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 (113)

(2016-07-31 20:52:27) 下一個

她跟在靳凡後麵走上停在布拉格國家大劇院門前的大轎子車,挑了一個後麵靠窗的座位坐了下來。靳凡站在司機旁邊跟司機說著話,中芭的姑娘們陸續走上車來,興奮地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麽。秦老師最後一個上了車,看見她坐在後麵,就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空著的座位上。

累了吧?秦老師看著她卸了妝的有些蒼白的臉頰問她說。

還好,她說。

這次出國演出,你最累了,秦老師說。別人累了還有個人替代,每場演出都是你演主角,特別擔心怕把你累出病來,回去跟你們家澤寧沒法兒交代。

沒有,大家都很辛苦,她說。您也沒少受累,前麵後麵的張羅,早上第一個起床,晚上睡得最晚,比誰都辛苦。

人老了,精力也不如從前了,秦老師感歎地說。我跟靳團長談了,這次演出順利完畢,我也該退休了。為芭蕾忙了一輩子,經常顧不了家,家裏都是靠我愛人做飯和帶孩子,以後可以回去多做一些家務了。不過看見你們跳得這麽好,一代更比一代強,我也覺得很值得和很高興了。

靳團長不會放您走的,她說。您才是這支芭蕾舞團真正的主心骨和頂梁柱啊。

不放也不行啊,秦老師說。身子骨頂不住了,老了就得服老。

我也是,她說。這次回去後,我也打算退下來,該把機會讓給新人了。咱們芭蕾舞團,我覺得有幾個姑娘跳得很不錯,就是缺乏鍛煉機會。

你還能再接著跳幾年,秦老師說。不著急,新人也得慢慢培養才行。酒會完了之後,回去好好睡一覺。跟你同屋的小張剛才跟我請假了,她有個親戚在布拉格,今晚到親戚家住去了。你自己睡一個房間,正好能沒人打攪的休息一下。

謝謝,她說。

 

車搖晃了一下,開始啟動了。她回頭看了一眼,看見停在國家大劇院前的載著中芭姑娘們的幾輛大轎子車一輛接一輛地向著街道駛去。秦老師好像很疲勞的樣子,靠著椅背隨著車的搖晃閉上了眼睛。她也有些累了。這次中芭出訪俄羅斯,奧地利,德國和捷克,一個月之間除了短暫的幾天休息,剩下的幾乎天天晚上都有演出。她的戲份最多最重,壓力也大,每次到了新的旅館,由於興奮和新的房間和床鋪,休息也不好,都是靠安眠藥強迫自己睡覺。現在終於演出完了,她可以踏實放鬆的好好睡一覺了。

她從隨身的手包裏掏出手機,把耳機插進手機底座,把圓形的耳塞塞進耳朵裏,一邊聽著音樂,一邊看著窗外的街景。從緊閉的車窗玻璃向外望去,傍晚時隻有幾片陰雲的天空此刻布滿了黑灰色的雲,像是隨時會下起雨或者雪來。夜色中的布拉格依然燈火通明,顯得十分迷人。公園的路燈照著交叉的樹梢和路上的鵝卵石,教堂和城堡的頂上泛著微光,街邊的咖啡館裏麵有人在坐著喝咖啡和看書,酒吧的窗戶上貼著泛著白色泡沫的金黃色啤酒杯。在一個交通紅燈前,她看見一個一頭銀發的老人牽著一條小狗慢騰騰地走過斑馬線。街心的一塊空地上,一個歌手站在一個燈杆下,穿著黑色的大衣在彈著吉他唱歌,身邊圍著幾個拿著照相機拍照的遊客。

她看著閃爍的交通燈,突然想起劇場裏看見的那個熟悉的身影來。因為舞台上人走來走去,她隻瞥見了那個送花人的一個側臉。她覺得那個人的臉龐和身材很像明宵,但是她不能確定。即使她看清了那是明宵,她也不太敢相信。明宵不是在紐約嗎,怎麽會到布拉格來了呢?她突然想起了靳凡告訴她的明宵出獄時的那句話,心情一下變得沉重起來。難道,這麽些年以來,他真的在一直等著自己嗎? 如果明宵能夠再一次出現在她的眼前,她想也隻能遠遠看一眼明宵,然後悄悄地躲開。就像在劇場裏,當她遠遠地看見一個像明宵的人往台上放花時,她並沒有走過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是明宵,而是按照靳凡的囑咐跟著秦老師去後台了。她心裏既希望明宵來看她,但是又不敢見他。

想起明宵,她覺得有些心疼。自從聽到明宵依然在等著她的消息後,她心裏很不安。明宵這麽年輕就出國留學,在國外這麽好的學校畢業,但是因為喜歡她蹲了監獄,差點兒葬送了自己的才華。每個人的青春都很短暫,誰也不願意虛度青春,她不知道明宵這十年是怎樣一個人過來的。她覺得命運對明宵很不公,而這命運裏又有她自己的一份兒在裏麵,讓從小沒有受過什麽挫折的明宵吃了許多苦。與其看著明宵這樣一個人沒有著落地搖晃,她更願意看到明宵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有個快樂的生活。

 

站在國家大劇院側麵的一顆樹的陰影裏,看著她上了最前麵的一輛大轎子車,明宵走到路邊停著的一輛出租車邊,拉開了車門。

去哪裏?一個滿臉大胡子的出租車司機用蹩腳的英文問他說。

跟著前麵的那輛車,明宵用英文對出租車司機說。

司機沒有聽懂,又問了他一遍去哪裏。明宵把一張美鈔遞給司機,指著前麵的大轎子車,對司機連說帶比劃。司機終於明白了,微笑著點點頭。

那輛車上有你喜歡的姑娘吧?司機問他說。上次我也遇見過一個小夥子,要我跟著一個姑娘的車,到了姑娘住的門口。後來我又遇見他們一次,兩個人搭我的車,一上來我就認出來了。

明宵沒有說話。他坐在漆黑的出租車裏,眼睛有些緊張地看著大劇院門口。姑娘們說笑著從劇院門口走出來,一個個鑽進大轎子車裏。剛才在劇院的後台,他看見她在幾個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化妝間,隨後又有記者堵在了化妝間門口,然後聽見有人招呼說馬上要去使館舉行的慶祝酒會,他知道恐怕沒有機會在後台跟她單獨說話了。他來到了劇院門口,等著她出來,想跟著到酒會去,在那裏找機會。

 

中芭的三輛大轎子車一輛接一輛啟動了,駛入夜色闌珊的街道上。大胡子司機啟動車,跟了上去。看著漸行漸遠的大劇院,明宵想起二十年前,也是一個夜晚,他暑期從美國回來探親,去了天橋劇場看她演出的《吉賽爾》。演出完之後,他在劇院門口接上了她,一起走著去珠市口吃了夜宵,然後送她回中芭宿舍。那個晚上,他和她並肩沿著繁華的街道走著,她抵著頭,挽著他的胳膊,穿著一件白色衣裙,年輕而又美麗。那時因為有了她,他的心裏充滿了欣喜和快樂。隻是那一天晚上結束的時候,在中芭門口,他聽說了她去了徐澤寧家裏,心裏非常難受。他第一次和她吵了一架,把她說哭了。那年,她十八歲,他十八歲,正是青春年少。他無法原諒她和別的男人的交往,覺得那是對純真的愛情的背叛。他憤而離開了北京,甩下了她,回到了美國。自那之後,他失去了她,再也沒能挽回他們之間的關係。如果他能夠聽她的解釋,如果他能夠給她一次機會,他的人生和她的人生都會改變,他們可能如今已結婚多年,有自己的孩子,過著一個幸福的生活。隻是這世界沒有如果,時光也無法倒流,年輕時犯下的錯誤無法改變。

 

大轎子車開了不遠,過了查理橋,就在路邊的一家燈火輝煌的五星級旅館前停下了。她跟著靳凡和秦老師下了車,向著裏麵的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宴會廳走去。快走到宴會廳大門的時候,靳凡悄悄地對她說:

今晚是慶祝我們到國外演出順利結束的最後一場酒會,很重要,記者們都在,可能會問許多問題。你就在我身邊,不要離開,免得有人問一些問題你不知道怎麽回答。

好的,她說。

她走進宴會廳大門,看見裏麵已經擺好了酒席,大使和一些衣冠楚楚的人正站在門邊等著他們。大使滿麵春風地走過來,連聲向他們祝賀著,隨後把靳凡和她帶到最前麵的主桌上。秦老師和中芭的姑娘們也紛紛被帶到其餘的桌子就座。她的酒桌上有大使,當地的幾個重要僑領,兩個捷克政府官員和布拉格國家劇院的領導,還有一個翻譯。

寒暄了幾句之後,酒會正式開始。大使和捷克官員走到前麵的豎著麥克風的空地,各自發表了祝詞,感謝中芭給布拉格帶來這麽好的舞蹈,祝賀中芭在捷克演出的成功,希望中芭能以後再來布拉格演出。靳凡也代表中央芭蕾舞團,走到麥克風前發表了感謝詞,感謝捷克政府的邀請,感謝使館的接待,感謝捷克人民的熱情款待。靳凡談了一些到布拉格訪問的感受,對布拉格這座古城盛讚不已。在最後,靳凡邀請布拉格國家劇院芭蕾舞團到中國訪問,希望能在北京看到國家劇院芭蕾舞團的演出。

 

領導們講完話後,宴會大廳裏響起了一陣掌聲和香檳酒開瓶的聲音。各個桌上酒杯交錯,人們開始互相幹杯和敬酒。她發現他們的一桌成了酒會的中心,不斷有人端著酒杯過來,跟她碰杯,向她表示祝賀和介紹自己,一些記者也趁機走過來采訪和拍照。幾杯酒之後,她覺得有些頭暈,想靠在椅背上好好休息,但是為了保持優雅的坐姿,又不得不把身子挺直。

閃光燈和連續不斷的應酬讓她感覺更加疲累。宴會廳內響著嗡嗡的聲音,一開始她還有些興奮,不久就感到一些厭煩和倦怠,想早些回去休息,但是又脫身不開。對麵有個頭頂半禿的僑領總是色迷迷地看著她,讓她覺得惡心。坐了一個小時之後,趁著靳凡在跟一個很早以前認識的人相互敬酒的時候,她跟靳凡說要去趟洗手間,挎著手包起身離開了酒桌。

 

她出了宴會廳的門,跟守在宴會廳門口的一個女招待點了點頭,詢問了一下洗手間的位置,隨後沿著帶著希臘式圓柱的弧形走廊向左麵走去。洗手間裏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四周很安靜,宴會廳的噪音像是被裝了消音器,幾乎什麽也聽不見了。

她站在鏡子前,擰開水龍頭,仔細地往手上放了一些洗浴液,把手洗幹淨。她走到旁邊,從固定在牆上的一個黑色透明朔料盒子裏拽了一張棕色的紙,把手擦幹。她回到鏡前,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臉,看見臉頰因為酒力顯得緋紅。她低頭用清水把臉頰洗了一遍,掏出手包裏的口紅和粉撲,在鏡子前補了一個淡妝。

她把口紅放回手包裏,聽見洗手間門口傳來腳步聲。她抬起頭,從擦得錚亮無塵的鏡子裏看見一個穿著一身西裝的人男人走進洗手間來。她嚇了一跳,轉過身看時,一眼看出是明宵。

 

她怔怔地看著明宵,覺的自己好像生活在幻覺裏。在一身合身的黑色西服,銀色領帶和黑皮鞋的襯托下,明宵顯得更加英俊挺拔。他的經過滄桑的麵容帶著刀斧的痕跡,散發著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他走近她,在離她一尺遠的地方停住,看著她。她看著他的眼睛,看見黑色的夜空裏一顆燃燒得熾熱的星星。

她一直告訴自己說,明宵早已經是過去。就在來酒會的車上,她還想起過明宵,覺得跟明宵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然而,當明宵站在她麵前的時候,她卻感到一種心慌意亂,好像自己亂了方寸一樣。她現在知道了,在舞台謝幕時看到的那個放花的人是明宵,一定是明宵。而且,她也知道明宵為何而來。從監獄一別,十年後,她第一次出國,他就趕來了,從美國飛到歐洲,來看她的演出,來看她。想到此她覺得心裏一陣欣喜,一陣心酸。她張開口,慌張地問了句:

這是女廁所,你,你怎麽闖進這裏來了?

我知道,明宵的黑黑的眼睛盯著她說。我想跟你單獨聊一聊,但是一直沒找到機會。在大劇院裏我去了後台,看見你一直跟別人在一起。後來,我打了一輛車,跟著到了這裏,看見你們進了宴會廳。我在前麵的旅館大廳裏坐著,一直看著宴會廳。剛才看見你自己出來了,就跟了過來。小曦,我需要跟你好好談談。

你想說什麽?她知道自己問得多餘,但是不知道說什麽好,還是問了一句。

我愛你。明宵向前跨進一步,近得幾乎可以挨著她說。這麽些年了,我依然在愛著你。我晚上睡不著覺,經常想起你,經常想起過去的一切。你可能會覺得很可笑,怎麽會一直這樣,為什麽總是忘不掉。我告訴你為什麽:因為這就是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愛情是永遠在心中。真正的愛情是忘不掉的。離開監獄的時候,我托靳凡告訴你,我會在國外等著你。十年了,我依然在等著你,盼望著能跟你在一起。

 

聽見他這樣說,她的眼淚幾乎從眼眶裏直接蹦了出來。

別,她忍住淚水搖頭說。明宵,我已經結婚這麽多年了,我已經有愛人了 ---

你不可能愛上徐澤寧,明宵打斷她的話說。他用手腕拆散了你我。他用權勢把我關進監獄。他比你大這麽多。他除了權勢之外一無所有。他是那座腐化墮落的官僚機器裏的一個人,遲早會被那座機器壓得粉碎。你不可能真正愛上這樣的人,跟徐澤寧在一起,你也不會幸福的。你想一想,你真的愛徐澤寧嗎?他真的愛你,在乎你嗎?你隻不過是他的一個點綴,讓他的形象變得更完美而已。

可是二十年前你在哪裏?她把對他的不滿一下子爆發了出來。二十年前,我一直在等著你,你一去不回,再也不搭理我。你以為那樣的日子好受嗎?你以為你可以讓一個人愛上你然後撒手不管嗎?你知道那種等待,盼望,卻從來沒有音信的滋味嗎?你知道心碎的感覺嗎?你知道那種絕望嗎?你以為你可以離開人家,不管不顧許多年,然後突然回來,出現在人家麵前,指望人家會依然等著你嗎?我等了你三年,整整三年,你知道嗎?明宵,要不是我傷透了心,我才不會  ---

我就想問問你,你現在還愛我嗎?明宵說。這麽些年來,我一直在等著你。如果你還愛著我,跟我到紐約去,我買了一幢房子,我們在那裏好好相愛,好好生活,你還可以在紐約芭蕾舞團繼續跳你的芭蕾。如果你不愛我了,那麽告訴我,我以後再也不會來打攪你了。我隻想聽你一句話。我們的幸福就在你的手裏。問問你自己,你是不是還在愛著我?

 

她看著他,聽著她的這番話,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這些年來,她也不斷在問著自己同樣的問題。她有時覺得是,有時覺得不是。理智上她覺得不是,也不應該,感情上她覺得是。

我 ---

她低下頭,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明宵才好。

跟我走吧,小曦,我愛你,會一輩子都對你好,明宵伸出手臂對她說。我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我不想等到老了,那樣就把一生都虛度過去了。我已經等了你這麽長,難道這還不夠證明我對你的感情嗎?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對你有這麽深的感情。小曦,跟徐澤寧離婚,跟我走。我們在國外,過一個簡單的幸福的生活,有什麽能比兩個人相愛更幸福的呢?告訴我說,你還在愛著我,會跟我走,我隻要這一句話就行。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把你辦出國,來紐約。

 

她看見他站在她麵前,張開雙臂,像是在想擁抱她。這些日子以來,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他,以為一切都已經過去了,覺得自己認命了,今後要好好跟徐澤寧過下去了。但是當他站在她麵前,用那雙黑色的燃燒著熾熱的火焰的眼睛看著她時,她感覺自己的內心又動搖了。她看見了他的眼睛裏的火光。一束看上去很溫暖的火光。她想變成一隻飛蛾,變成一隻撲火的飛蛾,向著溫暖飛去。即使毀滅,也還會帶著毅然決然的勇氣,撲向那從溫暖的火光,撲向他的懷抱。

她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就聽見洗手間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嬉笑聲。她聽得出來,是芭蕾舞團的幾個姑娘向著洗手間方向走來了。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如果姑娘們走進來,看見明宵跟她在洗手間裏,會怎麽想?

明宵從兜裏掏出一張卡片來,塞到她手裏說:

酒會結束後到這個地方來找我,那個地方樓下有個咖啡館,我在裏麵等著你。

 

說完,明宵匆匆轉身,向著洗手間的門口走去。她手裏攥著卡片,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望著明宵離去的背影,依然楞著。幾個芭蕾舞團的姑娘們走進來,看見她站在鏡子前,驚異地對她說:

剛才有個穿西裝的男的從這裏走出去,嚇死人了。你沒看見嗎?

沒有。她轉過身,背對著姑娘們,把紙片放進手包裏說。我剛出來。

那個男的倒是很帥氣,一點不像猥瑣的人,一個姑娘說。可是怎麽進這裏了呢?

沒準兒走錯了門又出去了,另一個姑娘說。國外好像對這些不太在意哎。

她沒有說話,隻是低頭用清水把臉重新洗了一遍。她不能讓別人看見她的淚水。

 

她跟著姑娘們一起回到了宴會廳,回到靳凡的主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有些神情恍惚,坐立不安。靳凡注意到了她的焦慮,問她說:

怎麽?累了?想回去了?

嗯,有些頭暈,她點頭說。我想早些回旅館去,行嗎?

再堅持一小會兒,就快結束了,靳凡說。等著大家一起走吧,你自己走也不好安排。

她順從地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她用叉子紮了一塊水果,放進嘴裏。她跟桌上的人和走過來跟她說話的人敷衍著,心似乎懸在天花板上,覺得每一分鍾都那麽難熬。她不時抬起頭來看看對麵牆上的鍾表,盼著酒會早些結束。但是酒會就像是永遠開不完一樣,人們依然興高采烈地聊著,吃著,喝著。有幾個記者過來找她采訪,給她拍照。她勉強應付著,臉上帶著勉強的微笑。

笑得自然一些,一個記者對她說。

她咧了咧嘴,依然笑不出來。記者體貼地笑了笑,繼續給她拍了幾張照片。她坐在椅子上渡秒如年地熬著,一直捱到宴會結束。

 

坐著中芭的大轎子車回到旅館,在樓下的大廳裏,秦老師把姑娘們召集起來說:

時間不早了,大家回去抓緊時間睡覺,明早八點在餐廳吃早飯,飯後回房收拾東西。九點半在大廳聚集,把房卡交給我去退房,十點鍾準時出發去機場。

秦老師的房間跟她在一層。秦老師跟著她一起坐電梯來到五樓,在她的房間門口停下來問她說:

小曦,發生什麽了嗎?我看你晚上有些不對勁兒。

沒有啊,她邊從手包裏掏鑰匙邊搖頭說。什麽都沒有,就是有點兒頭暈,可能酒喝多了。

那就好,秦老師關切地說。我已經跟前台打了招呼,他們明早七點半會叫醒我們。睡個好覺。

謝謝,她擰開房門說。您也好好休息吧。

 

走進房間,她把鞋和呢子外套脫了,手包扔在床上,自己仰麵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想著在酒會上跟明宵的相逢。明宵再一次出現在她的生命裏,把她原本平靜的心又一次攪動了。這十年來,她遵守了對徐澤寧的諾言,沒有跟明宵有過任何聯係。然而,有時半夜裏醒來,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或者在某個特殊的日子,或者路過某一處地方,或者聽到某一首歌,她依然會想起明宵,好奇他此時此刻在哪裏,在做什麽,渴望能聽到他的聲音,甚至渴望能跟他坐下來,好好聊聊天。她沒想到他突然又會出現。

她伸手摸索著,從身邊摸過手包來,打開手包,從裏麵找出了明宵遞給她的那張卡片。卡片是一家旅館的燙金名片,像是明宵從旅館前台拿到,上麵寫著旅館地址和前台電話,但是沒有明宵的房間和號碼。她記得明宵說在樓下的咖啡廳裏等她。她用手撫摸著卡片上凸出來的燙金字體,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是去見明宵,還是不去?去見明宵,顯然會違背自己對徐澤寧的承諾,將來如果不告訴徐澤寧,就是一種欺騙。她不喜歡婚姻中的欺騙。如果告訴了徐澤寧,她以前曾經違背過自己的諾言,一而再,再而三,恐怕徐澤寧以後再也不會信任她了,兩個人之間的信任將不複存在。可是如果不去見明宵,恐怕這將是最後一次見到明宵,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有些話,她想跟明宵說明白,但是錯過了這次,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她放下名片,走到洗手間,把臉上的妝容洗幹淨,一邊洗一邊繼續想著該怎麽辦。她知道,也許是因為青春的無情流逝,也許是因為跟徐澤寧婚後家庭裏的長期壓抑,讓她厭倦,疲憊,麻木,讓她有時覺得自己在沉入無助的黑暗的深淵裏。她知道自己渴望一種火熱的愛情。她知道自己渴望一種新鮮的刺激。她渴望有一個人能把自己從這種空虛和麻木裏救出來。她渴望有人能夠重新愛上她,渴望重新得到一種被寵愛和珍惜的感覺。她渴望有人能懂她,能欣賞她的美。她渴望自己能夠重新年輕和漂亮起來。

明宵對她說得那一番話,讓她感動,讓她得到了一種滿足,知道還有人在深深地愛著她。但是她能跟徐澤寧離得了婚嗎?她跟徐澤寧的婚姻已經被媒體渲染得像是一個完美的婚姻,徐澤寧能同意她離婚嗎?徐澤寧能讓她出國去跟明宵團聚嗎?前麵不定的因素太多,她不知道這樣下去會怎樣。

她從洗手間刷完牙漱完口後出來,坐在床上,兩手拄著床,看著窗簾發呆。從明宵出獄到現在已經十年了,她很高興明宵能到國外去做他喜歡的事情,而且聽到明宵的成就,她很欣喜。但是她覺得跟明宵已經不太可能在一起了。她已經三十七了,跟徐澤寧結婚也有十七年了,她覺得自己已經跟徐澤寧綁在了一起,無法分開了。她知道徐澤寧的脾氣,要想掙脫徐澤寧,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婚後這些年來,雖然跟徐澤寧的愛情已經逐漸消失,但是徐澤寧對她一直都不錯,也沒有聽說徐澤寧在外麵跟別的女人好。重返中芭的這些年來,許多人都知道她是徐澤寧的妻子,沒有什麽人敢來追求她。但是也有幾個不知深淺的或者癡心的男人追求過她,都被她給拒絕了。其中有一個舞團的小夥子,也有一個京城的公子,她不得不請齊靜出麵,告訴對方她有一個很好的家庭,她不想因為別人喜歡自己就毀掉自己的家庭。她已經擁有過愛情,嚐到過愛情的甜蜜和幸福,現在,她隻想有個安安穩穩的生活,養個孩子,在退出芭蕾舞台後繼續為芭蕾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這就是她的一生了。她覺得命運已經很偏愛她了,給了她這麽多,她很滿足,不想再貪圖更多的了。

 

她捏著名片走到窗邊,掀起窗簾,看了一眼外麵。外麵的夜色很安靜,街上沒有行人也幾乎沒有車輛,對麵的河水上泛著青色的路燈。雲層很低,像是壓在幹枯的枝頭。一輛汽車在路上行駛過,傳來一陣微弱的汽車馬達聲,車燈在路上劃出兩道光線。車燈逐漸遠去,馬達聲也消失在街道盡頭。她又看了一眼卡片,不知道怎麽能去卡片上的地址。她對布拉格一點也不熟悉,不知道卡片上的地址是遠是近,也不知道能否找到出租車。

她放下窗簾,在屋子裏轉了兩圈。她想來想去,覺得還是不能去見明宵。因為邁出了這一步,就像是踏上了雷區,以後不知道什麽時間什麽地點就會有一場爆炸。她怕回去後無法麵對徐澤寧。而且,她覺得不去見明宵,明宵就會知道她的意思,也就會從此死心了。這樣也有助於明宵從這段感情裏走出來,重新找到一個好姑娘,找到自己的愛情和幸福。如果去見了明宵,明宵可能會依然對她心存幻想,就像過去一樣,還會回來找她,這樣對明宵也不好。想到此。她覺得更不應該去見明宵了。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名片,把卡片撕碎,撕成一條條細長的條。她站起來走到洗手間,把碎片扔到了馬桶裏,彎腰按了一下馬桶的白色按鈕,把碎片嘩嘩地衝進了馬桶底部。卡片碎片隨著馬桶裏的水旋轉著,消失在馬桶底部的管道裏。她站在馬桶邊,一直等到馬桶的水流完全停住,才離開洗手間。她赤著腳走到門邊關上了燈,在黑暗裏走回床邊,脫去了衣服,掀開被子躺在床上,身子鑽了進去,用手把被子拉到脖頸。

一切都過去了,即使想去也沒有地址了,她閉上眼睛想。有時候,你必須要狠下心來,才能了結一段感情。

 

她一定會來的,明宵坐在咖啡廳靠窗的小圓桌邊,手裏握著一杯暖暖的咖啡,看著窗外想。

牆上的表已經指向了淩晨一點半,咖啡廳裏空無一人,隻有一個年輕的學生模樣的侍者在打掃著咖啡廳。地麵已經被墩布墩過了一遍,光滑的地麵像鏡子一樣映照著被疊放起來的桌椅。窗外的一盞霓虹燈斷斷續續地把紫色和紅色的燈光打在窗戶上。

對不起,兩點就該關門了,侍者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輕聲對他說,您還想要點兒什麽嗎?

不了,謝謝,明宵說。等你關門的時候,我就離開。

侍者默契地點點頭,走回了櫃台後麵,往CD裏換了一首音樂,開始擦拭起杯子來。

 

明宵喝了一口杯子裏的咖啡。咖啡沒有加糖,也沒有加牛奶,顏色很黑,而且逐漸涼了下去。他想起了她質問他,二十年前他在哪裏。那是一個傷心的暑假,他提前回到了舊金山,隨後去了紐約,發誓以後再也不會愛她了。他不能明白,那些信誓旦旦的誓言,在一年之後怎麽就消失了。過了這麽多年,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他反應過分。那時徐澤寧在追她,她還並沒有真正跟徐澤寧好。而他的那種倔強,最終把她推向了徐澤寧,也造成了自己的終生遺憾。

咖啡廳就快關門了。他焦慮地看著窗外,希望她此刻正坐在一輛出租車上,向著這裏趕來。每一輛出租車駛過時,他都睜大了眼睛看著,希望出租車能在咖啡廳前麵的大門停下來,但是沒有一輛出租車停下。一開始他很有信心她會來,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信心逐漸減弱了。

他有些後悔,也許不該給她這個地址,讓她過來。也許他該繼續在酒會的那裏等下去,等到她離開的時候,跟著去旅館。那樣,他就會知道她住在哪裏,也許可以往她的房間裏打個電話。約她下來,那樣她可能會更方便一些。但是現在後悔已經晚了,他既然說在這裏等著,就隻好在這裏等下去。

 

時鍾一分分地蹦過,他看著牆上的鍾表迫近淩晨兩點,心情更加焦慮和不安起來。他開始為她擔心。不是出了什麽事情吧?她為什麽還沒來呢?難道是她出事了?難道她沒有找到出租車?難道出租車半路撞車了?他有一種想回到酒會去看看的衝動,但是知道他不能離開這裏。如果他去了酒會,她來了怎麽辦?他隻能耐心地等下去。

牆上的鍾指向了差五分兩點。侍者把音樂停了,熄滅了櫃台的燈。明宵站起來,把搭在椅背上的大衣穿上,拿起了小圓桌上放著的咖啡杯,把裏麵殘餘的涼了的咖啡一口喝幹。他一手端著空了的咖啡杯,一手把椅子推近小圓桌,讓椅子腿兒插進小圓桌下的空間。他把頭轉向侍者,跟侍者點了一下頭。

晚安,侍者隔著咖啡廳中間的桌子對他說。

晚安。

明宵向著門口走去,手習慣性地捏緊咖啡杯,把杯子擠壓成兩頭凸中間凹的啞鈴狀。他在門口把杯塞進垃圾箱,拉開門走了出去。

 

外麵的空氣很涼。十一月中旬的布拉格的夜晚,已經冷得像是冬天。他伸手把大衣的領子豎起來,遮住脖頸。天空下起了小雪,一顆顆細小的雪花緩慢地從雲層飄落下來,在路燈光下飛舞。幾顆雪花落在了他的袖子上,看著晶瑩瑩的,像是小冰粒,隨後在他的袖子上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身後的咖啡館的燈一下黑了下來,隻有路燈把他的身影照在馬路上,顯得很孤單。馬路上散落著零散的雪花,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彩。寧靜的布拉格,在深夜的小雪中顯得更加寂靜,馬路上的車輛也幾乎絕跡了。明宵站在咖啡館旁邊的房簷下,看著侍者走出咖啡館,踏著雪消失在旅館側麵的陰影裏。

雪開始變大變急,不久就把街道兩側的行人道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雪。雖然此刻相信她不會來了,但是他依然站在咖啡館前的屋簷下,把手揣在兜裏,跺著腳讓腿暖和一些,懷著最後一線希望等著奇跡發生。

雪紛紛揚揚地自天而降,隨風呼嘯著,旋轉著,有的雪花落到了他的臉上,鑽進了他的脖子裏。他感覺很冷,從裏到外都覺得很冷。他蜷縮著肩膀,用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點上一顆煙,在屋簷下走來走去。掉落的一截截灰色的煙灰和潔白的雪混雜在一起,有的被紛雜的腳印掩埋。

 

她半夜裏從夢中醒來,發現眼淚打濕了枕頭。她夢到了他。她突然有些後悔,想自己不該這麽狠心。她看了一眼手機,已經是淩晨三點半了。她不知道他是否還在那家咖啡廳裏等著她。她想爬起來,穿上衣服叫輛出租車去看看。但是想到卡片已經被撕碎,扔在馬桶裏衝走,不知道地址在哪裏,即使起來也不知道去哪裏找他,她就喪失了勇氣。她知道已經親手埋葬了自己的愛情,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懷著最後一線希望,在風雪中的屋簷下穿著單薄的大衣踱步,一直等到了淩晨六點。天蒙蒙亮了,夜色逐漸褪去,寂靜的布拉格古城街道在雪中發出喃喃絮語,變得分外迷人。他終於耐不住風雪的寒冷,跑回了旅館裏。他在浴缸裏放了多半缸熱水,從酒櫃裏拿了一個杯子,倒了小半杯紅酒,放在浴缸邊上。

他脫掉衣服,瑟瑟發抖地邁進了浴缸裏,身子平躺在浴缸底部,讓熱水浸泡脖頸以下的全身。凍得有些麻木的肢體開始緩和過來,他伸出手,拿過浴缸邊的酒杯來,喝了一小口紅酒,讓酒溫暖了一下依然被凍得麻木的心。

他突然明白了過來。她跟他不是不愛,是愛得沒有那麽深,感情基礎沒有那麽厚。認清冷冰冰的現實讓他感到悲哀和難受,但是幻想永遠代替不了現實。他覺得一種傷悲和失落從心底湧了上來,眼裏有些濕潤。這些年來,每次見到她,離開她,他都會感到這種傷悲,這種失落。他覺得就像是經曆了一場長途跋涉,終於走到了她的身邊,近得可以觸摸到她的頭發她的臉頰,聽到她的呼吸,感受到她的心跳。現在他覺得心裏一下突然變得空虛,出現了一個大洞,就像是黑夜中被風灌滿的一個隧道,什麽也看不見,既沒有燈光,也看不到隧道的盡頭。

他把酒杯放回浴缸邊上,手撫摸著頭發,歎了一口氣。

他知道,她不會來了。

而他,也不會再這樣繼續無望地等下去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8)
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KindPerson' 的評論 :

謝謝你這麽講,其實我真的覺得很慚愧的,自己都覺得自己寫得不好,心有餘力不足。

“這故事裏的高尚人物是明宵,大維,小曦母親。秦老師,小曦外祖父母與明宵父母也不錯。其餘人物都有雜念。”你說得很對,我覺得也是這樣。我一直覺得像誌宏他們這一代當初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在社會的變化中沒能夠堅守住自己的理想,而是隨波逐流,自覺或者不自覺的腐化墮落,非常可惜。而那些小人物,也許是他們沒有那種腐化的條件和環境,而能保持住正直的本色。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yprus123' 的評論 :

謝謝Cyprus。我覺得應該是個很艱難的抉擇吧。二十七八的人做這種抉擇可能會容易一點,跟隨自己的感覺走就是了。三十七八的人就會想很多,有很多顧慮。
KindPerson 回複 悄悄話 明宵終於醒悟到 "她跟他不是不愛,是愛得沒有那麽深,感情基礎沒有那麽厚", 醒悟到不會再這樣繼續無望地等下去了。
直率地講,讀到這裏,我已改變了期待。原來希望他們能有情人盡早成眷屬,現在看來小曦根本不是那種人。她把自己及老徐遠放在明宵之上,對明宵所作犧牲,所付巨大代價無動於衷。也沒有正義感。比她母親差遠了。明宵母親的觀點是對的。
我現在希望明宵另找一個好姑娘。憑他的條件與人品,找一個純潔善良與身心完整的姑娘,享受他為小曦而失去17年的天倫之樂,這樣命運對他才公平些。
明宵對小曦好的時候,小曦隻是一個普通且學習不好的女孩。如果那時碰到老徐,老徐都不會正眼看她。
小曦回去被逼離婚,明宵收容了她。小曦倒是一直有家庭生活,而且是她自己所願,明宵所付代價太大了。不過他們也沒能白首攜老,也沒有小孩。
這故事裏的高尚人物是明宵,大維,小曦母親。秦老師,小曦外祖父母與明宵父母也不錯。其餘人物都有雜念。
謝謝抱哥,這部小說是我閱讀的最好的網上小說。所涉及知識麵的廣度與深度遠遠多於其它網上小說。各種人物性格描寫也很自然與逼真。
Cyprus123 回複 悄悄話 好處就是繼續埋在墳墓裏等死...:(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是的,夢醒時分最難過,但是我想對靳曦和明宵都有好處,因為他們可以更清醒的認識到現實。。
HP67 回複 悄悄話 愛情是奢侈品,得不到是常態。夢醒時分最難過!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abo88' 的評論 :
謝謝labo。
labo88 回複 悄悄話 too bad.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