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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八十一)

(2015-12-06 11:09:13) 下一個

八十一

 

天空陰沉灰澀,雲堆積起來,像是一層層凝固住的魚鱗。寬闊的機場路上,不時有一輛輛滿載士兵的軍車和坦克迎麵駛過,車尾揚起一陣陣塵埃。路邊的田野裏,一朵朵黃色的小花沉默地垂著頭,趴浮在綠色的草叢上。明宵斜背著一個挎包,帶著小魯在機場路上靠邊騎著。雖然是陰天,但是氣候依然悶熱,他的腳用力地瞪著腳蹬子,覺得渾身燥熱。想起天安門的槍聲和昨晚在醫院看見的屍體和受傷的人,他的心情有些沉重和煩悶。坐在後車座上的小魯似乎有些緊張和沮喪,說話有些語無倫次。他沒太注意小魯說什麽,隻是點頭默默地騎著車,想著自己的心事。

再一次離開靳曦,帶著小魯騎上機場路,明宵心裏有一種很強的預感,感覺此去凶多吉少。他有些害怕。他不是怕路邊駛過的坦克和軍車。他在廣場上已經見識了成群的坦克和軍車,那些坦克撞倒了高大聳立的自由女神像,撞到了粗大的鐵質旗杆,甚至有一輛坦克的履帶壓到了紀念碑的漢白玉台階上,在他的麵前把台階碾碎了一塊。見過這些龐然大物的威力之後,他已經不覺得恐怖了。他也不是怕士兵。即使在廣場上,當那些手持衝鋒槍的士兵和手拿木棍和盾牌的武裝警察壓上來時,當木棍打到他的胳膊和臉頰上時,他也沒有恐懼過。他害怕的是以後再也見不到靳曦。

靳曦從紐約不辭而別之後,明宵心裏一直受著煎熬。紐約的重逢,讓明宵清醒地意識到,他的生命裏不能沒有靳曦。靳曦才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遠遠超過國外的學習和生活。沒有了靳曦,他的生命就失去了意義。借著給北京學生送捐款的機會,他來到了北京,沒想到恰好趕上了軍隊開槍的這一夜。他以為會和學生們一起死在廣場上,卻沒想到能夠在廣場邊上與靳曦重逢。經曆了生死之後,他隻希望這一切早些過去,早些把小魯送走,好早些回到靳曦身邊。廣場上的情不自禁的擁抱,廚房裏的親吻,讓他覺得靳曦心裏還是愛他的。他想隻要自己堅持不懈的對靳曦好,靳曦總有一天會跟他在一起的。徐澤寧雖然各方麵條件都比他好很多,但是他並不認為徐澤寧最適合靳曦。他相信徐澤寧跟靳曦並不能真正的互相理解和相通,因為他們的年齡相差太大,追求的東西又完全不同。他相信隻有他才最愛靳曦,最適合靳曦,也最能給靳曦帶來幸福。他已經跟靳曦分隔了太長的時間,現在他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費了。

去機場的路比明宵想象的要遠。他騎得很累,汗水濕透了背上的襯衫。一路上,空氣中不時傳來幾聲遙遠的槍聲,但是經曆了一晚上的槍聲和催淚瓦斯的爆炸聲,他已經對這些響聲麻木了,不再覺得刺耳了。他匆匆忙忙地帶著小魯上路,是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了小魯給靳曦帶來的危險。在這種非常時期,在第一聲槍已經打響,第一滴血已經流出之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被通緝的人和幫助通緝犯的人都同樣麵臨著被失去理智的士兵們抓走和在混亂中被打死的危險。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小魯不敢回自己的家,也不敢去朋友家。而他,卻把小魯帶到了靳曦家裏,全然沒有想到會給靳曦帶來的麻煩和危險。現在,他隻能趕緊把小魯送走,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才能回去找靳曦。

 

快騎到候機樓的時候,明宵和小魯都有些緊張,怕機場被封鎖了。他們遠遠地看見有人在推著行李車進出,四周沒有軍車和士兵,才鬆了一口氣下來,但是馬上又擔憂是否能買到去美國的機票。小魯有些擔心地問明宵,會不會在美國海關被卡住。

你隻要過了中國海關就沒問題,明宵說。這個時候美國海關會對中國學生敞開的,沒有簽證都會放行。你是被通緝的學生領袖,美國肯定會讓你入境的,隻要你能證明自己的身份就可以。

我身上隻有一個學生證,小魯說。也不知道這能不能證明是我。

別擔心,明宵安慰小魯說。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有辦法的。無論怎樣,總比你被戒嚴部隊抓住了槍斃了或者坐牢強。那幫士兵們現在瘋了,他們要是抓住了你,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他們在機場候機樓前停了下來。明宵把自行車放在離入口處不遠的牆角下,帶著小魯進了樓,直接去了美聯航的櫃台。

請問有今天去美國的機票嗎?任何城市都可以,明宵問美聯航的服務小姐說。

沒有了,早就沒了,服務小姐做了一個遺憾的手勢說。不過今天比較亂,有的人可能來不及到機場上飛機。你要是在這裏等著,飛機起飛前要是有空位就可以給你。

那好,我等著,明宵說。最早的航班是什麽時候?

兩個小時之後,服務小姐說。你旁邊等吧,飛機有了空位我叫你。

明宵和小魯站到櫃台旁邊。過了一會兒,櫃台前又陸陸續續來了幾個人,拿著護照找服務小姐,也是想等票的。服務小姐讓他們也站一邊等著。幾個人站在櫃台邊上,臉上帶著悲憤的神情,但是都沉默地站著。小魯認出了裏麵的一個人是一個著名的知識分子,經常在廣場上演講,也在通緝名單上。對方也認出了他,向他微微點了一下頭。小魯知道對方不想把身份暴露,也就沒有湊過去說話。

 

空氣裏流動著一種焦躁不安的氣息。櫃台前排起了一個長隊,旅客們拉著行李,一邊等著托運行李和領登機牌,一邊氣憤地聊著外麵發生的事情。

我家在木樨地,昨晚在樓上陽台看熱鬧,沒想到軍隊就突然開槍了,一個四十多歲的戴眼睛的男人說。子彈啪啪的打在我就家陽台上,窗玻璃也碎了,把我嚇得趕緊跑屋裏趴在地上。今早聽說,我旁邊鄰居家的一個老頭也在陽台上看熱鬧,槍響之後,保姆去把老頭拉進屋來,老頭沒事兒,保姆中了一槍死了。

我昨晚在一家醫院裏,一個三十多歲的燙著卷發的女人說。那裏抬進來的屍首有三十多人,水泥地上全是血,看著真嚇人。

昨晚我也在木樨地,一個像是大學老師的中年男人說。我不敢站前麵,就站在後麵路邊看熱鬧。聽見前麵槍聲響,我還問是不是橡皮子彈。前麵的人跟我急了,說,媽的,人都受傷流血了,怎麽還說是橡皮子彈?我說橡皮子彈也能打傷人,正說著,子彈就飛過來了,把我旁邊站著的兩個人給打到了,一個女的腸子被打了出來,真慘。

再慘也沒我見到的慘,一個小夥子說。我早上從六部口過,那裏五個學生被坦克撞倒碾死。靠,長安街這麽寬敞的大街,坦克不長眼睛,非他媽往學生堆裏撞。這幫丫的們不是殺人犯,丫的們是畜生。

怎麽也沒有軍隊倒戈,掉轉槍口?那個大學老師一樣的中年人問。

倒戈頂屁用,小夥子說。您沒看四麵全是各路大軍,互相監督包圍著,誰倒戈誰就會被殲滅。誰敢啊?

你少說點兒吧,卷發女人用手指戳了小夥子的肩膀一下說。別回頭要上飛機了,被抓起來,多冤啊。你看那邊的一隊人,人就什麽都不說。

 

小夥子和排隊的人的目光一起向著明宵和小魯的方向看來,好奇地看著這幾個沉默的人。明宵掃視了一眼四周,發現不僅小夥子這一隊人在看著他們,而且不遠處的一個櫃台旁邊,有兩個穿藍褲子的人手揣在兜裏,也在看著他們。明宵心裏一沉,他拉了一下小魯,悄悄說:

那邊有兩個人在盯著我們這邊看,沒準兒是便衣。我們這些人紮堆在一起太明顯了,身上也都沒有帶行李。

小魯順著明宵的目光看了一眼,看見那兩個人中的一個轉身向著門口走去了。

真有可能,小魯小聲說。我們怎麽辦?

離開這裏,明宵說。他們盯上這裏了,也可能不一定是盯著你,但是肯定是盯著這幾個人。現在隻有一個便衣在盯著,我們走,便衣無法分身,他隻能或者跟著我們走,或者繼續盯著這裏的幾個人。但願他不是專盯著你。我們先離開機場,再想別的辦法。

好,小魯說。

 

明宵和小魯離開櫃台,向著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明宵回頭看了一眼,看見藍褲子沒動地方,眼睛依然在看著櫃台前的幾個人,才鬆了口氣。明宵帶著小魯走出大門,來到自己的自行車前,剛打開鎖,就聽見一陣喧嘩。明宵回頭一看,十幾輛軍車沿著機場樓前的駛來,在機場門前停下,一群端著槍的士兵們紛紛跳下車。

咱們快走,明宵騎上車對小魯說。

小魯一躍,躥上了明宵車的後座。機場門口,一個便衣發現了他們,叫喊著,帶著幾個士兵向著他們的方向跑過來。士兵們一邊跑一邊喊著:

站住,不許動,再跑就開槍了。

明宵飛快地騎著車,帶著小魯沿著機場路向外騎去。風在耳邊呼嘯著掠過,他埋頭蹬著車,把車騎得飛快。士兵們的喊聲越來越遠了,像是被他遠遠地甩在了後麵。風發出了奇怪的呼嘯聲,他的耳邊掠過幾顆子彈。他低下頭,上身俯在車把上,繼續猛騎著。一顆子彈帶著尖銳的哨音打中了自行車軲轆。車把晃了一下,整個車身突然失去了控製,歪倒在了地上,把他和小魯都摔倒在地。車軲轆在半空旋轉著,明宵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發覺左胳膊火熱。他低頭看了一眼,發現襯衫的袖子上被打穿了一個洞,胳膊不知是被水泥地蹭破了還是被子彈擦過,滲出血來。

我站不起來了,小魯在傍邊說。跑不動了。

他扭過頭,看見小魯的腿中了一槍,血從小魯的腿上順著褲管流下來。小魯兩隻手捂著腿,坐在地上。明宵看了一眼越來越近的士兵們,知道他和小魯都跑不掉了。

我們跑不過他們,他對小魯說。

他蹲下身,把身上的襯衣脫了下來,用襯衣的袖子勒住小魯腿的傷口上方,給小魯止血。便衣帶著幾個士兵,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把他和小魯包圍了起來。一個士兵用槍托砸了明宵的肩膀一下,把他砸到在地。另一個士兵上來抬腿猛踢了他一腳。

跑,讓你們跑,再跑斃了你們,士兵用槍指著他的頭說。

 

 

這天晚上熄燈之後,她沉默地坐在誌宏的床邊,看著依舊昏睡的誌宏,耳朵聽著門外的聲音,心焦如焚,盼著能夠聽見明宵回來的腳步聲。她跟徐澤寧的臥室很大,床隻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間。屋子布置得簡潔而幹淨,床邊是兩個床頭櫃和一個放衣服的櫃櫥,對麵靠牆的地方擺著一張帶鏡子的梳妝台,梳妝台邊上是一個組合櫃,櫃子上放著一些書籍,磁帶和茶具。牆上掛著幾幅字畫。窗戶很大,外麵有一個寬敞的陽台,陽台上擺放著幾盆月季花。

除了電視新聞上的報道之外,她不知道這一天白天和晚上北京到底發生了什麽,一天她都沒有離開屋子,在家裏照顧著受了傷誌宏。自從早上騎車帶著小魯去了機場之後,明宵就再也沒有了音信。一開始她覺得明宵很快就會回來。她覺得明宵和小魯都很聰明,他們會躲過路上的危險,安全到達機場,在混亂中買上一張機票,小魯用明宵的護照登上飛機,明宵就會回來,下午就會重新出現在屋子裏。到了下午三四點的時候,明宵還沒有回來,她開始有些擔心,但是想也許明宵又去了別的什麽地方,晚飯的時候就會回來。到晚飯的時候還沒有見到明宵的身影,她有些慌了,開始胡思亂想,越想越害怕。隨著夜幕的降臨,明宵回來的希望隨著牆上的秒針一秒一秒地消失,她越來越變得惴惴不安和心驚膽戰,感覺危險在逐漸臨近。她不敢在客廳裏呆著,一晚上都在臥室裏,看著床上時睡時醒的誌宏。她按照護士的囑咐,給誌宏按時換了輸液袋,吃了止疼片。當她為了誌宏忙碌時,她暫時忘記了恐懼和心煩。她希望誌宏能夠很快康複,也不要留下什麽後遺症。她想明天白天要趕緊去醫院看看齊靜,如果可能的話,把齊靜和孩子接出醫院來,讓他們一家在一起。

像是上天在哀悼逝去的亡靈,天空一天都陰沉沉的,傍晚時下起了雨。雨有時大,有時小,有時像是瓢潑一樣。夜裏有幾次她被坦克和軍車駛過的響動驚動,站起來走到窗口,在黑夜裏凝視著街頭。不遠處的立交橋上,暗綠色的軍車和坦克一輛輛駛過,軍人頭上戴的鋼盔和手中端著的衝鋒槍在雨水中閃著寒光,坦克圓形蓋子上伸出的天線在夜風裏搖晃。這一天一夜發生的事情,讓她覺得整個世界都顛倒了。雖然昨天上午徐澤寧電話裏就告訴她軍隊會開槍,但是她一直沒有相信真的會發生這樣的事。在醫院門口,當她看見一個軍官把手槍對著誌宏的胸口,她以為軍官也隻是嚇唬一下誌宏,沒想到軍官會真的開槍。看著醫院裏推進來的一個個受了槍傷的人,和一具具已經冰涼了的屍體,她依然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站在床邊,在暗影裏凝視著看著黑黑的天空,希望這一切都隻是一場醒來就會消失的噩夢。但是她知道,這不是噩夢。

她想著這一天一夜所發生的事情,依然無法相信昨晚自己會冒著槍彈跑到天安門廣場,在那裏找到了明宵,跟明宵擁抱在坦克邊上。在這種生死的關頭,過去的一切顧慮都消失了,過去的一切理性約束都消失了,隻有壓抑在心底的感情擺脫了人為的桎楛,像是火山一樣噴發了出來。

 

當一切都寂靜下來,風搖動窗外的樹枝,發出窸窣的響聲。雨打在窗欞上,沿著玻璃悄無聲息地滑落。牆上時鍾的分針一分鍾一分鍾的滴答走過,每一分鍾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都顯得如此緩慢,如此折磨人。夜好像長得沒有頭,黎明見不到蹤影。等待是最難受和熬人的。無論多麽壞的結果,當一切揭示了的時候,即使再痛,傷口也會凝結。而等待,就像是無法愈合的傷口,不知道後麵會出現什麽。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說,明宵沒事兒的,明宵會回來的,明宵隻是去送小魯,如果出事兒,也是小魯會出事,跟明宵無關。但是她越是自己跟自己這樣說,越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聲音。

窗外偶爾傳來警車駛過的聲音,有時也會傳來坦克駛過樓外街道的隆隆聲。每當聽到警車聲和坦克行駛的聲音時,她都感到一種恐怖,身體顫栗起來。坦克車駛過的隆隆聲在樓與樓之間回蕩著,它的寬大的履帶碾碎了雨水帶來的平靜,它的前燈刺穿了籠罩著樹枝和房屋的黑夜,給窗玻璃鍍上了一層微弱的白光。坐在誌宏床邊的椅子上,看著窗戶上的白光,她的心在顫抖,就像是坦克碾過的街道上震動的石子。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從來沒有在半夜裏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過。天安門廣場的槍聲,街道上彌漫的黃綠色催淚瓦斯煙霧,醫院裏看見的一具具屍體,水泥地板上流著的一灘灘粘稠的血,這一切都讓她恐懼。當她在天安門廣場見到明宵時,她沒有覺得恐懼,因為那時有明宵和那些學生。當她從醫院沿著響著槍聲的街道跑向天安門廣場時,她也沒有恐懼,因為不斷能見到站在路邊的市民們,而且那時她隻有一個念頭,找到明宵。而現在,坐在黑夜裏聽著窗外坦克駛過的聲音,她嘴張著,渾身僵硬地顫抖著。她恐懼了,因為除了昏睡之中的誌宏,隻有她自己坐在黑暗裏。誌宏受了重傷整天昏睡不醒,明宵和小魯下落不明,她害怕。她害怕誌宏再也醒不過來,害怕明宵再也回不來,害怕警車會在樓門口停下,害怕樓道裏傳來士兵們的腳步聲,害怕誌宏被從床上抬走,害怕齊靜和孩子會再也見不到誌宏。

坦克駛過之後,窗戶上的白光消失了,黑夜像是雲一樣重新籠聚起來,壓迫下來,壓得她無法呼吸。午夜的鍾聲響過,終於一個聲音在黑暗裏對她說:明宵回不來了,明宵和小魯都被抓走了。一種從來沒有經曆過的絕望攫住了她的心。自從母親自殺之後,她就一直害怕最親近的人會突然離她而去。從那時她就知道,生命中最痛苦的,莫過於失去自己最愛的人。六年以前,她隻用了一個月就愛上明宵,但是之後卻花了整整三年才忘記明宵,那些痛苦直到如今依然無法忘懷。這次從淩晨四點在廣場上找到明宵,到明宵帶著小魯離開家,隻有短暫的六七個小時。生死之際的相逢,槍聲中的忘我的擁抱,讓她突然明白了,這個世界上她可以失去徐澤寧,而不能失去明宵。明宵從紐約冒著風險回來,把護照給了小魯,決心再也不離開她,也讓她明白了,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最愛她的人,那就是明宵。如果她必須得作出一個選擇的話,她願意選擇跟那個最愛她,她也最愛的人在一起。可是,難道命運注定他們相聚的時間隻能這麽短嗎?難道命中注定她會再一次失去他嗎?她楞楞地僵直著身子坐著,感覺胸口很悶,悶得透不過起來。絕望像是一條蛇,正在一口一口地把她的心給咬下來,撕碎。她知道明宵和小魯一定是出了事情,不會回來了。這樣的晚上,她不能離開家,因為誌宏需要照料。即使她能離開,她到哪裏去找明宵呢?遠處傳來幾聲悶響,不知是雷聲還是炮聲還是催淚彈的爆炸聲。她的身子抖動了一下,頭低下來,腰彎著,額頭觸碰到了床沿。她用手捂住嘴,嗚咽著,眼淚湧了 出來。

 

淩晨的時候,她被一陣像是錄音機裏傳出來的哀樂聲驚醒。她站起來,走到窗口,看見外麵的天依舊陰沉,小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她推開通向陽台的門,走到濕漉漉的陽台上,從陽台向下望去。她看見樓房對麵街道的兩棵樹之間掛起了一條巨大的白色橫幅,上麵用鬥大的黑字寫著:為無辜死難的人致哀。橫幅下放著一個雙卡錄音機,正在循環往複地放著嗚咽悲痛的哀樂。一個穿著黑色襯衫和黑褲子的大學生模樣的人,斜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書包,冒著蒙蒙的細雨,向著街上的騎自行車的人和步行人分發著白色的絹花。

雨水打濕了男生的衣服和頭發,男生從書包裏拿出一朵朵小花,在時而悲痛時而激昂的哀樂裏,麵色凝重地把小花分給一個個在他麵前停下的路人。她不知道這個男生是從哪裏弄到的這些絹花。也許是學校裏女生們連夜趕出來的,也許是從商店裏買到的。路人紛紛停下自行車來,從男生手裏接過絹花,把花別在胸前的襯衫上或者裙子上,繼續上路。一朵朵白色的絹花被雨水打濕,像是雪一樣潔白,像是鬆枝一樣肅穆,戴在騎車人的胸上。

她站在陽台上,讓雨水淋在身上,感覺空氣濕得可以一把就擰出眼淚來。在模糊的雙眼裏,她看見白色的絹花在路上穿成一串,像是一條連綿不絕的白色的紙帶,在陰沉沉的天空和細雨裏,在循環往複的淒楚悲痛的哀樂裏,流動著,跳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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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獨子' 的評論 :
謝謝小獨子,我現在已經從前一段的心情走出來了,可以開始繼續寫了。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yprus123' 的評論 :
謝謝Cyprus123。能有這樣的讀的人,我覺得特別幸運和難得。謝謝你。
我前一段忙和心情不好,沒能繼續寫。去年寫了《雲淡風輕》之後,一直對那個結局覺得不太好,太悲了。過節這幾天,就先把《雲淡風輕》寫了一個番外,下麵開始再繼續寫《紅裙》。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一劍飄塵' 的評論 :
謝謝一劍飄塵。前一段是忙,也沒心情。過節這兩天又懶,不想動筆。花了點兒時間把以前的一篇《雲淡風輕》給寫了一個番外,過去的結局太悲了,我找補一下。
小獨子 回複 悄悄話 希望你的心情好些了,聖誕節快樂!
小獨子 回複 悄悄話 希望你的心情好些了,聖誕節快樂!
Cyprus123 回複 悄悄話 我是從貓那篇開始追的。自此每一篇文字意境都特別美,每次看到有更新,都會盡量找個最舒服沒人打擾的地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品,因為真的是很美,也很有畫麵感。我會想象自己喜歡的場景人物配上。擁抱哥的插圖也美,我也喜歡仔細看細節。畫中人比較動漫,不是我最愛,最喜歡有幾幅芭蕾的畫。
聖誕快樂!謝謝你一直帶給我這麽美好的享受!
一劍飄塵 回複 悄悄話 又好久沒有更新了。。。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itypeasant' 的評論 :
貓其實是很膽小的動物,在家裏還好一些,在外麵總是小心翼翼,不讓生人碰到。不過我也被貓抓撓過很多次,胳膊上還留下很長的一道傷疤。
citypeasant 回複 悄悄話 小時被貓抓過,所以一直不喜歡貓。後來懂了貓的特立獨行,貓的頑強生存,開始欣賞起它們來了。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夏天的夏' 的評論 :
謝謝夏。我有一隻貓,它給我帶來很多快樂。冬天冷了,它晚上趴在床邊的地毯上呼嚕呼嚕的睡覺,隻要我一有什麽動靜它就睜開眼睛看看。早上在我前麵走,到貓食盆前蹲下等我喂它。
夏天的夏 回複 悄悄話 還以為哥出去度假去了呢。原來是心情不好。我理解,不過咱試著找點兒樂子吧,咱得對自己負責不是?來看我的雞吧,他們給了我很多快樂,希望也能給你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itypeasant' 的評論 :
謝謝citypeasant。我不會半途而廢的,多長的小說我也會寫完。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運動之後感覺是挺好的,我也喜歡跑步和遊泳,運動完很舒服
citypeasant 回複 悄悄話 哈哈,正好。我們就有好書看了
HP67 回複 悄悄話 唉,八九六四是中華之殤!多少青年才俊犧牲,多少學子傷心而去!

感情太過細膩真摯會比較辛苦。 我以前也經常情緒波動,現在好多了。情緒低沉時避免沉浸其中,找些適合自己的運動會大有幫助。長跑,遊泳,hiking, 都不錯。zumba韻律舞動之美, marathon training runner's high, 讓人樂在其中,欲罷不能。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都這麽能理解,讓我特別感動。
HP67 回複 悄悄話 真的是有點擔心了。現在放心了!感謝擁抱哥堅持寫作。按照自己的思路和時間,我們都理解!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itypeasant' 的評論 :
謝謝citypeasant,我知道。所以有時拖得太長,自己也有一種很歉疚的心情
citypeasant 回複 悄悄話 沒有細膩的情感寫不出你的文字. 你還有粉絲支持呢。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樹蔭滿地' 的評論 :
謝謝樹蔭。人總是會有情緒低沉的時候,我有時也是這樣,但是過一段就會自己走出來。
樹蔭滿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擁抱哥' 的評論 : 你不要這麽說了。我們免費看小說,哪有你對不起我們的道理啊?不過這幾天你沒有更新,我都開始擔心你的人身安全了。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樹蔭滿地' 的評論 :
謝謝,很對不起。
樹蔭滿地 回複 悄悄話 矮馬,等得好心焦,總算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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