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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三十九)

(2015-07-20 22:26:08) 下一個

三十九

明宵走後的那年冬天總是很冷,窗戶上總是結滿了冰花。一重一重的冰花疊落在一起,看上去像是連綿不絕的荒涼的雪峰,冰霜上結出的層層的細小的枝杈,像是山陵上被雪覆蓋的叢林。傍晚時分,桔黃色的夕陽照在窗戶上,把雪峰照出一片一片的黃色的山崖和陡峭的山穀,峭壁上的線條清晰可辨。夜晚來臨之後,窗戶被黑暗吞噬,冰花變成模糊不清,像是被一團霧氣籠罩。窗外的路燈隔著冰霜散發著微弱的青光,像是一盞盞霧氣彌漫中的昏暗的油燈。偶爾她能透過窗戶上的冰花,看見遙遠的北極星在夜空裏閃爍著微弱的青磷一樣的光,看見冬天的殘月憂鬱地掛在院外的電線杆上。

她有時看著窗上的冰霜發呆,想著明宵。她不知道是因為冬天變冷了,還是因為自己第一次住在宿舍裏而感覺冷。宿舍的暖氣不足,她隻有一條不太厚的被子,晚上經常要把大衣蓋在被子上才能暖和一些。入睡之前,她有時坐在靠窗的桌子前,拿出紙和筆給明宵寫信,把自己的情況都告訴給明宵。每隔著兩三個星期,她會收到明宵的一封信,讀到明宵在美國的生活。熄燈之後,她有時跟齊靜聊一小會兒天。她羨慕齊靜跟誌宏有一個甜美的生活,而她隻能生活在回憶裏和對未來的期望裏,忍受著漫長的等待帶來的思念和痛苦。她有時會聊起過去跟明宵在一起的美好的時光,告訴齊靜說她要一直等著明宵回來。每到這時,齊靜都歎一口氣,不知道該安慰她明宵一定會回來還是勸她不要再癡心等候明宵好。

 

天橋劇場芭蕾舞片段集錦演出的最後的一場,父親帶著弟弟一起來看她的演出。父親的票是她給找的,她找靳凡要了幾張前排的贈票,給父親打了電話,父親騎車來芭蕾舞團把票取走了。演出前她站在舞台側麵,透過帷幕的縫隙看見父親領著弟弟走了進來,穿著洗得幹淨熨得平整的衣服和褲子,腳上是一雙擦得很亮的黑皮鞋。弟弟也換上了幹淨的衣服和鞋,新理的頭發,顯得比平時幹淨利索了一些。她沒有看見繼母來。她一點也不意外。她想繼母一定不喜歡看她的演出。

她用眼光掃視著劇場,尋找著徐澤寧。她沒有看見徐澤寧。她覺得有些奇怪,這些日子徐澤寧每場都來,總是早早的坐在前麵幾排,但是今天卻沒有出現。她看了看門口和沿著走廊走向前排的人,依然沒有看到徐澤寧。她心裏突然有一點小失落。難道每晚都來觀看她的演出,給她獻花的他,今晚不來了嗎?

自從靳凡告訴她徐澤寧的背景之後,她對徐澤寧充滿了好奇。徐澤寧長得貌不出眾,身上也沒有高幹子弟那種牛氣勁兒,到是顯得很樸素,皮膚有些黑,像是一個普通幹部。要不是靳凡告訴她,她一點也看不出他出身於這麽顯豁的一個家庭。舞蹈學院的漂亮女孩應該很多,他在舞蹈學院做團委書記,應該有很多機會接觸到舞蹈學院的女孩。他為什麽每次演出都來看,還每次都給她獻花?難道他喜歡自己嗎?徐澤寧這樣出身顯赫,前程似錦的高幹子弟,應該受到很多女孩的青睞。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在中芭也僅僅開始起步,她有什麽值得他喜歡的呢?她想不通。不管怎樣,這樣的一個人來看她的演出,給她獻花,她覺得自己的虛榮心得到了一種滿足。她看見前排有幾個座位是空的,想也許徐澤寧今天在忙,會晚來一些。

果然,在上台表演《天鵝之死》之前,她看見徐澤寧不知何時已經來了,穿著一件不顯眼的藍色製服坐在第一排,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舞台上演出的《紅色娘子軍》片段,膝蓋上放著一束花。她的嘴角微笑了一下,知道演出結束後他會到後台來,把花獻給她。

 

她的《天鵝之死》在最後一場依然表現得完美,贏得了觀眾熱烈的潮水一般的掌聲。在謝幕的時候,她看了一眼台下,看見父親和弟弟在給她使勁兒鼓掌。她看見徐澤寧的眼睛注視著她,上身挺直,麵帶微笑,兩隻手很有風度地給她鼓著掌。

散場以後,人們紛紛起身向著劇場門口走去,劇場座位中間的過道裏擠滿了人。人們興奮地聊著晚上的節目,緩慢地向著門口移動著。她從後台出來尋找父親,從舞台上下樓梯時,正巧撞見徐澤寧穿著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手裏拿著一束鮮花,正要上樓梯往後台走。

真巧,正要去後台找你,就把花在這裏交給你吧。徐澤寧見了她,微笑著把手裏的一束花遞給她說。你跳得《天鵝之死》真好,太美了,不知以後什麽時候還能再看見這麽精彩的舞蹈。

她伸出手接過花,臉上泛起了羞澀的紅暈。花束很大,紅色的黃色的紫色的花束夾雜在一起,被一張粉色的紙包著,看著很美麗。這麽好看的一束花,這樣冷的冬天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弄來的,她心裏悄悄想。

謝謝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謝謝你每次來,還每次買花。這麽好看這麽大的一束,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

你跳得《天鵝之死》是我見過的最優美的芭蕾,徐澤寧帶著一臉真誠說。我去年跟文化部的人去莫斯科訪問過,蘇聯人招待我們看了一場《天鵝湖》,非常非常美的舞蹈,讓我領略到了什麽是真正的藝術的美。你的芭蕾比我在莫斯科看到的一點兒也不差。謝謝你的精湛表演,希望以後能多看到你的表演。

 

像往常一樣,徐澤寧說完幾句話後,很憨厚地笑了笑,跟她揮手再見,轉身跟隨著人群沿著過道向著劇場門口走去。她的目光在劇場裏掃視了幾圈,沒有看見父親,於是也沿著過道向著劇場門口走去。過道上的人群移動得很慢,她抱著花在過道的最後麵追上了徐澤寧。

等等,有件事想問你一下,她站在徐澤寧後麵說。你認識誌宏嗎?

誌宏?是陳誌宏嗎?徐澤寧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有些驚訝地說。原來在陝北插隊的時候認識一個叫陳誌宏的。77年我們一起考上了大學,但是在不同的城市,後來就沒有太多的聯係了。你認識他?他現在好嗎?

他考上了人大的研究生,她說。是我室友齊靜的男朋友,經常來宿舍找齊靜。以前聽他講起過陝北插隊的故事。

誌宏是個很有誌向的人,就像他的名字。徐澤寧繼續往前走著,笑笑說。記得在陝北的時候,我們在窯洞裏打撲克拱豬,誌宏就著油燈讀黑格爾的哲學書。我們那一撥人裏,誌宏是最用功也最有學問的。等誌宏回來,你讓他跟我聯係吧,等他研究生畢業了,我給他在國務院推薦個好去處,一定能發揮他的學問的。

 

那太好了,她跟著徐澤寧走著說。我一定轉告他。還有一件事我想問問---

什麽?

你為什麽每次都來看,而且還給我送花?

徐澤寧又一次停住了腳步。濃黑的眉毛下,他的黑黑的眼睛看著她,但是沒有說話。

我想知道原因,能不能告訴我?她繼續問他說。

你真的想知道?

真的。

有兩個原因,徐澤寧說。第一,我在初中的時候在少年宮拉大提琴,老師最後教給我的一隻曲子就是聖桑的《天鵝》,我太喜歡這首曲子了。這首曲子的每一個音符我都背了下來,當年我想考音樂學院,為了這首曲子我練習了整整一年。《天鵝之死》用的就是這首曲子,每當聽到裏麵的大提琴聲,我就像是回到了過去,我既使聽一萬遍也還願意聽。第二個原因---如果你想知道,我有一個條件。

你可真會調人胃口,她著急地說。快說吧,什麽條件?

今天晚上我送你回去,在路上我可以告訴你,徐澤寧笑笑說。這裏這麽多人,不是講一些話的地方。你是直接回中央芭蕾舞團吧?

可是我得跟團裏的人一起回去,我們都是坐大轎子車一起來一起回的,她有些為難地說。

你可以跟他們說你有事自己回去。演出已經結束了,又不是非得一起行動。

好吧,她猶豫了一下說。不過我得先跟我爸說句話。我爸跟我弟今天來看演出來了,他們會在前麵等著我。

行,我在劇場大門口等你,徐澤寧說。等你跟你爸說完了話,跟團裏打好了招呼,到大門口來找我好了。

 

她在劇場前廳找到了父親。父親說,看見她在舞台上表演,還跳得這麽好,覺得女兒長大了,有出息了,看得自己老淚縱橫的。父親說後悔當初沒有早點兒讓她去學芭蕾。爸,您別這麽說,您都說了好幾次了,我這不也挺好的嗎,她安慰父親說。父親說自從在電視台上看見她的演出和在報紙上看見她的照片和報道之後,他現在街道辦事處也成了名人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個跳芭蕾舞跳得很好,上了電視的女兒。

跟父親和弟弟聊了幾句之後,她回到後台,看見舞團帶隊的秦老師已經和隊員們收拾好了東西,正要帶著團員們一起坐大轎子車回中芭大院。她跟秦老師打了一個招呼,說今晚有事,自己回去,不跟團裏走了。秦老師叮囑了她兩句,就帶著其餘團員出門上大轎子車去了。她回到化妝間,穿上前一段在東風市場買的鵝黃色大衣,係上一條淡綠色的紗巾,帶上明宵給她買的皮手套,照了照鏡子。她把自己的東西都塞進一個黑色的大旅行包裏,戴上明宵給她買的線織的白色棉帽,一手抱著花,一手提著旅行包走出化妝間,向著劇場門口走去。

 

 

劇場裏的人都已經走光了,外麵飄著雪花,街道顯得冷清清的。她一眼看見劇場門口不遠 處停著一輛黑色的紅旗轎車,就像在紀錄片裏經常看見的黑色轎車一樣。晶瑩的雪花在劇場門前的路燈下紛紛揚揚地撒落在轎車頂上,把黑色的轎車襯托得更加威嚴和氣派。一定是什麽大領導的車,她想。她的眼睛四處尋找著徐澤寧。轎車錚亮的後車門打開了,徐澤寧穿著黑色呢大衣走下車來,伸出胳膊招呼著她。她有些發楞,腳步遲疑著,沒想到會有這麽一輛車等著她。徐澤寧快步走過來,從她手裏接過旅行包,帶著她向著轎車走去。他拉開前車門,把旅行包放在前麵的副駕駛座上,隨後拉開後車門,請她先進了轎車,自己也跟著坐進轎車裏,把車門關上。

楊師傅,麻煩您繞道去中央芭蕾舞團一下,徐澤寧對前麵的司機說。

沒問題,司機啟動轎車說。你說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哇,她摸了摸轎車後座上的黑色皮椅驚奇地說。你怎麽坐這樣高級的車啊?

我爸的車,徐澤寧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平時我都是自己騎車或者坐公交車,今天我也是坐公交車來的。下雪了,我爸不放心,特意讓楊師傅來接我,我也是到門口看見楊師傅才知道的。楊師傅半個小時以前就到了,一直在門口等著我。

 

轎車在雪夜的街道上開著,碾著地上的雪。雪花不斷地打在轎車前玻璃上,又不斷地融化,被雨刷刮到兩邊,形成一條條細小的水流。她手裏抱著花,好奇地看看轎車裏麵,看看轎車外麵。她從來沒有坐過小轎車,第一次坐轎車,感覺很新奇。轎車無聲地平穩地向前行駛著,雪霧籠罩著的房屋建築和路邊的樹從車邊不斷閃過。帶著皮帽子的交通警察遠遠地看見紅旗轎車駛過來,用指揮棒把兩邊的車攔住,讓轎車一路通行無阻地前行。車內黑漆漆的,路燈的光不斷掃過車內,掃過徐澤寧的看著很親切的臉龐。

喜歡嗎?徐澤寧側頭問她說。

嗯,她點頭說。以前從來沒有坐過,真舒服。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第二個原因了吧?

等到了我再告訴你,徐澤寧看了一眼前麵的司機說。

徐澤寧沒有再說話,眉頭皺著好像在沉思著什麽,眼睛看著窗外。她扭頭向窗外看去,看見中芭的大轎車在一個路口被交警攔住,跟其他車輛一起等著轎車通過。轎車一路開得很快,所有的路口都給轎車讓路,很快就開到了南橫街,拐過彎就該到中央芭蕾舞團的太平街了。徐澤寧讓司機把車停在南橫街上,推開後車門,帶著她下了車。他從副駕駛座提起了她的旅行包,告訴司機在原地等著他,隨後帶著她踏著地上的薄薄的雪向著中央芭蕾舞團大院的方向走去。

沒讓司機開過去,怕讓你們單位的人看見了不好,徐澤寧說。

我知道,她手裏抱著花點頭說。謝謝你考慮得這麽周到。現在可以告訴我第二個原因了嗎?

我小時有一個很好的夥伴叫萍萍,喜歡芭蕾,徐澤寧邊走邊說。萍萍父親是國民黨的高級將領,在北平跟隨傅作義起義,後來在政協,做政協委員。我們小時在一個幼兒園,小學和初中也都在一起上學。那時我在少年宮學大提琴,萍萍在舞蹈學校學芭蕾。

萍萍經常找我來玩,徐澤寧繼續說。我在家裏練習《天鵝之死》,萍萍隨著音樂跳芭蕾 --- 她沒有學過《天鵝之死》,隻是憑著自己的感覺跳,比你跳得差遠了,但是對那時的我來說,萍萍跳得芭蕾就是世界上最美的芭蕾了。我那時特別喜歡萍萍,她也很喜歡我,兩家父母也覺得我們是青梅竹馬,天生的一對。我記得小時我脾氣特別擰,誰的話都不聽,連父母的話也不聽,有一次我咳嗽得很厲害,但是不想去醫院看病,隻是喝了一些糖漿。我媽和我爸都沒辦法,他們就去把萍萍叫來,萍萍逼著我去了醫院,結果查出是肺結核,還好及時去了醫院,隻留下幾個鈣化點,沒有引起別的大問題。

後來呢,文革就開始了,徐澤寧深吸了一口氣說。萍萍的父親因為曆史問題,文革一開始就被打倒了。我們這些高幹和軍幹子弟成立了老紅衛兵組織,經常去抄被打倒的所謂黑五類們的家。有一天,我們去抄家,抄到了萍萍家。萍萍的哥哥拿著一把三棱刮刀守在她家門口,不讓我們進,說誰敢進就跟誰拚了。我們那些老紅衛兵誰也不想真的玩命,他們知道我跟萍萍的關係,就讓我先進。我壯著膽子走進大門,萍萍的哥哥舉起刀來要紮我,被萍萍抓住胳膊,不讓她哥紮我。這時跟在我後麵的老紅衛兵們一哄而進,把萍萍哥哥的三棱刮刀奪下,打斷了萍萍哥哥的胳膊。我們抄了萍萍的家,讓她父母跪在院子裏,又給萍萍剃了陰陽頭。老紅衛兵們有的知道我跟萍萍從小青梅竹馬,感情很好,有人故意讓我去給萍萍剃頭。我那時為了表現自己與所謂的狗崽子劃清界限,就拿起剪子去剪萍萍的頭發。萍萍對我失望極了,我一邊給她剪頭發,她一邊哭,眼淚不斷地流。她沒有說一句讓我住手的話,隻是哭。第二天,萍萍就自殺了。

說到這裏,徐澤寧有些哽咽,說不下去了。她看著徐澤寧,心裏為萍萍難受著,眼睛也開始濕潤了起來。她知道萍萍的內心感受。要是明宵這樣對待她,她也會受不了的。她不知道該怎麽勸慰徐澤寧好。她想挽住徐澤寧的胳膊,給他一點安慰,但是又覺得不妥。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從南橫街拐到太平街的時候,徐澤寧從大衣兜裏掏出一條白色的手絹,擦了擦眼睛和鼻子,才繼續講。

後來,我們這些老紅衛兵的父母也被打倒了,我們這些老紅衛兵也成了走資派的子女,成了狗崽子,在社會上備受歧視。我爸媽被打倒了,被送到外地關押起來,我們家也被抄了,別的紅衛兵打我罵我欺辱我。那時我才體會到萍萍被我剪成陰陽頭的感覺。我們家兄弟姐妹幾個,後來各奔東西。我去了陝北插隊,哥哥去了山西插隊,姐姐在一家服裝廠做衣服。在陝北的窯洞裏,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才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才開始反思過去做過的事情,為那些事感到非常痛心。我覺得特別對不起萍萍。如果不是我這個她最喜歡的人剪了她的頭發,萍萍也許今天還活在世上。我得肺結核的時候萍萍救了我,她哥哥要紮我的時候萍萍救了我,我卻一心隻想著表現自己的階級立場,傷害了她,這個對我最好的女孩。我對不起萍萍,這麽多年,每當我想起這件事,就覺得很難受。我太對不起萍萍了。

聽著徐澤寧的這番話,她也覺得很難受。她想起了小時因為母親被打成蘇修特務,她成為狗崽子,受到的鄰居孩子們的欺負。那些 跟她一樣的被列入黑五類的子女,有些欺負起她來更厲害。她不能明白為什麽會這樣。她想起了父親和靳凡給她講過的一些故事。那個時代,人都是那麽瘋狂。徐澤寧給她講的故事,讓她一下覺得跟徐澤寧拉近了距離,覺得徐澤寧是個敢於承認錯誤,可以信賴的人。

你也別太自責了,她安慰徐澤寧說。我爸爸跟我說過,那時子女跟父母劃清界限,大義滅親還有得是,何況你跟萍萍還不是親人,那時你年齡也小。

 

他們拐上了太平街,隔著雪霧遠遠地看見單位的大轎子車停在了大院門口,車前的兩盞大燈在雪中射出兩道筆直的光。院門打開了,大轎子車冒著雪駛進了院門。

我們慢點兒走,免得撞上你們單位的人,徐澤寧說。

他們放慢了腳步,貼著馬路邊的牆,在一顆顆落滿了雪的老槐樹下靜靜地走著。雪穿過光禿的樹枝落了下來,落在了徐澤寧沒戴帽子的頭上和呢子大衣上,也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和臉頰上。徐澤寧把提包換了一隻手,把另外一隻手插進黑呢大衣兜裏,暖和著。她伸手拉了拉頭上的線織棉帽,讓棉帽罩住快凍僵了的耳朵,又把自己的圍巾拽緊了一些。走到中芭的大門口時,她看見裏麵大轎子車上的人已經都下來了,在紛紛往宿舍走。

萍萍那時十六歲,長得跟你差不多,個子高挑,人很清秀,徐澤寧站在門口的路燈底下說。這麽多年了,我一直都沒能忘記她。第一次看見你跳《天鵝之死》,恍惚之間,我還以為是萍萍在舞台上一樣。如果她還活著,也許就會像你一樣成為中芭演員,在舞台上跳《天鵝之死》。這就是我每次都來看你演出的第二個原因。

 

隔著院門,她看見大轎子車沿著馬路開走了,裏麵的人也都走進宿舍裏去了。院子裏變得安靜了下來,薄雪覆蓋的地上留著紛雜的腳印。徐澤寧把旅行包遞給她說:

就送你到這裏,我不進裏麵去了。

謝謝你送我回來。她伸手接過旅行包,看了一眼飄到徐澤寧肩膀上和頭上的雪花說。還在下雪,你也趕緊回去吧。

對了,你有沒有時間來舞蹈學院,幫著我們芭蕾舞係的學生輔導一下舞蹈?徐澤寧躊躇了一下問她說。我們團委準備在五四青年節籌辦一次舞蹈學院內部的舞蹈比賽,現在芭蕾舞係正在研究用什麽芭蕾舞參賽。我覺得《天鵝之死》是一支很好的舞蹈,你要是能教教她們跳這支舞就好了。

我?我哪裏行啊?她趕緊搖頭說。我剛進中芭沒多久,在中芭裏是小字輩,別說不能勝任了,就是行,中芭也不會答應的。演員要去別的地方演出什麽的,都需要中芭領導同意才行。

中芭的領導你不用擔心,我會跟他們商量的,徐澤寧說。如果你有時間的話,由你來輔導《天鵝之死》,就再好不過了。

時間我倒是應該有,她想了一下說。最近團裏在演出《紅樓夢》,我在裏麵也沒有什麽角色。下一部舞劇還不知道是什麽。那我考慮一下,再告訴你好嗎?

行,徐澤寧微笑了一下說。不著急,等你想好了,告訴我一聲。那我先走了。

徐澤寧衝她笑了笑,揮了揮手,扭頭大踏步地走了。她提著旅行箱抱著花,看到徐澤寧的身影消失在雪中之後,才扭頭進了院門。

大院在剛才的喧鬧之後顯得很安靜,宿舍樓的一些窗口亮著桔黃色的燈,燈光打在院內被雪覆蓋的樹上,讓院子顯得更加寂靜無聲。她一邊走,一邊想著徐澤寧講的那個叫萍萍的女孩的故事,心裏覺得很悲哀。別人要是去剪萍萍的頭發還好些,偏偏是萍萍喜歡的人去剪她的頭發,而且萍萍才冒著危險把他從哥哥的刀下救出來,難怪萍萍要哭得這麽傷心。遠處的幾盞燈火在樓房裏閃亮,空氣裏帶著雪的潮濕。如果要是我,我可能也不想活了,她走進宿舍樓門的時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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