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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七十六)

(2015-11-10 22:22:16) 下一個

七十六

 

出租車在繁華的道路上駛過,她側頭看著閃爍著五顏六色霓虹燈的街頭,看著夜色下一間間燈光明亮的櫥窗。出租車內光線陰暗,路燈和街燈的光一條條在車窗上閃過,光線掃到她的身上時,她能從車窗玻璃上看見自己臉部半透明的輪廓。車內漂浮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像是前一個乘客是個噴了過多香水的女人。司機沉默而專注地開著車,車內的收音機裏播放著紐約的天氣預報和新聞。廣播中冒出“中央公園”,“遊行”,“天安門”幾個熟悉的的字,她聽不懂裏麵說得是什麽,隻能猜測是在報道今晚的紐約華人大遊行。

車很快就開到了林肯中心。她用結結巴巴的英語給司機指著路,來到了公寓樓前。司機把車靠邊停下,她從手包裏掏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遞給司機。司機熟練地給她找著零錢。她接過司機找給她的零錢,小心翼翼地數了一下,留給了司機一塊錢做小費,把剩下的錢塞進手包裏。她推開車門走下車來,跟司機說拜拜,隨手把車門關好。五月的夜風吹來,帶著一種透心的涼爽。公寓樓的前廳燈火通明,從落地窗可以看見裏麵的保安和看門人在聊天,靠近窗口的長沙發上坐著幾個人,看著窗外。她穿過前廳走進電梯的時候,覺得心情已經平靜多了。

 

我想回去了,她在電話裏對徐澤寧說。

再過一個多月排練結束,你就能回來了,徐澤寧說。《卡門》排練是六月底結束吧?

我現在就想回去,她說。

怎麽了?不是在紐約挺開心的嗎?徐澤寧有些詫異地問她說。再說,排練還沒結束,你就溜了,不好吧?

我想回去,她說。我能不能回去啊?

也好,最近你們那裏不斷有遊行什麽的,我還真擔心你出什麽事兒,徐澤寧想了一下說。那我跟靳凡講一下,反正你也演完了《睡美人》,《卡門》排練的也差不多了。我再給使館打個電話,讓他們給你訂機票。你想訂那一天的機票回來?

越快越好,她說。

好的,我跟他們講,徐澤寧說。

澤寧,你對我真好,她說。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麽好過。

你是我老婆啊,徐澤寧說。別人也不能對你這麽好,誰對你這麽好,我也不答應。

 

離開紐約之前的晚上,她和明宵來到了紐約三十八街上的一家泰國餐館。他們麵對麵坐在靠窗的一個小桌邊。隔著濃密樹蔭遮擋的臨街玻璃窗,她看見街頭青白色的路燈一盞一盞開始點亮,馬路兩邊是鱗次櫛比的建築物和商店,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川流不息的車輛。灰黑色的雲層揉入了傍晚的青光,占據了主要的天空,一直彌漫到天際,像是凝固了的波浪。雲層底部是一長條一尺多寬的橙色的光,在灰黑的雲層襯托下,桔黃色的光條顯得絢麗異常。本來已經不知去向的夕陽突然出現在雲層底部的橙色光條之中,瞬間帶來刺眼的光芒,把對麵一幢老樓上開始剝落的藍色油漆大字照得金黃。

混著陌生音樂的柔和的光線在彌漫著香辣味兒的屋子裏徜徉。夜幕悄悄降臨,玻璃窗變成了一麵鏡子,明宵拿著刀叉的半透明的影子在鏡子上時隱時現。她學著明宵的樣子,用刀子把麵前盤子裏的辣魚切開,用叉子紮了一塊送入口中。味道兒很好,但是比她想象的還要辣一些。

那天你怎麽從我宿舍裏跑了,煮好的雞蛋西紅柿麵也沒吃?明宵問她說。

不想告訴你,她端起左手邊的冰水杯,喝了一大口說。

你不告訴我,我也明白,明宵笑笑說。

明白什麽?

我也不想告訴你。

那就別說了。

其實我們做不成朋友,明宵用叉子扒拉著魚說。因為我愛你,你也愛我,即使你不承認,我也知道。我覺得吧,我們隻能或者相濡以沫,或者相忘於江湖,沒有別的選擇。因為任何一種別的選擇,最終都隻能是一個得不到卻想要的痛苦的結局。我們隻有一種幸福,就是你我在一起的幸福。我們也有一種痛苦,就是在一起卻又不能在一起的痛苦---

我不想聽,她打斷明宵的話說。

 

你好好問問你自己,是真的愛徐澤寧嗎?明宵放下叉子看著她說。如果你是真的愛他,那我情願從你的世界裏消失,再也不來打攪你的安寧。但是我不能想象你會真的愛他。他比你大那麽多,又熱衷於政治,思想和愛好跟你完全不同,跟你完全是兩類人兩代人,你怎麽可能會真正愛上他。如果你不愛他,那為什麽我們不能在一起呢?

我們不說這些了好嗎?她低頭看著盤子裏的魚說。

你留下來,在紐約跳芭蕾吧,明宵說。這裏有這麽好的劇團,這麽好的劇場,在這個世界級的大舞台上,你可以盡情發揮你的才智,表現你芭蕾的天賦,不比中央芭蕾舞團強很多嗎?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忘掉你,但是一直忘不掉,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真正相愛的人,是一件非常難的事兒。離開了你之後,我再也沒有能夠找到一個自己能真正愛上的人。我隻愛過一個人,就是你。小曦,留在紐約,跟我在一起好嗎?我做導演,你跳舞,我們在國外相親相愛,也會有錢,會過得很幸福的,你不覺得嗎?

我們不能聊點兒別的嗎?聊聊你的電影什麽的吧。

我以後不想回國了,想就在這裏拍電影,明宵說。像我這樣的回去可能什麽都幹不了,他們不會讓我拍自己喜歡的電影的,我也受不了像我爸那樣對電影沒有什麽趣味的人來審查我拍的電影。

 

天空黑了下來,早先那道絢麗的橙色的雲層已經完全失去了蹤影。行人在街上匆匆地走著,腳步聲消失在驟然而起的風裏。有人舉起了雨傘遮在頭頂上。一道道雨絲從雲層上落下來,在路燈下閃著一段段銀色的光。明宵興高采烈地談著電影,談著他畢業後的打算。每當他談起電影來總是滔滔不絕。她麵帶微笑地聽著,把自己盤子裏吃不了的魚切了一塊放進他的盤子裏,手臂不小心碰翻了麵前的水杯。混合著冰塊的水傾倒在白色的桌布上。明宵手疾眼快地隔著桌子伸過手來,把杯子扶起來,用自己的餐巾布擦著桌子上的水跡。一個皮膚黢黑個子很矮的泰國女招待走過來,幫著把桌麵上的冰水清理幹淨。

下雨了,明宵終於停下來看著斜打在窗戶上的雨滴說。前邊有一家意大利咖啡店,裏麵的咖啡非常非常好喝。你一定要去嚐嚐,那裏的焦糖布丁比這裏的甜點好吃多了,在北京你哪裏都吃不到口感這麽好的布丁。吃完飯我帶你過去,不遠就幾趟街,正好還可以在雨中散散步。

好啊,她說。在雨中散步很浪漫,我喜歡。

你今晚好像有些焦慮和心不在焉,明宵仔細地觀察著她的麵孔說。有什麽事情讓你焦心嗎?

沒有,她用雪白的餐巾布擦了一下嘴角掩飾說。沒有。

她不想讓他知道。徐澤寧已經通過使館給她訂好了回京的機票,明天就上飛機。使館也把機票送到了她手裏。她本來應該此刻在公寓裏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的旅行。她不打算告訴他。她不想讓他知道她明天回北京。她會自己坐出租車去機場,悄然離開紐約,悄然離開他。

明宵又繼續談起了電影。她看著他的充滿激情的眼睛,知道有一天,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導演,一個出色的導演,一個能拍出讓人震驚的片子的導演。有一天。但是她不會跟他在一起。因為她要回北京了,而他最好的土壤是在這裏。在紐約。在好萊塢。在美國。

 

吃完晚飯後,他們冒著細雨沿著霓虹燈閃爍的街道散步,在帶著紫丁香和新鮮雨水味道的風裏走過一條條街道。他們錯過了那家意大利咖啡店,卻拐進了一家帶著懷舊色彩的藍調爵士酒吧。他們坐在吧台邊的高腳登上,要了啤酒和雞尾酒。樂池裏鋼琴手在低頭撫弄著黑白鍵盤,一個古巴女歌手站在麥克風前,唱著一首憂鬱纏綿的老歌。麥克風的橫杆在燈光下散發著銀色的光,吧台的一盞向上打的彩燈把酒吧的屋頂不斷變換成綠色,紫色和桔黃色,四周牆壁帶著彩繪的玻璃上晃動著走動的人影。

他們坐得很近,幾乎膝蓋可以抵住膝蓋。對麵的樂池後麵掛著一幅畫,上麵畫著一個妖豔的女人,穿著一件銀灰色的短大衣,裏麵是一條紅色的襯衣配著火紅的裙子,黑色的絲襪和紫色的長靴。這樣的顏色搭配讓她覺得有些別扭,雖然她也說不出別扭在哪裏。調酒師扔過來一盒木質火柴。明宵伸手接過火柴盒,熟練地擦亮一隻火柴。一股鮮豔的藍紅色火苗嚓地一聲騰起。在紅色的火焰閃爍下,明宵俯身點上一支煙,扭頭看著她,英俊而成熟的臉上,依舊帶著一股孩子一樣純真的微笑。

在忽明忽暗的燈光和藍色的煙霧下,她盯著明宵的臉龐。這麽多年,他的臉龐依然帥氣和剛毅,一如當初,笑容依然帶著大孩子的天真和陽光一樣的明媚。她回想起了十六歲那年跟明宵在前門逛街,逛累了坐在街頭喝大碗茶的情景。許多年過去了,那些情景依然栩栩如生,逼真如昨。

 

第二天中午,在乘坐出租車去機場前,她讓出租車司機繞道帶她去了一趟哥倫比亞大學,在明宵經常看書的一座咖啡館前駛過。咖啡館就坐落在哥大附近一幢濃蔭遮蓋爬滿青藤的幽靜的老樓邊。她坐在出租車裏透過車窗瞪大眼睛看著,遠遠的就已經看見了坐在咖啡館外麵座位上的明宵。他坐在石砌台階旁的一張黑色小咖啡圓桌邊,麵前攤開著兩本不斷被風掀動的書,手裏握著一杯咖啡,正懶散地跟旁邊的兩個同學聊天。五月的陽光流瀉過他的全身,他帶著開心的微笑,絲毫沒有發覺一輛黃色出租車從麵前緩緩駛過,裏麵有一個人隔著褐色的窗玻璃在看著他。

她坐在車後座的暗影裏,讓出租車慢慢地走,好讓她有時間最後仔細地看他一眼。雖然他頭上戴的一頂藍色壘球帽遮住了大部分頭發,但是她依然可以從前額,耳邊和脖頸上看見那一頭濃黑的略微有些卷的頭發。他的頭發看上去很光滑,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是早上剛剛洗過的樣子。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帶著豎條的襯衫,襯衫上係著一條藍白道的領帶,袖口上有一粒銀色的扣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的長腿上是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褲腿在腳麵上卷起一截,襪子是深灰色和白色的混合體,顯得很厚。他的腳上是一雙深棕色的船型鞋,鞋底是白色的,鞋麵上也匝著一圈白色的邊。

出租車緩緩地從咖啡館前開過,駛過黑色的鐵柵欄和濃密的綠樹,駛過哥大校園的正門的兩尊希臘式雕像,向著機場的方向駛去。她扭身回頭從後車窗裏看著遠去的哥大校園的鐵柵欄門,看著逐漸模糊的咖啡館和明宵的身影,心裏湧起一陣憂傷。

她必須得提前離開紐約。五年以前,她愛過明宵,愛得痛心徹骨。明宵跟她分手之後,她花了三年時間才從對明宵的感情之中走出來。紐約的這次相逢,重新喚起了她內心裏對明宵的感情。但是她不再是那個為了愛情可以什麽都不管不顧的女孩了。她不能讓自己再一次愛上明宵。墜入感情的深淵。她已經結婚了,她不能違背自己的婚約去跟別人好。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紐約,不讓自己再陷入對明宵的感情之中。

此去一別,她不想再見到明宵了。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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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慕容筱小' 的評論 :
謝謝慕容。友誼可以長久,愛情基本就是得不到就會失去。
慕容筱小 回複 悄悄話 物是人非呀,as time goes by.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
HP67 回複 悄悄話 為小曦點個讚! 舍得,舍得, 能舍方能得!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arch2007' 的評論 :
謝謝三月。這一節故事進展得太快了一些,應該分成兩節來寫。
march2007 回複 悄悄話 紅裙寫的漸入佳境。好好寫。再加點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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