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雷雨陣陣,閃電不時把窗上的鐵條的影子打在牆上,像是上演著黑白恐怖電影。明宵躺在簡陋的硬木板床上,雙手枕在腦後,聽著遠處傳來的雷聲和看著對麵牆上轉瞬即逝的白光和鐵條的黑影,怎麽也睡不著覺。母親的去世對他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刺激。母親走得太突然,他知道母親好久沒有露麵,一定是有什麽事兒,但是從來沒想到母親會辭世。高中的時候離家去了美國,一直在國外念書,回來後又一直在監獄裏,他還沒能好好孝順一下母親,而母親就突然離開了。既未能在母親身邊盡孝,又未能在母親走之前見到一麵,讓他既有一種深深的負疚感,又痛恨徐澤寧。他相信如果不是因為他入獄,如果不是為他擔心和焦慮,母親就不會走得這麽早。
午夜過後,雷雨漸停,風聲卻更加猛烈起來。他想起了她。白天她來探視,衝淡了一些母親去世給他帶來的悔恨。這是四年裏他第二次見到她。雖然他們過去在一起的時間都加起來也並不算長,但是他能回憶起許多許多。從最早的見麵,到後來的分離,每一天他都可以回憶起來。他並不是一個記憶力超強的人,但是他能回憶起她說的每一句話,說話時的表情和身體的動作。
四年的時間,他每天在睡覺前想著她,想著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靠這些回憶渡過了一千多個枯燥的日子。他很驚訝,自己能想起那麽多,好象是一股永不枯竭的清涼新鮮的泉水,在他的記憶裏隨時都會湧現出來,永不停歇地流著。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她的眼神,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以及穿的衣服,都刻印在他的腦海裏,像是一幅幅從不褪色的彩色畫麵。她的探監,給他的記憶裏又增加了新的內容。
他從沒有問過她,是否也曾經像他想她這樣想過自己。他相信在某些日子的晚上,當她睡不著覺的時候,她也一定曾經這樣回憶過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回憶過那些小小的細節,但是她一定不會像他這樣每天想她,把一點一滴都在腦海裏走過。
整個夜晚,他睜著眼睛,聽著風雨聲,未能入眠。這不是他第一次整夜失眠。自從跟她分開之後,有許多個夜晚,他都徹夜無法入眠,就像是喝多了黑濃黑濃的哥倫比亞咖啡。他即使閉上眼睛,也毫無困意,對她的思念就像是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鐵軌上滾動的車輪,無法停息。思念並不都是甜蜜的,有時是波濤一樣湧來的一陣陣難受,有時是難以忍受的折磨,有時是萬念俱灰般的痛苦。這個世界上有兩個人對他最重要,一個是她,一個是母親。母親已經走了,他隻剩下了她。他不能失去她。那張貼在牆上的照片,在這一千多個日子裏,他已經看過了不止上萬次。有時他看著她的照片,會覺得悲傷如潮水一樣湧上心頭,因為她不屬於他,她跟徐澤寧在一起,而這一切隻能怪自己。而現在,沉浸在失去母親的痛苦之中的他,感到比過去任何時刻,都更加強烈地渴望她,需要她。
徐澤寧走了之後,她閉著眼在床上躺了很久,覺得渾身疲乏,一點也不想動。直到現在,她才真正地意識到,她和明宵可能以後再也不能相見了,而且以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在舞台上跳芭蕾了。想到此,她覺得心裏很悲傷,眼淚又流了出來,但是她不後悔她做得決定。這是她一生裏做得最艱難的一個決定,雖然很痛苦,可是她覺得值得。她不能讓明宵一直在監獄裏待下去,她寧願放棄自己的愛和事業,也不願意看著明宵在監獄裏渡過餘生。她能為他做得隻有這些。
過了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她才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開始收拾屋子和行李。她覺得腿很軟,手也在發抖。她把自己的貼身衣物放在從西安來時帶來的小旅行箱裏,把被子疊好,清理了桌子上擺放的東西,把垃圾扔掉,用墩布把地麵墩了一遍。她把舞鞋和練功服放進了行李箱裏,把明宵的日記放進了手包裏。收拾好屋子和行李後,她站在掛在牆上的圓鏡子前梳攏頭發,看見自己兩眼發紅,眼皮也紅腫著,臉上還有沒完全幹的淚痕。她恨自己有時遇事什麽都不會做,隻會哭。昨天從水房端來的臉盆裏還有一盆清水,她往臉盆裏倒了一些暖水瓶裏的熱水,把臉仔細地洗了一遍,用毛巾擦幹。她從手包裏翻出眼霜和化妝品來,往眼皮上塗了一些青黛,想把紅腫蓋掉,但是卻沒有多大效果,反而顯得有些嚇人。她對著鏡子端詳了一會兒,覺得這樣更糟糕,於是把眼皮上的青黛洗掉了。
樓道裏不斷有人走過,腳步聲和說話聲傳進屋子裏來。她不知道遇見別人該怎麽說。早上和徐澤寧的爭吵和哭泣時聲音比較大,宿舍的牆壁和門都不怎麽隔音,想必旁邊的鄰居們都聽見了。她不想出門撞見熟人,如果別人問她怎麽回事兒,她都無法回答。
她坐到桌邊,從一摞印著中央芭蕾舞團的信紙上扯下一張來,從手包裏掏出鋼筆,擰開筆帽,在信紙上寫下了明宵兩個字。她想寫一封簡短的信給明宵,讓明宵明白她的選擇,讓明宵明白她的心。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她跟著徐澤寧回到西安,而明宵不同意徐澤寧的條件,那樣她所做的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麽寫才能寫清楚。想到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給明宵寫信了,她握住筆尖的手指顫抖著,寫得很吃力,有幾個字劃破了信紙。
她把寫好的信折疊起來,從手包裏掏出明宵的日記本來。她的手在封皮摸了一下。日記上被雨水淋過的地方還有些潮濕,紙張好像粘在了一起。她翻開日記,把折疊起來的信紙夾在裏麵。她站起身來,從書架上找了一個黃色的牛皮紙口袋,把日記本放在口袋裏。她想起昨天在監獄裏探視明宵時,明宵曾管她要過照片。她拉開抽屜,在裏麵翻了一下,翻出了一張準備登在《天鵝湖》海報上的劇照,放進牛皮紙口袋裏。她找了一瓶膠水,把牛皮紙信封的封口用膠水小心翼翼地粘好,用皮筋在外麵紮了一圈,隨後把日記本重新放進手包內。
樓道裏沒有腳步聲也沒有人聲,顯得很清靜。她最後看了一眼屋子,挎上手包,拉著行李箱走出了宿舍。她掏出鑰匙來,把門鎖上,把鑰匙放回手包裏。她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已經快八點半了。她從手包裏摸出了墨鏡戴上,低著頭拉著行李箱沿著通向主樓的樓道走著,不想撞見任何熟人。樓道裏光線有些陰暗模糊,戴著墨鏡就更看不清周圍了。雖然不斷有人從她的身邊經過,但是很幸運地,沒有遇見很熟悉的人,也沒有人叫她。她不知道見了靳凡,秦老師和一起練舞蹈姐妹們該怎麽解釋怎麽說。她隻能告訴自己說,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
她先去了一樓的團長辦公室。靳凡的屋子門關著,裏麵沒有人。靳凡或者是還沒有到辦公室,或者是去會議室開會去了。她拉著行李箱去了二樓排練廳,隔著玻璃窗看見秦老師和其他的芭蕾舞演員們已經開始了訓練。她把行李箱立在排練廳門口,摘下墨鏡放進手包裏。站在玻璃窗前,隔著玻璃看著裏麵的排練,看著熟悉的排練廳,看著裏麵的熟悉的人,看著秦老師手裏拿著一根細長的教鞭依然一如既往一絲不苟地給演員們糾正著動作,看著演員們毫無怨言地按照秦老師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坐著重複的動作,她的眼睛濕潤了。
在這間排練廳裏她渡過了無數的青春時光,灑下過無數的汗水。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閉著眼睛都知道鏡子前的木把手在什麽地方,她覺得這間排練廳就像是自己長大的家。這麽好的老師,這麽好的環境,這麽好的姐妹們,而她以後不能跟她們在一起了。可是她該怎麽跟她們說呢?還有兩個多星期《天鵝湖》就要首演了,此時她的離去,無疑會導致《天鵝湖》演出的流產。為了《天鵝湖》的順利演出,姐妹們跟她一樣灑下了無數的汗水,有的比她還勤奮,灑下的汗水更多。而她在這關鍵時刻,就要背棄她們,離開她們,跟著徐澤寧回西安去了。她該怎麽跟她們說,怎麽跟她們解釋呢?她能告訴她們什麽呢?想到此,她的心裏湧起一陣難受和悲傷。這個時候離開舞團是一種背棄,更可悲的是她不能告訴她們裏麵的委屈和原因。但是她必須得跟她們告別,還要給她們一個說得過去的原因,不能讓姐妹們為她擔心。
她深吸了一口氣,控製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推開了排練廳的大門。
聽到門吱呀一聲響,排練廳裏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了她。就像是時光靜止了一樣,人們站在原地,沒有人說話。一刹那,從人們看著她的目光裏,她看到了惋惜和同情,就好像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紅腫的眼皮,都知道了今天早上發生了什麽一樣。她突然想起來,宿舍隔壁住著的芭蕾舞演員,其中有兩個也是在《天鵝湖》劇組,想必她們已經把她的事情告訴秦老師了。中芭大院就像省委大院一樣,小道消息有時傳得比光速還快。
她站在門邊,一時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秦老師放下手裏的教鞭,向著她的方向走來。其餘的姐妹們也跟著秦老師一起圍上來。她想對著她們笑一下,嘴角咧了一下,卻笑不出來,看著像是想哭。
我們都聽說了,秦老師走過來抱了她一下說。
對不起,她眼眶濕潤著說。不能跟你們一起排練和演出《天鵝湖》了。
我們都知道你多麽想完成這部《天鵝湖》,也都能理解,秦老師說。在《天鵝湖》裏擔任女主角是每一個芭蕾舞演員的夢想,也是所有那些偉大的芭蕾舞演員都經曆過的。沒有人會比你更想好好完成這部《天鵝湖》了。我們都了解你,你犧牲了最多。
曦姐,你在這裏讓我們學到了許多東西,一個芭蕾舞演員說。謝謝你。
跟曦姐一起排練,我才知道什麽是天分加勤奮,飾演齊格菲爾德王子的男演員說。向我們中芭曆史上最有天分和最勤奮的演員致敬!能跟曦姐一起排練,是我一生的榮幸。
姐妹們一個個走上前來,依次給她一個溫暖有力的擁抱。有的說幾句感謝的話,有的說幾句讚揚的話,有的惋惜幾句,有的道聲珍重。她們的擁抱都充滿了真誠和善意。雖然所有人都知道《天鵝湖》演出恐怕要取消了,但是沒有一個人埋怨她,怪罪她。她覺得自己還沒有說什麽,也沒有解釋什麽,而所有人,無論熟悉的還是不熟悉的,都理解了她,給予她的都是支持和溫暖。她感到鼻子酸酸的。
謝謝你們,她含著眼淚地說。謝謝你們對我的支持和給我的所有幫助,也謝謝你們的理解。
回西安去後,別忘了我們,秦老師再一次擁抱了她一下說。以後有機會到北京,經常來看看我們。
一定的,她用力點頭說。一定的。
拉著行李箱走下樓梯,她在樓梯拐彎處停了一下,掏出手絹來擦了一下眼睛,清了一下鼻子,把垂下來的一縷頭發攏到耳後。芭蕾舞團的一個電工小夥子從樓梯上下來,看見她站在樓梯中間,跟她打了個招呼,幫著她把行李箱提到樓下。她拉著行李箱沿著光線昏暗的樓道走著,再次回到團長辦公室。辦公室的門開著,她探了一下頭,看見靳凡正坐在辦公桌後麵沉思著。靳凡抬頭看見她,伸手示意她進來。她拉著行李箱走進辦公室。靳凡快步繞過辦公桌走到她身後,把門關上。
早上我還沒出門,澤寧就把電話打到家裏來了,靳凡一邊關門一邊說。放下電話我就往中芭趕,路上堵車,才到不久。
他跟您怎麽講的?她彎腰把行李箱立在辦公室中央的沙發旁邊,迫不及待地問靳凡說。
先坐下,坐下慢慢說,靳凡看了一眼牆上的表說。澤寧說九點半來接你,我們還有一點時間。
她用手撫了一下裙子下擺,坐在了沙發上。靳凡走到旁邊的桌邊給她倒茶,她瞥了一眼窗外。雨過天晴,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裏透了進來,在地上塗上了一道道細小的橫紋。雖然看著是個陽光燦爛的好天氣,但是她的心裏卻陰鬱著,像是天空被烏雲籠罩住了一樣。靳凡把一個飄著茶葉泡沫的白瓷茶杯放到她麵前,自己也端了一杯茶坐在她對麵的沙發上。
我先去了你宿舍,看見宿舍門鎖著,回來聽有人說看見你在二樓排練廳,想就在辦公室等著你吧,靳凡坐到她對麵說。澤寧可真行,連夜從西安開車回來,冒著風雨開了一千裏路,多危險啊,簡直是玩命。撇開別的不說,咱得佩服澤寧做事幹脆利索和雷厲風行,重要的事從來不大意。
澤寧都說什麽了?她有些焦慮地問。
他說你去監獄探視明宵的情況已經被人知道了,有可能會被媒體登出來和被別人利用,造謠生事,靳凡吹了一口茶杯上漂浮的泡沫說。澤寧是個非常要麵子的人,如果別人知道了明宵是你的前男友,一定會有不少聯想。澤寧說需要你回西安跟他在一起,隻要你在身邊,外界無論怎麽傳言,過不了多久都會不攻自破。他說為了讓你回去,他會放了明宵,但是要求明宵以後不能跟外界談入獄的事情,也不能來找你。他要我下午去監獄見明宵,勸說明宵同意。如果明宵接受他的條件,他就打電話放明宵。
聽到靳凡說要去監獄跟明宵談條件,她鬆了一口氣。徐澤寧沒有告訴她,打算怎樣跟明宵談,她一直擔心徐澤寧會親自去監獄見明宵。她知道徐澤寧的脾氣,也知道明宵的脾氣。如果徐澤寧親自去談,明宵一定不會買徐澤寧的帳,兩個人很可能會談崩。如果明宵不答應徐澤寧的條件,她不知道徐澤寧會不會依然放了明宵。靳凡過去一直幫著明宵找律師上訴,最近又去找陶副市長幫明宵出獄,明宵應該很感激靳凡。靳凡出麵去談,比徐澤寧出麵要好得多。
這樣太好了,她說。我怕澤寧跟明宵直接見麵會打起來。
不至於吧,靳凡笑了一下說。澤寧現在是有身份的人,不會自己動手的。不過這樣的事情,澤寧不好也不能親自出麵,也就是我去最合適。澤寧說會打電話給所長,讓所長給安排一個地方,好讓我單獨跟明宵私下談。他說到時我可以直接去找所長,不用去探視室,這樣說話方便,免得讓別人聽見談話內容。我打算吃完飯一點左右去監獄,勸明宵接受澤寧的條件,好早一些出獄。
既然您要去跟明宵談,勞駕您把他的日記也還給他吧,她說。
她拿起放在沙發上的手包,拉開拉鏈,從裏麵掏出裝在牛皮紙信封裏的日記本來。她看了一眼棕色的牛皮紙信封,兩隻拇指在信封上撫摸了一下,遞給了靳凡。靳凡接過信封來,看了一眼上麵的紮著的皮筋和封好了的信封口,放在手裏掂量了一下。
你都看完了?靳凡問她說。不想帶走?
還沒有來得及全部看完,但是不想帶回西安了,她說。我想還是交給他自己保存比較好。我把信口封上了,裏麵有張劇照,是他想要的照片。
你考慮得很周全,這樣的日記還是還給他好,免得澤寧看見生氣,靳凡把信封放在身邊的沙發上說。你放心吧,下午我就會把日記給他帶去,還給他。你有什麽話要我捎給他嗎?
她有很多話攢在心裏,想跟明宵說。她想在他的懷裏哭一場。他給她帶來過相愛的喜悅,也帶來過分手時的心碎,讓她徹底地傷過心,流過淚。她曾經相愛過,逃避過,也曾經覺得這世上什麽都可以舍棄,就是舍不得明宵。然而,她知道,有些話她隻能留在心裏,不能告訴任何人。
替我謝謝他,讓我知道了被一個人愛的感覺和愛一個人的感覺,她想了想後說。告訴他,以後不要來找我了,我會記著他帶給我的那些美好的時光。另外,告訴他,如果他以後過得好,我會很高興。祝願他回美國做個好導演,成就他的夢想。
以後打算跟徐澤寧一直過下去了?也不跳芭蕾了?靳凡問她說。
嗯,她點頭說。連愛的人都可以舍棄,還有什麽不能舍棄的呢?
你真的愛明宵嗎?靳凡問她說。
她點點頭。在初戀的時候,她曾經以為明宵就是自己最終的愛,以為命中注定要遇到明宵,愛上他,不管怎樣都會愛他。即使在分手以後,她也曾好多次問過自己,對明宵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愛。每次認真想過之後,她的回答都是對明宵的愛是最真,最純,最濃。
那澤寧呢?
過去一直覺得挺愛澤寧的,她說。雖然跟對明宵的愛的感覺不一樣。這些年來,澤寧對我很不錯,也一心一意。看到他這麽遠從西安開車來,說實話我挺感動的,覺得他心裏一定是很有我。但是我一直不知道明宵這件事,他瞞了我四年,直到被我發現了才承認。我覺得比較害怕。他會不會還瞞著我做了別的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他說是因為愛我才對明宵這樣做的,可我還是不能理解。我覺得兩個人相愛,最基本的需要互相信任,不能猜疑。現在兩個人的信任都沒有了,做事要先把條件說好,互相提防著,這樣又怎麽能真心相愛呢?他說經曆這件事後,希望我以後還能愛上他,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還能愛上他。他說,如果我不跟他回西安,他會讓明宵在監獄裏待一輩子。我相信他能做到這一點。為了讓明宵出獄,我沒有別的選擇,隻能答應他的條件,跟他回西安。
你做得對,靳凡說。我總在想,當年我跟你媽在莫斯科,如果我要是不帶你媽回中國就好了。那樣你媽就不用受後來的那些苦,我也不會被打進監獄,幾乎斷送了自己的芭蕾事業。你跟明宵其實也是這樣。最重要的是讓明宵先出獄,讓他回美國。不過因為這件事,搭上你的事業不太好,畢竟你跳芭蕾跟明宵沒有關係,你應該還可以繼續跳舞的。這樣吧,你先跟澤寧回西安,好好休息一段,但是別荒廢自己的芭蕾訓練。等過些時候,明宵出獄回美國了,事情平息了,沒有人再用你的照片做文章了,我去找澤寧說說,讓你重新回來跳芭蕾。
這樣當然好了,她說。不過我不知道澤寧會不會願意。
澤寧應該會同意你繼續跳芭蕾的,他不是也喜歡看芭蕾舞嗎?靳凡說。而且,澤寧過一段要調回北京來,那樣你也在北京,家庭事業兩不耽誤,就可以回中芭繼續跳芭蕾了。
但願如此吧,她說。排練到一半,中途離開《天鵝湖》,我知道這樣做特別對不起您和中芭,還有秦老師---
沒事兒,靳凡安慰她說。有些事兒吧,當時覺得很嚴重,好像天都要塌下來了,但是過去之後回頭看,其實也沒什麽。我這一生,經曆了許多,當年不僅不能跳芭蕾,還被打成蘇修特務,後來又說我要逃跑,叛國,判過死刑,這不也都走過來了?中芭還是要繼續演《天鵝湖》的,都已經排練到這種地步了,無非就是往後推遲一段,重新找個女主角或者等小張恢複好了。不說這些了,澤寧也快來接你了,你這裏有沒有什麽事兒需要我幫你處理的?
沒有了,她說。可惜來不及回家去看看爸爸了,不過我回去之後會給爸爸打電話,跟他好好解釋一下。對了,明宵性格比較擰,我怕他可能不會答應澤寧的條件。您勸勸他,讓他不要想別的,先出獄最好。
那當然,靳凡說。自從明宵入獄以來,他爸和我一直想把明宵救出來,但是都沒能做到。現在澤寧答應放他出來了,我一定會勸他同意澤寧的條件。我要是說不動他,就叫他爸去。他總得聽他爸的吧?有件事兒我沒告訴你,其實明宵她媽一直不喜歡你,特別反對明宵跟你好,覺得是你給她兒子帶來了災禍。明宵他爸雖然通情達理一些,但是恐怕也不願意自己的兒子因為你而得罪澤寧這樣的權貴,所以澤寧的條件,明宵他爸一定會支持。明宵可以跟我擰,可他總得聽他爸的吧?特別是他媽剛去世,在這個節骨眼上,要是把他爸再給氣病了氣壞了,他會後悔一輩子的。
窗外傳來了幾聲汽車喇叭聲。她和靳凡一起扭頭望向窗外。一輛漆成綠色的軍用吉普從大門口開進來,在主樓的門前停下。她看見徐澤寧推開車門走下來,邁上主樓門前的灰色水泥台階。
澤寧來了,我得走了,她站起來說。
我去送你,靳凡也站起來說。
她把手包挎上肩膀,手在裏麵摸了一下,掏出一把拴著一條紅色墜子的鑰匙,遞給了靳凡。
這是宿舍的鑰匙,還給您,她說。謝謝您給我安排的這間宿舍,讓我好像又回到了剛進中芭的那個年代。
隻要你喜歡就好,靳凡拉起她的行李箱說。回西安後對澤寧多忍讓一些。這件事,他做得不對,你也有做得不妥的地方。他要是說你什麽,你別跟他爭。有什麽事,等他心情好的時候,再慢慢商量。
我知道,她說。以後我不會跟他吵什麽,什麽都會讓著他一些。
因為一夜未眠,走在監獄裏狹窄陰暗的走廊裏,明宵覺得有些恍惚。他不明白獄警為何沒有把他帶去探視室,而是來到了管理區的一間審訊室。獄警在審訊室門口敲了一下門,聽見所長在裏麵說進來,才推開門把他帶進去。他很驚訝地發現靳凡和所長坐在裏麵的審訊桌後麵的椅子上,像是剛談完什麽事兒,桌上放著靳凡常隨身攜帶的黑色公文皮包。
坐,所長指著審訊桌前固定在水泥地麵上的鐵椅子說。
他坐在鐵椅子上,眼睛疑惑地看著靳凡和所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
你們出去吧,一會兒再叫你們,所長揮揮手對獄警說。
兩個獄警走出了房間,把門順手帶上。靳凡看了一眼穿著監獄囚服,胳膊上帶著黒色孝箍的他,扭頭對所長說:
對不起啊,所長,我能跟明宵單獨談談嗎?
按監獄裏的規定是不行的,所長麵色有些不高興地說。但是既然部裏有人特意打過電話來,讓我給你們提供一些方便,那你們自己談吧。給你們十五分鍾的時間,我去外麵吸根煙。
所長站起來走出審訊室,把靳凡和他單獨留在了房間內。
靳凡從審訊桌後站起來,繞過審訊桌,走到明宵身邊,抬腿坐到審訊桌的一角上。
時間緊迫,我就不客套了,是澤寧要我來的,靳凡開門見山地說。澤寧知道了小曦來看過你,昨晚從西安連夜趕來,上午已經把小曦帶回西安去了。
聽到靳凡這句話,明宵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他沒有想到徐澤寧這麽快就知道,也沒有想到徐澤寧會連夜來北京,更沒想到徐澤寧把靳曦帶走。
小曦來看我,犯了哪家的王法了嗎?明宵嘴角露出一絲嘲諷說。至於就把她帶走嗎?
那是人自己家裏的事兒,靳凡說。我來看你,主要是要幫你出獄,有兩個條件需要你同意,是澤寧提出的。如果你同意,很快就可以出獄。
是徐澤寧想要您做說客,要我答應什麽嗎?明宵笑了一下說。他一個副省長,家世顯赫的紅二代,要什麽有什麽,天下之大,沒有什麽他想要而不能得到的,還需要我這樣一個監獄裏的犯人同意什麽嗎?
別說氣話了,靳凡說。所長隻給我們十五分鍾時間私聊,咱們別浪費時間。簡單說,第一,你以後對任何人都不能談起監獄的事情。第二,你要答應出獄後不能去找小曦。如果這兩條你都答應的話,澤寧打電話,馬上就能放你出獄。
那麻煩您轉告徐澤寧,明宵說。第一條我不能答應,第二條我做不到。小曦本是我的女朋友,他趁我出國,把小曦追走了,後來我想讓小曦重新跟我好,他就把我關進監獄裏。他說我追他的愛人,不道德,噢,當初小曦是我的女朋友,他明明知道,還使用手腕,讓誌宏幫忙傳話,讓小曦誤解我,把小曦騙走,他就道德嗎?
再說,因為進了監獄,我媽去世之前都沒能見到我。明宵說著說著站了起來,手指不自覺地有些哆嗦地說。要不是為我操心和擔憂,我媽就不會這麽快地去世。一個使用手腕追走了我的女朋友,把我關進監獄,讓我媽去世之前都沒能見到我的人,我能答應他讓我做的任何事兒嗎?我已經在監獄裏被關了四年了,無非就是再多十年。但是我年輕,出獄的時候也就是三十七歲,還有一多半生命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愛我想愛的任何人。這就是我的回答。您完成了您的任務,可以回去跟徐省長複命了。
你誤會了,靳凡也站起來說。我不是徐澤寧的說客,我是為了我的女兒而來的。要不是因為小曦是我女兒,我才不愛管你的事兒呢。你愛在監獄待幾年幾年,一輩子都不出去也跟我無關。我幫你爸給你找律師,我找北京市的副市長想把你弄出去,不是我出於正義,而是因為小曦是我女兒,我希望我的女兒會家庭幸福,有一個快樂的生活,不希望她因為你而煩惱。
明宵,原諒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靳凡繼續說。做人不能太自私,隻想自己,不想別人。你做得這些事,雖然在你看來沒什麽,但是已經給小曦造成了很大的困擾,把她的生活全給攪亂了。如果不是因為到監獄來看你,她本來可以繼續跳《天鵝湖》的。如果不是因為你,她可以安安穩穩的做省長夫人,好好的跳她的芭蕾,今後也許還會成為總理夫人。不錯,她過去是你的女朋友,也愛過你,但是那時你在哪裏?那時你為什麽不能多理解她,而是傷了她的心?現在她已經跟徐澤寧結婚了,沒有人強迫她,是她自願的。她早已不是你的戀人了。作為一個男人,即使你真心愛她,你不覺得應該控製自己的感情,讓她有個平靜的幸福的生活嗎?
你可以喜歡她,愛她,這我都能理解,靳凡重新坐回桌子上說。我是過來人,也曾有過你這樣的感情,覺得世界上隻有愛最重要,但是我害了我愛的人,你知道小曦的媽媽後來因為我自殺了。後來我才明白,即使你是最愛一個人,那個人也未必會因為你的愛而幸福。如果讓我重新生活一次的話,我寧願放棄自己愛,不帶小曦的媽媽回中國,而讓小曦的媽媽在莫斯科有個幸福快樂的生活。你想要小曦走她媽媽的老路嗎?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覺得把自己的感情埋在心裏,不要去給小曦增加煩惱為好。你覺得呢?
你以為你這樣在監獄裏,小曦心裏好受嗎?靳凡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麵說。她心裏惦記著你在監獄裏,又怎麽能幸福快樂呢?我早上見到她,她的眼睛都是紅腫的。她可以留在這裏,等著你,等你十年,也許一輩子,但是那樣對你好嗎?對她好嗎?
我跟小曦談了,她也希望你答應徐澤寧的條件,靳凡最後說。她讓我給你捎話,不想讓你把你的寶貴的青春年華都葬送在監獄裏。你答應徐澤寧的條件,早些離開監獄,不僅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她好。她希望你同意徐澤寧的條件,早些出獄,回美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她也希望以後你能夠幸福,有一個快樂的生活,而不是在監獄裏過著犯人的生活。
靳凡最後的這一番話,顯然觸動了明宵,讓一直站立著保持沉默,隻聽不辯的明宵開口說話了。
沒有她,您覺得我的生活會幸福嗎?明宵說。這四年來,在牢房裏,沒有一天我不在想她。沒有一天我不看她的照片幾十遍。她已經變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從來不去想她跟徐澤寧怎樣生活,因為那樣太痛苦了。如果我答應了徐澤寧的條件,一輩子都不能再見到她,那樣我還不如就在監獄裏---
沒有她,你也會有個幸福的生活的,靳凡打斷他的話說。你還年輕,把有些事看得太重,把愛情看得太重要。相信我,我經過這些,知道這些。我跟你說吧,無論多麽強烈的愛,都敵不過時光,都會隨著時光消逝。無論多大的傷口,最後都會定型,結成疤。明宵,雖然我們接觸不多,但是我看得出來,你雖然任性,但卻是一個意誌堅強的人。到了美國,你會從這一段感情中走出來的。也許需要一年,也許需要三年五年,最終你會走出來,會遇到另外一個好姑娘,開始你的新生活的。那時,也許你還會想起她來,但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我不知道,明宵搖頭說。也許到了您那個年齡,也許我會把一切看穿,但是現在,我即使答應了徐澤寧的條件,也怕以後做不到。
唉,你啊,怎麽就這麽擰,聽不進老人言呢?靳凡搖頭說。好了,算我白說白跑。來之前,我給你爸打過電話,把情況跟你爸講了,你爸也同意我的意見。你爸本來想跟我一起來的,我沒讓他來,因為有些話當著他的麵不好講,我覺得還是跟你直接溝通更好一些。看樣子,我是沒有辦法改變你了,隻好回去請你爸來了。你媽走了,你爸的話你總得聽吧?我跟你說啊,你爸最近因為你媽過世,心情和身體一直不好。你要是擰著把你爸氣壞了,可夠你後悔一輩子的。
謝謝您專門來這裏坦誠地跟我談這些,明宵說。我很感激。也謝謝您過去對我的一切幫助。
所長估摸著也快回來了,我也該回中芭去料理一些《天鵝湖》的事情去了,靳凡說。對了,差點兒忘了,小曦讓我把你的日記給你帶來,還給你,裏麵還有她給你的一張劇照。
靳凡伸手從審訊桌上拿過自己的黑色公文皮包來,翻出用橡皮筋紮著的牛皮紙口袋,遞給了明宵。明宵接過口袋,解開皮筋,撕開信封,從裏麵掏出日記本來。
靳凡看了一眼牆上的表。十五分鍾已經過去了,所長還沒有回來。講了這麽多的話,最後把明宵他爸都搬了出來,都沒能說動明宵接受徐澤寧的條件,靳凡覺得很失望,不知道跟明宵還能講什麽。靳凡看了一眼關著的門口,又看了一眼明宵,看見他正在翻著日記找照片。
一張折疊的紙從日記中掉了出來,落到了靳凡腳邊。靳凡彎腰把紙撿起來,遞給明宵。明宵展開折疊的紙,看見是靳曦的娟秀的字體,像是一段簡短的留言。留言字不多,也很潦草,好像是出門之前匆匆寫就。他低下頭,讀了起來。
明宵,
謝謝你把日記給我看。
日記我讀了,很感動,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人會這樣愛我。曾經以為,你就是我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修來的相識的緣分。佛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許是我們前緣不夠,所以今生隻能相見相識,卻無緣在一起。
我會記住你的愛和在一起的那些時光。不管怎麽說,能夠有一段美好的時光,能夠有你一份這樣深的愛,我已經很感激了,覺得沒有白來世上一次。
希望你能答應澤寧的條件,早些出獄回美國。別在監獄裏了,你在監獄裏多待一天,我就會多難受一天。不要讓我為了你擔心和難受了,好嗎?原諒我什麽也為你做不了,隻能用跟澤寧回西安,來換取你的自由。如果你不答應澤寧的條件,那不光所有人為你出獄而做出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而且我也會因為你在獄中而時時為你擔憂,感覺內疚和不安,你明白嗎?
寫下這一段話,我有種肝腸寸斷的感覺,眼淚止不住的流。如果你能出獄,能回美國繼續做你喜歡的事,能夠有一個快樂的生活,那就是我莫大的安慰了。
就此別過,多保重。
小曦
明宵讀著紙上的字,捏著紙的手在微微地顫抖著。讀完一遍之後,他又仔細地讀了一遍。他的眼前浮現出來一個畫麵,看見她坐在桌前,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眼裏充滿了淚水,筆像千斤一樣沉重。在這一刹那,他明白了她做出跟徐澤寧回西安這樣一個選擇是多麽難,而他隻有一個辦法,能夠讓她在以後的生活裏,不會因為他而時時受到內心的折磨。
門把手擰動了,所長推開門向著屋內走來,身後跟著押送他來的兩個獄警。明宵一邊把紙折疊起來,快速夾回日記裏,一邊對靳凡說:
我改變主意了。告訴徐澤寧,我同意,兩個條件我都同意。我要回美國。
這就對了,靳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高興地說。
告訴小曦,我在美國等著她,明宵把日記塞回牛皮紙口袋中說。不論多久我都等著她。
謝謝HP67。靳曦還有機會。等照片事件平息了,明宵走了,老徐就可以讓靳曦繼續跳芭蕾了。一個芭蕾舞明星比一個家庭婦女更能給老徐加分,讓老徐在公眾眼裏更有人格魅力。
謝謝三月。他們最終會在一起的,當然還要經曆一些曲折。
謝謝藍靈。是啊,等靳曦和明宵在一起了,這篇小說也就該結束了。他們距離那一天,還有一段路要走。
隻是覺得小曦的犧牲太大了些。芭蕾舞院的老師和演員們太善解人意了,完全沒有怪她做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