪著我,無論我做什麽,它都在旁邊睡覺,或者看著我。晚上就在我腳頭上躺著,一直睡一晚上,呼嚕呼嚕的特催眠,還像個小暖水袋,特暖和。

姑娘把臘肉遞給大維,從大維手裏接過小貓來。她把小貓抱在懷裏,撫摸著小貓身上柔軟的毛。小貓像是認識她一樣,一點也不鬧,用腦袋拱拱她的手。她用手指在小貓的脖子上撓著,小貓閉著眼睛,嘴裏呼嚕呼嚕的,很享受的樣子。

真乖,真可愛,她高興地說。沒想到它恢複得這樣好。謝謝你帶它去看病,還把它照顧得這麽好。

 

大維請她在屋裏的沙發上坐下,給她從冰箱裏端來了一盤切好的水果,倒了一杯飲料。姑娘抱著小貓,眼睛看著打掃得很幹淨的屋子,好奇地問大維說:

哎,你屋裏收拾得真幹淨。記得以前來的時候,屋子裏很亂,這次怎麽收拾得這麽好?

過去總是很亂,我都不好意思,大維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對麵說。正好過節時間多,把屋子徹底打掃了一遍。哎,你知道我們得獎了嗎?

什麽獎?

就是上次民間春晚,有個投票評選最佳節目,我們的節目得了第三名。

真的啊,太好了,姑娘說。那裏可是民間高手雲集啊。有獎金嗎?

沒有,大維笑了說。你在家裏過得挺好吧?

嗯,吃胖了,體重長了不少,衣服都快穿不進去了,姑娘說。那臘肉是我媽醃的,給我帶了很多,我帶來一塊你,給你嚐嚐我們家鄉的風味兒。

聞著味道就好,很饞人,大維說。

這些日子還去地下通道拉琴嗎?姑娘問大維說。

還去啊,就是你不在,人少了一多半,大維說。我以為他們是聽我拉琴,原來都是來看你彈琵琶啊。

你得多拉點兒通俗的,人就多了,姑娘說。

《梁祝》還不通俗嗎?大維說。

你得拉周傑倫的歌,姑娘說。現在這年輕的都喜歡周傑倫。

你回來就好了,大維說。以後我們又可以一起去拉琴了。

 

聊了一會兒天之後,大維問姑娘餓了沒有,要帶她去樓下餐館裏吃飯。姑娘抱著小貓說,還沒跟貓咪待夠呢,不想去餐館,你家裏有什麽就隨便吃點兒。大維撓撓頭說,打掃衛生時,把冰箱也給清幹淨了,平時自己一個人,冰箱裏也沒什麽吃的。姑娘說,那就熬鍋粥好了,正好春節在家裏大魚大肉吃得太膩,來些清淡的。大維想了想說,那我下去買兩個涼菜來,再要份兒包子和小米粥。姑娘說這樣好,別太麻煩就行。大維讓姑娘在屋裏帶著貓玩,自己拿了一個盛粥的鍋下樓去了。

大維下樓後,姑娘把貓放下地,一邊逗著貓玩,一邊用好奇的目光掃視著大維的屋內。大維屋子裏的家具很簡單,一張床占了小一半房間,床邊靠窗的地方擺著是一個小書桌,旁邊是一把折疊椅,書桌上擺著幾本樂譜。屋子一側擺放著兩個顏色發舊的沙發,中間一個茶色玻璃的茶幾,靠牆放著一個書架和一個放衣服的五鬥櫥。五鬥櫥的最下麵一個抽屜開著,裂開一條小縫,像是匆忙之間忘了關上。貓在屋裏瘸著腿走著,在茶幾下麵蹲了一會兒,又沿著牆角走到五鬥櫥邊,用手扒著裂開縫的抽屜,像是想爬進去看看。她走到五鬥櫃邊上,把貓抱過來,抱著貓重新坐在沙發上。貓從她的膝蓋上蹦下來,鑽到了床底下。她跪在地上,低頭看著床底下,想把貓叫出來。朦朧的光線裏,她看見床底下有一個黑乎乎的物件,躺在靠著一個床腿的地方。她看著那個黑乎乎的物件,發現那是一把漆黑的手槍。

門口傳來大維的腳步聲。她嚇了一跳,坐回沙發上,手捂著胸口,覺得心在咚咚地跳。

怪不得老四說大維是個危險人物,原來大維家裏藏著槍,她想。

 

姑娘在大維家吃了中飯後,說下午還有事兒,要早些回去。大維把她送下樓,送到地鐵站口,看著她進了地鐵站才轉身回去。回宿舍的路上,姑娘心裏一直辯論著,不知道該不該把大維家裏藏著槍的事兒告訴老四。難道大維真是個壞人?難道大維在她麵前的一切表現都是假的?她不敢相信,也不敢想。

姑娘回宿舍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她想來想去,覺得老四給她錢,派她接近大維,就是想知道大維的秘密。既然拿了老四的錢,答應了老四做這件事兒,她覺得自己應該把大維家裏藏著一把槍的事情告訴老四。她一直覺得過去什麽都沒能發現,但是每次跟老四匯報情況,老四都給她錢,覺得心裏過意不去。但是,她又不相信大維真的是一個壞人。她決定先問問老四,大維為什麽是個危險人物,再決定是否告訴老四。

她從床上爬起來,撥通了老四的手機,說有情況要向他匯報。老四說派人開車來接她,要她到私人會所來當麵談。她收拾打扮了一下,來到校門口,不多久就看到一輛黑色小轎車開到她麵前。小轎車的車窗搖下,她認出了裏麵的司機是老四手下的人,就上了車,去了老四的私人會館。

 

她坐在老四私人會所一間寬敞屋子裏的沙發上沒等多久,老四就走了進來,把門帶上。她習慣性地站了起來,眼睛看著老四。

坐下吧,有什麽情況?老四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開門見山地問她說。

我剛從家裏過寒假回來,今天去了大維家裏,她有些拘謹地坐下說。跟大維一起吃了中飯。有件事我想問一下,您說大維是危險分子,可是我一直都沒看出他哪裏危險。

哼,那是因為他偽裝得好,老四說。你知道他每個周末上午都去八寶山射擊場練習射擊嗎?

他去練習射擊,每個周末?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問老四。他。。。他從來沒說起過這件事兒。

所以說他很危險。你跟他接觸,有六個月了吧?你看,他每周去打靶,你從來都不知道吧?

不會吧,您怎麽知道的?她問老四說。

你不會以為,隻有你一個人在監視那小子吧?

老四說著,走到屋子一角的一個保險櫃前,把保險櫃打開,從裏麵拿出一摞照片來,甩在她麵前的茶幾上。她拿起照片,看見大維頭戴耳麥,手裏舉著一把手槍在射擊。那把手槍的樣式和形狀,跟她在床底下看見的一模一樣。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知人知麵不知心,原來大維真是個危險人物。

那小子最近槍法大有長進,你看,幾乎百發百中,都快成神槍手了,老四指著一張布滿黑洞洞靶子照片說。他這樣練下去,以後都可以派他去參加奧運會了。

怪不得,她放下照片說。

你發現什麽了?老四的眼睛盯著她問。

他。。。他家裏藏著一把手槍,她說。就跟這照片上的一模一樣。

太好了,老四一拳砸在桌子上說。我想知道的就是這個。槍藏在哪裏?

在床底下,她說。

老四把照片收拾起來,放回保險箱,又從保險箱裏拿出一個大信封,隨後把保險箱鎖上。老四把大信封塞給她。她掂了一下,很沉。

你的任務結束了,這是給你的酬勞,老四說。以後不用再去理那小子了,剩下的事兒,我教給人去辦。

您打算怎麽處理這件事兒?她問老四說。

私藏槍支,圖謀不軌,危害社會治安,老四說。就憑他私藏槍支這一條,就夠把他關幾年監獄的。

他家裏有隻貓,不管你們做什麽,別傷害那隻貓好嗎?她說。

女人,老四搖搖頭說。好的,你放心,我囑咐他們把那隻貓捉來送給你。

我們宿舍不讓養貓,她說。

真麻煩,老四不耐煩地說。我替你養著,等你畢業了還給你,好吧?

謝謝,她站起來說。那隻貓好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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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仙姑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明宵已經等了二十年,現在小曦自由了,我想明宵不會輕易放棄的。老四還好吧,他完全可以用莫須有的罪名把大維抓起來,但是他還是想拿到真憑實據來抓大維。
何仙姑 回複 悄悄話 Nice!
HP67 回複 悄悄話 明宵這一節寫得真好!大維一節也寫得好,為他擔心。老四比黑社會黑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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