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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103)

(2016-05-15 16:54:17) 下一個

晚上回到宿舍,她坐在簡陋的書桌前,在散發著桔黃色光的台燈下把明宵的日子本打開,仔細地讀著,一直讀到了淩晨三點。日記太長,她看不完,隻能挑著看,跳過一些頁。通過日記,她了解了這四年裏發生的一切,了解了明宵在監獄裏的全部生活。她知道了明宵這四年監獄生活所受到的那些苦,看到了明宵雖然身處逆境,卻沒有沉淪,讀了很多書,寫了一個劇本,而且對她的感情一直沒有變。

她一行一行地讀著,仿佛看見明宵參加完監獄勞動和學習之後,回到窄小的四壁空空的囚室裏,穿著灰色的囚衣坐在床板前,攤開一本書和一個筆記本,在昏黃的燈光下和牆角傳來的刺鼻的尿堿氣味中讀書到深夜。她仿佛看見明宵累了,站起來伸開手臂活動一下身子,走到窗口,隔著鐵欄杆看著沒有星星的夜空。她仿佛看見明宵看著蹲在高牆下的那隻野貓,那隻野貓也看著他。她仿佛看見明宵在漆黑的牢房裏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睜著眼看著水泥房頂,在四周傳來的鼾聲中想著過去的生活,想著紐約,想著哥倫比亞大學,想著她。

中間有幾次她流著眼淚,不得不合上日記,站起身來透過窗口凝視夜空,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一些。夜空很靜謐,星星在遠處悄悄地眨著眼看著她,涼爽的空氣從紗窗外彌漫進來。明宵的日記裏幾乎每一天都提到了她。在她生日的時候,明宵在日記裏畫一束玫瑰和蛋糕,還有點著了的蠟燭,祝福她。看到這裏,她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紮了一下一樣,因為她雖然記得明宵的生日,但是在那一天卻從來不曾想起過他。

看到明宵每天都想到她,她心裏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明宵一直沒有忘記她,難過的是她一直不知道明宵這樣愛她,而且也不知道明宵一直在監獄裏。她覺得明宵跟徐澤寧是完全不同的一類人。徐澤寧老成持重,這些年來,官場的習氣越來越嚴重,過去鋒芒內斂的他隨著官越做越大也變得有時飛揚跋扈起來。明宵年輕,單純,帥氣,記憶中的他目光明亮,生機勃勃,帶著陽光的微笑和富有感染力的大笑。這四年裏,明宵失去了野貓,失去了她,也失去了母親。四年,一千四百多個日子,她不知道像明宵這樣陽光和從小帶著一股傲氣的一個人,怎麽能在漆黑的夜裏睜著眼睛看著房頂,忍受監獄帶來的人身侮辱,渡過這麽多夜晚。

她看著日記,想起上次在探視室裏見到的明宵消瘦的樣子,心疼明宵所受的苦,也被明宵對她的愛深深打動。她看到明宵的日記裏說,聽到她跟徐澤寧寧結婚的消息時,他特別難受,她也落下淚來。她能夠想象到,聽到自己所愛的人跟別人結婚了的時候,那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從字裏行間,她可以感受到明宵經曆過希望,失望和絕望的痛苦過程,但是明宵沒有一句話埋怨過她。這些年來,無論她是一個普通的學生,還是一個芭蕾舞演員,還是一個前程似錦的芭蕾明星,還是一個榮華富貴的副省長夫人,明宵都一直愛著她,對她的愛都沒有改變過。

她曾經質疑過,跟明宵的愛是不是真的愛情,是不是還存在。也許那隻是少男少女時代的一種難以忘記的迷戀和初戀?從最早遇見明宵,到現在已經十一年了。這些年來,跟明宵分手後,雖然她不曾刻意地想起明宵,但是每當因為什麽事想到明宵時,她的心裏都帶著一種疼。即使是在歡笑的場合,突然一句話,一個笑容,一個動作,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讓她想起了明宵,她的心裏也會湧上一種莫名的感傷,會變得有些鬱悶和沉悶,好像骨頭上有一塊傷,遇到陰雨天就會隱隱作疼一樣。跟徐澤寧結婚這些年來,撇開外人眼中的榮耀,她總覺得自己自己在徐澤寧麵前很軟弱,什麽事情都最後要由強勢的徐澤寧做主,受了不少委屈。當年的玫瑰花和甜言蜜語逐漸被日常生活的空虛和乏味所代替,她越來越覺得,徐澤寧娶了一個美麗賢惠的女人做妻子之後,已經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對政治和權利的角逐之中,把她逐漸冷卻和淡忘了。明宵的日記點燃了她心中對熾熱的愛的渴望,讓她重新感受到了那種被人愛,被人思念的感覺。如果這些年來明宵對她的感情不是真正的愛情的話,那麽什麽能算是真正的愛情呢?

 

再次在探視室裏見到明宵,她有一種隔了十年的感覺。來監獄之前,她特意換上了一件他喜歡的白色的裙子,塗了一點腮紅和口紅,戴上了靳凡一再叮囑她要戴的墨鏡。他在獄警的押送下,依舊穿著那件寬大的不合身的灰色囚衣,胳膊上戴著一個三寸長的黒箍,頭發蓬鬆,步履緩慢地走進來,隻掃了一眼就看到了她。他帶著驚訝的麵容,伸手拉開椅子,彎腰坐到她對麵,隔著玻璃看著她。她摘下了墨鏡,想好好看看他。他的麵容疲憊而憔悴,看上去像是極度缺乏睡眠的樣子,眼窩深陷,臉色灰白。

他們隔著玻璃窗坐著,互相看著,好像一刹那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的眼神很平靜,但是平靜得可怕,好像風平浪靜的海麵下洶湧著悲傷的暗流。她看得出來他在極力控製著自己,因為雖然他的眼神平靜,但是他的左手卻不由自主地時不時抽慉一下。她把墨鏡放進肩上挎著的手包裏,想對他微笑一下,但是隻咧了一下嘴,卻笑不出來。他好像注意到了左手的抽慉,於是用右手掌蓋在左手上,把抽慉掩藏了起來。她看著他的手的動作,心猛地緊縮了一下,疼了起來。

你 --- 怎麽又來了?他問她說,聲音低沉而微弱。還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呢。

昨晚聽說了你母親的事 ---

 

當她嘴裏吐出母親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的手又抽慉了一下,眼眶裏一刹那溢滿了淚水。他把頭扭開,眼睛看著側麵牆上掛著的鍾表,咬著嘴唇,不讓她看到他的眼睛。看著他強撐著自己的樣子,她有些後悔自己說的,覺得不應該再提這些傷心的事,但是話已經出口,收不回去了。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雖然屋子裏坐滿探視的人,但是她感覺好像是跟他單獨在一處空曠的海灘,銀色的海潮滾滾而來,他們肩並肩走著,不需要言語就明白對方的意思。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把頭轉向他,眼睛裏充滿了感激,對她說:

謝謝你,謝謝你來看我,我覺得好受多了。

我讀了你的日記,她說。寫得真好。我還沒有全部看完,可不可以先替你保存著,等你出獄之後再還給你?

他看著她,用力點了一下頭,目光好像在說,她是他最信任的人。

留在你那裏好了,他說。這些年來,無論我們在一起還是不在一起,你對我的好,我都從來沒有忘記過,都在這裏 ---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的部位。他這麽一說,讓她幾乎哭了出來。她知道他是因為愛她才從美國飛回到中國,因為愛她才惹惱了徐澤寧,被抓進了監獄,也是因為她才沒能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麵。而他不僅沒有任何抱怨,反而總是念著她的好,對她很感激。他看見她眼裏的淚水,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而是轉變了話題。

《天鵝湖》排練的怎麽樣了?他問她說。

很好,她點頭說。很好,進展很順利,他們都在幫助我提高,下個星期開始彩排,應該不會有什麽大的問題。

要是我能去看你的演出就好了,他說。

這次趕不上,以後還有機會,她說。演完《天鵝湖》,我還會繼續留在中芭跳舞。

 

 

她給他講了一些排練中的趣事。他們的時間這麽短,她不想聊那些會引起不開心的話題。她知道他很想知道她的生活,於是給他講了她在西安的生活。她盡力避開有關徐澤寧的任何事,因為她知道他不會願意聽。她看見他專注地聽著,左手也不再抖動了,臉上也逐漸露出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微笑。

兩個小時的探視時間,他們聊了很多各自的生活,但是都小心翼翼的避開了兩人之間的感情。她詢問明宵獄中的生活,明宵說自己是在免費讀另一所大學,一所社會的大學,因為能接觸到各種各樣的人,在監獄這種環境裏也更能看到人的本性,學到很多東西。她看得出來,明宵在盡力掩飾著自己失去母親的悲痛,也克製著自己的感情。他沒有談他的母親,而是用平淡的語調,聊起了過去,那些在北京和紐約的日子。明宵說,跟她在一起的那些時光,當時不覺得,現在回想起來,卻是他一生裏最美好的時光。明宵說,雖然沒人能改變過去,但是那也有一種好處,就是沒人能把那些過去拿走。她麵帶微笑地聽著。對她來說,那些當初的甜蜜,現在回想起來,卻因為時光的發哮,變成一種淡淡的甜,一種淡淡的憂傷,一種遙遠的美好和像是放在相框裏一樣的珍貴起來。

明宵告訴她說,在監獄裏,他一杯咖啡也沒喝過。他想念紐約,想念哥倫比亞大學,想念哥大旁邊的那些冒著香氣的咖啡館,想念秋天鋪滿落葉的小公園和草地上的鴿子和鬆鼠,想念街邊的比薩餅店,想念聖誕節時看著外麵大雪飄飄坐在溫暖的咖啡館裏讀書的日子。她點著頭,臉上帶著微笑,說她雖然在紐約時間不長,但是也很喜歡那裏的環境。她說她喜歡時代廣場邊上的大玩具店,喜歡路邊的賣衣服和鞋的小店,喜歡中央公園裏的寬敞的大道,喜歡大都會博物館,喜歡百老匯的各種劇院,喜歡那裏的冰激淩和巧克力,雖然從來不敢放開了吃。

像是怕沉默會引發悲傷,悲傷會引發淚水一樣,又像是怕以後見不到了,他們在一個話題結束時,馬上又會說起另外一個話題。他們用輕鬆的話題來掩飾內心的沉重,用微笑來藏匿內心的淚水和幾乎快衝毀堤壩的洪水一樣感情。

 

時間飛快地過去,一眨眼探視時間就快結束了。一個管教走進屋子,大聲提醒探視室內的人們,探視時間離結束還有兩分鍾。她和他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想擁抱他一下,但是知道隔著玻璃窗是不可能的。他像是讀懂了她的想法一樣笑了笑,對她說:

給我一張你的照片吧。

她伸手在挎包裏翻了翻,又掏出錢包來看了看,很遺憾地說:

可惜沒有帶,下次吧。

還會來嗎?他揚眉問她說。

會,她很認真地說。

他笑了一下,沒有問她為什麽,而是抬起手來跟她揮手告別。她用力點點頭,跟他揮著手,看得出他的心情因為這句話變得好多了。他轉過身,走向通往牢房的方向,沒有再回頭。她站在玻璃隔斷前,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看著他走到了通往牢區的玻璃門前,伸手推開門。她突然有些害怕,怕他進了那道門之後再也見不到了,於是喊了一聲:

明宵!

屋子裏的人被她的這聲喊叫驚動了,所有人的臉都衝她扭了過來。人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像是在說這個女人是誰。他在門前轉過身來,看著她,等著她,不知道她還有什麽話要說。她看著那些注視她的目光,突然想起來該把墨鏡戴上。她伸手去挎包裏摸墨鏡,但是覺得當眾戴上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別人一定會猜想她是什麽人物,於是手停在挎包裏。

你要。。。好好的,她說。為了我。

明宵站在門邊,眼睛看著她,看了有一秒鍾,隨後用力點了一下頭,在管教的嗬斥下,轉身走進了牢房區。

她看著臂上帶著黒箍的身影消失在門後,猜想明宵一定讀懂了她的意思。她本來想說句更能表達自己心情的話,但是想不出來能講什麽。換一個場合,換一個環境,換一個地方,也許她會說,明宵,你要好好的照顧自己,我等著你。但是她知道,在這種場合,這種環境,這種地方,有些話不能講。不是不敢說,而是真的不知道將來會怎樣,怕這些話說出來,將來會更深的傷害。

 

她戴上墨鏡,跟著靳凡走出了監獄大門,心情像是經曆了澎湃的波濤一樣,一時無法平息下來。每一次見到明宵,她都覺得明宵才是她真正想陪伴一生的人。他們有共同的年齡,共同的可以回憶的美好;有共同的話題,共同的愛好,共同的感受。跟徐澤寧,她好像總隔著一條代溝。徐澤寧喜歡的書籍,戲曲,電影,歌曲,總是帶著文革和知青那個時代的烙印,她都不是很喜歡。她喜歡的書,電影和歌曲,徐澤寧也並不感興趣,除了鄧麗君的歌曲之外。一開始徐澤寧追她的時候還不太覺得,現在她二十七了,徐澤寧已經四十了,代溝帶來的差異越來越顯現出來。徐澤寧談論的政治,她不太理解。她喜好的文藝,徐澤寧也不太理解。在家裏,即使兩個人有時間能一起坐在客廳裏,但是各人讀各人的書,很少能相互交流。

靳凡的白色桑塔納轎車停在監獄大門左側路邊一顆老槐樹的樹蔭下,但是車門鎖著,司機不知道哪裏去了。靳凡舉目四下尋找著司機,她站在靳凡身邊,心裏很感激靳凡沒有打攪她和明宵的談話,隻是坐在探視室最後的一排座位上等著她。探視室裏的人都三三兩兩陸陸續續地走出了監獄的大鐵門,有幾個人扭頭看著站在路邊的她和靳凡,也有幾個人從他們的身邊走過。

那兒呢,過來了,靳凡用手指著馬路對麵不遠處的一個小賣部門口說。

她看見司機手裏拿著一包煙從小賣部門口走出來,看見他們後,不好意思地舉手向他們打了個招呼,快步邁下馬路,與一個穿著白襯衫藍褲子的過馬路的男人錯肩而過。白襯衫男人鑽進了小賣部旁邊停著的一輛黑色的皇冠轎車。皇冠轎車的窗戶隨後被搖開了,從裏麵伸出一個帶著長焦距鏡頭的炮筒一樣的相機來,對著她連續閃了幾下。

她驚愕得嘴張著,說不出話來,手下意識地一把拽住了靳凡的胳膊。與此同時,靳凡也注意到了那輛汽車和車窗裏伸出來的鏡頭。靳凡甩開她的胳膊,急匆匆地跨過馬路,想去攔截照相的車。

但是黑色皇冠轎車在靳凡走近之前,已經搖上窗戶,加速離開了,隻在馬路上留下了一流塵土。

 

車穿過陶然亭公園前的熙熙攘攘的車流和人流,穿過一片施工區域,顛簸著向著中芭大院方向駛去。一路上,她的心情隨著車的顛簸而上下起伏,忐忑不安,不知道那個拍照的白襯衫是誰,拍照的目的是什麽。昨晚上因為看明宵的日記一直看到淩晨三點,早上七點又爬起來排練,她把頭依靠在車窗上,覺得自己很疲憊。

靳凡一路上皺著眉頭,顯得心事重重。雖然當著司機的麵不好說什麽,但是她知道,靳凡一定是怕照片被刊登出來或者落到徐澤寧手裏,引發徐澤寧同她之間的劇烈爭吵。還有兩個多星期《天鵝湖》就要公演了,靳凡既擔心她,也擔心舞劇。中芭主要靠行政撥款,舞蹈演員的工資普遍偏低,她走之後的這幾年裏,中芭相繼流失了不少優秀演員。中芭雖然力圖創新,推出了一些古典和現代芭蕾舞,但是這些舞劇幾乎都沒有獲得預想中的成功,叫好又叫座的舞劇很少。作為團長,靳凡受到了上上下下的壓力,亟需一部叫好又叫座的舞劇來扭轉中芭的頹勢。這次《天鵝湖》,靳凡和秦老師投入了全部心血,想靠推出《天鵝湖》這一古典芭蕾名劇,讓中芭重新振作起來。她的情緒波動,必然會影響她的訓練和演出。如果《天鵝湖》演砸了,不僅是她的演藝生涯的終結,而且也會給中芭帶來巨大的打擊,這是靳凡最不想看到的。

快到中芭大院門口的時候,靳凡說她今天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不適合繼續排練,不如休息一下,回家去看看剛出院不久的爸爸,晚上睡個好覺,明天早上再好好排練。她點點頭,覺得靳凡說得很對。這樣的精神和身體狀態,恐怕排練中會經常出錯,甚至不留神把腿或者腳扭傷了也有可能。父親上個星期出的院,正是她排練繁忙的時候。靳凡帶著司機替她去了醫院,幫著繼母辦理出院手續,把父親拉回家。她一直很惦記出院後的父親,但是一直沒時間去看看。她想今天身體和精神都不適合排練,正好去看看父親。等一忙起來,又沒有時間了。靳凡讓司機繞過中芭大院開向了她家。一路上,靳凡寬慰她說別擔心,他會跟秦老師好好解釋,秦老師也會理解。她點點頭,心裏卻依然忐忑著。

所有的事情,最終都會過去,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靳凡用過來人的口氣安慰她說。好好專注於你的芭蕾。隻要你的芭蕾在,天就塌不下來。如果你想再去見明宵,也等《天鵝湖》公演之後再去吧,希望別再出什麽意外了。

 

她讓車在父親家附近的菜店停下,謝了司機,跟靳凡揮手告別。看著白色的桑塔納融進馬路上的車流之中後,她在街邊站了一下,心裏突然湧上一陣失落和孤單的感覺。那個拿著相機的人的出現和離開,改變了一切。不論那是個媒體記者,還是被什麽人派來的,不論是早已守候,還是偶然撞上,最終的結果隻有一個:這件事一定會被徐澤寧知道。

徐澤寧一定會知道她又去監獄看明宵了。且不說婚前的約法三章,就是一個多星期前跟澤寧吵架,他已經又一次警告了她,不能再去看明宵。她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對不起徐澤寧的事。徐澤寧會怎麽反應呢?如果徐澤寧追問起來,她恐怕已經無法掩飾對明宵的感情了。

如果明宵在她身邊,她會問問明宵,你是真的愛我嗎?如果明宵毫不猶豫地堅決地說是,她會告訴明宵,她會跟徐澤寧離婚,跟著他去天涯海角。可是明宵不在身邊,而是在監獄裏,隻有她自己去麵對強勢的徐澤寧。她有一種站在懸崖的邊上的感覺,覺得自己要掉下去,但是下麵卻沒有一雙手能接住她。她突然覺得自己處於一種很無力的境地。她該怎麽辦呢?

 

她走進了菜店,排隊買了一些熟食,蔬菜和水果,又買了兩袋速凍水餃和一大盒冰激淩。她有一種想吃很多東西的欲望。從做芭蕾舞演員以來,她已經養成了節食的習慣,看見好吃的東西從來不敢買。今天,她覺得有些控製不住自己了。

她兩手提著吃的,爬上樓梯,敲開了家門。父親和繼母看見她都很高興。繼母從她手裏接過沉甸甸的食品來,麵帶笑容地連聲說回家來別這麽客氣。雖然很疲乏,恨不得進屋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她還是跟著繼母進了廚房做晚飯。父親看見她在廚房忙活,也跟著走進廚房來,站在邊上看著她和繼母做飯。

爸,您身體這些日子怎麽樣?她一邊切菜一邊問父親說。

非常好,父親拉過一把椅子來坐下說。手術很成功,本來早些時候就能出院,但是院長囑咐多觀察幾天,所以又在醫院多住了幾天。回來後,按時吃藥,按時休息,什麽問題都沒有。下個星期,就準備繼續回辦事處上班去了。

多虧了你們家澤寧,繼母把炒菜鍋放到煤氣上說。要不是澤寧麵子大,人院長誰管你啊,別說多住幾天了,手術完後沒準兒就給哄回家了。什麽時候你把澤寧帶家來,我好好給他做些吃的,謝謝他。這些年來,你弟弟上大學,你爸爸住院,咱家的事兒可沒少麻煩澤寧,將來還要麻煩澤寧幫著給弟弟找工作呢。

爸,您還是在家多休息幾天吧,她把切好的菜放進一個盆子裏說。年齡大了不比當年,一定要身體恢複好了再回去上班。

我知道,父親點頭說。《天鵝湖》排練得怎麽樣了?上次出院的時候,你靳爸爸帶司機來,告訴我說你排練很緊張。你要是太緊張太忙就別來看我,我好著呢,等你排練好了有空了再來也不遲。

我的舞蹈都會了,隻是需要再熟悉一些,她擰開煤氣說。到時我給您留三張票,首演時您一定要帶媽和弟弟去看啊。

那當然了,父親說。沒票我自己排隊買票也要去看。

弟弟上學怎麽樣?她用鏟子翻動著鍋裏的菜,問父親說。

挺好的,自己知道用功,周末才回來,父親說。

還一直覺得弟弟在上中學,一晃他都已經是大學生了,時間過得真快,她感慨地說。

是啊,父親說。那時你還天天在家,在眼前晃悠,一眨眼都離開家好多年了。孩子大了,大人都老了。

 

看見父親身體恢複得不錯,她覺得放心了一些。吃完晚飯後,坐在客廳裏跟父親和繼母聊了一會兒天,看了一會兒電視後,她說累了,要回中芭宿舍去睡覺了。父親看了一眼表,說早點兒走吧,晚了路上不安全。父親起身送她下樓,她連忙擺手說不用了,繼母也說父親動手術不久,還是在家裏別下樓了。父親堅持要送她到樓下,她也隻好答應了。

父親送她到了樓門口,她讓父親回去,父親問她說:

小曦,看你今天心神不寧的,不是有什麽事兒吧?

沒有,她說。沒事兒。

是不是明宵母親去世了?父親問她說。上次在醫院,看她的樣子好像熬不多久了。

嗯,她點頭說。昨天早上走的。

也不知明宵知道不,見到了他媽最後一麵沒有?

沒有,她搖頭說。明宵知道。。。但是沒能見到他媽最後一麵。

他媽可真是個好人啊,父親歎息了一聲說。在咱們這個樓裏,誰都知道,那可是個勤快,樂觀,本分善良的人啊。不知道他媽臨終前,會多想見兒子一眼呢。

嗯,她說。爸,我去看明宵了。

你去監獄了?

嗯。

他怎麽樣?

不好。她低著頭,眼睫毛撲簌簌的動。

這種事情擱誰身上也不會好受,父親又歎息了一聲說。

嗯,她低頭說。

心疼明宵了?父親問她說。

爸,您覺得,我是不是一個特別軟弱的人啊?她抬起頭來,有些猶豫地看著父親問。有時我特別恨自己沒主意,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一些事情。

從小你就是個懂事的孩子,父親像是讀懂了她的心思似地說。俗話說知子莫如父,別人都說你性格軟弱,其實我最知道你。你不是性格軟弱,你是怕傷了自己,更怕傷了別人。有些事,別人都給你做不了主,你要自己拿主意,一旦拿定主意將來無論怎樣也別後悔。無論怎樣,隻要你決定做的,無論對錯,爸爸都支持你。家裏什麽時候都是你的後盾。你缺錢了,跟家裏說。你沒地方住,回家裏來,家裏什麽時候都歡迎你。

 

從父親的樓門口出來,拐過幾幢樓,站在街頭等出租車,她感覺天氣異常悶熱,渾身燥熱。她有些失神地看著街頭走動的行人和車輛,想著父親的話。難道她不是一個性格軟弱的人嗎?難道她隻是怕傷了自己,更怕傷了別人嗎?她怕傷了徐澤寧,所以答應了徐澤寧以後不再見明宵。她怕傷了自己,所以不敢愛上明宵。她怕傷了明宵,所以不敢跟明宵承認自己的感情,更不敢答應明宵什麽。她不喜歡自己的生活,她覺得誰都對不起。對不起徐澤寧,對不起明宵,對不起父親,對不起靳凡,也對不起自己。

有幾輛出租車在夜幕中從眼前駛過,她揮著手,看見裏麵已經坐著人。平時街上看著出租車很多,川流不息的到處都是,但是等到想打車的時候,卻總也等不來。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騎上了便道,幾乎撞到她身上。她站著一動不動,像是沒有看見一樣。騎車人罵了她一句什麽,隨後騎走了。她覺得很窩火。她做了什麽嗎?她沒有做什麽。她隻是站在原地,為什麽別人會覺得她不對呢?

她站在夜色籠罩的街頭,看著街道兩邊高樓窗戶裏冒出來的燈火,覺得心裏很難受。她特別想明宵站在身邊,那樣她就能把心裏的難受都說出來。那樣就能問問他是不是想一直跟自己在一起。那樣就不會覺得像是自己一個人在懸崖邊站著。那樣就不會覺得心裏害怕。

也許真的該離婚了,她想。但是那樣問題就解決了嗎?那樣自己會不會更痛苦?

天黑了,一層墨似的雲罩住了天空,遠處傳來幾聲雷響,天際有明亮的閃電隱隱出現。她把被風吹散的一縷頭發咬在嘴裏,知道無論是期望,還是不希望,一場要把她淋得很濕的暴風雨就要來了。她看了看四周。她沒有後路。她沒有地方可以躲藏。她隻能麵對黑暗,等待著電閃雷鳴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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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說得太對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秀的地方和弱點,而且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徐澤寧追靳曦的時候,三十出頭,經曆過文革和上山下鄉,我想應該是一個幹部子弟裏很出類拔萃很有理想的那樣的一個人。八十年代也是富有理想的一個時代。但是官場十年,我想老徐身上的一些好品質會逐漸被官場磨掉,同時身居高位,會染上一些壞品質。明宵年紀輕輕出國,在國外的那春環境裏長大,應該還是比較單純執著,對靳曦的愛也比較真摯。靳曦應該比過去更加成熟,從而能看到老徐的變化,也更了解自身喜歡什麽樣的人。

跳出小說,如果在現實生活裏,我覺得明宵身在獄中,不該把自己的感情讓靳曦知道,而是應該把感情埋在心底。因為讓靳曦知道,隻能給靳曦造成困擾。我覺得明宵應該等自己出獄之後,如果還對靳曦感情一如既往,那時再去找靳曦會更好一些。
HP67 回複 悄悄話 再次為作者細膩的文筆感動。每個人都有一個成長的過程。明霄如此,小曦也如此,不能對她太苛求。我倒沒覺得她是最愛自己,雖然這沒有錯。我覺得她是軟弱,明霄不原諒她她不知所措,老徐強大攻勢她抵擋不住。當年的情形所有人都會選老徐。老徐追求時是真情實意,追到手了就歸於平淡,這三人都沒錯,自私也沒錯。隻是老徐把明霄關12年太過分了。小曦就是想為明霄粉身碎骨也此路不通,當初明霄對她是不原諒不理睬。明霄現在這份深沉的愛是因為已經失去,也是為當年辜負小曦的一份贖罪。如果當年沒有失去,這份愛就沒有那麽深沉,現在也差不多歸於平淡了。兩人都因此而成長了。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若妖' 的評論 :
謝謝小妖。我覺得靳曦對明宵有一種強烈的感情,但是這種感情恐怕還沒到那種可以粉身碎骨義無反顧的地步。
若妖 回複 悄悄話 小曦以往愛明霄,估計沒到粉身碎骨的地步,所以她會選擇麵包--徐澤寧,現在,看了明霄的日記,她為明霄深深的愛而感動,為自己不記得明霄的生日而內疚,又為徐澤寧的卑鄙自私感到氣憤,她有些懦弱,但還是善良的,內心糾葛自然可想而知。但是明霄是她最愛的人麽?感覺她最愛的人是她自己。也許她現在漸漸覺醒,開始成長了。生活中估計這樣的人也不少。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采薇兒' 的評論 :
謝謝 采薇兒。是啊,不過這種決斷,無論怎樣都不會輕鬆
采薇兒 回複 悄悄話 小曦該做決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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