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出租車沿著南橫街向左剛拐上太平街,中芭的大紅樓主樓一下就出現在了視野裏。看著車窗外麵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明宵心裏湧出很多感慨。六年以前,也是在這條街上,他騎著自行車,帶著靳曦第一次來到中央芭蕾舞團。那時的她坐在他的自行車後麵,帶著青春的稚氣和朝氣,一路上跟他說笑著,來到了中芭院門。那時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命運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六年之後,他們在一個城市裏也都無法再見麵了。
出租車在中芭院門前緩緩停下。明宵拿出幾張鈔票,遞給坐在前麵的出租車司機。
勞駕您等我一會兒,我去裏麵辦點兒事就出來。明宵對司機說。
好勒,您呐,司機伸手接過明宵手中的鈔票說。不過最好您能半個小時之內出來,不然我怕機場路上堵車,到時趕不上飛機咱就傻眼了。
推開後座的門,明宵提著自己的手提箱下了車,把車門關好。他抬頭看了一眼中芭大院,看見院門還是原來的院門,門口依然是光禿禿的棗樹和柳樹,灰色的院牆,路邊停放著一排小轎車,還有鑲嵌在灰色石牆上的寫著太平街三號的牌子。門外的大街上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車流,隻是沒有了當初建築施工揚起的塵土。他提著箱子,深吸了一口氣,向著傳達室走去。
您找誰?一個小夥子把腦袋探出傳達室窗戶問他說。
靳凡,他說。
主樓一樓團長辦公室,小夥子用手指了一下紅樓說。
踏上主樓門前的水泥台階,明宵仰頭看去,樓的正麵牆壁右側依然是趙樸初題寫的“中央芭蕾舞團”幾個紅色大字。他推開厚重的玻璃大門,走進安靜的樓內大廳,不由得想起了帶著靳曦第一次進入這座大樓時的情景,耳邊仿佛聽見了靳曦說話的聲音。
我要是有一天能在這裏跳舞就好了。
你先跳給我看看。
可是我沒有舞鞋。
沒關係,赤著腳也可以跳。
那你不許偷看,我去旁邊換一下裙子去。
他順著一樓的樓道向著裏麵走去,一邊走一邊看著各間辦公室門上掛的長方形的半透明朔料板。在樓道盡頭,他看見了團長辦公室幾個燙金大字印在板子上。辦公室的門關著,窗玻璃上的百葉窗合著,看不清裏麵。他舉起手來,敲了幾下門。一位中年女士從對麵人事處的房間走出來,問他說:
您找靳團長嗎?
是啊,他說。
靳團長出去開會去了,中年女士說。應該快回來了,要不您在他的辦公室內等一下?
好的,謝謝阿姨。
中年女士給他打開團長辦公室的門,請他坐在沙發上,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請他稍等,就回斜對麵人事部去了。他彎腰拉開放在腿邊的手提箱,從裏麵拿出一個長方形的盒子來。盒子用淡藍色的禮品紙包裝著,上麵有淺黃色的絲帶纏繞,在盒子中間打了一個蝴蝶結。他把盒子放在旁邊的沙發上,把手提箱的拉索拉好,把盒子拿過來放在腿上。
有幾個穿著練功服的男女芭蕾舞演員從樓道走過來,在辦公室門口停下來。一個把練功衣像是圍脖一樣圍在脖子上的女演員探了一下頭,問他靳團長什麽時候回來,他搖頭說不知道。幾個演員在門口站著,腳上穿著大拖鞋,腳脖子上圍著襪套,興奮地嘰嘰喳喳地聊著昨晚的《卡門》演出。
昨晚的觀眾真瘋狂了哎,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熱烈的場麵,連走道裏都坐得滿滿的,牆邊也擠得水泄不通的,過都過不去。我要是能像小曦這樣,哪怕隻跳上這麽一次舞,一輩子也就知足了。
那是因為小曦要離開舞台了啊,最後一場演出,所有的人都想來看,以後就看不到了。
昨晚的慶祝會上,你們看見小曦愛人了嗎?
看見了,一直在她身邊,哎,黑粗粗的,像個小曦的保鏢。
什麽保鏢,人家可是副省長哎,還是那誰的兒子,紅二代裏的紅二代,將來那是要接他爸的班,當國家領導人的。
別瞎說,你以為國家領導人也像咱值班室張大爺似的,爸爸死了兒子接班啊?
那怎麽不行啊,咱們靳團長不就是接了老團長的班了嗎?小曦要是在這裏,以後也能成咱們芭蕾舞團的團長。
要我是小曦,有這麽好的愛人我也不跳芭蕾了,跳芭蕾多累啊,是吧?哎,人怎麽命這麽好啊,有這麽好的爸爸和愛人,勻點兒給我也好啊。
別說了,人比人,氣死人,我四歲就學芭蕾,後來上芭蕾舞學校,舞蹈學院,汗沒少流,苦沒少吃,胳膊上腿上磕碰的傷疤比別人一點也不少,到現在不還是隻能跳群舞嗎?
天賦,懂不?人屬於有汗水有天賦的,你屬於有99%汗水就缺1%天賦的。回去多喝點兒蜂王漿,看看能不能補補 --- 我媽上次從單位裏開了好幾盒,放我宿舍裏都快過期了,要不我送你兩盒?
還是留著您自己喝吧,喝完了秦老師就讓你當男主角。
我?我把同仁堂一年生產的蜂王漿都喝了也不管用,純粹浪費資源。
幾個演員站在門口嘻嘻哈哈貧了一會兒嘴之後,看見靳凡還沒回來,就走了。明宵有些焦慮地看了一下腕子上的手表,又看了看門口。人事部的中年女人從門外走了進來,問他說:
靳團長還沒回來,你有什麽重要事兒嗎?
噢,我有個東西,想托靳團長帶給一個人。
放辦公桌上吧,中年女人說。等靳團長回來了,我告訴他一聲。
明宵站起來,把淡藍色的盒子放到了辦公桌上。他從桌子上找了一張紙,從筆筒裏抽出一杆圓珠筆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麻煩交給小曦。他在落款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是送給小曦的嗎?中年女人看了一眼紙上寫的字,又仔細看了一眼他說。我好像見過你,小曦當初來中芭參加考試的時候,是你陪她來的吧?
阿姨記性真好,他把筆放回筆筒裏說。那是六年以前了。
你是明宵吧?中年女人又看了一眼紙上的字,問他說。
我是明宵,他說。
我知道你,中年女人說。我是靳凡的愛人,聽靳凡聊起過你。
替我謝謝他上次救了我,明宵說。他是個好人,是個好爸爸。
我跟你說啊,小曦正在後麵宿舍裏收拾東西呢,中年女人說。她明天要去西安了。
啊,她在這裏啊?我還以為她在家呢,明宵驚訝地說。
要不,要不我帶你去宿舍找她?中年女人說。我老聽靳凡嘮叨,知道你喜歡她,也知道小曦心裏其實很喜歡你,我也特別希望你們好 ---
謝謝您,不用了,明宵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說。我得立即去機場趕飛機了,來不及了。再說,她昨天告訴我說,以後再也不想見我了。
她也有難處,也是不得已,中年女人說。哎,小夥子,我跟你說啊,你別恨她。不是她無情無義,她是沒辦法。世上的事要我說,很多都是緣分,特別是婚姻,緣分隻可遇,不可求。回美國去,好好拍你的電影吧,希望以後能看見你拍的電影。
謝謝您,麻煩見了靳團長,轉告他一聲我來過,他彎腰提起手提箱說。得走了,出租車還在外麵等著呢。
他提著手提箱向著門口走去。中年女人跟著他走到門口,帶著遺憾的表情,站在樓道裏目送著他遠去。他沿著走廊來到大廳中央,看見了大理石鋪成的樓梯。他伸出手撫摸了一下樓梯的木質扶手,看了一眼樓上,轉過身向著大門口走去。
“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
憂鬱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經無知的這麽想
風車在四季輪回的歌裏它天天的流轉
風花雪月的詩句裏我在年年的成長。。。”
她在宿舍裏,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聽著磁帶裏放的羅大佑的歌。過去她和齊靜在宿舍裏,總是愛聽這首歌。她喜歡這首歌帶來的淡淡的哀愁,無名的惆悵和懷舊情緒。就要離開這間宿舍,離開中芭,離開北京,去一個很陌生的城市了。去西安,她沒有覺得很興奮,而是覺得有一種沒有著落的恐懼。到了西安她能做什麽呢?徐澤寧會給她安排什麽樣的工作呢?她不會成為一個家庭婦女每天待在家裏吧?她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麽樣,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會適應的。好在齊靜和誌宏也回到了西安,至少她有齊靜和誌宏在西安做朋友。
她把宿舍裏沒用的東西,都歸在幾個紙箱子裏打算扔掉。有用的東西放在另外幾個紙箱子裏,靳凡說會幫她運回家裏。在收拾東西時,她看見了明宵當初給她帶來的上麵刊登著母親照片的俄國雜誌和畫冊,很多很多以前送給她的磁帶,還有給她從國外寄來的一個白色針織棉帽,一雙棕色女式皮手套,一包厚厚的白襪子,幾張照片,以及靜靜地躺在抽屜裏麵的一條項鏈。照片上,明宵站在海邊,穿著淺灰色帶著頭罩的夾克和藍色的牛仔褲,手揣在兜裏,麵對鏡頭微笑著,臉上帶著明媚的陽光。她對著照片看了一會兒,把照片和帽子,手套,襪子,雜誌,畫冊,磁帶,項鏈都收起來,放在椅子上的一個紙箱子裏。她不準備把它們帶到西安去,她想把他們交給靳凡,讓靳凡幫她保存起來。
清理書架上的書時,她看見了從明宵那裏拿來的《安娜卡列尼娜》,好多年沒翻了,那上下兩冊書依然靜靜地躺在書架上,上麵沾染了一些灰塵。她把書抽出一本來,吹了一下上麵的土,看見封麵是淡藍色的,設計得很簡單,隻有一束黑色的小花和《安娜卡列尼娜(上)》幾個黑體字。她隨手翻開書,正看見了沃倫斯基對安娜說的那句話:“我們要麽成為天下最幸福的人,要麽成為最不幸的人,這全得由您決定。”
她讀著這兩句話,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擊中了一樣。有一刻她覺得自己的處境有些像是書裏的安娜,有一個高官顯貴的丈夫,卻被另外一個人深愛著。明宵顯然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是不是最不幸的人她還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她不是安娜。她既沒有安娜的勇氣,也不想有一個安娜那樣的結局。她合上書,把書放進了要帶走的紙箱子裏,想起了當初跟知識淵博的誌宏聊起這本書,感慨安娜和沃倫斯基的愛情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被所有的上流社會遺棄,而他們卻還在堅持著。誌宏說,安娜是少見的勇敢的女人,她和沃倫斯基在一起是對的,因為他們真正愛對方,渴望對方,即使到了萬劫不複的深淵依然一去不回頭,而卡列寧需要的隻是卡列寧夫人,不是愛情。她想起了徐澤寧,不知道徐澤寧是不是也像卡列寧一樣,需要的隻是一個美麗優雅溫順能夠帶著出席宴會和國事活動的政治家夫人,而不是愛情。
她把書架上的幾本喜愛的書放進要帶走的紙箱子時,從一本書裏掉出了一封信。她過去已經把明宵的信都給燒了,沒想到還有一封拉掉的。她把信紙打開,看著四角上印著淡淡的紅杉樹的樹幹和葉子的蔚藍色的信箋,上麵是熟悉的黑色的字跡:
親愛的小曦,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快聖誕節了。
這個聖誕節和新年回不去了,我爸說讓我在美國好好學習別老想家。我打算利用聖誕和新年的假期練練車,想考下駕照來。大爺家裏有一輛沒人開的舊車。大爺說如果我能考下駕照來,這輛車就用一美元賣給我。表姐說會在假期幫我練車,等我考過了駕照,我就可以自己開車去學校上學了。
這個學期的成績單也下來了,我在全年級總分得了第一,主要是因為我的數學成績好,作業幾乎全是滿分,期末考試也得了100分,把我的平均分一下給拉上去了。我和校奧數隊的同學一起參加了市裏舉辦的奧數競賽,捧回了奧數金牌。校長在廣播裏表揚了我和參加奧數比賽的三位隊友,說我們這所中學過去曆屆奧數比賽最好的成績是第三名,這次得了第一,破了學校記錄。我還聯係了附近的一家電影院,業餘時間在電影院做電影放映員,這樣我就能不花錢看新片子了。每次看了新片子後,我都寫一篇影評,交給學校的刊物。校刊編輯把我的影評在文字上潤色了一下,投稿給舊金山日報,有一篇在上麵發表了。
自從到了美國,一切都很順利。我喜歡這裏的生活,喜歡這裏的文化,喜歡這裏的朋友,也喜歡這種獨立的生活。大爺是個很能理解人的人,對我的學習和生活從來不幹涉,隻是鼓勵和支持。表姐更是對我很照顧,她說她一直想有個弟弟,現在把我當作了親弟弟一樣關照。
上次收到你的照片之後,我把照片放在錢包的皮夾層裏,經常拿出來看一看。剛才在寫英文課上老師留的一篇essey,寫著寫著就想起你來,掏出錢包來看了看你的照片。照片上的你這麽青春可愛,特別喜歡你清秀的神態,清澈的眼神是那麽的純真。看到你的嘴唇我的嘴唇就發燒發幹,好想好想吻一下,好好抱你一下。我親了照片上的你一下。看著你的照片,我隻覺得心裏好愛好愛你。
剛才在外麵看見了很圓很很明亮的月亮,想起過去人們說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低下頭去,想到的是你黑黑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看到的是你美麗的麵容,聽到的是你溫柔的聲音。想著你的時候心裏好喜歡,覺得有一股甜甜的細浪在心裏不停地湧動,想著你的時候也好悲傷,好像有一行行眼淚要在心裏流下來。雖然國外的一切都很順利,但是我心裏總帶著一個遺憾,因為見不到你了,因為太想你了。多想你現在就在我身邊,給我一個熱烈的吻,用你的溫柔的手撫摸一下我的頭發。可是我知道不論你給我多少次吻,我還會需要你的吻,不論你多少次撫摸我的頭發,我還會需要你的溫柔。
前些日子去唐人街,表姐給我推薦了一本席慕容新出版的詩集,叫《無怨的青春》,書前麵的引子說:“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請你,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若你們能始終溫柔地相待,那麽,所有的時刻都將是一種無瑕的美麗。”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就是一種美麗,一種讓我心動和難以忘懷的美麗。
想起這一個悶熱的暑假遇到了你,從此心裏就埋藏了一個美麗的秘密,好像每一次見你都是初次相遇。想起我們很快就墜入情網,好象是兩個相愛的靈魂終於找到了對方。你有一顆柔弱的心髒,卻又那麽敏感,跟你在一起,愛就像澄淨的月光流入我的眼睛,隻是離開之後對你的思念把我纏繞,讓我無法解脫相思的苦惱。
周末的時候跟著大爺一家出門去shopping,買聖誕禮物,用我業餘時間打工掙來的錢,給你買了幾件小禮物。天氣冷了,給你買了一雙手套,一個帽子,還有幾雙厚襪子。那串白色的珍珠項鏈,是表姐給我出的主意,也是表姐幫我挑的。我告訴表姐說,想給在北京的女朋友買個好一點兒的聖誕禮物。表姐推薦我給你買一副耳環,我說你沒有紮耳朵眼。表姐說那就給你買一串項鏈吧。她帶我去了賣項鏈的櫃台,正好趕上那裏在打折促銷。我看見了這串項鏈,覺得很好看,價格也不貴,能夠用我自己掙的錢買下來,就買了它,想你戴上了一定很好看,也會喜歡。給你挑禮物的時候,我覺得心裏特別開心,比給我自己買東西還開心。
我最親愛的小曦: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那邊應該就快聖誕和新年了。先祝你聖誕和新年快樂,在新的一年裏像開心果一樣開心,也祝你在新的一年裏能夠有機會展示你的精湛的芭蕾舞技,在舞台上綻放出炫目的光彩,同時祝願你參加排演的《吉賽爾》能夠在新的一年裏早日公演。如果你上台演出了,記著一定要給我寄幾張照片來。如果見了誌宏,也替我向他問好。我因為忙,一直沒有給他去信。還有,最重要的,多給我來信,一定一定多來信,別讓我等太久。
想你愛你吻你,明宵。
她讀著這封信,眼裏不禁又溢出了淚水。重讀當初的這封情書,她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既真實又不真實,好像過去那一切既存在,又不存在。她把信塞到一個空信封裏,把信封用膠水粘好,放在準備交給靳凡保存的紙箱子裏。她彎下腰,繼續收拾起屋子來。磁帶裏依然在循環往複地放著羅大佑的歌:
“發黃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聖誕卡
年輕時為你寫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
過去的誓言就像那課本裏繽紛的書簽
刻畫著多少美麗的詩可是終究是一陣煙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兩個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
站在機場出境處排的隊伍後麵,明宵拉著手提箱,手裏拿著護照,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前麵的隊伍不長,但是移動得很緩慢。他看見身穿藍色製服的海關人員對每個出境的人都盤查得很仔細,對著護照仔細查看照片,還時不時低下頭去查看桌子上的什麽東西。海關櫃台旁邊的一間屋子門口,有兩個便衣警察一樣的人用銳利的眼睛掃視著出境的隊伍。
難道徐澤寧通知機場海關了?他問自己說。
這次回京,他跟導演隻請下來了兩天假。劇組正在影片拍攝的重要關頭,即使是兩天假,導演也老大不樂意,但是還是同意了。昨天他飛到北京後,叫了一輛出租,去了天橋大街,在珠市口附近的一間小旅館找到了一個房間。他把小手提箱放在旅館房間後,直接去了天橋劇場,在那裏花高價買了一張黃牛票。他在劇場附近的一家餃子館裏吃了一碗水餃,去劇場旁邊的花店買了一大束玫瑰花,就到了演出開始的時刻了。他故意等到演出開始的時候才進劇場,就是為了避免撞上徐澤寧。他知道這是靳曦的最後一場演出,徐澤寧一定會到現場的。
進了劇場之後,他沒有去自己的座位,而是藏在劇場後麵那些隻有站票的人群後麵,背靠著牆壁站著,用目光四處搜尋著徐澤寧。他沒有見過徐澤寧,但是他在靳曦家裏看見過徐澤寧的照片。徐澤寧有一張其貌不揚的臉,但是身材魁梧,肩寬胸闊,短頭發,不戴眼鏡,皮膚有些黑。他一個一個地觀察著劇場裏的觀眾,果然在倒數第三排看見了跟父母坐在一起的徐澤寧。整個演出過程中,他一直站在徐澤寧的側後方觀看演出。直到舞劇結束,人群蜂擁著到前麵往舞台上扔花的時候,他才悄悄出了劇場的門,去了後台。
見過靳曦後,從後台化妝間出來,他順著左邊的樓梯往下走時,突然感到一雙目光打在他的身上。他抬起頭,看見徐澤寧正沿著右邊的樓梯上樓,一雙貌似漠然但是藏著銳利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在掃視著他。他知道徐澤寧沒有見過他,不會從麵孔上認出他來,但是不知道徐澤寧是否能從直覺上認出他來。他邁著正常的步伐往下走,眼睛帶著一股挑戰的神情看著徐澤寧。他看見徐澤寧臉上厚厚的嘴唇蠕動了一下,眉頭倒擰著,像是在思索著什麽。上了兩層台階後,徐澤寧突然側過身,伸出一隻胳膊來,似乎是想叫住他,但是隨後胳膊放下,匆匆上樓去了。他看見徐澤寧之後再也沒有回頭,直接上樓拐向靳曦的化妝間方向去了。
下一個,海關的一個小夥子在窗口叫他。
他拉著小手提箱走到海關的窗口前,把護照和機票從窗口遞了進去。
陳明宵?海關小夥子看著護照上的名字和照片,眼睛打量著他的麵孔。
嗯,他點頭說。
去哪裏?
美國,舊金山,他回答說。
拿著他的護照的小夥子低下頭,眼睛看著櫃台下麵的什麽東西,像是在查看他是不是在什麽名單上。兩秒鍾之後,小夥子把他的護照合上,攥在手裏,對他說。
跟我到旁邊的小屋裏去一趟,有點兒情況要問你一下。
他點了點頭,鎮靜地拉起手提箱跟著小夥子去了旁邊的小屋。他知道不可避免的要發生了。他沒有恐慌。他知道一切都晚了,在這裏是跑不掉的。小屋門口的一高一矮兩個便衣的手揣在兜裏,一直在注視著他。他跟著小夥子走進小屋,兩個便衣也跟著走了進來,把門關上。
這是你們等的陳明宵,小夥子把他的護照交給高個子便衣警察說。
謝謝,高個子接過護照說。
小夥子帶著歉意看了他一眼,拉開門走回海關櫃台去了。高個子對旁邊的矮個子便衣努了一下嘴,矮個子便衣從褲兜裏掏出一副錚亮的手銬,手腳麻利地把他的雙手銬上。他沒有掙紮,隻是用眼睛看著便衣警察。高個子從上衣兜裏掏出一份兒工作證,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說:
國安部的,你被捕了。
為什麽?他問了一句說。我犯了什麽罪?
在國外參與遊行和示威活動,給國內非法組織提供捐款,掩護被通緝的要犯逃跑。矮個子一手提起他的手提箱,一手抓著他的胳膊說。還不夠定你的罪嗎?
你不該回國,高個子帶著嘲笑的麵容說。這就是你最大的罪和最大的愚蠢。帶走。
收拾完東西以後,她覺得有些累了,就坐在床上休息了會兒,隨後站起來用條帚打掃衛生。她正掃著地,聽見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後看見靳凡手裏托著一個淡藍色的盒子,推開門走了進來。
明宵剛才來過了,在我辦公室裏給你留下了這個,靳凡把盒子遞給她說。
她放下掃帚,接過盒子,看見盒子上纏著淡黃色的絲綢帶。盒子很輕,不知道裏麵裝著什麽。她一邊迫不急待地解開絲綢帶子,一邊帶著驚異的語調問靳凡說:
他人呢?
我也沒見到他,靳凡說。隻是在辦公室桌上看見這個盒子,和一張紙條,要我把它帶給你。
淡藍色的包裝紙下麵,是一個乳白色的盒子。她掀開盒蓋,看見裏麵是一個對折的信簽,信簽下是一條嶄新的波希米亞紅裙。她的手有些顫抖地打開信簽,看見上麵寫著:
小曦,
這是我跟導演去西班牙拍外景時,在馬德裏的一個地攤上找到的,樣式應該跟你的波希米亞紅裙是一款,隻是不知道尺寸合適不合適。你那條裙子太舊了,換條新的吧。
我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所以,多保重,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天冷了多穿衣服,出門多注意,有危險的地方不要去,遇事想開些,有什麽問題找靳凡。他是你親爸爸,他會最在意你。
還有,即使去了西安,也別放棄你的芭蕾。
明宵
她放下信簽,從盒子裏提起裙子,把裙麵抖落開。她走到屋內的穿衣鏡前,把裙子貼在身上,看著鏡子裏麵的自己。裙子高低胖瘦很合身,款式果然跟她的那條老舊的紅裙一模一樣:紅黑色的長到腳裸的裙麵,上麵帶著一圈圈白色蕾絲褶子。鑲著各種顏色的小色塊堆積成的不規則圖案的裙麵上,一朵朵金合歡花妖豔地開著。看著眼前的裙子,想起剛才讀的明宵以前給她的信,還有盒子裏的卡片,她的眼淚幾乎又要流了出來,但是她強忍著,不想讓靳凡看見。她把裙子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放回盒子,把盒蓋蓋上。
難得明宵這麽有心,幫你找到了一條原版正宗的紅裙,靳凡說。這件舊裙子,當初也是你媽在莫斯科大劇院跳《卡門》時,到西班牙去表演,從馬德裏買來的。
爸,您能幫我保存著嗎?她把盒子端起來問靳凡說。我不想把它帶著,怕澤寧知道了不高興。
行,靳凡接過盒子說。也是,澤寧要是知道了,一定不開心。
我還有一點東西,也勞駕您幫我保存起來,她指著放在椅子上的紙箱子對靳凡說。都是明宵過去送我的,我也不想帶西安去了。
好,我都替你保存著,靳凡說。我把它們都放辦公室裏,什麽時候你需要,隨時來拿。哎,澤寧呢?他不是明天跟你一起飛回西安嗎?
他去西安駐京辦事處忙工作去了,她說。他是個工作狂,一天不工作就難受,下班之後才會回來。
讓他忙去吧,靳凡說。一會兒我叫司機小張幫你把該帶回家的東西給你送家裏去,剩下的該扔的扔。你和齊靜都走了,這間宿舍以後要分配給別人了。
審訊室是一個沒有窗戶的水泥屋子,除了一個木桌,幾把椅子,懸在屋頂上的一隻度數很大的燈泡之外,什麽也沒有。慘白的燈光從沒有燈罩的電燈泡上照射下來,打在四周的灰色的牆壁上,讓人壓抑而煩躁。
明宵坐在背對著門口的一把簡陋的木質椅子上,麵前是一個長方形的固定在地麵上的桌麵,桌麵上放著一個卷宗,上麵寫著他的名字。他的手被銬在椅子上,除了能挪動一下椅子外,什麽也動不了。門外傳來了一陣聲音,有人在門口停下。木門被打開了,他扭過頭,看見徐澤寧和一個穿著白襯衫的三十多歲的國安部官員站在門外。
我想跟他單獨談談,行嗎?徐澤寧問白襯衫說。
沒問題,白襯衫說。澤寧,咱們哥倆兒好久也沒見了,當初咱們還是一所小學的同學呢。上次聚會我也沒趕上,今兒你來,正好可以好好聊聊。你跟他談完後,到辦公室來找我吧。
好的,徐澤寧說。一會兒見。
徐澤寧拉開門,在門口稍微停了一下腳步,上下打量了明宵一下。他左手插在兜裏,邁著不急不緩的步子,走到明宵麵前,居高臨下威嚴地看著明宵。明宵揚起頭來,目光直視著徐澤寧,兩個人的眼睛鎖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一直盯著。
徐澤寧伸出右手,出其不意地一拳打在明宵的下巴上。明宵淬不及防,啊的一聲,連人帶椅子摔倒在水泥地上,嘴裏冒出血來。
原來在天橋劇場樓梯上看見的果然是你,徐澤寧腳上的皮鞋狠狠地踹了明宵的腹部一腳說。
明宵又啊了一聲,在地上翻滾了一下。他的腹部縮了起來,被銬在木椅子上的雙手扭動著,掙紮著,雙腿痛苦地在地上劃動著,想站起來。徐澤寧揪著明宵的領口,把他從地上揪起來,對著他的下巴又是狠狠的一記重拳。明宵的下頷部哢嚓一聲,像是骨頭斷裂了。他哎呦了一聲,身子帶著木椅子不由自主又倒在地上。
徐澤寧看了一下自己的右手,甩了一下手掌。因為用力過猛,他手上的關節也被扭傷了。他走到桌子旁邊,打開明宵的卷宗,看了一眼。卷宗裏麵是審訊記錄,還有一本護照。明宵的腿在地上彎曲著,被手銬銬著的手上五指張開,支撐著地麵,腳踹著牆角,掙紮著想站起來,但是站不起來。明宵背靠著椅子靠在牆角,冒著血的嘴裏喘著氣,眼睛看著徐澤寧,往地上咳了幾大口血。血混帶著幾顆白色的牙齒,落到腿邊的水泥地上。
徐澤寧從卷宗裏拿起護照,打開看了一眼。他拿著護照走到明宵麵前,把護照對著明宵晃了晃,在明宵的眼前伸手把護照撕了。徐澤寧把撕成兩半的護照扔在明宵麵前,邁過明宵吐在地上的血跡,帶著勝利者的驕傲的姿勢走到了門邊。徐澤寧拉開門,一腳邁了出去,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回身對明宵微笑了一下說:
監獄愉快!
謝謝梅橘。我們這座城市是個小城,雖然有個藝術中心,但是一年到頭也演不了幾部好的芭蕾舞。對於熱愛芭蕾的人說,芭蕾是宗教,對於我們一般人來說,芭蕾就是一種美,給人帶來一種享受。我也喜歡芭蕾,隻是沒有機會能看很多。
靳曦總有一天會知道事情真相,那時她會很震驚。這件事對她和徐的婚姻是一個很大的考驗。
謝謝藍靈。明宵就不應該回來,他想最後勸一次靳曦別放棄芭蕾,但是靳曦不是他能勸得動的。
謝謝樹蔭,明宵要受些苦了,有徐澤寧在那裏,誰也不敢把他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