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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 (112)

(2016-07-24 23:52:26) 下一個

十一月中旬的布拉格,街邊落滿幹枯的黃葉,空中漂浮著清凜的氣息,低垂的陽光從光禿的樹枝之間懶散地斜射在鵝卵石鋪成的老城的街道上,把行人半透明的影子推進街邊的一個個布置精美的玻璃櫥窗裏。

老城區的一家古堡一樣的旅館房間裏,明宵站在桌子前麵,麵對牆上的長方形鏡子,把身上穿的白色襯衣的所有紐扣由下至上一粒粒扣緊。他雙手把衣領豎起來,拿起桌上放著的一條平整的銀灰色領帶,低頭讓領帶越過頭上,落到脖頸處。他右手捏著領帶的寬端,左手捏著領帶的窄端,在胸前比了一下,調整了一下領帶寬端和窄端的長度,讓領帶的寬端比窄端大約長兩倍,把窄端疊放在寬端之上。他還記得最開始打領帶的時候,寬端和窄端的長度比例總是掌握不好,最後不是係出來的領帶過長就是領帶過短,要打兩三次才能打合適。現在,他已經不需要記住那些步驟,閉著眼也能把領帶打得端正和長度適中。

他的手很自然地把領帶窄端繞過寬端打成一個圈,把寬端從領口位置翻出,穿過窄端形成的圈。他右手輕拉著窄端前端,左手把領帶結順著窄端往上滑,移到襯衣衣領的中心。他左手按住領帶結,右手抓住領帶結下方的領帶兩端,輕輕往下拉,讓領帶繃緊。從鏡子裏看到領帶在領帶結下方領結處稍微呈凹狀,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按壓著領結底下,讓領帶形成V形 ,把凹陷處加深,形成一個酒窩。他束緊領帶結,讓領帶結頂在領口上,既不鬆,也不太緊。

他從鏡子裏看了一眼領帶的長短。領帶尖恰好落在皮帶下麵一點,既不長也不短。他伸出左臂,把襯衫的袖子往上推了推,右手拿起桌上的一塊厚實的手表來,把沉甸甸的不鏽鋼表帶繞過左腕,用手指把表帶扣在手腕上。他攥了一下拳頭,看了一眼手表,把襯衫袖子拉下,蓋住表盤。他走到椅子邊,雙手把椅子背上搭著的西裝上衣拿過來。他左手提著西裝上衣的領口,把西裝上衣舉到跟自己的右肩平行的位置,右手穿進了西裝上衣的袖子。他的肩膀抖動了一下,讓西裝上衣搭在背上,左手伸到背後,摸索著找到另外一隻袖子。他的右臂向後挪動了一下,讓西裝鬆弛下來,好讓左臂穿進耷拉下來的袖子。他的左手穿進了袖子,兩臂一起向上一抖,把西裝穿在了背上。他的兩手撫摸了一下領口,把豎著的領口翻下,隨後雙手挪到胸前,把扣子一個個係好。

他扭頭看了一眼窗外的耀眼的秋日的陽光,又低頭看了一眼桌上的一個白色的四方形鬧鍾。鬧鍾的秒鍾滴滴答答地走著,帶著一個心形圖案的黑色的時針和黑白相間的分針指向了四點四十八分。他走到門邊,把拖鞋脫掉,彎腰拿過門邊放著的一雙黑色的皮鞋,走回屋子,在麵對窗戶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皮鞋是短口的,底部略寬,鞋尖凸起,鞋麵上有六對鋁製小孔,棕色的鞋帶從小孔中穿出來,交叉著疊落在一起。他把腳伸進皮鞋裏,彎腰係著鞋帶。朦朧的光線從窗戶裏透進來,把皮鞋的皮麵和手背照得黑白分明,層次感很強。

他的手有些笨拙地把鞋帶係緊,在靠近腳腕的地方打了一個對稱的結。他鬆開手,看著鞋帶的結鬆開,晃動了一下腳腕,覺得鞋帶還有些鬆。他把鞋帶的結打開,勒緊了一遍,重新打好結。他伸手拽了拽筆直的褲腿,讓褲腿蓋在皮鞋的表麵,遮住黑色的襪子。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束,白色的襯衫幹淨而熨得平整,帶著一股洗衣粉的清新味道。黑色的西裝剪裁合身,褲線挺拔,皮鞋錚亮。他伸開五指摸了摸西裝的兜子,褲兜裏麵是沉甸甸的錢包和一串鑰匙。他掏出錢包,把夾層裏放著的芭蕾舞票拿出來,放在西服上衣兜裏。他把錢包塞回褲兜,站起來走到門口,從門後的掛衣架上取下一件灰色大衣和一條黑白相間的圍脖。他穿上大衣,把圍脖圍在脖子上,擰開房門的把手,拉開門鎖。他站在門口,回頭掃視了一眼屋內,隨後走了出去,把門順手帶上,聽著門鎖哢嗒一聲在背後撞上。

 

站在旅館的石頭砌成的台階上,明宵把手揣在大衣兜裏,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他看了一眼街上。街道兩邊的樹木光禿禿的,門口左側的一根老式街燈的影子橫著躺倒在門口的石階下。雖然是夕陽西下時分,但是老城的街上人並不多,車輛也不多,顯得很寂靜。有兩個女人牽著一條狗從他的身邊走過,在走近他的時候,打量了一眼他的裝束,隨後沿著旅館石砌的牆壁繼續往前走了。他跟著女人和狗後麵,沿著老城區狹窄曲折的石塊鋪成的帶著斜坡的街道走著。雖然街道兩邊商店鱗次節比,街上也有行人和車輛,但是不知怎麽,他覺得老城很空寂。他跨過街道,覺得自己的影子緊緊地跟隨著他。

他走過幾個街區,拐彎來到了布拉格廣場上的一家餐館,在那裏要了一杯捷克啤酒和一份捷克燒肘子,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邊吃邊看著眼前的舊城廣場。從豪華氣派,擦得很幹淨的窗戶望出去,黃昏的廣場上遊人三三兩兩的走過餐館前,一個衣著打扮像是韓國人一樣的女人停在窗前拍照留念。一批老馬拉著一輛舊式馬車,上麵坐著一對依偎在一起的興高采烈的情侶,馬蹄在石板路上踏過,發出輕微的得得的響聲。對麵的外牆牆皮脫落的鍾樓上,古老的天文鍾響起鍾聲,鍾上的耶穌十二門徒的木偶輪流出來又輪流消失。風吹著落葉滿地翻滾,一幅殘破的廣告紙被風吹起,貼在餐館的玻璃上,隨後又被風吹走。幾隻灰色的鴿子在靠近餐館的廣場邊上的一個無人的角落搖晃地走動著,低頭尋找著食物。其中一隻鴿子在一個空水瓶前停下來,無精打采地用嘴尖啄著翅膀下麵的蓬鬆的羽毛,隨後又啄著看上去有些髒了的背部。一個小孩張著雙手嘴裏呼喊著什麽,從水池邊向著鴿子們跑來。鴿子們一哄而散,靈巧地張起翅膀向著空中飛去,不久就又落到附近不遠的空地上。

他把盤子裏的肘子吃完,放下刀叉,喝了一口啤酒,用餐巾布擦了一下嘴。門開了,血紅色的光夾帶著一股秋日的寒氣從門口進來,遊蕩在門廊上。廣場上也塗滿了血紅的顏色,遠處逆光的人像是一個個遊動的剪影,南麵的卡羅利努姆宮頂部被光線塗得模糊不清。

 

他抬起手腕,把袖口往上推了一下,看了一眼手表。現在是下午五點五十八分,離演出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再有一個半個小時就要見到她了,想到此,他的心裏有一種激動,焦慮和莫名的擔心。他等了十年,才等到這次能夠見到她的機會。十年之間,他在國外,拍出了幾部自己喜歡和驕傲的電影。從第一部拍的普魯斯特的名著《似水流年》,到第二部拍的紐約街頭的一個窮困潦倒的黑人藝術家的《街》,到描繪二十年代聚集在法國巴黎的那些藝術家們的生活的片子《蒙巴那斯的黑蝴蝶》,到在嘎納電影節得獎的《紅裙》,他拍得紮紮實實,幾乎每一部都受到了觀眾的喜愛,在好萊塢和國際影壇開始逐漸有了名氣。這次籌拍描寫英國傘兵在布拉格街頭刺殺德國總督的《HHhH:希姆萊的大腦是海德裏希》,他幾乎沒有費多少力氣就從製片人那裏拿到了影片攝製所需要的資金。

明宵揮手示意女招待過來結帳。女招待把帳單放在一個黑色的長方形托盤上拿過來,放在他麵前,用蹩腳的英文跟他聊著布拉格。他很有興趣地聽著,眼睛溜了一眼帳單,把信用卡放在托盤上。女招待拿著信用卡去櫃台後麵結帳去了。他看著窗外逐漸消逝的夕陽,麵色凝重起 來。回首過去的十年,雖然做得是自己喜歡的事情,也有幾部作品,但是他並沒有覺得怎麽高興,而是有一種惆悵的感覺。事業上的成就,物質上的寬裕,並沒有讓他感覺到多少幸福和快樂。半夜裏醒來,他經常有一種空洞和貧乏的感覺。

十年的變化太多,他知道中國的社會發生了驚人的變化,有錢人和窮人兩極分化,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社會的風氣也發生了巨變,人們失去了理想和信仰,更加信奉金錢和權利。十年沒見到她了,也沒有消息,他不知道她到底怎樣了,是不是也發生了變化。時光如水一樣流逝,轉眼他和她都已經三十七歲了,韶華已過,他知道流去的歲月再也追尋不回來了。

 

還有一個小時就要開始演出了,靳曦坐在布拉格國家大劇院二樓化妝間的梳妝台前,用一隻中號眉筆畫著眉。從進入中芭的第一次演出起,秦老師就告訴她說,我們東方芭蕾舞演員的五官不明顯,所以演出時要化一個濃妝,重點突出眼睛,鼻梁和嘴唇,要化得誇張一些。她的第一次演出,是秦老師給她化的妝,化完之後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嚇了一跳,因為太誇張了。秦老師帶她走到走廊裏,讓她站在走廊的燈下不動,隨後手裏舉著一麵鏡子,走到離她二十米遠的地方,讓她看鏡子裏的自己,問她能否看清臉上的眼睛,鼻梁和嘴唇。她點點頭,說能看清。秦老師走回到她身邊,告訴她說,芭蕾舞演員的舞台妝就要化得這樣濃,才能讓劇場後麵的觀眾看清楚臉上的輪廓。

她放下眉筆,拿起一隻眉刷,蘸取了一些亮色係眼影,在眉骨和眼瞼上塗著。這些眼影是用來做高光的,突出眉骨和眼睛的輪廓。塗完高光後,她用化妝刷給眉骨下方塗上陰影,又在鼻翼兩邊塗上陰影,讓顏色自然過渡,隨後把眉骨下方的眼窩部分也塗上一層眼影。在眉骨高光的襯托下,眼窩部分的陰影顯得很突出。

她放下化妝刷,從桌上取了一隻棕色眼線筆,把眼窩描深,隨後取了一隻黑色眼線筆,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畫上了眼線,讓細長的眼睛顯得大了許多,又用黑色把睫毛間的間隙塗黑。她把黑色眼線筆換成白色眼線筆,在黑眼線上麵描了白色,用眼影刷把白色眼線筆描繪的地方塗上藍色眼影,在眼角的地方塗上粉紅色。她換了一隻眼影刷,把眼窩部分輕輕擦了一遍,讓眼影顯得柔和一些,把眼窩和眼角的交接處暈染成紫色的過渡。她放下眼影刷,左手從桌上拿起一雙長長的黑色假睫毛,右手把睫毛膠在假睫毛根部塗勻。對著梳妝鏡,她小心地把假睫毛沿著眼線粘上,讓兩眼的睫毛位置對稱。她拽了一張紙巾,把手擦了一下,隨後選了藍色的眼線液,按照假睫毛的位置和眼線筆描的線條,把眼線畫上。她站起來,走到化妝間的角落,遠遠地端詳了一下鏡子裏的人影,看見自己的眼睛和鼻梁都輪廓清晰。

 

妝化好了嗎?秦老師推門走進來,問她說。

快了,她走回梳妝台前說。

秦老師端詳了一下她的妝,彎腰從台上取了粉撲,蘸了一些閃粉,給她輕輕撲在眼影上。

這樣就更有神了,秦老師說。這些日子辛苦了,累壞了吧?

從莫斯科到維也納,從維也納到柏林,從柏林來到布拉格,一場接一場的《紅色娘子軍》的演出讓她處於一種不斷的興奮和疲勞之中。布拉格是這場巡回演出的最後一站,今晚是最後一場演出,明天就要登機返回北京了。過了今晚,她就可以放鬆,睡個好覺了。

靳團長說這次回去要給我們放兩個星期的假,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秦老師說。出國演出有一個多月了,想家了吧?

還好,她說。

你愛人真不錯,秦老師看了一眼屋內擺放的徐澤寧送來的一個大花籃說。不僅每次演出總是送來花籃,而且聽靳團長說,等咱們回到北京的時候,他還要親自帶著文化部和中宣部的人去機場歡迎咱們呢。噢,對了,別忘了今晚演出結束以後,要去參加捷克文化部和中國使館聯合給我們組織的慶祝酒會。我們集體過去,有大轎子車接送。

我知道,晚禮裙都帶來了,她指了一下屋角掛著的一件紫色裙子說。

那好,秦老師說。快開演了,化完妝早些去後台吧。

好,我這就過去,她說。

 

秦老師推開門去後台了。她一邊對著鏡子用唇刷把橙色的唇膏塗在嘴唇上,一邊想著這次的出國演出。第一次在莫斯科大劇院的演出就引起了轟動,普京總統攜帶一家前來觀看和在克裏姆林宮對中芭的全體人員的接見,給這次中芭的巡回演出奠定了一個很好的開端。此後中芭每到一地,各國元首紛紛觀看演出和接見,當地的報刊和電視台給予了很多報道和盛讚。因為徐澤寧的緣故,各地的大使館也都錦上添花,不僅大使率領使館人員親自觀看演出,演出後為中芭舉行慶祝招待會,而且指示與使館有關係的海外華人報刊大肆渲染中芭的成功,讓中芭出盡了風頭,享盡了風光。

中芭在國外的演出盛況都被國內的隨行記者用文字和圖片不斷報道回國內,在國內掀起了一陣熱潮。一家晚報的一個資深記者發了一篇長文,深度挖掘和報道了她與徐澤寧當年的戀愛與婚姻。文章講述了徐澤寧一家如何在文革中受到衝擊,徐家如何保護一些落難的紅二代,之後徐澤寧把參軍的機會讓給別人,自己去貧困地區上山下鄉,接觸到了最貧苦的百姓。文章用很感人的筆調記述了年輕時的徐澤寧在上山下鄉時所受的苦,描寫了徐澤寧如何與陝北農村的貧苦百姓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如何在窮鄉僻壤裏立誌改變農村,如何在窯洞裏點燈熬油刻苦讀書到深夜,如何結交了許多有相同理想的朋友。文章記述了徐澤寧從農村回到北京後 ,在團中央工作,帶職擔任舞蹈學院的團委書記,後來主動響應團中央的號召去了西藏支邊,擔任拉薩市副市長,之後又去了榆林地區擔任地委書記。文章引用榆林地區老百姓的話說,徐書記為政清廉,為當地的百姓做了許多實事,解決了許多問題,是榆林地區最好的書記,當代的焦裕祿。

文章把她形容成了一個中國的灰姑娘,說她出身貧寒,幼年喪母,由養父母帶大,完全靠自己的天賦和努力在芭蕾上取得巨大成就。文章描述了她如何在中芭的一次演出中偶然結識了時任舞蹈學院團委書記的徐澤寧,隨後徐澤寧去了拉薩支援西藏,兩個人如何遠隔萬裏鴻雁傳情,徐澤寧如何關心和支持她的芭蕾事業,她如何被徐澤寧的理想和不懈的追求感動,最終嫁給了徐澤寧。文章說她為了愛主動放棄了自己在中芭的芭蕾舞事業,跟隨徐澤寧去了榆林,在當地教孩子跳舞。

這篇文章在晚報上刊出後,被網上競相轉載,讓她成了一個擁有美麗,事業與愛情的人人羨慕的女人,徐澤寧也成了一個有理想有作為,出身顯赫卻關心貧苦人民,在家裏是一個對愛情專注,對妻子關懷得無微不至的國民老公。她和徐澤寧年輕時的一些照片被網民們搜索和貼了出來,網民們把她稱為中國式的戴安娜王妃。在一個痛恨特權和腐敗,痛恨權錢交易和權色交易的網絡世界裏,人們突然發現了一個娶了一個出身草根的妻子,而且對妻子忠誠,對人民關懷,為官清廉的完全不一樣的紅二代。

一夜之間,在網民們的心目中,徐澤寧由一個給人感覺嚴肅高冷的紅二代和黨政首腦人物,變成了一個吃過苦,經曆過挫折,關心人民疾苦,體貼下層而且感情專一的理想的丈夫和親民的政治家。左派們在徐澤寧身上看到了紅色血統和清廉,右派們在徐澤寧身上看到了親民和經曆過文革的苦難,普通人民在徐澤寧身上看到了勤奮,實幹,對家庭的照顧和感情的專一。一時間,網上充滿了對徐澤寧的讚歎,徐澤寧成了各個階層一致看好的人物。

 

她對著鏡子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妝容,妝化得很專業和完美。她換上演出服裝,提著一個裝著舞鞋和衣服的旅行包,向著後台走去。記者的文章和網上的評論讓她感覺很惶然和汗顏。雖然都是溢美之詞,但是她感覺有些不舒服。她知道自己的成就雖然有天賦和努力,但是並不完全靠得是天賦和努力。她相信還有很多女孩像她一樣有天賦,而且比她更用功。在她的成長裏,運氣起了很大的作用,像最早遇到明宵,明宵帶她去中芭,在中芭的小劇場裏鬼使神差地遇到了靳凡。倘若沒有明宵,她就不會遇到靳凡。倘若沒有靳凡這樣一個身為芭蕾舞團長的親爹,她就不可能這樣順利進入中芭。倘若沒有進入中芭,她就不會遇見徐澤寧。倘若沒有徐澤寧和靳凡,她一旦離開舞台數年,位置被人頂替,就不可能會再順利回到中芭擔任重要角色。這一切不光是天賦,努力和運氣,還靠得是拚爹和拚老公。

從另一方麵說,她覺得自己的婚姻並不完全像記者文章裏所描述的那樣。她和徐澤寧的婚姻被記者描述成了一段美好的佳話和傳奇,這裏麵有很多是美化了她和徐澤寧的戀愛與婚姻。她並不覺得自己的婚姻完美而幸福,特別是與明宵的感情糾葛,發現明宵入獄所帶來的對徐澤寧的不滿和失望,以及在後來發現的跟徐澤寧之間無法消眯的代溝所帶來的問題,還有興趣愛好的差距。另外,他們也沒有孩子帶來的家庭快樂。

她不知道怎麽突然冒出了這樣一篇文章,一貫低調的徐澤寧怎麽會允許這樣高調報道自己和家庭的文章出現在報刊。她不希望別人寫她的家庭,即使用讚揚的筆調她也不願意,因為她不喜歡過分的誇獎和美化自己,怕自己被捧上祭壇,再也無法自己決定自己的生活,但是她無法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她有些擔心,因為她知道徐澤寧很在意外界的印象和輿論對仕途的影響。在她和徐澤寧的婚姻被描寫得如此完美之後,當徐澤寧在人們心目裏成為一個理想的國民老公之後,她和徐澤寧的婚姻即使有了問題,也隻能繼續維持這樣的婚姻下去了。

 

 

明宵手捧著一大束鮮紅的玫瑰花,跟隨著人流走進金黃色屋頂的布拉格國家大劇院大門。劇院內部到處呈現著金黃色和紫羅蘭色,地麵幹淨得一塵不染,四壁裝飾著古斯拉夫神話壁畫,像是一個夢幻一樣的劇場。他沿著走廊走到存衣間,把花放在櫃台上,把灰色的大衣和圍脖脫下,隔著櫃台交給了一個穿著白色製服的侍者。侍者轉身把他的大衣和圍脖掛在裏麵的一個掛鉤上,摘下一個小黑牌,微笑著把牌子交給了他。

他謝了侍者,在櫃台上留下了幾塊小費,把牌子放進西服內部的兜裏,抱著花去了離存衣間不遠的休息室。休息室裏麵有吧台,吧台前麵站著幾個人。他走過去看了一眼,看見吧台裏有傳統的捷克小吃,有冰激淩還有香檳酒和紅酒。他看了一眼時間,覺得時間還早,就排隊要了一小杯紅酒。紅酒隻要一美元,比紐約的劇院便宜多了。

他端著紅酒在休息室坐下,把玫瑰花放在麵前的小桌上,慢慢飲著紅酒,饒有興趣地看著劇場四壁上的畫和走動的人們。人們穿著得體,有些女士打扮得就像是歐洲古時的淑女。他喜歡布拉格。塗著宗教壁畫的房屋。古老的煤氣街燈。高聳的城堡閣樓。響著玻璃杯相撞的酒吧。帶著彩繪玻璃的陰鬱肅穆的教堂。散發著微光的鵝卵石路麵。喧嘩的布拉格是一個寂靜的城市,寂靜得可以聽見腳步在鵝卵石上的回聲。這一切都讓他喜歡布拉格。這是一座他從來都想不起來去遊覽,但是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

 

他把紅酒喝完,站起來把杯子放回到吧台,捧著鮮花走到劇場門口,把票交給一個穿著黑色製服的女把門員。把門員看了一眼他的票和手裏的玫瑰,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把一份印製得很精美的節目單遞給他。她側身指了一下劇場裏麵,告訴他座位的位置,把他讓了進去。他手裏抱著玫瑰,捏著節目單,沿著走廊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來。他抬頭看去,劇場有五層,二樓以上都是包廂,天花板上金碧輝煌,中間是一幅非常美麗的斯拉夫神話油畫,頂上懸掛著一個大水晶吊燈,包廂側壁覆蓋著金色的葉子。一切都顯得非常古典,就像時光倒流回到古典的歐洲一樣。

他坐在一層的二十三排,視野不錯,從這裏望過去,舞台上一覽無餘。他把玫瑰放在膝頭上,低頭看著節目單,上麵印著序幕和各場的介紹,還有一段主要演員的介紹。他在節目單上一眼就看見了她的素顏彩照。他不知道這張照片是什麽時候照的,但是照片上的她,與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看著熟悉的麵容,他覺得心潮澎湃,既欣喜,又難受。照片下麵列著一長串她出演過的主要的芭蕾舞劇的名字:《吉賽爾》,《卡門》,《睡美人》,《堂吉訶德》,《愛麗絲夢遊仙境》,《羅密歐與朱麗葉》,《大紅燈籠高高掛》,《梁祝》和《紅色娘子軍》。從十七歲第一次在中芭小劇場看到她穿著那條波希米亞紅裙跳《卡門》時,他就知道她的芭蕾舞跳得好,但是沒想到她會真的跳得這麽好。這二十年間,她在藝術上不斷進步,攀登上一座座藝術的山巔峰,走向燦爛的輝煌。看著這一長串的名字,他很為她驕傲。

他的旁邊坐著一對衣著端莊的老夫妻。老紳士看著他膝頭上放著的那一大捧鮮豔的玫瑰,用帶著捷克口音的英文好奇地問他說:

你是來獻花的?

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說。

認識裏麵的演員?

認識一個,他說。不過好久沒見到了。

好久是多久?老紳士問他說。

十年了。

十年了?老紳士驚奇地問。

十年沒見了,但是認識有二十年了,從我上中學的時候就認識。

這麽一大束玫瑰。。。她一定是你的戀人吧?

過去的女朋友,最早的初戀,他說。

那心情一定很激動吧?

嗯,一直在等著這一天,他說。

你住在布拉格嗎?

不,我住在紐約,飛過來的。

你一定還在愛著她,老紳士的太太忍不住插話說。我從你的眼睛裏和談起她的表情裏就可以看出來。

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用手撫摸了玫瑰花一下。

特意從紐約飛來的?

嗯。

為了這場演出?

為了這場演出。

她見了你和花,一定會很開心的,老太太說。說不定她還在愛著你。

我不知道,他搖頭說。時間太久了,一直沒有音信,真不好說。

會的,一定會的,老太太說。我敢打賭,一定會的。

第一次來布拉格?老紳士問他說。

不,第二次了,他說。

你算來對了地方了,老紳士說。如果你沒有在這裏看過演出,等於你從來沒有來過布拉格。

 

劇場的燈光逐漸暗淡下來。隨著指揮的銀色指揮棒在樂池裏飛舞,熟悉的紅色娘子軍的序曲開始了。台上的紫紅色大幕在序曲聲中徐徐上升。他的心也懸了起來,一種渴望和期待湧過心頭。她站在舞台當中,身穿一件紅色的舞裙,腳上是一雙粉色的舞鞋,雙手被一條鐵鏈捆在一根木頭柱子上,背景是一個木樁釘成的牢房。四周一片黑暗,舞台頂上的圓形聚光燈落在她的身上,讓他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的麵目表情。化了妝的她,眼睛,鼻子和嘴唇比以前更加漂亮了,身材還是原來的身材,好像這些年來身材沒有變化一樣。

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的心頭湧上了一種酸甜苦辣混合起來的液體。為了這一刻,他已經等了十年了。看見她站在舞台上,他的欣喜和苦澀一起翻滾上來,好像平靜的海麵上刹時湧起了滾滾的波濤。他知道無論多久,他一定會再見到她,如今果然見到她了。雖然已經時隔十年。雖然她在舞台上,他在舞台下。雖然他知道她,她並不知道他。雖然她站在舞台上,他坐在黑暗籠罩的觀眾席上。他屏住呼吸,仔細地端詳著她。細長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性感的嘴唇,熟悉的嘴角,聰明的額頭,渾圓的肩膀和欣長的腿,宛如當年。他以為這麽些年以來,他已經看慣了世上的冷暖,早已變得淡定了。但是在她麵前,他無法再淡定下去。他覺得對她的感情,重新又像是潮水一樣,嘩地一聲漫過了沙灘。她還是過去的她,她沒有變。他覺得他白白浪費了寶貴的十年。

I needed to kiss you again,他的腦子裏不知怎麽突然冒出了這句話。他有一種衝動,想走上台去,凝視著她的眼睛,撫摸她的額頭,親吻她的嘴唇。他想當著所有的觀眾大聲對她說,我還在愛著你,等著你。但是他知道,他不能這樣做。他在黑暗裏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覺得劇場裏的人一下都消失了,隻有她站在舞台上跳著憂傷的獨舞,就好象在為他一個人跳舞一樣。他想起了二十年前暑假的一天,十七歲的那個夏天,她和他在一起,在他的屋裏,給他單獨跳了一段芭蕾。他想起了他也跟著她跳了起來。他跳的笨拙而可笑,讓她開心地笑了起來。他想起了許多個第一次:第一次跟她單獨在一起,第一次擁抱她的柔軟的身體,第一次有著觸電一樣的感覺,第一次感覺到劇烈的心跳,第一次牽著手一起走路,第一次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第一次笨拙的親吻,第一次把手伸進她的裙子裏撫摸她的乳房,第一次感受到她的身體和聲音的顫栗,第一次聽見她用柔美的嗓音低聲說我愛你,第一次擁有那種幸福得要暈眩的感覺,第一次夜不能眠害相思病,第一次發現自己對一個女人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第一次寫情書,第一次衝動得要給她寫詩。許許多多的第一次。他放在膝蓋和玫瑰上的手捏緊了節目單,雙腿並在一起,身體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她站在舞台上,在如潮的掌聲中和叫好聲中彎下腰去,對著全體起立的觀眾席再一次致意。最後的一場演出完成了,她終於鬆了一口氣,心裏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她抬起頭,看見大腹便便的布拉格市長和幾個捷克官員們走上台來,身後跟著大使館的人員。一些熱情的觀眾從狹窄的走廊擠過來,把手裏的鮮花扔到台上來。市長和大使走到她麵前,跟她親切地握手,祝賀演出成功。她的心情激動著,臉漲紅著,對市長和大使連聲說著謝謝。

記者們蜂擁而來,在台上台下舉起照相機,鎂光燈在不斷地對著她閃爍,把她晃得有些目眩。台上台下都有些亂,有些觀眾在退場,市長和大使在跟演員們握手,記者們四處走動著抓拍著相片。在哢嚓哢嚓的拍照聲裏,透過人群之間的縫隙,她依稀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到台邊,把一大束鮮紅的玫瑰放在台上。

她睜大了眼睛,想看看這個熟悉的身影是誰。她的胳膊被一個人抓住。她扭頭一看,是靳凡站在她身邊,身子擋住了她的視線。

趕緊去卸妝換衣服去,靳凡對她說。馬上就要去參加慶祝酒會,千萬不能遲到。

她點點頭,眼睛向台下看去,依然在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秦老師,靳凡把站在一邊的秦老師揮手叫了過來。

今晚你的演出棒極了,秦老師走過來對她熱情地說。

秦老師,麻煩您帶著小曦去後台卸妝和換衣服,靳凡對秦老師說。十分鍾後我們出發。

十分鍾,太短了啊,秦老師說。不是說給大家半個小時的時間換衣服嗎?再說,還要給記者們留點兒采訪的時間啊。

計劃臨時有變,讓記者們到酒會去采訪,靳凡說。你要跟著小曦,幫她卸妝,別出什麽意外,讓小曦先去酒會,不能遲到。別的人跟著後麵的車走。

我可以自己卸妝和換衣服,不需要秦老師幫助,她說。還是讓秦老師去幫助別的演員吧。

聽話,靳凡說。我說有必要,就是有必要。這次出訪前,澤寧特意給我打過電話,叮囑我安排人照顧好你,不能出意外。秦老師,小曦拜托給你了。我去叫副團長招呼其他的演員,然後去叫司機把車開來。我帶著小曦先走,其他的演員上後麵的車。

她有些不太情願,但是被秦老師拉著走向了後台。她在帷幕邊扭頭看了一眼,看見靳凡匆匆地下了舞台的台階,向著門口跑去。她覺得很奇怪。靳凡是個見過世麵的人,平時什麽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考慮得很周到,今晚怎麽做事這麽手忙腳亂,臨時改變計劃呢?而且,以前都是她自己卸妝和換衣服,今晚靳凡怎麽了,為何非要秦老師陪著她呢?她不知道,但是也沒有多想。她跟著秦老師穿過帷幕,走過後台,去樓上化妝間卸妝和換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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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寫道這裏,我覺得明宵還是想再堅持一下吧。但是感情,往往不是一個人能決定的。
HP67 回複 悄悄話 唉,今夕明宵注定錯過,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明宵這份堅守有意義嗎?

作者文筆細膩畫麵感就很動人!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yprus123' 的評論 :
謝謝Cyprus。也不能說是悲劇,雖然有靳凡從中作梗,但是明宵既然從紐約飛來,自然會想辦法見到靳曦一麵。
Cyprus123 回複 悄悄話 又悲劇了,真讓人難受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心靈的呐喊' 的評論 :
謝謝 心靈的呐喊的鼓勵。寫得匆匆,沒有許多時間反複琢磨,知道自己寫得不好,也隻能這樣了。
寫一部好小說,需要有大量的時間去思考和精心雕琢,我看見有的評論家說中國的作家寫東西太快,我覺得是有這個問題。寫得太快就沒有時間去好好思考,作品就缺乏深度,同時也無法仔細雕琢。
我們這樣業餘的寫手,平時為了生活忙碌,業餘隻有這點時間,也隻能盡自己的努力,盡量寫得能讓自己看得過去。
心靈的呐喊 回複 悄悄話 抱哥,文字細致優美有畫麵感,故事引人入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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