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越野吉普車在蜿蜒起伏的公路上飛快地行駛,車後卷起一陣陣的黃沙。繁華的大城市的建築,人群,車輛在後視鏡裏逐漸遠去,貧瘠的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原逐漸呈現在眼前。她坐在吉普車上,眼睛看著窗外的蒼涼的田野和高低起伏的山丘,身子隨著車輪的滾動顛簸著,心裏帶著一種淡淡的憂傷。
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有一種憂傷的感覺,千裏迢迢的來看徐澤寧,她本應該高興才是。難道一個未婚妻來看望自己的未婚夫,不應該高興嗎?她扭頭看了一眼徐澤寧,看見他的頭靠在後座背上,臉色有些蒼白,厚厚的嘴唇閉著,顯然手術後的傷口在顛簸之下有些疼。他對她微笑了一下,伸手抓過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大腿上。吉普車在路上劇烈地顛簸了一下,她看見他皺了一下眉,咬了一下嘴唇。
傷口疼嗎?她看著他問。是不是讓司機開慢點兒?
沒事兒,徐澤寧攥緊她的手說。這邊都是這樣的路,不過有你在我身邊,我覺得好多了。
她把頭靠在徐澤寧的肩上。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有一副既寬闊又堅強的肩膀,她喜歡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帶來的那種安全感。雖然他追了她幾年,但是除了他的家世和他的工作以外,她對他還不太了解。他從來沒有跟她聊起過他的生活。每次打電話來,他談起自己來都是工作裏的一些事兒,剩下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問她過得怎麽樣,演出怎麽樣,心情好不好。她很少問過他什麽問題,從不知道生活裏的他是個什麽樣子。她覺得自己到西安來看徐澤寧的決定是很對的,她不僅是在盡一個未婚妻的職責,更是要增加對徐澤寧了解,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一路上徐澤寧給她介紹著途徑的城鎮和景點,聊著陝北的民風習俗和曆史。她點頭聽著,窗外的一切對她都是新鮮而陌生的,黃土高原在她的眼裏就像是撒哈拉大沙漠,而她就像是三毛,走進了荒寂而又神秘的黃色的王國。有一刻她覺得自己像是舞劇裏的睡美人,被一個沙漠王子吻了一下醒來,跟王子一起騎在駱駝背上,走進了天邊赤紅的落日。
延川,清澗 ,綏德 ,米脂,一個個陌生的地名和路標在吉普車外出現又消失。吉普車在狹窄的山路上按著喇叭,不斷超過裝滿貨物的綠色的解放牌大卡車,載滿了人的灰色的長途客車,帶著挎鬥的手扶拖拉機車和慢騰騰走路的馬車。趕車人揮著鞭子催促著馬快走,一隻老牛從路邊的茅屋裏露出兩隻睜得滾圓的眼睛來,空氣中帶著牛糞和馬糞的味道,貧瘠的山野上覆蓋著薄薄的雪。遠處出現了一座廖無人煙的荒城,殘缺的城牆聳立在雜草橫生的沙土地上,高大的夯土台基看著很悲壯。
這是匈奴留下來的城堡,徐澤寧對她介紹說。有一千六百年的曆史了,據說當初修建城堡時,牆縫之間灌得是米汁,非常堅固。匈奴監工驗工的時候,會把刀片往牆縫裏插,要是能插進去,就會把幹活的人殺掉。
天上飄來了一陣烏雲,烏雲攜帶著狂風,狂風卷起了路上的沙子,豆大的雨點突然毫無預兆地從天而降,劈劈啪啪地打在吉普車的窗玻璃上。對麵疾馳而過的一輛大卡車碾過一處水窪,把帶著泥沙的汙水濺起在吉普車的前車玻璃上,一刹那吉普車的前車窗被籠罩在泥漿中,幾乎什麽也看不清了。雨刷咯吱咯吱地響著,把泥漿推到窗戶的兩邊。司機無可奈何地咒罵了一聲,繼續在雨中飛快地開著車。她有些擔心吉普車翻了,心裏害怕,身子靠得徐澤寧緊了些,手緊張地抓著徐澤寧的手。
這邊都是這樣開車,很野,徐澤寧笑笑說。我一開始看見這樣也是心驚膽戰的,不過後來就慢慢習慣了。記得插隊時有一次坐著手扶拖拉機在山路上開,被對麵來的一輛大卡車一擠,翻到了公路下麵的溝裏麵,腰部和背部受了傷。幸虧下麵的溝不深,不然可能就把命搭在裏麵了。我當時特別害怕,因為老四跟我一起坐在手扶拖拉機上。老四的父母在文革時都跟錢鍾書夫妻一樣上吊自殺了,我把老四帶到陝北來,就是要照看著老四,不讓老四出什麽意外。我從地上爬起來,大聲喊著老四。老四從翻倒的拖拉機挎鬥裏鑽出來,跑到我身邊,身上居然一點都沒受傷。這小子命大,一車的人都受了傷,隻有他毫發無損。
你以後別坐吉普車了,要坐就坐大卡車吧,她有些心疼地說。卡車好歹還安全一些,你每次去西安都是坐吉普車從這條路上走啊?看著真讓人害怕和擔心。
風塵仆仆七個小時之後,吉普車駛進了榆林城,開進了地委大院。地委大院門口是一個大鐵門,門前有兩個士兵站崗。看見徐澤寧的吉普車過來,兩個士兵趕緊把大門推開,然後站得筆直,向著吉普車敬了一個禮。徐澤寧向站崗士兵擺擺手,吉普車從士兵身邊穿過,駛向了最後麵的一座灰色的長方形桶子樓房。
司機把吉普車在樓房門口停下。徐澤寧打開車門,有些吃力地扶著門邊的把手把腿邁了下來。她從吉普車另一側跳了下來,繞過吉普車來到徐澤寧身邊,伸手攙住徐澤寧的胳膊。徐澤寧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樓房前麵有幾個人走過來,跟徐澤寧熱情地打招呼說:
徐書記回來啦?聽說您去西安做手術去了,手術做得怎麽樣?
很好,徐澤寧麵露笑容說。非常成功。醫生說可以出院了,我就回來了。
把您的未婚妻帶回來了?其中一個人打量著她說。哎呦,這姑娘張得可真俊啊,嘖嘖,你看這皮膚,水靈靈的,大城市裏的姑娘才會保養得這麽好。聽說還是芭蕾舞大明星呐,徐書記,您真有福氣。
她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站在徐澤寧身邊,紅著臉不知道說什麽好。
司機把她和徐澤寧的行李從車上提了下來,幾個人跟徐澤寧說笑著,一起幫著把行李提上了樓。徐澤寧的住處在三樓靠最西端的房間。一走上三樓的樓道,幾個房間的門都打開了,不斷有人走出來跟徐澤寧打招呼和好奇地看著她。司機和幾個人幫著把行李提進了徐澤寧的房間,站在門口跟徐澤寧說話。
她好奇地看著徐澤寧的房間,看見門口有兩個衣裳架,裏麵有兩個帶門的獨立房間,一個客廳,一個洗手間,還有一個小廚房。客廳很大,分成兩個區域,一個區域擺放著一對簡樸的灰色沙發,一個大玻璃茶幾,幾排書架,一台電視,幾個文件櫃一樣的櫃子。另一個區域擺放著一個長方形的木頭餐桌,四周放著幾個木椅子。四周的牆上掛著幾軸字畫,一幅世界地圖和一幅中國地圖,一個掛曆和一個大鍾。客廳裏有兩部電話機,一部放在茶幾上,一部放在牆角的一個立式小圓架子上。客廳的窗戶很大,上麵的素色窗簾卷起,露出外麵的一個陽台。客廳的地麵是水泥地,抹得很平,擦得很幹淨,亮得像是個鏡子。
門口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徐澤寧站在門口不斷地跟人寒暄著。她不認識那些人,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站在徐澤寧身邊,扶著徐澤寧的胳膊,聽著他們說話。站了有半個小時之後,她拽了一下徐澤寧的袖子,跟徐澤寧說:
到沙發上坐一會兒吧,你手術剛完,身體不好,又在車上顛了這麽長時間,別累著。
門口的人看了她一眼,趕緊說:
徐書記,不打攪你們了,趕緊好好休息吧,明天辦公室我們再談。
門口的人都走了。她把門關了,扶著徐澤寧坐到沙發上,從旁邊的桌子上拿過暖水瓶來,給徐澤寧倒了一杯水,從行李箱裏翻出醫院給的藥來,讓徐澤寧吃了藥。
怎麽這麽多人來看你啊,走了一撥又來一撥的?她問徐澤寧說。
他們哪裏是來看我,都是來看你,徐澤寧笑著說。經常有人想給我介紹個當地的女朋友,我老跟他們說,我訂婚了,未婚妻在北京,既漂亮,人又好。他們是好奇,來看看你這個大芭蕾舞明星是個什麽樣子。
我也沒有打扮,一路上風塵仆仆的,肯定讓他們失望了,她臉紅著說。人家一定會覺得你在吹牛。
你就這樣的樸素的樣子最好,徐澤寧說。這地方民風淳樸,你要是打扮了,他們倒會覺得不好看了。
她跟徐澤寧剛在沙發上坐了沒幾分鍾,就聽見又有人在敲門。
看,又來人看你了,我幹打賭,現在全大院的人都知道你來了,徐澤寧說著要站起身去開門。
你坐著別動,我去開門,她按住徐澤寧的胳膊說。醫生說了讓你到家好好休息。
她走到門口,打開門,看見齊靜和誌宏站在門外,誌宏手裏端著一個蓋著蓋子的熱氣騰騰的鋁鍋。
齊靜!誌宏!她驚喜地叫道。是你們啊,真高興看見你們,快請進。
好妹妹,我們就住在樓下,剛聽說你跟著澤寧回來了,齊靜走進屋門來興奮地抱了她一下說。你來了真好,這些日子沒見,想死你了。我想你們一路上肯定沒來得及吃飯,趕緊煮了一鍋餃子,叫著誌宏送上來。趕緊趁熱吃吧。
還是你們想得周到,徐澤寧站起來說。中午在半路上隨便吃了一口飯,肚子還真餓了。
誌宏把鋁鍋放在長方形的餐桌上,齊靜走到廚房裏拿來幾個碗和一瓶醋,倒了兩個醋碗,把筷子擺放在醋碗上。
我下午剛包的,自己擀的皮,豬肉大蔥白菜餡兒,齊靜說。我們都吃過了,你們趕緊嚐嚐吧,比食堂的機器餃子好吃。
徐澤寧一邊吃餃子一邊跟誌宏聊起了工作。齊靜激動地跟她聊著天兒,好像好久都沒見了一樣。她見了齊靜覺得特別高興,跟見了自己的親人一樣。她忘了齊靜請了假來榆林看誌宏,本來以為自己到了榆林人生地不熟,除了徐澤寧誰也不認識。現在有了齊靜和誌宏,她感覺好多了。
老四去西安看了我,徐澤寧跟誌宏說。老四聯係好了一家美國的農場,過一段時間我們組團去美國,看看美國的農場是怎麽經營的。我跟老四說好了,由他們公司拿出一部分錢來,在榆林開辦成衣加工廠和玩具工廠,把產品銷到國外去。
老四願意嗎?誌宏問徐澤寧說。
老四沒問題,但是他們公司的一些董事有些不願意,徐澤寧說。老四說了,我在哪裏,老四就把錢投到哪裏。他們這幾年利用國家的雙軌製,賺了不少錢,吐出一部分來幫助陝北這樣的落後地區,也是應該。我看鄧老爺子的這條摸著石頭過河,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路線,最終會造成兩極分化,貧富差距懸殊,看看老四他們輕輕鬆鬆地賺了多少錢就知道了。他們賺錢可以,但是也要拿出一部分錢來回饋社會,幫助窮人。
有錢的人都摳門兒,這是資本的本性,誌宏說,就怕他們賺了錢,就不想吐出來了。
不吐也得吐,不管他們是內資還是外資,不管他們是包玉剛還是李嘉誠,隻要是在中國賺到錢,就得拿出一部分來,不然以後別想在中國做買賣,徐澤寧說。我們還是要搞社會主義,不能把中國搞成資本主義,不能讓富人們為所欲為,更不能讓錢來指揮政府。
你不是想搞均貧富吧,誌宏說,那樣的路行不通。
不是均貧富,是讓資本家賺他們應得的利潤,而不是暴利,徐澤寧說。任何他們賺的超出他們應得的利潤,都應該還給社會,還給老百姓。
好,我讚同,誌宏說。一個過於貧富不均,兩級分化,貪汙腐敗的社會,都會造成社會的不穩定,顛覆社會主義體製。一個理想的社會,應該是一個共同富裕,貧富差距不要太大,為政清廉的社會。曆史給了中國一個崛起的機會,也給了我們這樣的經曆過文革,上過山下過鄉,知道老百姓疾苦的人一個重任,建設一個強大的,公平的,合理的,共同富裕的社會----
誌宏,以後你跟澤寧再高談闊論好不好?齊靜用胳膊肘杵了一下誌宏的胳膊說。今天小曦剛來,你別在這裏得得個沒完,你的那些烏托邦的理想社會以後跟澤寧單獨說去,現在先讓人家好好休息一下。
對不起,誌宏對她抱歉地笑了一下說。小曦,我們就住在樓下205房間,今天晚了,你好好休息,明天讓齊靜帶你去轉轉榆林城,嚐嚐榆林的好吃的。
見到你們特別高興,她興奮地說。沒想到在這裏還能跟你們做鄰居。
齊靜和誌宏走了之後,徐澤寧說還有些緊急事情需要處理一下,讓她自己先洗洗,休息一下。徐澤寧去了書房之後,她從自己的旅行箱裏翻出了毛巾,牙刷牙膏,一卷衛生巾和衛生紙,放在一個朔料袋子裏,提著去了洗手間。徐澤寧的洗手間很簡陋,隻有一個馬桶,一個帶鏡子的洗手池,一個掛著幾條毛巾的架子,一個貼在牆上的壁櫥和一個垃圾桶。她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對著鏡子刷了牙,洗了把臉,用自己的毛巾把臉擦幹淨,隨手把毛巾放在架子上,跟徐澤寧的毛巾放在一起。她坐到白色的馬桶上,看見粘在褪下來的內褲中央的衛生巾上有些斑斑的幹枯的血跡,就伸手把衛生巾從內褲上撕下來,卷了一下,丟到馬桶旁邊的深色的垃圾桶裏。衛生巾有些殘餘的膠依然粘在粉色的內褲上。她打開朔料袋,從裏麵的拿出一張厚厚的衛生巾,小心翼翼地撕去朔料薄膜,把衛生巾按在內褲中間的窄條上。她從朔料袋裏拿出自己帶來的一卷鬆軟的衛生紙,用左手按住紙卷,右手繞了幾圈,稍微用力一撕,把紙撕下來。她把紙對折了一下,再對折,讓紙變成鬆軟厚厚的一層。她用右手的四個指頭按住紙的背麵,拇指按著紙的上麵,欠起身,腿成六十度弓著,翹起臀部,把右手從兩腿之間伸過去,用手裏的紙擦著有點兒濕的地方。紙發出輕微的悉悉索索的聲音,感覺既柔和又軟。她把紙扔進馬桶裏,上身向右扭了九十度,用右手按下了馬桶邊的白色的按鈕。她聽見水從馬桶邊緣注入馬桶,在馬桶底部形成一個旋轉的水渦。水渦帶著嘩嘩的聲音由小變大,旋轉的速度不斷加快。她低頭看了一下,看見帶著一點血跡的手紙在漩渦裏旋轉著,水渦卷著漂浮在水麵的紙開始向著馬桶底部衝去,不久白色的手紙和漩渦一起都消失在馬桶底部的管道裏。她重新折了一張鬆軟的手紙夾在兩腿之間,隨後提上垂在膝蓋的內褲。她用手摸了摸兩腿之間的地方,讓紙巾鬆軟地鋪墊在私部和衛生巾之間。
頭一次跟一個男人住在一間屋子裏,晚上可能還要睡在一張床上,她心裏覺得有些忐忑不安和害怕。她有一種迷亂的心情,不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麽。她一直覺得愛是崇高的精神的,做愛是肉體的恥辱的,所以即使跟明宵在一起,她也不願意在結婚之前放棄自己的最後防線。好在這幾天來了老朋友,可以光明正大的拒絕徐澤寧對她的欲望,她想。
她走出洗手間,來到徐澤寧的書房,看見他坐在一張辦公桌前,正低頭用一杆筆在一卷公文上批著什麽。她沒有打攪他,而是走到牆邊的書架邊,想看看徐澤寧平時看什麽書。她看見書架上擺著一排灰皮書和藍皮書,就好奇地拿下一本來翻看。
那是內部書店買的書,徐澤寧抬頭對她說。都是外麵買不到的,隻有省軍級的高幹才能去的書店,是用我爸的圖書證買的。
她看著手裏的書,封麵上寫著《在路上》,署名是傑克·凱魯亞克。她翻開一頁,看見上麵寫著:
“我多年來從沒有這麽疲倦過。我去紐約還有三百六十五英裏的路需要沿途搭車,口袋裏隻有一枚一毛硬幣。我步行了五英裏才走出匹茲堡,搭了兩次車,一次是裝蘋果的卡車,另一次是鉸接式卡車,在十月小陽春的雨夜到了哈裏斯堡。我不作停留,繼續往前。我要回家。。。我們在漆黑的夜裏穿過了新墨西哥州;灰蒙蒙的黎明中到了得克薩斯州的達爾哈特;陰冷的星期日下午,我們經過一個又一個的俄克拉何馬平原小鎮;晚上到了堪薩斯。公共汽車隆隆地行駛。我十月份回家。人人都在十月份回家。”
我們中午到達聖路易斯。我在密西西比河畔散步,看北麵蒙大拿的原木順著河水漂流下來——我們美洲夢裏的奧德賽大原木。陷在淤泥裏的、耗子出沒的舊輪船久經風吹雨打,船上的渦卷裝飾已經破敗不堪。下午的密雲籠罩著密西西比河穀。那晚,公共汽車隆隆駛過印第安納的玉米地;月光下堆在一起的玉米苞葉顯得形狀怪異;幾乎有萬聖節的意思。
。。。
我醒來時太陽發紅;那是我一生中難得有的最奇特的時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我遠離家鄉,旅途勞頓,疲憊不堪,機身在一個從未見過的旅館房間,聽到外麵蒸汽的嘶嘶聲,旅館就木器的噶之聲,樓上的腳步聲以及各種各樣淒涼的聲音,看到的是開裂的天花板,在最初奇特的十五秒鍾裏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己是誰。我並不驚恐;隻覺得自己自己仿佛是另一個人,一個陌生的人,我一生困頓,過著幽靈般的生活。我正處於橫穿美國的中間地點,在我青年時期的東部和我未來時期的西部的分界線,也許就是那個奇特的火紅下午為什麽發生的原因。”
這不是小說嗎?她好奇地舉著手裏的書問徐澤寧說。這種書怎麽會隻能在內部書店賣?
這是文革時出版的一本書,徐澤寧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說。寫得是美國垮掉的一代的,那時這種書屬於毒草級別的,但是我們知青都很愛看。如果我不從政的話,我願意像裏麵的那個人,沒有多少錢,但是一直在路上旅行,自由自在的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跟不同的人交往 --- 過一種那樣的生活也是挺好的 --- 我 帶你去看看陽台吧?
好,她把書塞回到書架上說。
月亮又大又圓地懸掛在藍色的天幕上,旁邊的一片雲彩像是馬尾巴一樣翹起。她披著自己的棉襖,跟徐澤寧站在陽台上,看著密集的星星散布在天空。腳下的大院裏靜悄悄的,四周的房屋也黑了燈,像是人們都已經入睡了,沒有腳步聲也沒有風聲。陽台上很黑,冬夜的清涼的空氣順著棉襖的脖子處透了進來,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徐澤寧從後麵抱住她的腰,讓她感覺暖和了一些。
在北京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麽多星星,她小聲說。
榆林城太小,燈光少,夜空看得也清晰,徐澤寧的嘴貼在她耳邊說道。我喜歡晚上站在陽台上,想一想工作裏繁瑣的事情,想一想你。
真的嗎?她依偎在徐澤寧的懷裏說。不是騙我吧?我一直沒明白,你怎麽會喜歡上我呢?
你相信這世界上有一見鍾情嗎?徐澤寧問她說。
相信,她說。可是我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一見鍾情的人往往是比較幼稚的人,你很成熟。
成熟的人就不能一見鍾情了嗎?徐澤寧反問說。比如我對你就是這樣。不過你是對的,嚴格來說不是對你一見鍾情,是三見鍾情。
怎麽個三見?她扭過頭問徐澤寧說。
第一次是看你演《天鵝之死》,第二次是見你在舞蹈學院帶著學生們跳舞,第三次是看見你穿著那件波希米亞紅裙表演《卡門》,徐澤寧說。反正那次看完你表演的卡門之後,我就認定了你就是我喜歡的人。
可是我對你不是特別了解,她說。除了知道你的家世之外,對你幾乎什麽也不知道。舞蹈學院的女孩子們說,出生在你那樣的家庭裏的人,一出生就什麽都有了,什麽都不用擔心,對嗎 ?
人們總羨慕我,覺得我一出生就什麽都有了,其實,我受的苦和累比別人一點也不少,徐澤寧說。文革時,我爸爸靠邊站了一陣子才出來,後來又跟著鄧老爺子,在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被打倒。那時跟我一樣的出身的人,經常頭一天還好好的,第二天醒來就變成了狗崽子,成了黑五類的孩子。
文革開始的時候,我參加了老紅衛兵組織聯動,幹過不少壞事,徐澤寧停了一下說。那時跟著一批高幹子弟組成的西城區糾察隊,抄家,打砸搶,用皮帶抽人打人。但是後來厄運降臨到我們頭上,一夜之間,聯動成了反革命組織,我們也被關進了監獄,後來多虧了總理出麵把我們救了出來。
你不知道,那時我為了表現自己,在抄家的時候總是衝在前麵,直到抄到萍萍家,徐澤寧接著說。他們知道我跟萍萍好,故意讓我去剪萍萍的頭發,我為了表現自己的革命性和大義滅親,就按照他們說的做了,結果萍萍自殺了。
我聽你說過,她說。你一定很自責,自那之後就醒悟了 ---
沒有,徐澤寧搖頭說。萍萍自殺之後,我還沒有醒悟,直到聯動被打成反革命,進了監獄,我才真正醒悟過來。在監獄裏我們都在反思,那時我才明白,我們就是打著革命的名義在互相鬥自己。從監獄出來之後,我們一些人就再也不參加紅衛兵活動了。那時我們之中的很多之人頹廢了,成了頑主,老四也變成了頑主之一,打架鬥毆,有一次碴架時被一個混混紮了一刀,幾乎把胃紮穿,把命丟掉 ---
老四這麽厲害啊,她驚訝地說。看著文質彬彬很儒雅的樣子,真難想象。
那是現在,以前不一樣,徐澤寧說。我把老四拉了回來,把老四關在家裏,不許老四出門,後來把老四帶來陝北,一直看著他,不讓他惹是生非。在陝北我一直在讀書,讀了能夠找到的所有的書,跟誌宏也成了朋友。
那時我真的相信毛主席說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同時也是為了表現自己,插隊時每天起得最早,幹活最拚命,回來得最晚,徐澤寧繼續說。我後來成了大隊書記,不是因為我爸,而是因為我自己的表現,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不要命地幹活。七七年高考,那時沒有後門,我是靠自己的本事考進清華讀書的。
我覺得你很聰明的,她說。不過你出生在那樣的家庭,以為你從小會嬌生慣養,吃不了苦呢。
我是小時嬌生慣養,但是這並不是我的優勢,而是我的劣勢,徐澤寧說。因為陝北農村那樣的貧窮,對我這樣嬌生慣養的人來說,那個環境就更艱苦,更惡劣。但是我比別人都做得好。我爸說,我繼承了他的基因,什麽苦都不拍。我們這撥高幹子弟裏,將來注定會有禍國殃民的人,注定會有大奸大貪,但是也一定會有不放棄理想,為了國家和人民承擔起富國強民的使命的人。我不會成為第一種人,我隻能成為後一種人。人們說,政治鬥爭是最殘酷無情的,看看建國後曆屆的政治運動就知道了,從政這條路不是一條鋪滿鮮花的路,它其實是一條荊棘叢生,布滿陷阱和危險的路。
我為什麽要潔身自好,保持清廉?徐澤寧自問自答說。因為像我這樣的人,將來注定會擋住一些人的升官發財之路,成為一些人的眼中釘,成為一些人的威脅。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想打倒我,如果他們不能光明正大地打倒我,就會想法兒找出我的經濟問題和作風問題,從這兩個方麵搞臭我,打擊我。坦率的說,小曦,你跟著我,將來不僅不會榮華富貴,而且還要擔驚受怕,因為不定哪一天,我的對手們會把我抓起來,用莫須有的罪名把我關進監獄。那時你會失去一切,還會跟我一樣蒙受恥辱,因為他們也會把你搞臭,甚至會給你身上栽贓陷害。所以你跟我在一起,一定要特別小心,不可以接受任何人的錢財,也不可以接受任何形式的好處。你廉身自潔,既是保護你自己,也是保護我,更是保護我們將來可能有的孩子。
聽著徐澤寧的一番肺腑之言,她突然覺得很感動,幾乎要哭了。她轉過身,在月光下仔細地端詳著徐澤寧。月光傾斜地照在徐澤寧的臉的側麵上,他的濃厚眉毛下的眼瞳閃閃發光,嘴角緊閉著,臉龐被一半陰影籠罩著,顯得剛毅而威嚴。她凝視著徐澤寧的麵孔,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不屈不撓的鬥誌,一種憂國憂民的理想,一種堅韌不拔的意誌。她仰著頭看著徐澤寧,覺得徐澤寧是一個她心目裏的真正的英雄,一個讓她仰慕的大英雄。
這就是為什麽我喜歡你,她小聲說。你跟別的高幹子弟不一樣,一點兒都不一樣。你身上有一股勁兒,一股讓人欽佩的理想和執著的勁兒。對於我來說,我不需要什麽,有份兒工資,有個房子,有點兒家具,有個簡單的生活,將來有個可愛的孩子,我就很滿足了。既然跟了你,我就會跟你同舟共濟,甘苦與共,也不會給你惹禍的。
我愛你,徐澤寧說。愛你好久了,但是我一直不知道你是否也愛我。你會愛上我嗎?
我會的,她把頭埋到他的胸膛裏說。過去我已經喜歡上你了,現在覺得更喜歡你了。
謝謝藍靈。這種隨寫隨貼的弱點就是會出現一些大大小小的疵漏,別人幫我指出來,我都是很感激的。有的疵漏是自己能發現,有的疵漏是自己看不出來。錢鍾書這個錯誤要不是被指出來,我可能自己還發現不了。
謝謝HP67。
我覺得是風格不一樣。現代的人基本上都喜歡節奏快一些,故事性強一些,我喜歡慢一些,故事性淡一些。
我琢磨著,反正寫小說也賺不了什麽錢,我就按照我想的寫,按照自己的節奏走。
擁抱哥的文章很有畫麵感。老牛兩隻睜得滾圓的眼睛,衛生間裏的細節。 一般網絡文學隻追求人物故事情節,簡單的畫麵也隻為烘托氣氛,讀者也是一帶而過。 而作者卻花不少時間心思描繪畫麵,成為作品的一部分。
謝謝藍靈。 是我記混了。不是錢鍾書,是傅雷夫婦上吊自殺。
前麵寫靳凡在文革中遭難時,我查過一些文革的資料,印象深的有傅雷夫婦一起上吊自殺,還有老舍投湖。
寫這一篇的時候,不知怎麽就記混了,把傅雷寫成錢鍾書了。
衛生間的細節沒什麽意義,當時是想為靳曦和徐澤寧晚上一起睡覺時做個鋪墊,因為覺得靳曦還沒有做好準備跟徐澤寧做愛,所以給靳曦一個借口。
我覺得寫小說就像畫畫,有時塗一片顏色上去,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也沒有仔細想,就是跟著感覺走,塗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