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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 (109)

(2016-07-02 21:49:00) 下一個

一零九

不知從哪一天起,吹過街上的風少了一分悶熱,多了一分涼爽。一陣驟降的細雨過後,路邊的老槐樹下也能看見幾片細長的綠葉散落在潮濕的泥土上。正午的太陽照在身上不再那麽灼熱,夕陽也越來越早地在天邊燃起桔黃色。

炎熱的夏天終於過去,涼爽的秋天來臨了。

 

這年十月中旬,明宵去了倫敦,參加倫敦電影節。一下飛機,正值秋雨菲菲,街道的路麵被蒙蒙細雨打濕,顯得格外幹淨和清爽,空氣中也彌漫著濕漉漉的潮氣。一輛黑色的出租車把明宵送到了早已訂好的海德公園南麵騎士區的一家旅館裏。旅館的牆壁是暖色調,與窗外的秋色很搭配,也顯得很溫馨。大廳的牆壁上裝飾著一條條棕色的皮帶,格調很與眾不同。白色的茶幾上放著幾本書,其中有007的書,也有這次影展的介紹。

倫敦電影節素有影展中的影展之稱,在戛納、威尼斯、柏林等各個電影節上得獎的作品,在倫敦的各家輪番影院上映,不但讓倫敦的電影愛好者有機會欣賞這一年中最好的影片,也給導演們提供了一個互相學習和交流的機會。

兩周的電影節下來,明宵觀摩了有近二十部電影,跟來自世界各國的同行們也交流了不少拍電影的心得。《紅裙》在電影節的閉幕式上上演,演出之後的記者招待會上,明宵應邀介紹了電影的創作心得。電影節結束之後,明宵在倫敦逗留了幾天,參觀了倫敦的大本鍾,白金漢宮,大英博物館,倫敦眼,倫敦塔橋,海德公園,倫敦塔,國家美術館, 溫莎城堡,議會大廈,蠟像館和查令十字街, 還去皇後劇院觀看了一場歌劇。

 

在海德公園的石拱門附近的演講者之角,明宵看見一個站在自帶扶梯上的中年人正在針對英國大選中的弊病發表一篇抨擊時弊的演說。二十來個遊客站在公園的草地上好奇地聽著演講,其中也有一群穿著黑色西服拿著雨傘的中國人在竊竊私語。雨後的海德公園,滿園的秋色被雨水渲染得像是一幅印象派大師筆下的油畫,空氣中流動著霧靄一樣濕氣,掛著雨珠的樹木和花草顯得色彩異常斑斕。從上中學的時候,明宵就聽說在海德公園裏的演講者之角,任何人可以發表任何言論。果不其然,此刻那個身穿一件灰色雨衣的演講者正因為倫敦連環爆炸案而抨擊首相布萊爾的對外政策,要求剛第三次當選英國首相不久的布萊爾辭職。

在演講結束時,明宵跟著人群一起大聲鼓掌叫好。演講者低頭躬身表示感謝,隨後轉身收拾起自己的扶梯。聽眾們開始散去,他看見站在他前麵的那群衣冠楚楚的中國人轉過身來,其中有一個手拄著一把碩大的黑色雨傘,身材魁梧粗胖的人正在用一雙眼睛看著他。他隻看了一眼,就認出了這雙看起來和善和親切,但是隱藏著一股犀利和凶狠的眼睛是誰的。

十四年前,在國安部的審訊室裏,也是這樣一雙帶著骨子裏的傲慢和蔑視的眼睛盯著他,隨後打了他。這個人用手腕離間了他和小曦的關係,娶走了小曦,又因為嫉妒而把他關進監獄,判了重刑。這個人不僅讓他經曆了監獄裏的磨難,而且也讓他沒能在母親去世時去看母親最後一眼。倘若不是被小曦發現,他今天可能還在那所監獄裏服刑。最近這十年裏,這個人用權勢阻止了他的所有影片在大陸的上映。這個人毀掉了他的愛情,毀掉了他的青春,也幾乎毀掉了他的事業。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愛上了這個人喜歡的人。而現在,這個人就站在他的麵前,看著他。

 

明宵迎著徐澤寧的帶著威脅和警告的目光,向著徐澤寧走了過去。在他走到距離徐澤寧隻有一步遠的時候,他猛地舉起了拳頭,準備對著徐澤寧的胖胖的有些鬆弛的臉給予狠狠的一擊。這一拳,既是為了回報十四年前徐澤寧在國安部的審訊室裏對他的毆打和之後的牢獄之災,也是為了撫慰母親臨終未能見到他的遺憾,更是為了失去了靳曦的痛苦。徐澤寧身後閃出兩個像是保鏢一樣的身穿黑色西服帶著墨鏡的身材強壯的人,他們身手敏捷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把明宵推開到兩米開外,從兩邊夾住他,讓他動彈不得。遊客們看到了這兩個男人之間的敵對情緒,紛紛停下腳步來看著他們。

我們走吧,英中協會的人還等著您呢,徐澤寧身邊的一個人低聲說。

徐澤寧的眼睛冷冷地在明宵身上盯了一秒鍾。隨後,他的厚厚的嘴唇咧動了一下,鼻孔裏嗤了一聲,手拄著黑色雨傘,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向著公園門口的方向走去。在走到依然被保鏢們抓住胳膊的明宵身邊時,徐澤寧停住腳步,像是想說句什麽,但是也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和場合,終究沒說。徐澤寧從明宵的身邊走了過去,再也沒有回頭。

 

從海德公園出來,徐澤寧在大使館人員和一群當地僑領的陪同下,去了公園門外不遠處的英中協會,在那裏參加了歡迎他的晚宴,在宴會上發表了一篇英文演講。他穿著一家英國老店給量身訂做的西服和襯衫,拿著寫好的演講稿,用一口英國倫敦腔,講述了英國文學對他的影響。他在演講裏提到了自己讀過的莎士比亞和蕭伯納的劇作,勃朗特、狄更斯、哈代、奧斯汀、勞倫斯的小說,拜倫、雪萊、王爾德和葉芝的詩歌,柯南道爾的偵探小說。他甚至提到了喬伊斯的小說和J.K羅琳的《哈利波特》。他的演講用詞簡樸而準確,帶著一股英國人熟悉的幽默和深厚的文化底蘊,盛讚了產生這麽文化大師的英國社會,博得了一片掌聲。

徐澤寧的得體的穿著打扮,幽默而充滿智慧的演講和不卑不亢的言談語止,特別是一口帶著倫敦口音的英文,與英國人眼中的中國領導人完全不同,讓英國人對徐澤寧刮目相看,完全改變了外界對徐澤寧的印象。英國媒體猜測徐澤寧身後一定有對英國社會非常熟悉的人在為徐澤寧的出訪出謀劃策,但是沒有人知道到底是誰在背後做得這一切。

 

寇辰菲站在地鐵車廂門口,手扶著一根圓圓的鋁合金立柱,看著車窗裏的身影和不斷向後閃去的灰黑色的牆壁,身子隨著車輪的滾動輕輕搖擺著。快到建國門站了,列車開始減速,窗外也開始閃現一幅接一幅的鑲嵌在燈箱裏的廣告。人們向著門口擠過去,擠得她有些站立不穩。地鐵在站台上緩緩停了下來,車門開了,車門外是一群等待上車的人。寇辰菲隨著人流走下地鐵,沿著大理石站台向著出口處的扶梯走去。她在電梯旁邊的賣雜誌的小亭子前停了一下,翻閱了一下玻璃櫃台上擺著的雜誌,買了一本時裝雜誌。

放在手包裏的手機響了。寇辰菲從手包裏摸索出手機來,看了一眼屏幕,是英國來的長途電話。

小寇,是我,電話裏響起徐澤寧的沉穩的聲音。

你那邊快午夜了吧,寇辰菲說。今天的演講怎麽樣?

非常好,徐澤寧說。他們都沒想到我能講這麽好。不光英國人,就連大使館的人和團裏的人都覺得很驚奇。他們都沒想到我直接用英文演講,也沒想到我能講得這麽流利。大使問我哪裏學來的倫敦口音,我說我有一個非常好的英文老師。

我太高興了,寇辰菲說。那你演講完後怎麽回答問題的?也是用英文嗎?

回答問題當然隻能用中文了,徐澤寧說。讓翻譯給翻的。我那點兒英文底子,也就是背背你給我準備好的演講稿還行,再講就露怯了。對了,我讓大使館的人把你托我帶的東西送到你爸媽家裏去了,也給他們送去了一份請柬,請他們參加大使館舉行的招待會。昨晚在招待會上我見到了他們,給他們敬了一杯酒。他們看上去都是很有教養的人。他們好像不知道你認識我。

我沒告訴他們,寇辰菲說。我隻是說有個朋友訪問英國,給他們帶點兒東西。

這次到英國訪問,多虧你幫我準備,你講的都很實用,徐澤寧說。謝謝你。

也謝謝你幫我帶東西,寇辰菲說。你那邊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好的,徐澤寧說。我想給你買件禮物回去,但是不知道你喜歡什麽。你有什麽想要的嗎?

沒有,寇辰菲說。我什麽都不缺。不過如果你方便,幫我買幾本最新時裝雜誌來吧,書店和街頭的一些小店裏都有。

沒問題,徐澤寧說。我讓他們去給我買去。我要睡覺去了,明早八點要出發去利物浦。

趕緊睡吧,寇辰菲說。晚安。

 

掛上電話,寇辰菲帶著愉快的心情跨上了扶梯。她很高興能為徐澤寧做了一件露臉的事兒。她出生在英國,英國是她的祖國,她希望英國人能夠喜歡徐澤寧。雖然她不能跟隨徐澤寧出訪英國,但是這幾個月裏,她一直在為徐澤寧的出訪忙前忙後。她通過劍橋的一個同學找到了倫敦最好的裁縫,說服了徐澤寧,讓對服裝一向不太在意的徐澤寧認識到有一身合體的西裝對於領導人到國外出訪的重要性。老四出錢請裁縫秘密來到北京,給徐澤寧做了幾身非常得體合身的西裝和襯衫。在得知徐澤寧需要在英中協會發表演講後,她花費了一周時間為徐澤寧起草了英文演講稿,然後又花了兩個月的時間一個詞一個詞地給徐澤寧糾正發音,讓徐澤寧能夠用一口帶著倫敦腔的英文流利地發表演講。為了讓徐澤寧給英國人留下一個更好的印象,她督促徐澤寧通過健身來減少體重,同時減少吸煙和喝酒,讓身體顯得更健康和更充滿活力。

寇辰菲給徐澤寧講解英國社交禮儀,講解英國的黨派和政治勢力以及上流社會的頭麵人物,讓徐澤寧知道要拜訪的人裏麵,誰是最重要的,以及怎樣跟他們打交道。她給徐澤寧示範吃西餐時刀叉的用法和順序,酒杯的捏法兒,以及怎樣在酒席宴間得體地回答一些問題。為了讓徐澤寧習慣使用西餐刀叉,她陪同徐澤寧吃了幾次西餐,很耐心和細致地講解上流社會吃飯時的禮儀,糾正徐澤寧在餐桌上的動作和談吐。

當寇辰菲為徐澤寧做這些事兒時,她的心裏充滿了一種自豪和驕傲感。因為她知道,即使外交部禮賓司的那些人員,也不像從小生長在英國的她更懂得英國的禮貌禮儀和英國的文化,更別說靳曦這樣從來沒有出過國的小家碧玉了。她甚至覺得,靳曦不太在意徐澤寧,因為從跟徐澤寧和誌宏的交談中,她聽不到靳曦為徐澤寧做了些什麽。靳曦似乎隻注重於自己的芭蕾舞,對徐澤寧的穿著,飲食都不怎麽關心,兩個人幾乎也不在一起吃飯。她感覺靳曦不知道該怎樣做一個合格的政治家的太太,不知道怎樣幫助和照顧徐澤寧。

寇辰菲從來沒跟徐澤寧講過自己對靳曦的看法,因為她覺得在徐澤寧麵前講任何靳曦的壞話,都會顯得自己沒教養。她隻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徐澤寧感覺到,世界上還有一類女人比靳曦更適合做一個政治家的妻子。

 

地鐵的出口與一條地下通道相連,寇辰菲所住的公寓在建國門大街的北麵,需要從地下通道穿過馬路。她從地鐵的出口向左轉,走進寬敞而陰涼的通道。通道裏傳來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她不用看也知道,這一定是那位不知名的年輕小提琴手又在地下通道裏演奏了。這些日子以來,那個小提琴手每個星期都有幾天在這裏拉琴。寇辰菲不知道這位小提琴手為何選擇了這條地下通道演奏,也許是因為他住在附近?或者這裏的行人裏有很多是周圍樓上的外企人員或者各國使館外交人員,會有更多的人停下來聽他的演奏?

每天下班回來,從小提琴手身邊經過的時候,寇辰菲都忍不住停下腳步,聽一會兒樂曲。她聽說小提琴手原來在一家樂團演奏,因為看不慣樂團裏的一些事,離開了樂團,來到了北京,再也沒能找到樂團的工作,隻好在夜總會裏和街頭拉琴。她已經聽過小提琴手演奏的很多樂曲了,有的她聽說過,有的她沒有聽說過。今天,這位小提琴手演奏的是她很喜歡的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中學的時候,寇辰菲曾經在學校樂隊裏拉過小提琴,演奏過這首《如歌的行板》,對裏麵的每一個樂符都很熟悉。

小提琴手站在地下通道中段,上身穿著一件有些發舊的白襯衫,下麵是一條有些黑褲子,腳上是一雙蒙了一些塵土的黑皮鞋。雖然是在地下通道裏演奏,但是小提琴手顯然是把自己當作在音樂廳裏演奏一樣全神貫注。他的身邊放在一個板凳和一個背包,腳邊放著一瓶純淨水和放著一個打開的琴盒,琴盒裏有一些毛票和硬幣。有幾個人正站在小提琴手身邊聆聽,一邊聽一邊點著頭。寇辰菲走到小提琴手旁邊,停下腳步,看著小提琴手的胳膊帶著琴弓靈活地飛揚,一陣陣帶著憂鬱和沉思的樂曲從琴弦上傳出來,帶著一種暗淡的悲傷和不安的情緒。

一曲完畢,四周傳來幾聲零星的掌聲和讚歎聲。有的人低頭往琴盒裏放了一些零錢,有的人轉身離開。寇辰菲掏出錢包來,拿出一張五元的鈔票,彎腰放在了琴盒裏。

謝謝,小提琴手低頭向寇辰菲感謝說。

你的琴拉得很動人,寇辰菲說。在這種地下通道裏拉琴,太埋沒你的才華了。

我原來也以為自己拉得不錯,小提琴手說。曾經以為樂團離不開我。等我離開了樂團,才發現,沒有我,樂團照樣演出,而離開了樂團,我什麽都不是。

可惜我這邊朋友不多,也不認識樂團裏的人,寇辰菲說。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幫你推薦到樂團去。

謝謝,小提琴手說。

你叫什麽名字?寇辰菲問小提琴手說。

大維,小提琴手說。

我叫寇辰菲,她伸手從手包裏掏了一張名片遞給小提琴手說。窮寇的寇,生辰的辰,加菲貓的菲。我就住在前麵不遠的外交公寓裏,每天上下班都在這裏坐地鐵。你住得離這裏遠嗎?

挺遠的,小提琴手說。我住海澱。

那你為什麽到這裏來拉琴?

這裏喜歡音樂的人多,小提琴說。給錢的人也多。

我猜著也是這樣,寇辰菲說。希望你能夠盡早的找到一份兒如願的工作。

謝謝,小提琴手說。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寇辰菲說。我得走了,再見。

再見,小提琴手說。

寇辰菲笑了一下,跟小提琴手揮了揮手,向著通道的北麵走去。她聽見背後的小提琴聲繼續響了起來,這次小提琴手拉得是門德爾鬆的一隻樂曲。走到通道盡頭,就要邁上水泥台階時,寇辰菲回頭看了一眼,看見小提琴手站在通道中央,依然專注地拉著琴。不知怎麽,寇辰菲對小提琴手湧上了一種好感。他雖然潦倒,但是依然專注於自己的音樂,而且對人彬彬有禮,說話和談吐帶著一種謙卑,自信,樂觀和瀟灑。這種逆境之中的樂觀和執著讓寇辰菲感動。

 

與徐澤寧在海德公園的偶遇,讓明宵感覺很意外。他第二天看了報紙,才知道徐澤寧帶著文化部的一個團到英國訪問來了。看到報紙上對徐澤寧的讚譽,他隻覺得可笑。自從十四年前徐澤寧把他投入監獄時起,他就看到了徐澤寧不為人所知的另一麵。不管別人怎麽看徐澤寧,在明宵的眼裏,徐澤寧就是一個靠手腕拐走了他的女朋友,依靠權勢公報私仇把他投入監獄,還利用手中的權利禁止他的影片在大陸上演的那個卑鄙的人。

與徐澤寧的相遇,給明宵帶來一些很不愉快的記憶,讓他想起了那些在監獄裏睡在硬木板床上,每天聞著牆角的尿捅的騷氣,吃著難以下咽的食物,度日如年的日子。如果沒有徐澤寧的阻撓,他相信自己現在應該和靳曦在一起,過著一個幸福快樂的日子。但是現在他依然孑然一身,無法回國,也無法見到靳曦。事業上的成就遠遠彌補不了失去所愛的人的傷痛,這種傷痛經常在寂靜無人的夜晚,夢中醒來的時刻,悄悄潛入心頭,讓他無法繼續入眠。

 

離開倫敦後,明宵帶著那本《HHhH:希姆萊的大腦是海德裏希》去了柏林,從柏林坐上了開往布拉格的火車。他想實地考察一下,再決定是否把這本描寫英國傘兵在布拉格刺殺德國總督的小說拍成電影。

火車沿途的風景很美,一片片綠色的無邊無際的田野,一叢叢藍色的薰衣草,一幢幢簡單而漂亮的農舍。在一處鄉間小鎮,他看見一個穿著一件綠裙子的小女孩,坐在一輛老式的前麵帶著菜筐的自行車上,沿著跟火車並行的小徑不緊不慢地騎著,讓他覺得很親切。

火車途徑布拉格附近的一個小鎮。他在小鎮下了車,背著行囊拿著小說參觀了小鎮。按照小說裏的說法,這座小鎮有個采石場,是當初傘兵們從飛機上空降下來後的藏身之地。他在小鎮裏東轉西轉,找到了已經荒棄的那座采石場。站在采石場廢墟上,舉目四望,到處是一片片各種形狀的岩石,有的岩石互相交叉疊落在一起,中間形成了石洞一樣的空隙。他想象傘兵們藏在其中的某一個石洞裏,等待著捷克地下抵抗運動的人把他們接走,或者被蓋世太保們包圍。在離采石場不遠的一處農舍裏,他找到了當年幫助過傘兵們的獵場看守人的後代。那個男人用磕磕巴巴的英文,給明宵講述了他的爺爺是怎樣在一個雪天的早上發現了傘兵們印在雪地上的腳印,發現了傘兵們藏在雪底下的降落傘,最後在采石場找到了傘兵們,幫助傘兵們躲過了蓋世太保們的搜索,最後把傘兵們帶去了布拉格,交給了捷克地下抵抗運動組織。

雖然聽起來輕鬆,但是明宵知道,當初這些善良正直的小人物們向傘兵們伸出援手,可是冒著不但自己而且全家的生命危險。小說在結尾寫道,數十個曾經幫助過傘兵們的人,包括他們的家人,都被德國人送進了集中營,最後被槍決或者送進毒氣室。1942年,隻不過是幾十年之前。幸運的是,這個最早向傘兵們伸出援手的獵場看守人並沒有被德國人發現,從而躲過一劫,活了下來,也讓一家人躲過了災難。

 

 

告別采石場看守人的家人,明宵重新回到了火車站。他覺得有些餓了,於是在站裏的小餐廳點了一盤熏魚,要了一杯捷克黑麥啤酒。去布拉格的下次列車還要一個小時才能進站,他坐在一個臨窗的小桌邊,一邊看著窗外的風景,一邊等著女招待把點的菜和啤酒送來。從餐廳的窗戶向外看過去,他看見月台上豎立著一排銀色的鋁製扶手,左側是一排黑色的鐵柵欄,鐵柵欄和鋁製扶手中間是一條通向外麵的灰色水泥斜坡,斜坡邊上有一個白色的長方形垃圾箱。離垃圾箱不遠的地方,是一個帶著黑色框架的擋雨棚。擋雨棚裏麵有一排灰色的小座位,座位後麵是一個玻璃櫥窗,裏麵貼著火車的線路圖。秋日的夕陽傾斜地照在遮雨棚上,讓遮雨棚的一半籠罩在殘陽餘輝裏,另一半籠罩在灰色的陰影中。

熏魚和啤酒很快就端來了,他謝了女招待,用叉子紮了一塊熏魚嚐了嚐,感覺味道很不錯。他打開了那本《HHhH:希姆萊的大腦是海德裏希》,一邊重讀小說裏的一些段落,思索著如何把這本小說改編成電影,一邊吃著熏魚,喝著啤酒。他把盤子裏的最後一點熏魚用叉子吃光,喝了一口有些兒甜味的黑麥啤酒,用沾上了一點熏魚殘渣的手指把小說翻了一頁。他突然意識到這部小說改編成電影會有一個問題:裏麵沒有一段動人的愛情。如果要是電影裏能有一段讓人感動的愛情故事就好了,他想。

回想起自己年輕時代的愛情,明宵覺得當初做錯了許多事。他總是從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而沒有從她的角度考慮問題。他不夠成熟和理智,不夠寬容和理解,遇事過於自尊和任性。她是一個脆弱的人,而他卻把她留在了黑暗之中。從最初的相愛,到兩個人的分手,到後來太晚了的重逢,他愛過,恨過,難過過,後悔過,思念過。他無法改變過去,也無法再一次飛到北京去自投羅網。但是他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在國外繼續等待下去,無論有沒有結果。

 

通往布拉格的火車就快進站了。明宵合上小說,扭頭揮手示意女招待過來,準備結帳離開。櫃台後麵的女招待看見了他,拿著賬單走了過來。他結了帳,給女招待留了一些小費。女招待用磕磕巴巴的英文問他說:

請問您是中國人嗎?

我是,他說。

你們國家的芭蕾舞團就要來我們這裏演出了,女招待說。

真的嗎?他驚奇地問。

是啊,報紙上都報道了,女招待說。

女招待回身把旁邊一個桌子上放著的一份報紙拿過來,翻開裏麵的一頁,把一幅刊登著《紅色娘子軍》劇照的文章讓他看。

您能給我念念嗎?他問女招待說。

可以啊,女招待說。

女招待拿起了報紙,用蹩腳的英文給他念了起來。文章說,中國的中央芭蕾舞團下個月要到莫斯科演出,隨後訪問布拉格,在國家劇院演出《紅色娘子軍》。這是中央芭蕾舞團第一次到捷克演出,據悉,《紅色娘子軍》的女主角靳曦的母親娜佳是前蘇聯最優秀的芭蕾舞演員之一,擅長演出《天鵝湖》和《吉賽爾》。靳曦繼承了母親的芭蕾天賦,此次將隨中央芭蕾舞團訪問布拉格,為布拉格市民們獻上中國最優秀的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

上哪裏能買到票?他問女招待說。

到了布拉格,您一打聽國家劇院就能找到售票處了,女招待說。您也很喜歡芭蕾嗎?

非常喜歡,他站起來把小說塞進自己的行囊裏說。因為我喜歡靳曦,她演出的所有芭蕾舞我都喜歡。

 

靳曦在空曠無人的排練廳的大玻璃鏡子前停下了舞步,走到錄音機前按下暫停鍵,然後走到靠牆的一排長凳前,彎腰從長凳上拾起了一條綠毛巾,用毛巾擦了一把臉上和脖頸上的汗,又擦了一下胳肢窩。她放下毛巾,拿起一瓶喝了有一多半的純淨水來,一口氣把瓶裏的水都仰頭喝了下去,感覺一股透徹心扉的涼意從胃部升騰起來。她把空瓶子放到靠近門口的一個垃圾桶裏,從玻璃窗向外看了一眼樓道走廊。樓道裏靜悄悄的,既沒有腳步聲,也沒有人影。頂上的長管燈把青白色的光灑滿了樓道的每一個角落。她離開門口,走回長凳邊,彎腰坐了下來,查看了一下放在長凳上的手機。手機上有一條短信,是徐澤寧留的,說在英國的訪問很成功,正在回國途中,明天下午就會回到北京。

徐澤寧在英國訪問的這些日子,正是她排練《紅色娘子軍》最忙碌的時刻。《羅密歐與朱麗葉》成功演出完畢後,她休息了兩個星期,隨後又緊張地投入了《紅色娘子軍》的排練。她是第一次飾演《紅色娘子軍》裏的吳瓊花,裏麵幾乎所有的舞蹈都是新的,需要從頭學起。好在秦老師以前就幾次排練過《紅色娘子軍》,對《紅色娘子軍》的排練富有經驗,幫助她很快就熟悉了舞蹈。

 

她剛把手機放下,想休息一會兒繼續跳舞,就聽見手機響了。她拿起手機來,看見是齊靜的手機號碼。

還在排練廳呢?齊靜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

嗯,她點頭說。正在練習一段獨舞。

澤寧從英國回來了嗎?齊靜問她說。

還沒有,她說。剛接到澤寧的短信,明天下午到北京。

我們上個周末搬進新家了,齊靜高興地說。這周請了一周假,在家收拾屋子,買東西,終於把一切都弄好了。

齊靜的新居,她早就聽齊靜說過,地段好,房間大,三室一廳兩衛,價格好得讓人不敢相信。齊靜說開發商是誌宏人大研究生時的老同學,給他們的價格是最好的內部優惠價。齊靜說,這麽多年了,一直住在誌宏單位分的一套很舊的兩居室裏,但是因為房價貴,攢的錢永遠趕不上房子上漲的速度,也從來沒敢自己去買房。現在,終於有誌宏的老同學幫忙,能住上新居了。齊靜還說,誌宏的那個老同學特別仗義,還要幫著把他們的女兒送到英國去讀高中,現在正在聯係,明年就能入學。

姐,不是那個開發商有什麽事兒要誌宏幫忙吧?她有些擔心地問齊靜說。

誌宏說那個同學的地產公司想上市,讓誌宏幫著給證券委打個招呼,齊靜說。誌宏說不會有什麽問題,老同學,幫個忙總是應該的。要說多虧了你們家澤寧,誌宏這些年來才能升得這麽高,在他們研究生那些同學裏,誌宏是官做得最大的了。我想問問你,這個周末你們有時間嗎?想請你們到我們的新家來玩。

我肯定有時間,她說。就是不知道澤寧到時有沒有重要的事情。

那我們就先定這個周六晚上到我家來玩吧,齊靜說。就我們兩家,不會請外人的。到時你們能來最好,來不了,我們再改日。

好,等澤寧到家了,我跟澤寧說,她說。

時間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別累壞了,齊靜說。

我知道,她說。我這就回去。姐,你收拾新家一定很累,也早些休息吧。

還真快把我給累壞了,齊靜說。平時都不覺得,一搬家,冒出好多東西來。誌宏讓我把一些沒用的給扔了,可是我哪裏舍得,有用的沒用的都讓搬家公司給搬過來了。光收拾,累得我腰都快直不起來了。不說了,咱們周末見。

 

她把手機合上,放在凳子上。休息了十分鍾之後,她走回到錄音機前,把音樂帶往回倒了一段,重新按下。她走到玻璃鏡子前,掂起腳尖,繼續練習著吳瓊花的一段獨舞。這段獨舞是少女吳瓊花在山裏遇到黨代表洪常青後,向洪常青講述自己身世的一段舞蹈。秦老師說,在文革時,這段獨舞被刪除了,因為那時人們覺得這段吳瓊花在洪常青前的獨舞太軟,太小資產階級情調了。秦老師要求她在跳這段獨舞時,要好好體會劇中人的心情。她覺得一個少女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年輕英俊的黨代表,給自己指出了一條新的道路,一定會愛上這個黨代表。她想要秦老師加一些表現吳瓊花和洪常青相愛的愛情雙人舞,因為芭蕾舞最美的就是愛情雙人舞。但是秦老師說不行,這個芭蕾舞劇是個經典舞劇,如果改了劇情,恐怕很多人會不滿,最好就是維持原樣。靳凡也對她說,這個劇最好不要改動,改動一定會惹起非議。她隻好放棄了自己的想法,遵循秦老師的指導演出。

 

她在排練廳裏一直練習到晚上十一點,才停下來,關了錄音機。她去排練廳旁邊的更衣室洗了一個澡,換了衣服,回到排練廳把東西收拾了一下,關了燈。她沿著樓梯走下來,看見明晃晃的月光隔著樓層之間的四方窗晃動著射了進來,照得樓梯上白花花的一片。她抬頭看了一眼月亮,看見月亮停止了移動,靜悄悄地懸掛在一幢樓房的邊上。

就要到俄國和東歐國家去演出《紅色娘子軍》了,她覺得既緊張又興奮,同時感覺壓力很大。她知道此行的首站是莫斯科,那裏有世界上最頂尖的芭蕾舞團,任何疵瑕都不會逃過這些芭蕾舞同行們的銳利的眼睛。作為女主角,她必須精益求精,把自己最好的水平表現出來。莫斯科芭蕾舞團不僅是俄國,而且是全世界最好的芭蕾舞團。這次到莫斯科去演出,跟同行們交流,見到那些久已仰慕的傳奇一樣的俄國芭蕾舞明星們,讓她感到很興奮。何況,她還可以回到母親的故鄉,看看母親的故居,去給姥爺姥姥掃墓,這一切都讓她非常向往。

靳凡告訴她說,他也很激動和期盼這一次莫斯科之行。多年以來,他一直想去莫斯科看看,但是一直沒有機會。這次,他要親自帶團前往莫斯科,回到二十八年前遇見娜佳的莫斯科大劇院,在娜佳曾經演出的舞台上,給莫斯科市民們獻上中國最好的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

除了十多年前在紐約芭蕾舞團的進修學習之外,靳曦以前從來沒有到國外演出過。靳凡說,這將是她從中國芭蕾舞明星走向世界芭蕾舞明星的第一步。中央芭蕾舞團今年秋季訪問完俄國和東歐國家之後,明年春季將會帶著《紅色娘子軍》訪問法國,德國,奧地利和英國,以後再訪問美國。作為中央芭蕾舞團的第一號女明星,她將在世界舞台上展現自己的才華,讓全世界的人們都看到她的傑出的舞蹈天賦和才能。她今年已經三十七歲了,這次巡回演出,也許會是她舞台生涯的最高點,以後也許就會因為年齡偏大而該逐漸退出舞台了。想到此,她覺得更加不敢鬆懈,準備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紅色娘子軍》的演出上去。

 

晚上洗完澡之後,寇辰菲從酒櫃裏找出一瓶法國葡萄酒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端著高腳酒杯,走到了陽台上,看著夜幕下北京城的點點燈火,小飲了一口酒。晚風徐徐吹來,撫過她的有些發熱的臉頰,撩動了她的剛洗過的光滑的頭發。

寇辰菲今晚的心情非常愉快,因為她剛收到了徐澤寧的短信。徐澤寧告訴她說,明天下午到京,後天晚上要她到老四擁有的一家私人會所的一幢小樓裏見麵。她知道,她這幾個月的努力沒有白費。她不僅讓徐澤寧看到了她的能力,贏得了徐澤寧的信任,而且也讓徐澤寧喜歡上了她,不然徐澤寧不會這麽快地就要見她,而且是在私人會所,估計隻有兩個人。她隻需要再進一步,就可以得到徐澤寧了。她年輕,隻有二十幾歲,正是女人最美的年華,渾身充滿了青春活力。她在國外長大,思維西化,思想開放,做事無所顧忌,敢於追求自己喜歡的人,也敢於表達自己的喜愛。她做事沒有框架,大方而不扭捏,隻要徐澤寧喜歡的,她都可以去做。她想得開,即使現在隻能是偷偷去見徐澤寧,做徐澤寧的地下情人,她也並不在乎。

夜色很安靜,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隻有黑藍色的天空上漂浮著幾片白色的雲朵。寇辰菲把酒杯裏的紅酒一口喝幹,覺得自己有了一點兒醉意。她想起了靳曦。她並不擔心靳曦。在她看來,經過這麽多年的婚姻之後,徐澤寧對靳曦早已失去了激情。他們的婚姻隻是外表上看上去堅固,裏麵早已搖搖欲墜。她來得正是時候。她比靳曦年輕十多歲。她出身名門,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大學的教育,對國際政治具有濃厚的興趣和了解,視野開闊。她比靳曦更能幫助徐澤寧成就他的理想和事業,更適合做一個政治家的妻子。她雖然沒有靳曦美麗,但是在智慧上卻比靳曦勝出一大截。論心計,論手腕,論意誌力,靳曦都比她差許多。在她的眼裏,性格軟弱,缺乏教育和智慧的靳曦根本不配做一個政治家的妻子,何況是徐澤寧這樣的一個大政治家的妻子。

寇辰菲還有一個秘密武器,因為她的家族裏的女人,從姥姥到母親到姐姐,都很容易懷孕。她發覺自己也是這樣,在大學時跟男朋友在一起,隻要不是安全期和不采取措施,就一定會懷孕。將來,她要給徐澤寧生個孩子。有了孩子之後,徐澤寧就再也離不開她了。那時靳曦的離開,也就是早晚的事兒了,她想。從此之後,她的命運將和徐澤寧的命運緊緊地結合在一起。寇辰菲相信,如果有一天她能成為徐澤寧的夫人,陪同徐澤寧訪問英國,在白金漢宮拜見英國女王,英國人一定會為生於倫敦,長於倫敦的她驕傲。他們會像迎接王後一樣歡迎她,她也一定能讓英國和中國這兩個具有悠久曆史和文化的大國成為最好的盟友,讓英國和中國這一聯盟取代美國和俄國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勢力,從而徹底改變世界的政治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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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這樣寫我覺得也挺有意思,可以讓人知道他們同時在做什麽。
HP67 回複 悄悄話 主要人物都串在一起了,巧妙又合理。明霄和小曦終於要重逢了!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海外飛仙' 的評論 :
謝謝海外飛仙。人生充滿了不定性,結婚時挺般配的兩個人,以後可能會變得不般配。
海外飛仙 回複 悄悄話 寫得挺好的,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澤寧和小曦就是不合適。喜歡這樣境界開闊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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