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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八十三)

(2016-01-01 12:54:58) 下一個

八十三

 

她穿著一件雪白的蓬蓬紗裙,站在舞台一側,從帷幕的縫隙裏看著劇場四周。劇場的後麵懸掛著一幅紅色的條幅,上麵貼著一行白色的大字:《慶祝戒嚴部隊首都平暴勝利      慰問演出》,下麵還有一行小一號的字,寫著《熱烈歡迎空十五軍的官兵們》。劇場的座位上坐滿了一排排身穿綠色軍服,麵帶興奮表情的軍官們。最前麵的一排坐著幾位年老的軍官,他們身穿筆挺的將軍服,臉上帶著微笑,欣賞著芭蕾舞演員們台上的精彩演出。幾個漂亮的女芭蕾舞演員頭戴八角帽,身穿灰色紅軍製服和短裙,手握長槍,正在舞台上演出《紅色娘子軍》片段。

舞台下的樂池裏,指揮在揮舞著細長的指揮棒,《萬泉河水》的樂曲聲回蕩在劇場的空氣裏。

萬泉河水清又清

我編鬥笠送紅軍

軍愛民來民擁軍

軍民團結一家親

一家親。。。

 

下一個舞蹈該你了,靳凡走到她身邊來說。做好準備了嗎?

做好了,她點點頭說。

第一排中間的那個就是軍長,靳凡用手指了一下觀眾席前排對她說。

她順著靳凡指的方向看去,隻見第一排正中坐著一位五十來歲身材魁梧的軍人,四方臉龐,麵色嚴峻,眉頭中間有一道深溝,身穿一套筆挺的將軍服,身上帶著一股威嚴。

吃飯的事兒也跟他們敲定了,靳凡悄聲說。軍長說我們演出,他們請客,明晚在民族宮,他們請我們吃飯。

明天晚上?

明天晚上,靳凡說。到時我帶著秦老師和幾個主要演員去。我想了想,吃飯你還是別去了,免得將來澤寧聽說了有意見。明宵這事兒我來辦好了,你不出麵,我找軍長把明宵放出來,將來澤寧聽說了,一切也都是我辦的,跟你沒關係,這樣對你也好一些,你覺得呢?

她看著靳凡,知道靳凡這一切都是為了她考慮,為了她好。

也好,她說。那您多費心了,謝謝您。

誰讓我是你爸的,靳凡笑了一下說。別人的事,我才不這麽操心呢,也就是自己的孩子。該你上場了,別想這些了,好好把舞跳好。

她點點頭,用手撫摸了一下身上的白色紗裙,深吸了一口氣,讓心情平靜一些下來,站在蔚藍色的帷幕邊準備上場。《紅色娘子軍》片段結束了,劇場裏傳來一陣熱烈的掌聲,台下的軍官們用力地拍著手掌喝彩著。扮演紅軍的女芭蕾舞演員們一個個跑過舞台側麵,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

 

劇場安靜了下來,一束白色的燈光打在舞台的帷幕上,等著她上場。樂池裏,指揮揚起了手裏的指揮棒,團裏的大提琴手一手握住大提琴的脖頸,一手拉起了聖桑的《天鵝》。舞台的背景換成了森林深處的一片安靜的湖泊。月光皎潔地照在黑綠色的森林裏,湖水上閃爍著月光的銀色。

在一陣憂傷的曲聲中,她背對著觀眾,輕輕挪動著腳尖,兩臂像是波浪形一樣滑動著,像是一隻受傷的白天鵝一樣來到舞台中央。她在舞台中央轉過身來,眼睛和眉毛帶著悲傷,雙臂像是折斷了的翅膀一樣無力地上下起伏著,腳尖艱難地在台上挪動著,像是瀕死的天鵝在湖邊徘徊,眷戀著人世。

音樂帶著凝重的哀愁,在舞台上流過。她抖動著雙臂,像是一隻熱愛生命的天鵝麵對著死神的陰影,恐懼著,顫栗著。但是天鵝依然渴望著生命的輝煌,依然在音樂中一次又一次地鼓起翅膀想飛起來。天鵝終於飛起來了,飛離了幽藍的湖麵,飛向了天空。她的臉上顯現出一種快樂的表情。但是這種快樂一閃而過,天鵝的翅膀的拍打緩慢下來,身體下墜,再也飛不上去了。白天鵝精疲力竭地倒在湖邊,頭俯伏在小腿邊,但是一隻翅膀依然伸向天空。她閉上了雙眼,身子先是僵硬,隨後鬆弛下來,像是天鵝失去了呼吸。

音樂停止了,劇場響起了一陣掌聲和歡呼聲。她站起來,彎腰對台下謝了一次幕,匆匆走下舞台。從紐約回來之後,這是她第一次在台上表演。這支舞蹈她也好久沒有練習了,舞步有些生疏。看著台下坐著的軍官們,她想起了街上駛過的坦克和裝甲車,還有那些舉著衝鋒槍和半自動步槍的士兵們,心裏依然有一些恐懼。她本來不想參加這樣的慰問演出,但是為了能幫著把明宵救出來,她還是來了。

秦老師在舞台的側麵等著她,很高興地祝賀了她演出成功。演出之前,秦老師有些擔心《天鵝之死》不合時宜,怕會引起軍官們的聯想,想讓她換個喜慶一點的舞蹈。她堅持沒有換。想到《天鵝之死》是經典芭蕾,也是中芭的傳統保留劇目,而且她最擅長演天鵝,秦老師也就同意了。演出之中,秦老師一直在舞台側麵站著,為她擔心。直到聽到最後的掌聲,秦老師才放下心來。

 

第二天晚上七點,靳凡和秦老師帶著兩位女芭蕾舞演員,坐著院裏的白色麵包車趕到民族宮時,看見飯店門前的車道上已經停著一輛軍用吉普車。軍部的一個參謀軍官一身戎裝,正站在民族宮大門前迎候他們。參謀軍官殷勤地帶著他們走進富麗堂皇的宴會大廳,把他們引到裏麵的一個單間。單間裏有一張鋪著雪白桌布的大圓桌,四周擺放著十幾把椅子。他們剛落座不久,軍長就帶著副軍長和幾個高級軍官來到了宴會廳。靳凡帶著演員們趕緊站了起來,迎接軍長。軍長滿麵紅光地繞著桌子跟靳凡,秦老師和女演員們依次握手,拉著靳凡的手讓靳凡坐在自己身邊,招呼其餘的人坐下。參謀軍官坐在挨著門口的地方,把服務員招呼過來,讓服務員先上酒和涼菜。服務員打開了一瓶五糧液,給軍長和在座的人一一斟上。

今晚我們這是軍民聯歡,大家不要拘束和客氣,軍長站起來舉起酒杯笑嗬嗬地說。軍隊有紀律,不能鋪張浪費,所以我們沒有山珍海味可以招待,隻有薄酒幾杯和一些簡單的菜,大家隨便吃,隨便喝,隨便聊。

軍長是個豪爽健談的人。幾杯酒下肚,跟靳凡聊得很投機。他們聊起昨晚上的演出時,軍長問起跳《天鵝之死》的演員是誰,有沒有來。靳凡說那個演員叫靳曦,身體不舒服,沒有帶她來。

跳得真好,軍長感慨地說。這樣的芭蕾一輩子也就有機會能看幾次。

 

招待會快結束時,幾瓶五糧液都快喝幹了,軍長和幾個高級軍官都有了些醉意。軍長跟靳凡幹杯,說希望中央芭蕾舞團以後能有機會去軍隊駐地演出,讓所有的官兵都能看到中芭的精彩節目。靳凡滿口答應,說以後一定率中芭去軍隊駐地演出。趁著軍官們跟女演員和秦老師聊天的時候,靳凡跟軍長提起了明宵的事兒,說有個朋友的兒子叫陳明宵,是個學生,被誤抓了起來,關在十五軍,家裏很著急,問軍長能不能關照一下。軍長放下酒杯,揮手把陪坐的參謀軍官叫到身邊來。

李參謀,咱們軍部關著一些學生,你知道詳情嗎?

知道一些,李參謀畢恭畢敬地回答說。他們抓進來的時候,參謀長讓我了解一下情況,我挨個跟他們談過話。

裏麵有沒有一個叫陳明宵的?軍長問李參謀說。

好像有,李參謀說。我具體記不清了,好像是有這麽個名字。

是個從美國來的留學生,靳凡補充說。

噢,那我想起來了,李參謀說。有個學生的書包裏有一本護照,是從紐約來北京的。

這個人問題嚴重嗎?軍長繼續問道。

好像沒太大的問題,重要的犯人咱們都移交給公安部了,李參謀說。剩下的都暫時關在軍部,等著公安部的消息。

你了解這個孩子嗎?軍長問靳凡說。

了解,太了解了,靳凡說。是個很好的孩子,很聰明,很用功,爸爸是廣電部電影局長,高中就到美國留學去了,單純的很。這次回來看望父母,不知怎麽在機場被誤抓起來了,連父母還沒見到。

他是跟一個在逃的被通緝的學生在機場,就一起被抓起來了。李參謀說。後來我們把名字報到公安部,公安部說他們的名單上沒有這個人,讓先關在咱們這裏,以後再查查是否是高自聯的骨幹分子。

這個明宵剛從國外回來,連父母都還沒見到,不可能參加高自聯,就更不可能成為骨幹分子了,靳凡說。他父母特別擔心,兒子出國留學一走好多年,好不容易回來一次,還沒到家就失蹤了,做父母的簡直急死了。

回去我讓他們查查,要是真沒多大事兒,就放了算了,軍長對靳凡說。我也有個孩子在軍隊院校,我不讓他去遊行,他還是去了,回來還跟我爭,真沒辦法。這幫孩子們年輕,感情容易衝動,又受了很多外國思潮的影響,遊遊行,發幾句牢騷,罵幾句政府也能理解。咱們底下說一句,暴徒是有的,但是不是學生,抓學生也是不得已。明天我讓李參謀給你打電話,你等李參謀的消息吧。

謝謝軍長,謝謝軍長,靳凡拿起桌上的酒瓶說。我就說嘛,咱們人民解放軍是好樣的,不會亂抓人的。來,這瓶五糧液還剩一個底兒,咱們把它幹了。

 

晚上誌宏和孩子睡熟後,齊靜和她把臥室的門關上,坐在客廳裏聊天。一晚上她都心神不寧,不知道靳凡跟軍長談得怎樣了。齊靜看出了她的心事,安慰她說,靳凡一定能把這件事辦妥的。

要是別人,我就找澤寧了,她說。澤寧他爸是軍隊裏出來的,軍隊裏人脈廣,讓秘書打個電話估計就能把人救出來了。澤寧打個電話,別人也會買他的帳。可是因為是明宵,而且明宵是從我家裏走了之後失蹤的,這事兒我沒法跟澤寧講,也沒法兒跟澤寧解釋。

你跟明宵也沒有怎麽,明宵不是幫著抬誌宏才來你這裏的嗎?齊靜說。澤寧不會太介意的吧。

你可不知道,他在這方麵心眼小著呢,特敏感,她說。別的男的要是稍微對我好一點兒他都受不了。

我知道你對明宵的感情,齊靜說。過去你就一直很喜歡他,等了他那麽長時間,後來才嫁給澤寧。

澤寧是個很優秀的人,但是他官大脾氣大,而且年齡比我大很多,所以有些話總是說不到一起去,她說。另外我也總擔心,他在外地,官高權重,又是三十多歲這個年齡,肯定會有女人會喜歡他。如果他跟別人好了,那我怎麽辦呢?他現在愛我,什麽都對我好,要是將來他不愛我了呢?你知道他為什麽愛我嗎?

你年輕,漂亮,人好唄,齊靜說。誰不喜歡你啊?

其實主要是因為我長得像他的 初戀,她說。文革剛開始的時候,他愛過一個女孩,那時他特別革命。女孩也是高幹子弟,文革一開始,父母就被打倒了。紅衛兵抄家的時候,他帶人抄了那個女孩的家,把女孩的頭發給剪成了陰陽頭。女孩傷心之下,自殺了,自那之後他特別內疚。我覺得他對我的愛和好,很大一部分是源自對那個女孩的愛和內疚。他有時叫我的時候,叫得是那個女孩的名字,我覺得特受不了。姐說得對,過去我是一直等著明宵來的,後來聽說明宵在國外有了女朋友,心裏覺得特別傷心和失望,澤寧又一直堅持對我好,每天給我打電話,每次演出之後,都能在後台看見他送來的花,讓我覺得很感動,才嫁給了澤寧。可是後來誌宏告訴我說,在我還沒跟澤寧好的時候,澤寧讓誌宏告訴明宵,說我跟澤寧好了,還說我跟澤寧訂親了,讓明宵放棄我。明宵聽說了之後,信以為真,以為我真的跟澤寧好了,還問誌宏我跟澤寧在一起是不是幸福。誌宏說我跟澤寧郎才女貌,恩愛幸福,明宵傷心之下才打消了念頭,有了女朋友。

我知道這件事,齊靜說。誌宏跟我說過這件事,真對不起,他不該這樣。

也不能全怪誌宏,她說。誌宏也是真心覺得我跟澤寧比跟明宵好,才這樣去做的。但是這件事兒,讓我看到了澤寧的另外一麵,為了得到我,他可以想方設法破壞明宵對我的感情。明宵比他單純得多,明宵就不會這樣做 ----

客廳的電話鈴響了。她匆忙地欠身,伸手抓起電話,對著電話喂了一聲。

小曦,我剛跟軍長吃完飯回來。靳凡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跟軍長談好了,明天下午三點我去軍部見李參謀,如果沒有什麽意外的話,就可以把明宵接走了。我想帶上明宵的父母一起去接明宵,然後把他直接送到機場,讓他回美國,免得夜長夢多,回頭查出他什麽事兒,再把他抓起來。他去了美國,就安全了。等以後這件事兒平息了,他再回來看父母。

聽見靳凡說明天就可以把明宵救出來了,她感覺很激動。但是聽到靳凡說要把明宵直接送往機場,她心裏又覺得有些悲傷。明宵走了,她還能再見到明宵嗎?她不知道。也許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見到明宵了。

能不能我也一起去接明宵,送明宵去機場?她問靳凡說。我想在他走之前,見上一麵。

還見什麽啊,不是都在軍部見過了嗎?靳凡說。見了又能怎樣?感情這種事情,還是要下個決心,不再見麵了好。你從紐約提前回來,不也是怕自己陷入感情漩渦裏去嗎?你就當明宵沒回來好了。我跟你說啊,跟明宵這件事兒你做得有些過,澤寧要是聽說了,一定會猜疑和引起你們家庭矛盾。趁著澤寧不知道,我把明宵送走,你以後也別再跟明宵有任何來往了,這件事也就慢慢過去了。爸是為了你一輩子的幸福著想,聽爸的,別再任性了,啊?

可我想再看看他,她說。我就去看一眼 ---

別去了,靳凡說。你控製不了你自己。機場人多,你也不是一般人,很多人看過你的芭蕾認識你,回頭讓記者撞見了,報道出來,你讓澤寧怎麽想啊?你在家裏好好待著,等明宵上了飛機,我給你打電話。

 

 

明宵坐在庫房一角的木板床上,隔著窄小的窗口看著外麵的天空。玻璃窗像是很久都沒有擦過一樣,上麵落滿塵埃,看著像是毛玻璃一樣,窗戶框上還結著一個蛛網。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一隻灰色的鳥停留在窗台上,兩隻腳移動著碎步,黑色的眼睛隔著玻璃看著屋內。庫房很大,裏麵放著十幾張木板床,幾個跟他一樣被抓起來的學生和市民或躺或坐在床上,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沮喪和垂頭喪氣的神情。

庫房的光線有些昏暗,一束光線帶著窗外的人聲和噪音從窗口斜射進來打在庫房中央,像是一束舞台上的聚光燈。他站起來,走到窗口,隔著窗戶看著窗台上站著的鳥兒。鳥兒像是沒有看見他一樣,自顧自地在窗台上走了幾步,隨後展開翅膀飛走了,消失在對麵灰樓前的一個老槐樹的樹蔭裏。院子裏走動著帶著槍的軍人,不時有軍用吉普車在院中駛過。庫房門口把門的兩個士兵懶散地在一塊石頭上坐著,槍斜背在身上,嘴裏叼著煙在說著什麽。

他已經在這間庫房改造成的臨時牢房裏待了好幾天了,除了進來時被問過一次話後,後麵再也沒有人理睬他。他不知道要在這裏待多久,什麽時候才能從這裏出去。庫房很熱,白天像是一個蒸籠,隻有晚上才涼快一些。他在裏麵無事可做,除了吃飯外,就是坐在床上或者躺在床上思索這些日子發生的一切。一開始同牢房的人還互相說話,詢問對方是因為什麽被抓的。有幾個人聽說他是紐約來的,問了他很多紐約的生活和學習。過了幾天,沒有人再對這些感興趣,牢房裏的人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著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門上的鎖發出悉索的聲音,隨後門被打開了,一道光線從門口射進來。一個士兵從門縫裏把幾份《解放軍報》,《人民日報》和《北京日報》扔給在地上,又把門關上了。明宵離開窗戶,走到門口,從地上拾起一份報紙。他走回自己的床邊坐下,手捧著報紙讀了起來。這幾份報紙,雖然都是官方的言論和報道,但卻是他了解外麵發生了什麽的唯一渠道。

他翻開《人民日報》,頭版上照舊是各省市,各自治區,各大軍區的黨政軍首腦們一致表態堅決支持中央平暴,後麵有兩版大幅報道北京市民慰問戒嚴部隊。他在其中一版上看見一則新聞:《中央芭蕾舞團慰問戒嚴部隊》,報道裏有幾張照片,一張是《紅色娘子軍》片段照片,一張是《天鵝之死》的照片。照片上,靳曦穿著白色的芭蕾舞裙,頭側歪著,眯著細長的眼睛,胸部挺直,手臂伸開呈波浪形,兩隻腳尖交叉在一起。她的神態像是沉浸在天鵝之死的音樂中,顯得悲傷而又沉重。

明宵仔細地把新聞讀了一邊,端詳著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用手撫摸著照片,心裏百感交集。這些年以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就像是有一條牽著風箏的線,有一條紐帶,總是讓他想起她,牽掛著她。在他的一生裏,最幸福和快樂的時光,就是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在那之後,他從來也沒有感到過那種幸福和快樂。他很後悔自己過去不知道珍惜,不知道理解,不知道原諒。自從在紐約跟靳曦重逢以來,他已經知道,她是他最愛的女人,也是唯一深愛過的女人。

雖然靳曦已經結婚了,嫁給了徐澤寧,但是他不會放棄。即使靳曦有了孩子,他也不會放棄。相逢雖然短暫,但是他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昔日的她,看到了那份牽掛和柔情。隨著時光的流逝,她變得更加美麗,更加光彩照人,更加富有魅力。

跟她分手的這些年來,他經曆了內心的折磨,煩惱和空虛。他不想再折磨自己了。他相信他對她是一種真正的愛,因為經曆這麽些年,他依然在想著她,愛著她,牽掛著她。他不喜歡徐澤寧,也不相信徐澤寧會一直對靳曦好。他相信等戒嚴部隊把一切都搞清楚了之後,他們會放了他,他會重新見到靳曦。即使她暫時不能跟他在一起,他也會等著她。他相信最終靳曦會跟他在一起,那時她會從事她熱愛的芭蕾,他會從事他熱愛的電影,他們會有兩個孩子,一個美好的家庭,兩個人相親相愛,互相支持和鼓勵,事業有成,過一個幸福安寧快樂的生活。

生活總會有磨難,但是一切都會變好的,他想。隻要兩個人真心相愛,就沒有什麽真能阻擋他們。

他用手小心翼翼地把靳曦的劇照從報紙上撕下來,對折好,放入襯衫口袋裏。他身上的一切都被士兵們沒收了,包誇他的護照和錢包。以前他在錢包裏隨身攜帶的靳曦的照片,在天安門廣場上送給了身邊的學生。自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靳曦的照片了。他很高興又有了一張靳曦的照片,可以隨時拿出來看一眼了。

 

陳明宵,出來。一個士兵把木門拉開一條縫,探頭進來叫他說。

他抬起頭,驚異地看了士兵一眼。士兵的臉上是一臉嚴峻和不耐煩。他猜不出士兵為什麽單獨叫他出去。牢房裏的人也把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目光裏帶著一種探尋。他把報紙遞給旁邊床位的大學生,站起身來,猶豫著向著門口走去。士兵把頭縮了回去,把門拉開一些,讓他能夠走出去。他走出木門,看見李參謀手裏拿著一個紙口袋,站在離門口幾步遠的地方等著他。

你屋子裏還有個人物品嗎?李參謀問他說。

沒有,他說。隻有一個書包,被你們沒收了。

那好,跟我走。李參謀擺了一下下巴,簡潔地說。

 

他聽見身後哢嗒一聲鎖響,知道士兵把門重新鎖上了。難道是要把他轉移到別的地方?難道是要把他移交給公安部?他一邊跟著李參謀走著,一邊胡亂思索著。李參謀一言不發地帶著他,繞過前麵的灰樓,向著大院門口走去。快走到大院門口的時候,李參謀把手裏的信封交給他。

這是你的護照和錢包,還給你,李參謀說。

還我護照和錢包?他驚異地問李參謀說。那我可以 ---

你小子真有運氣,李參謀點頭說。你認識中央芭蕾舞團的靳凡?

認識,他說。

靳凡找我們軍長替你求情,李參謀說。軍長上午查問了一下,我翻了一下審問記錄,報告軍長說沒有發現你有什麽重要的問題,軍長就下令把你放了。

謝謝您,李參謀,他感激地說。

不用謝我,你謝靳凡吧,李參謀說。諾,看見沒有,門口那輛白車,接你的。聽說你高中就出國了,回來一趟也不容易。要我說,以後別沒事兒惹事,回來了別到處瞎跑,好好在家陪著你爸媽,別讓他們操心,擔心受怕的,養你這麽大容易嗎他們?

他抬頭向著大門外望去。隔著鐵柵欄門,他看見靳凡站在柵欄邊,身邊是他父母,院門左邊的馬路邊上停著一輛白色的桑塔納轎車。他看見父親一臉怒氣地背著手站著看著他,而母親在伸著脖子踮著腳尖向他揮著手。

 

夜深了,誌宏,齊靜和孩子都在臥室裏睡著了。她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焦急地等著靳凡的電話。靳凡在離開十五軍軍部大院時,給她來過一個電話,告訴她說接到明宵了,明宵也見到他父母了。靳凡說馬上帶明宵去機場,送他回美國,免得再出意外。在那之後靳凡就沒有了消息。孩子醒來的哭鬧聲從臥室傳來,她聽見齊靜在給孩子喂奶,哄孩子。孩子隨後睡著了,屋裏又恢複了平靜。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站起來去陽台看看,隨後又回到客廳裏來,坐在電話機邊等電話。電話終於響了,滴零零的鈴聲打破了屋裏的寧靜。她伸手抓起電話。

他走了,靳凡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走了?

走了,我和他爸媽看著他上飛機的,靳凡說。在那裏等票等了幾個小時,正好他爸媽跟他多說幾句。他還想留下來不走,被他爸媽堅決推上飛機走了。現在這種時候,還是先走了再說,萬一以後有什麽事情翻出來,到時後悔都來不及。這次幸虧是在軍隊手裏,沒人查,也沒人太愛管閑事兒。要是在公安部手裏,把他的事兒都翻騰出來,也夠他進監獄的。他走了就好了,至少人是安全的,他爸媽也放心了。你也放心吧,別擔心他了,也別惦記他了,他一時半會兒也不能再回來了。

爸,謝謝您,她說。

等過些日子平靜下來,咱們也該排練《卡門》了,靳凡說。你在紐約學的《卡門》可以用上了。你可別出什麽事情,《卡門》還要靠你當女主和負責排練呢,別關鍵時刻給我掉鏈子。

一定不會的,她說。我從小就喜歡《卡門》,會好好排練《卡門》。

好好睡一覺吧,靳凡說。這些日子看你操心的,人都憔悴了。

好,她說。您也好好休息,明天上午我去中芭,跟您商量怎麽排練《卡門》。

 

她掛上電話,感覺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如釋重負,不僅是因為明宵安全了,而且因為她也不用再糾結了。靳凡替她做了一個決定,把明宵送走了。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懸崖邊上,一隻腳已經邁下了懸崖,準備從崖上墜下,卻被靳凡給拽回來了。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電話,在感覺放鬆了的同時,一種深深的失落感襲上心頭來。她站起來,推門走到陽台,在月季花邊站住,扶著陽台的欄杆,深呼吸了一口外麵的清涼的空氣,看著深邃的夜空。黑藍色的夜空很靜謐,一大片薄雲遮住了大半個天空,看不見月亮,隻有遠處的一顆星星在微弱地閃著光。一陣夜風吹來,吹散了她的頭發。她凝神看著遠處的雲,仿佛看見一點星光在漸行漸遠,像是一架飛機的夜航燈在閃爍著離去。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她想起了鄧麗君的一首歌中的詞句,覺得一種惆悵隨風而來。在天安門廣場與明宵重逢以來的這一個星期,她覺得自己像是坐了一次感情上的過山車,登上過頂峰,又跌入過穀底。想起在軍部見到明宵的那短暫的一麵,隻擁抱了一下,都沒有來得及說句話,明宵就被帶回庫房去了,但是那一刻,卻感覺很長很長。

不遠處的立交橋頭駛來一輛公共汽車,車燈閃耀著,照亮了灰色的橋麵。汽車在橋頭上拐了一個彎,開下了橋麵,燈光逐漸遠去,消失在橋下的黑暗裏。他來了,他走了。這是一次永別,還是下次重逢前的一次分離?她不知道。現在,她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沒有他的日子裏。她站在陽台上,覺得自己很孤單,像是被遺忘和遺棄的一個人,獨自陷在一個荒蕪人煙的深穀。

客廳裏的電話又響了,鈴聲隔著玻璃傳到陽台上來,顯得很微弱。她知道一定是徐澤寧在找她,但是她不想去接。她不知道該跟徐澤寧怎麽說。是把一切都告訴徐澤寧,還是什麽都不講?見到明宵的時候,她能強烈地感覺到明宵對她的愛和渴望,也能感到自己對明宵的感情。這種感情在她的內心掀起波瀾,讓她感到欣喜,快樂和悲傷。跟徐澤寧,她已經沒有什麽感覺了,就像是一灣平靜的水,連漣漪都看不到。婚後兩年以來,徐澤寧一直在外地,她一直在北京。除了過年過節和到北京出差,他們平時隻是靠電話聯係。時間久了,電話也變成了千篇一律的問候,像是兩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的人,幾乎再也沒有什麽話可說了。

電話鈴聲響了幾聲之後,沉寂了。她站在陽台上,把風吹過來的一綹頭發咬在嘴裏,想著自己的過去,有些後悔自己結婚太早。那時她才二十歲,還不知道生活是什麽樣子,就跟徐澤寧結婚了。明宵的出現,讓她好像在黑暗的隧道裏看見了前麵的光線,覺得生活可以重來一遍。但是這隧道盡頭的光線旋即又消失了。現在,她隻能繼續沿著軌道前行,無論前麵是黑暗還是光明,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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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yprus123' 的評論 :
謝謝 Cyprus123,新年快樂!我覺得誌宏平民出身,功利心又很強,隻有跟著徐澤寧才能施展抱負,徐澤寧讓他做什麽,他都會做的。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樹蔭滿地' 的評論 :
謝謝 樹蔭滿地 ,新年快樂!
Cyprus123 回複 悄悄話 擁抱哥新年快樂!
誌宏是我最討厭的一類人,沒能力沒眼光沒底線。把小?送給澤寧給自己帶來仕途前景。
樹蔭滿地 回複 悄悄話 特意來說一句,擁抱哥新年快樂!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陌上花開128' 的評論 :
謝謝陌上花開,新年快樂,看你很勤奮,隔不了幾天就出一篇,也祝你2016寫出更精彩的作品。
陌上花開128 回複 悄悄話 祝新年快樂!2016有更精彩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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