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吉賽爾》的演出讓她第一次嚐到了成功的喜悅和快樂。
幾乎一夜之間,她成了家喻戶曉的明星。報紙上和雜誌上對她的好評如潮,有些甚至讓她讀了之後很汗顏。“靳曦跳得不是芭蕾,是最優美的詩和最奇妙的音樂”,“《吉賽爾》是中央芭蕾舞團推出來的最完美最優美的傑作,堪與中央芭蕾舞團曆史上的《紅色娘子軍》和《天鵝湖》媲美”,“中央芭蕾舞團銳意改革,大膽創新,用《吉賽爾》給廣大觀眾奉獻上了視覺的盛宴,為中國芭蕾藝術譜寫了又一曲輝煌的樂章”,“《吉賽爾》的上座率和受歡迎程度遠遠超過了中央芭蕾舞團的預期”,“靳曦具有無比的舞蹈天賦和才華,在舞台上大放異彩。她扮演的農村姑娘吉賽爾既天真可愛又純潔無瑕,既活潑又深情,與她的氣質極為相似。她把吉賽爾演活了,把技藝和表演融合在一起”,“靳曦在整出劇裏幾乎都是舞台中心,這出劇獲得的巨大成功是跟她對吉賽爾的成功演繹分不開的。吉賽爾在全局裏舞蹈多,對演員的自身素質要求極高。縱觀各國芭蕾舞劇團,能夠擔當吉賽爾這個角色的都是劇團裏最好的演員。可以說吉賽爾這個角色對演員來說是一塊真正的試金石,而靳曦以她精湛而完美的表演,表現出了她是當之無愧的芭蕾之花”,“靳曦的芭蕾技巧純熟,具有非凡的藝術才能,幾乎讓人難以相信她隻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這出舞劇的動作很難,舞蹈時間長,對演員的要求很高。她把吉賽爾這個農村姑娘刻畫得很細膩,演出了一個美麗單純女孩對貴族阿爾貝特的愛與恨的複雜心理。她的天分,對芭蕾的理解,對《吉賽爾》藝術風格的掌握,都在這出舞劇裏表現得一覽無遺。”
更讓靳曦感動的是觀眾們。觀眾裏麵除了達官貴人和外國駐華使節之外,基本都是文化素養很高的知識分子和大學生,他們在觀看舞劇時很安靜,在每一段舞蹈結束時都報以熱烈的掌聲。她有時都無法聽見樂隊的樂曲,因為樂隊的聲音被震耳欲聾的掌聲和呼喊聲完全掩蓋了。她有時不得不隨著自己的感覺繼續跳,因為她聽不見任何樂符。
現在,每場演出完畢,她的化妝間外麵都站著不少喜歡她的人,鮮花也堆滿了她的梳妝台。這些鮮花裏麵少不了徐澤寧的那束最大,最鮮豔的火紅的玫瑰花。每天表演完畢後,都有一些粉絲到後台來,給她送花,請她簽字或者跟她在一起拍照留影紀念。其中有些粉絲成了她的畢生粉絲,更有一些粉絲成了她多年的好朋友。她在劇場裏也見到了不少她一直仰慕的人物。張海迪坐著輪椅來觀看了她的演出,正在北京體育館參加集訓的袁偉民帶著女排隊員們來看她的芭蕾舞,在棋壇上風頭正健的聶衛平也有一次帶著幾個日本棋手來天橋劇場觀看芭蕾。
最讓她激動的是飾演《追捕》裏的女主角真由美的中野良子正好在北京訪問,一連三天坐在台下觀看她的演出,並且到後台來看她。她一直喜歡《追捕》電影裏的真由美這個人物,總是記得真由美與杜丘在馬上馳騁,跨過淺灘駛入山林的那一幕,杜丘問真由美說,你為什麽要救我。真由美滿含深情地說,我喜歡你。真由美是她的偶像,而扮演真由美的中野良子能幾天一直來劇場觀看她演的《吉賽爾》,並且到後台來看她,誇獎她是最棒的芭蕾舞演員,讓她欣喜若狂。
繼《吉賽爾》首演之後,由於媒體的大力宣傳,後續的演出場場爆滿,票供不應求。為了滿足芭蕾愛好者的需要,中央芭蕾舞團決定增加演出場次和時間,把原定的每周三場演出改為每周六場。原訂是周五周六和周日晚上各演一場,現在周二,周三和周四晚上都加演一場。
《吉賽爾》的巨大成功,給中央芭蕾舞團帶來了無數讚譽和很好的收入。一向資金緊缺,靠國家撥款過日子的芭蕾舞團破天荒地給每個人發了一筆相當於一個月工資的獎金。《吉賽爾》也給負責排練和演出的靳凡和秦老師帶來了優厚的獎勵。鑒於靳凡和秦老師在《吉賽爾》舞劇上做出的貢獻,院裏的領導開會決定,秦老師晉升演出部副部長,靳凡由人事處主任升為芭蕾舞團的副團長,全盤負責芭蕾舞團的排練和演出工作。
明宵這些日子依然沒有音信,既沒有信件也沒有電話。首演之後,她沒有以前那麽忙了,本來想給明宵寫封信,但是有些生明宵的氣。演出這麽大的事兒都沒能祝賀她一下,她覺得明宵有些太不關心她了。她賭氣明宵不來信,就不給明宵寫信。相比之下,去了西藏的徐澤寧,不但每次演出都讓人把玫瑰送到後台化妝間,而且幾乎天天都給她打電話過來,聊她的演出,祝賀她的成功,問她有沒有什麽事情,不斷噓寒問暖,讓她感受到關愛和嗬護。每次跟徐澤寧通完電話後,她都對徐澤寧的好感增加一些,也覺得跟徐澤寧越來越近了。而隨著一天天過去,依然沒有接到明宵的來信,她感覺跟明宵也一分分的遠了。
她現在能徐澤寧麵前敞開心扉,把自己的快樂和苦惱都告訴徐澤寧。徐澤寧是個很善於傾聽的人,也是一個善於解決問題的人。所有的問題在徐澤寧麵前都不是問題。作為一個副市長,徐澤寧公務很忙,但是依然能每天給她打一個電話來,噓寒問暖,並且記著讓人每次送花到劇場,不僅讓她感動,也感動了齊靜和劇團裏的所有的姐妹們。姐妹們都一直盼著她能跟徐澤寧好,都認為明宵應該是過去時,現在是該離開明宵,跟徐澤寧好的時候了。
現在我有些後悔來西藏了,徐澤寧給她打電話說。來了拉薩之後,這裏漢人少,藏人多,風俗習慣很多也不習慣,加上我沒有帶任何人過來,隻是我自己在這裏。雖然市政府裏的人都對我客客氣氣的,但是我知道他們並沒有把我當他們自己人。他們表麵上對我很熱情,內心裏怎麽想的誰也不知道,有時我能覺得出來前麵有個陷阱在等著我掉進去。我在這裏遵循著我家老爺子給我的三條戒律:保持清廉,秉公辦事,不存私心。這邊的生活比北京枯燥多了,也沒有朋友可以好好聚聚,晚上經常會想起北京,特別是想起你。
你可以回來啊,她捂著電話筒小聲說。英國不是有個國王為了美人放棄了王位嗎?
那個美人的名字叫辛普森夫人,徐澤寧說。可是你知道辛普森夫人最恨的是什麽?
什麽?
是國王放棄了王位,徐澤寧說。辛普森夫人想嫁的是國王,沒想到國王人到手了,卻退位了,王位丟了,而且他們被王室所有成員都摒棄了。上流社會對辛普森夫人的大門都關上了。辛普森夫人想得到的什麽都沒有得到:貴族的頭銜,王位的榮耀,上流社會的社交。那個國王更慘,失去了王位也失去了自己的愛情,因為辛普森夫人愛得不是他本人,愛得是他的王位。據說國王跟後來辛普森夫人過得並不幸福,經常吵架。你看,這就是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下場。
我可不是辛普森夫人那樣的人,她說。你現在已經很不錯了,就是一直這樣我都會很仰望。我爸說,隻要有個普通人,真心對我好的就可以了。你要是真心對我好,就是一個普通人我也很知足。
可是我不會滿足,徐澤寧說。我最怕做一個平庸的人,絕不能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過一生。生當作人傑,死則為鬼雄,大丈夫生在世上,怎麽能甘居平庸呢?我也最反對知天命的想法,那都是人不想努力了,對自己的安慰。對了,我媽快過生日了,他們給你打電話了嗎?我媽說過生日時請你去家裏。
打了,昨天你媽給我打來的,她說。你媽說到時會派車來中芭接我去你家一起吃中飯。我正發愁給你爸媽買什麽生日禮物帶去呢,你說買什麽好?
給我媽買一條絲巾吧,徐澤寧說。我媽喜歡淡雅的,質料好一些的。我爸什麽都不缺,不用給他買什麽。
可是光給你媽買禮物,不給你爸,不合適吧?她問徐澤寧說。
要不就給我爸買個打火機吧,徐澤寧想了一下說。他抽煙,用的就是那種最普通的打火機。給他買個防風打火機,他一定會很高興的。或者給他買個煙鬥,他喜歡麥克阿瑟那種叼著的玉米煙鬥。
好的,她說。這樣我就知道了,回頭我去東風市場看看。你媽生日你都不能回來參加嗎?
我是想飛回北京來參加的,也好借機看看你,徐澤寧說。可是我爸說讓我好好在西藏工作,別飛回來,免得別人有意見。我隻好聽老爺子的意見了。來西藏沒幾天,剛開始工作,需要學習和處理的事情很多,我想至少得在西藏待幾個月才能回去一趟,也許十一國慶節能回去一趟看看爸媽,也許要等到年底。
那你就在西藏踏踏實實地好好幹吧,她說。你的事業第一,工作不忙的時候,給我打打電話來就行了。
放下電話之後,她站在電話機的桌子邊,看著黑色的電話有點兒發怔。要是明宵也這樣給她打來電話,跟她聊聊心裏話,那該多好,她想。靳凡從樓道裏走過來,看見她站在樓道裏的電話機桌子邊,就在她身邊停住腳步。
是徐澤寧吧?靳凡問她說。
嗯,她點頭說。
他還真不錯,去了西藏還惦記著天天給你送花,給你打電話,靳凡說。徐澤寧能量真大,要是沒有他幫忙,《吉賽爾》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公演呢。我也沾他的光,你知道咱們團裏一向分兩派,我跟你爺爺是一派,張書記他們是另一派。張書記那邊經常給我們找麻煩,出難題,橫挑鼻子豎挑眼。團裏有什麽事兒,隻要是你爺爺和我讚同的,一到張書記那裏就會被卡住,無論演出還是人事安排,從來沒有痛痛快快地通過過。可是自從徐澤寧開始追你之後,張書記那派人就突然不出聲了。這次團裏把我提做副團長,要是過去,肯定會受到張書記那邊的阻撓,一定會找出一大堆理由來說我不合格。但是這次院裏討論時,張書記不但沒反對,而且破天荒地表揚了我一通兒,還主動建議由我來全麵負責舞團的演出和排練。我猜是他們知道徐澤寧的背景,不敢得罪徐澤寧。
院裏最近在討論支援邊疆,等《吉賽爾》演完了,院裏計劃組織一個演出隊,到西藏去演幾場,靳凡繼續說。我已經想好了,到時讓秦老師帶隊,你跟著秦老師一起去西藏,也好跟徐澤寧見見,給你們創造一些見麵的機會。明宵最近有消息嗎?
沒有,她搖頭說。
看樣子明宵把你給忘了,靳凡說。美國是個什麽社會?他一個高中生去了美國,在那裏跟那些金發碧眼的同學們成天混在一起,沒準兒一起吸大麻開派對,估計早已經把你給忘了。我第一麵見到明宵,就對他印象不好。不是因為他打了我,而是因為他的牛氣勁兒像是文革時的紅衛兵。那時我就猜出他是你的男朋友。小曦,不是我說你,你太單純,也太純情,太容易上當受騙。明宵這樣的看著帥氣聰明的男生就最容易讓單純的女生上當受騙。後來好在他很快就去了美國,沒有繼續糾纏你,你才能專心芭蕾。跟你說吧,高中早戀的,基本沒有成的。我見得多了。他既然忘了你,你也最好忘了他,明宵這樣的,忘了就忘了吧,沒什麽可惜的。
齊靜她們也是這麽勸我,她低頭看著腳尖說。可是我還是有些放不下明宵,他畢竟是我的初戀。不過他就要回來了,等他回來,我看看他怎麽個意思再說吧。
等明宵回來,我要找他談談,靳凡說。不能讓他把你的前途給耽誤了。
您別,她說。我跟明宵的事兒,我們自己解決,您就別往裏摻和了,越摻和越亂。
好吧,我不管你們的事兒,靳凡說。不過小曦,你也大了,要自己好好想想,千萬別一錯再錯,葬送自己的大好未來。徐澤寧真是你一輩子都不會再遇到的貴人。我的體會是,人生隻有幾次機會,過去了,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我說得不算,你自己的生活,你要好好為自己想想。
嗯,我知道,她說。我會自己想通的。
夜裏下了雨。她躺在床上,渾身疲累,很快就睡著了,但是睡得很不踏實。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坐著劇團的大巴車去了天橋劇場,在劇場的後台看見徐澤寧手裏拿著一大捧火紅的玫瑰花在等著她。她夢見徐澤寧跟著她走進了化妝間,把花放在梳妝台上,伸手要抱她。她把徐澤寧推開了,讓徐澤寧到劇場裏去坐。她夢見劇場裏人很多,座位都滿了,徐澤寧在最前麵的一排的中間坐了下來。她夢見她跟演阿爾貝特的演員跳著纏綿的雙人舞,不知不覺中,演阿爾貝特的演員的麵孔變成了徐澤寧。她吃驚地看著徐澤寧,再繼續跳時,覺得背上好像有一根針在紮著。她回了一下頭,看見劇場後麵一排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她看見是明宵坐在那裏,痛苦地看著她。她不敢繼續看明宵的眼睛。她把頭扭過來,看了一眼還在跟她跳舞的徐澤寧。徐澤寧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帶著她跳到舞台左側,從舞台的帷幕之間走了出去。
她被窗戶外麵的風雨聲驚醒,醒了過來,眼前晃動的是明宵的眼睛。她翻了個身,繼續回到了夢裏。她夢見走進了一間酒吧,聽見酒吧後麵的屋子裏傳出了一陣熟悉的小提琴聲。她順著琴聲走去,穿過一間又一間昏暗的籠罩在灰塵裏的屋子。酒吧的一間間互相連通的屋子像是個迷宮,琴聲就在前麵,但是她總是看不見拉琴的人。琴聲停了,她夢見走進一間屋子,遠遠地看見了明宵自己坐在桌子邊拿著一個酒杯在喝酒,身邊放著一把琴。明宵背對著她在喝酒,沒有看見她。她隔著一段距離看著明宵,沒有走過去跟明宵打招呼,心裏隻是感到一種難受。
樓道有腳步聲嗵嗵地走過。她又一次從夢中醒了過來,想著剛才的夢,依然感到夢裏的難受。她仔細地想著,把夢像是電影一樣重新倒了一遍,在每一個鏡頭上都停留了一會兒。她過去從來沒有動搖過對明宵的愛,而這些日子以來,在徐澤寧的一步一步追求下,她覺得自己的防線在逐漸瓦解。也許靳凡是對的,她想。明宵走後沒有來過電話,最近快兩個月了也一直沒有來信。難道明宵真的把自己給忘記了嗎?她睜開眼悵惘地看著四周圍繞著她的黑暗,聽見雨點連續不斷地打在窗玻璃上,像是永遠不會停息一樣。
簡妮跪在客廳淺棕色的地毯上,黑黑的眼睛看了坐在對麵的明宵一眼,右手纖細的五指握住了平放在在地毯上的棕色的可樂瓶子的腰部。簡妮的手略微有些顫抖,隨後大拇哥和小手指順時針用力擰動了一下,讓可樂瓶子旋轉了起來。在客廳中央圍坐成圓圈的十來個高中同學的目光一刹那都聚集在地毯上旋轉的瓶子上麵,等著瓶子停下來,看瓶口指向誰。
像圍坐在地毯上的其他同學一樣,明宵的眼睛也盯著瓶子。這是他第一次跟著玩這種轉瓶子的遊戲。他不知道瓶子停下來時瓶口會對著誰。他隻是有一種預感,簡妮已經事先練習過轉瓶子,會讓瓶口對著他停下來。
今天下午這一學期的最後一門課終於考完了。過去這一個多月以來,明宵平均每天隻睡四個小時的覺。這一學年的成績在申請大學時至關重要,他一點也不敢馬虎。他的目標是平均分98分,隻有這樣,他才能比較有把握地在畢業時進入他想去的哥倫比亞大學電影藝術學院去攻讀導演專業。到了美國這些日子以來,他的英文有了很大進步,但是英文課依然在拖他的平均成績的後腿,特別是英文寫作,成績總是在90 分左右起伏。為了彌補英文課的成績,他隻能在其餘的課程上努力,盡量都拿到滿分。這一段時間裏,他還考了一次SAT,因為秋天就該考慮申請大學了,他想先考一次SAT,看看自己的成績怎樣,如果成績不能達到2300分以上,秋天就要再考一次。考完SAT後他覺得還比較滿意,有把握數學全對,英文隻有三道題有些疑問,別的應該都對了。除了功課和SAT考試之外,他還要去電影院打工掙回家的機票,同時參加學校裏的各種社團活動,豐富自己的簡曆。前天他隻睡了三個小時,昨晚上為了準備最後這一門考試,通宵沒睡,一直在複習。考完試以後,他本想回家去好好睡一覺,但是幾個要好的同學約好了去一個同學家開派對放鬆一下,慶祝考試結束,把他也硬拉了去。
客廳的地毯有些光禿禿的,可樂瓶子的朔料麵與地毯摩擦著,轉動的速度慢了下來。他抬頭看了簡妮一眼,看見簡妮的臉有些發紅,手有些不自然地放在膝蓋上。到同學家來的路上,他開著車帶著三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坐在後座中央的女生告訴他說,在女生群裏,簡妮喜歡他已經是公開的秘密。
哎,他們今天要讓你們親一下,女生興奮地告訴他說。簡妮是個很好的女孩,每個人都喜歡她,你不喜歡嗎?
簡妮是很好,可是我已經有女朋友了,他腳踩著刹車看著前麵街口的紅燈說。
啊,是誰啊?女生從後座把頭伸過來看著他,好奇地問他說。我們怎麽都不知道,是我們學校的嗎?
不是,明宵搖頭說。在北京,跟我一般大,原來住在一幢樓裏。
哦,在北京啊,女生鬆了一口氣說。那麽遙遠,見也見不到。你應該跟她斷掉,跟簡妮好。簡妮人多好啊,家裏也不錯,對你也好,可是你還不上心,我們都替你著急。
明宵低頭看著可樂瓶子。瓶子轉了兩圈之後,轉動已經緩慢下來,就要停住了。他有些緊張地看著瓶口,擔心瓶口會指向自己。他感受到簡妮暗暗向他投來一瞥,目光裏帶著一種期待和羞怯。當他們坐在客廳裏,簡妮的閨蜜米歇爾提議玩轉瓶子的遊戲時,他知道這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不光是簡妮,那些知道簡妮的秘密的同學們也都想看到簡妮和他親吻一次。就像他擔心的一樣,可樂瓶子緩慢地停了下來,瓶口正指向他的膝蓋。
耶,是明宵,圍坐在一起的同學們都鼓起掌來。
親一下,有人喊著說。
不行不行。簡妮的臉紅得像是個蘋果,伸出手來想抓住瓶子。這次不算,重新來一次。
休想,不許耍賴,坐在明宵右側的米歇爾伸手搶過瓶子說。
簡妮低頭看了看地毯,又抬頭看了看他,黑黑的眼睛裏帶著一種興奮和期待,很大方地等著他。客廳裏的台燈從一側照著簡妮的臉龐,她的黑色的劉海在眉頭中間分開,上麵滾動著橙色的光,臉頰被襯托得更加通紅。你還等什麽,要等簡妮主動來親你嗎?坐在明宵左側的一個男生笑著從背後推了他一下說。他欠起身,閉著嘴,跟同樣傾身過來的簡妮的嘴唇在空中相遇到一起,輕輕碰了一下。簡妮閉上了長長的睫毛,嘴唇火熱而又柔軟,帶著一股草莓的甜蜜的氣息。輕輕一觸之後,他把嘴唇鬆開,準備坐回原位,沒想到坐在右側的米歇爾淬不及防地從後麵推了他一下,讓他的嘴唇重新碰到了簡妮的嘴唇。他上身前傾,有點兒失衡,不得不伸手抓住了簡妮的肩膀。一直閉著眼睛的簡妮把嘴唇略微張開,雙手支撐住地毯,肩膀向前傾,把嘴唇更緊地貼在了他的嘴唇上。他能覺出簡妮的嘴唇像是被火點燃了一樣地火熱,也能覺出簡妮的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像是有點兒痙攣。一陣能聽見心跳的寂靜,隨後是一陣開心的掌聲。他鬆開了簡妮的肩膀,鬆開了嘴唇,和簡妮各自坐回了原位。簡妮的睫毛低垂著,臉漲紅著,像是還在回味著剛才的吻。
太棒了。米歇爾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和簡妮一眼,隨後把可樂瓶子放到他麵前說。該你轉了。
你們誰替我一下,他站起來說。我得去趟洗手間。
我來,他左手邊的男生迫不及待地拿過瓶子說。
明宵走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洗了一把臉。他從鏡子裏看著帶著水珠的臉,看見自己的麵容蒼白憔悴,眼睛裏有幾絲紅色的血絲,帶著疲倦的眼神。他覺得自己依然有些心跳不已,感覺既疲憊不堪又有些興奮。除了靳曦之外,他從來沒有吻過別的女生。簡妮的吻也是如此的溫柔,讓他剛才幾乎無法分開嘴唇。他感覺有一種微妙的溫情,從簡妮的嘴唇中和閉著的眼睛裏,流進了他的身體。跟簡妮的這個吻讓他回想起了跟靳曦的吻,那種柔情和蜜意,就像是落在桌上的卷曲的花瓣被拾起放入水瓶中,在涼水的浸泡下滋潤舒展開來,煥發出一種帶著逝去的痕跡的美麗光澤。那種溫柔,雖然隔著千山萬水,卻從來沒有消失過。
他擦幹臉走出洗手間,看見客廳裏同學們依然在興奮地玩著轉瓶遊戲。他不想再回去參加了,於是沿著走廊來到廚房,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橘子汁。他端著橘子汁推開廚房與後院之間的紗窗門,走到後院裏。
後院很大,四周被栗色的木柵欄圍著,沒有人,在夜色裏顯得靜悄悄的。他走過角落裏的一處花圃,裏麵的一些紫色的花散發出濃鬱的香氣。太陽已經墜入群山,藍寶石般的夜空裏閃爍著幾顆微弱的星星,散發著靜謐的星光。他在後院裏的一個藤椅上坐了下來,看著掛在對麵屋簷上的一輪明月。
坐了一小會兒之後,他聽見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傳來。他扭過身,看見簡妮走出了屋子,來到了後院。月光照在簡妮的臉部,讓她的臉部呈現出一種柔和的光澤。簡妮走到他身邊停住,背後的山巒和黑色峭壁像是一塊幕布,在月光下勾勒出了她的消瘦的身影。她離他很近的站著,身上散發出一股溫熱的氣息。
你怎麽自己跑到這裏清淨來了,簡妮問他說。大家還等著你去一起玩呢。
有點兒累了,想坐在這裏休息一會兒,他看了一眼廚房窗戶上透出來的燈光說。這幾天考試沒怎麽睡覺。覺得有些頭暈腦脹。
考完試了,要放假了,暑假有什麽打算嗎?簡妮在他旁邊的藤椅上坐下來問他說。
要回北京去看看爸媽,他說。你呢?
我爸媽要帶我回台北看看,簡妮說。
後院像是一個寂靜的峽穀,被群山圍繞,山上的一片片冷杉像是剪影一樣貼在天邊。天空像是一湖倒扣過來的靜謐的湖水,星星像是水邊的磷光,在深藍色的湖麵閃耀。遠處的山頭顯得黯淡荒涼,像是要戳破寂靜的湖水。
剛才那個吻其實是我的第一次,簡妮在他身邊小聲說。你的不是第一次吧?
不是,他承認說。我在北京有個女朋友,跳芭蕾的,已經有十個月沒見到了。
他聽見一聲輕微的歎息,隨後是沉默。微風徐徐吹過,帶著初夏的味道和舊金山海灣的鹹味兒。院中有兩棵枝葉濃密的老樹,在微風裏搖動著樹葉。
她還在等你嗎?過了一會兒簡妮打破沉默問他說。
嗯,經常給我寫信來,他點頭說。
你愛她嗎?想她嗎?
愛她,也想她,他說。最近特別忙,有時顧不上,但是一旦安靜下來,還是挺想的。
你什麽時候回北京?
過幾天就走,他看了一眼月亮旁邊飄來的一塊薄雲說。機票已經訂好了,在北京待兩個月,八月底回來。
如果這幾天見不到你,就先祝你旅行愉快和安全啦,簡妮微笑了一下說。我也八月底回來,等開學再見了。
也祝你一路順風,他站起來說。我得回家去了,大爺家有規矩,不讓我在外麵待得太晚,而且這幾天因為熬夜,困得恨不能站著都能睡著了。
我也回屋去了,簡妮跟著站起來說。希望你在北京能玩得開心,好好放鬆一下。
牆上的鍾表走過了午夜十二點。月亮漂浮在一片濃濃淡淡的雲霧中,在雲中時隱時現。天邊起伏的丘陵在深藍色的夜幕中沉默不語,時而被月光刷上淡黃的油漆,時而被夜色吞噬。遠處的城區建築上閃耀著點點燈火,像是密密麻麻的群星。
明宵坐在臥室的書桌前麵,手裏拿著靳曦過去給他寄來的信,在一封一封地讀著。台燈光照著他的一半側臉,他的眼瞳裏不時散發出一股光芒。窗玻璃像是鏡子一樣,反射出他英俊而疲累的麵容。最近因為考試忙,他的頭發也好久沒有去理了,有些長和亂地披在脖頸。清淺的月光和台燈光一起照在信紙上,照著信上的娟秀的字體:
親愛的明宵,
今天中午收到了你寄來的包裹,很意外,很驚喜。你怎麽能這麽細心,還給我寄東西來。剛才試了試,手套很合適,帽子和襪子也很合適,他們都很好看很暖和。那條項鏈也非常好看,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人給我買過首飾,第一次帶屬於自己的項鏈,站在鏡子前臭美了好半天,左看右看,心裏很美。謝謝你這樣想著我和對我好。
我在給你織一條圍脖,還沒有完全織好,打算這兩天織好後放在包裹裏隨信給你寄去。這是我第一次織,跟齊靜學的。齊靜和我一樣,最近沒有什麽芭蕾角色演,有了時間,每天晚上在給誌宏織毛衣。我買了毛衣針和線,跟齊靜學,每天晚上我們一起織。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顏色的,就挑了銀灰色的毛線。我剛學,織得不好,你別笑話我。
。。。夏去秋來,冬天又至,天氣漸寒。你走了之後,我一直穿著你喜歡我穿的衣服,聽著你留給我的磁帶,看著從你那裏拿來的書。我有時在想,世界上是不是真有永恒的愛情,就像小說裏寫得那樣的愛情。我相信會有的。你信嗎?
親愛的明宵,
從去年夏末你離開北京,到今年春天,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已經有七個多月,兩百一十六天了。北京的春天依然風沙很大,今年雨水少,風沙就更大。昨天騎車去前門,頂著風,硬硬的沙子刮到臉上,有點兒小針紮的感覺,還把眼淚給吹了出來。
。。。春天北京的陽光很明媚,有時就想跟你牽著手在街上走走,坐在路邊的小店裏一起用小勺挖一盒冰激淩,困了累了就在你的肩膀上靠一靠,眯著眼睡一小覺。從小就比較脆弱,心裏一直缺乏安全感,現在好像自己的神經越來越脆弱,半夜裏經常被外麵的風聲驚醒。雖然知道你在那邊會想著我愛著我,但是還是有時會莫名其妙的擔心,怕你從此就離我遠去,怕錯過了你,以後會懊悔一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想你的時候心裏還是有些難受。其實有時就是想讓你抱抱我,跟你膩歪一會兒,或者在你的懷裏哭一場。。。
他放下信紙,低下頭,兩隻手插在長長的頭發之中。這兩個月以來,雖然他很想給靳曦寫幾封信,但是一直沒有時間靜下心來,每天除了功課就是準備SAT,還有打工和社團的事兒。現在考完SAT也考完試了,他終於能有時間了。他想寫封信告訴靳曦他到北京的時間,但是想到過幾天就該上飛機走了,現在寫信也來不及了,索性到北京後直接去找靳曦,給她一個驚喜。十個月沒有見到靳曦,現在,他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渴望見到她,渴望把她抱在懷裏,擁抱她,親吻她,向她傾訴自己的思念和愛。他覺得自己疲累不堪,但是想到不久就會見到她了,心裏充滿了喜悅和幸福感。他突然想起來靳曦來信裏麵說過《吉賽爾》就要首演了,而他那幾天在玩命兒複習SAT考試,把《吉賽爾》首演的事兒都忘記了,也沒有去寫信祝賀,心裏不禁感到有些內疚起來。
他關了燈,脫了衣服躺到床上,蓋上一條薄被子。他閉上眼,腦海中不斷地回憶著過去跟靳曦在一起的幸福時刻。他想著過不多久就要見到她,想著他們今後在一起的未來,就像一個在沙漠裏旅行了很久的又累又渴又疲倦的人,終於看見了不遠處的綠洲,房屋和泉水,就像一個黑夜裏獨自行走的旅人見到了亮光一樣。黑黑的屋子裏,明宵心裏激動著,嘴角微笑著,忘記了連日來的疲勞。他想她。這世界上沒有任何別的人,能讓他這樣地渴望見到她。他很高興時隔十個月之後,他依然這樣想念她,對她的愛和思念並沒有因為時間而且減弱,而是變得更強烈了。這說明他並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心裏在真正的愛著她。
想著就要見到她,不是在腦海裏,而是真真正正地見到活生生的她,能夠把她抱在懷裏,親吻她,撫摸她,在她的耳邊說愛她,明宵的心裏又激動了起來,好像她的臉浮現在他的眼前,沐浴在月光中,在含情脈脈柔情似水地看著他。他忍不住閉著眼對著浮現在空氣裏的她的嘴唇親了一下,心裏產生了一種幸福感,一種喜悅,一種狂喜和激動的感覺。
親愛的,我就要回去見到你了。他翻了個身把胳膊枕在腦袋下麵自言自語地說。這些日子我太想念你了。等著我,親愛的,我就要到了。等著我。
對不起,這周工作特別忙,每天晚上幾乎都在加班,把業餘時間都貢獻給單位了。
才寫了一千字,要等到明天(星期六)晚上才能更了。
女主沒有原型。偶爾用一下當時的名人的名字,比如讓他們到劇場來看芭蕾,來烘托舞劇的成功,我覺得問題不大吧。
是的,本來計劃是明宵會跟簡妮擦出火花來,一個身在國外的男孩子可能僅僅會因為荷爾蒙的緣故,喜歡上簡妮。但是後來我覺得明宵因為深愛著靳曦,不會輕易變心。可是靳曦這邊,身邊有徐澤寧這麽優秀的人這麽強勢的追著,要是靳曦不變心,我覺得太難了。 所以,就成了這樣了。
理解。。。以後我把名字改為《紅裙》,或者改為《一個芭蕾舞演員的戀愛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