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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斯米亞紅裙(十一)

(2015-05-09 20:48:28) 下一個

十一

如果記憶是一條湖,在她老了的時候,她總喜歡架一葉小舟逆流而上,去追尋湖水的起源,撿拾湖麵上漂浮的玫瑰色花瓣一樣的碎片,探索那些她過去從來沒有注意過的岩穴,在水中的礁石上駐停,撫摸那些曾經粗糙,但已被河水磨得光滑的石麵。在一些她當初忽略過的角落,她會意外地發現過去沒有注意過的一些東西:沙灘上的一片金色的貝殼,湖岸淺水處一顆透明的琥珀,搖曳的墨綠色水草中間的一枚沉默的金幣。她打開金色貝殼,看見裏麵隱藏著光彩耀人的珍珠;她撫摸手中的琥珀,驚歎裏麵包裹的美麗的黑蝴蝶;她惦著沙裏掏出的金幣,感受著沉甸甸的分量。這些她當年匆匆忙忙地經過,從來不曾看見,不曾注意到,不曾撿拾的東西,在她老了的時候,才會浮現在她的眼前,才會讓她注意到,才會讓她彎下腰去,滿懷惆悵地拾起。

記憶裏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時刻,她當初怎麽也不能明白的東西,隨著時光的流逝,她開始明白了一些,但是也不能說完全明白。就像在一個秋日的下午,在她的陽台上,她合上那本中學時就讀過的《安娜卡列尼娜》,低頭俯視著亂風卷著落葉在馬路上徘徊,感受著這本書重新給她帶來的震撼。在中學的時候,她隻是看看書中的情節,無法完全深入理解裏麵人物的內心世界。當她曆經滄桑之後重讀這本經典之作,她才能夠靜下心來細讀當初一目十行所忽略過的那些文字,才開始明白字裏行間所隱藏的那些濃厚的感情,才會在合上書頁的時候,從心底裏發出一聲沉重如石的歎息,眼裏充滿淚水。

 

其實她很小就見過後來在她的生命裏頻頻出現的陳明宵,他們就住在一幢樓裏,她住二門,明宵住五門,但是他們一直沒有說過話。因為那時人人都知道她母親是一個蘇修特務,被開除了公職,她也就成了一個人人可以欺負的狗崽子。而陳明宵是一個革幹子弟,爸爸原來是軍隊的,後來轉業去了文化部,負責外國電影審查。明宵個子很高,皮膚白淨,雙眼皮,鼻梁高挺,腿很長,有一段時間經常帶著樓裏的一群孩子們東逛西逛,耀武揚威,拿著繃弓子搶玩打仗,讓手下孩子們管他叫司令。有一次她跟著父親出樓門,看見明宵躺在樓下小花園樹蔭下的石階上,正命令圍在四周的孩子們說,司令累了,先睡會兒覺,你們先去偵察敵情去,有什麽情況回來報告司令。

她看著明宵一本正經當司令的樣子,覺得很好笑。她不喜歡明宵,因為明宵跟她是兩個圈子裏的孩子:明宵帶領的孩子,都是出身好的孩子,革幹,軍幹,最差的也是工人出身。跟她一起玩的孩子,全是出身不好,被稱做狗崽子的孩子,所謂的地富反壞右的孩子,父母基本都是右派,被打倒的走資派,老資本家,每家幾乎都有被勞改的或者被判刑的。雖然她的父親是木匠,屬於工人階級,但是木匠的父親是民盟的右派,她母親屬於蘇修特務,所以自然被視作出身不好。

在上高中以前,她和明宵唯一的一次交談是在她八歲那年的暑假,一天中午她在樓外看見了一隻渾身髒兮兮的野貓。野貓像是餓極了,見了她不但沒跑,反而喵喵地叫著,用脖子蹭她的腿。她跑回家,從櫃子裏偷了一塊肉出來,想喂給野貓。下樓後,她看見一群孩子把貓堵在樓道進門的拐角,有兩個孩子把著門,一個大孩子拿著一根棍子,另外幾個孩子拿著磚頭石塊,正在打野貓。野貓躲在牆角,耳朵垂著,嚇得瑟瑟發抖。就這麽一小會兒,野貓的腦門兒已經被砸出了血,一條腿已經瘸了。平時很膽小的她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衝進孩子群裏,用身體擋住貓,不讓孩子們打貓。

你們瘋了,這就是一隻貓,她衝著四周舉著棍子和石塊的孩子們喊。你們有本事去打階級敵人去,欺負一隻貓算什麽玩意兒啊你?

你丫才瘋了呢,舉著棍子的那個混小子說。反了你了,兔崽子。我告你說啊,我喊三下,你丫不滾開,到時棍子和板磚可不認人。一,二。。。

大中午的鬧騰什麽呢?明宵恰好從樓門外過,看見裏麵嚷嚷,就走進來,踢了舉著棍子的大孩子的屁股一腳。

報告司令,這兔崽子不讓我們打貓,大孩子依舊舉著棍子說。

瞧你們這德行,貓又不是階級敵人,礙你們什麽事兒了?都給我滾,門外等著司令去,明宵威嚴地用力把下巴向門外一甩說。

幾個壞孩子乖乖地走出門去了,把磚頭扔在樓門外的牆角下,眼睛向門道裏看著。

你以後別傻了吧唧的幹這種事兒了,明宵用他的黑黑的眼瞳掃了她一眼說。也不是你們家貓,就一野貓,至於嗎你?他們花了你,你也沒地兒說理去。

明宵甩下了一句話,扭身走出門去,帶著那幾個孩子玩打仗去了。她看著明宵走出門口的背影,心裏突然對這個平素傲氣不理人的“司令”有了不少好感。她把貓抱回家,給貓喂飽了,把貓腦門上和腿上的傷口洗幹淨了,用紫藥水給塗上傷口。貓沒有哭,貓沒有流淚,貓隻是尖叫著,爪子撓了她的胳膊好幾條血印子。

 

那隻野貓夜裏鬧騰著要出去,她把門打開,放貓出去了。貓再也沒回來。有一天她在樓下不遠的副食店的牆角看見了一隻死貓,尾巴耷拉著,肚子癟著,嘴張著,屍體像是幹了,貓的腦門上有一圈紫藥水的顏色。她沒敢湊過去看,趕緊回家了。她一直不明白那時的孩子們為何對貓這麽殘忍。不光對貓狠,那些孩子們也經常在她上下學的路上欺負她。他們從後麵推搡她,用石子兒砸她,還有一次一塊碎磚從她的耳邊呼嘯而過。如果那塊磚頭打中了她腦袋,恐怕她至少也會被砸出腦震蕩來。

因為家庭出身的問題,學校裏不讓她入紅小兵,她即使在學校裏表現再好學習再好也得不到三好學生的獎狀。少年宮有個舞蹈隊,她雖然非常有舞蹈天分,但是學校也不推薦她去少年宮。她恨她的班主任。她成名後依然記得那個班主任,那個個子不高,胖胖的留著齊耳短發的女人。那個女人自稱文革時曾經抓住過一個潛伏多年的大特務。如果班裏有誰丟了鉛筆鋼筆橡皮什麽的,那個女人第一個翻的就是她的鉛筆盒。多年以後她在國外見到了一個小學同學,聊天時談起了班主任,同學說那個班主任在小學同學裏威望非常高,去年得了癌症,好幾個小學同學去探望。她說,那個班主任對誰都好,但是對我不好。同學說,這麽多年了,你怎麽還記得班主任對你的不好?她說,童年的委屈,你一輩子都忘不了。

 

她記得小時候家裏客廳的一麵牆上,鑲著一排大鏡子,鏡子前麵有一條細圓的木棍做成的把手,像是芭蕾舞團練功房裏的牆壁。母親喜愛幹淨和整潔,客廳的鏡子總是被母親擦得一塵不染。由於那些鏡子,原本就空曠的客廳顯得麵積大了一倍。客廳的中央垂著一盞古色古香的吊燈,吊燈上有幾十個蠟燭形狀的小燈泡,一到晚上,幾十個小燈泡發出昏黃色的光,把客廳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她對這盞吊燈印象深刻,因為她也沒在任何別人家裏看到過。母親說那是破四舊時,父親從街上撿回來的,不知是哪個資本家偷偷給扔的,當時燈泡都碎了。父親找了好多家商店才買到相配的燈泡。當父親把吊燈裝好,讓吊燈上的小燈泡亮起來的時候,母親特別高興。母親說,這盞吊燈讓她想起了莫斯科郊外的父母家,父母家的客廳裏也裝著這樣一盞吊燈。

母親每天穿上舞鞋,站在鏡子前練功,修長的腿放在鏡子前的把手上。她出生後三個月,母親已經開始站在鏡子前練功了。父親是個手很巧的木工,在她出生的時候,送給母親一個特製的搖籃。搖籃垂在一個鐵棍架成的架子上,像是一個秋千,隻要用手輕輕一推,就可以搖晃很久。每天早上,母親給她用母乳喂奶,喂好後把一個奶嘴塞到她的嘴裏,把她放在搖籃裏,讓搖籃輕輕晃動著,然後開始練功。她躺在客廳一角的秋千一樣的搖籃裏,一邊砸吧著奶嘴,一邊舉著小手,踹動著小腳丫,學著母親跳芭蕾。母親的手舉過頭頂的時候,她也會把手從搖籃裏舉起來,舉過頭頂。母親在鏡子前伸腿的時候,她也會把自己的腿伸出來,直直地翹起,腳背也像母親一樣地繃著。母親在旋轉的時候,她也想翻身,但是她翻不了身,因為她的身子被搖籃上的繩子係住,隻能晃動,不能把身子翻過來。母親在客廳裏從一頭跳到另一頭,每當跳到她麵前的時候,她就舉起小手,想抓住母親。母親用手輕輕地一推她的搖籃,又繼續跳到客廳的另一個角落裏去了。搖籃像是在一湖幽深的水上蕩漾的小船,被風推來推去,而音樂就像是湖麵的漣漪,一圈一圈地重複地擴大,直到消失。

唱機裏的音樂在客廳裏如幽靜的湖水一樣靜靜地流淌,躺在搖籃裏的她雖然不太懂,但是她喜歡唱機裏發出來的那些聲音。那些帶著憂傷的一個個音符,刻在了她的幼小的腦海裏,一生都揮之不去。搖籃在咯吱咯吱的搖晃,她把奶嘴吐出來,嘴裏咿呀著,學著母親的樣子手舞足蹈。她想站起來,也跟母親那樣踮起腳尖跳舞。

她是八個月大的時候第一次邁開腿自己走路的。那一天,她一隻手扶著母親的手,踮起腳尖,搖搖晃晃地走向鏡子,在鏡子前一腳站立,另一隻腳向後伸出去。她身子一歪,幾乎要摔倒。母親用兩隻手扶住了她說,以後等你長大了,媽媽教你跳舞。

略大一些後,母親在家裏練習芭蕾,她仔細地看著,把母親的那些舞步都記在腦海裏。同一段舞,母親在家裏的客廳裏會練習上千次,把每一個動作都做得完美之後才肯罷休。有時她在客廳的一角,會跟隨著母親的腳步一起跳舞。她沒有舞鞋,她隻能光著兩隻小腳丫跳,但是這並不妨礙她跟著母親把一隻舞蹈從頭到尾跳下來。她像母親一樣地踮起右腳尖,用腳趾觸地,腿筆直地站立。她看著母親,學著母親的樣子把左腿向後延伸出去,左臂彎成一個半圓的弧線放在腰部,右手提起想像中的紅裙一角,讓想像中的裙子如扇麵一樣展開。

 

沒有人知道,她的記憶力天生與眾不同。別人三四歲的時候才開始有記憶力,她六個月大就有記憶力了。她不光記憶早,而且有著照相機一樣的記憶力。母親在客廳裏跳的所有舞蹈都被她儲存在了腦海裏,即使在她老了的時候,童年時的往事依然記憶猶新,母親的每一個芭蕾舞動作都印在了腦海裏,猶如一幅幅洗出來的照片。她沒有上過正規的芭蕾舞學校,沒有經過正規的芭蕾舞訓練,人們說她是自學成才的舞蹈天才。她其實有一個最好的老師,就是母親。母親的芭蕾水平,是世界級的,比芭蕾舞學校最好的老師都要高幾個級別。她不需要別人教她跳芭蕾,因為母親的舞蹈就是最好的示範。《天鵝湖》裏的著名的連續不停的三十二轉,轉的過程中腳尖移動不超過一條皮帶圍成的小圈,母親幾乎每天都做一遍,而她對這個三十二轉早已嫻熟在心。通過不斷地模仿和練習,在十幾歲的時候,她就已經可以做出這個高難動作了。

在她以後的藝術生涯裏,人們驚奇於她的無師自通,驚奇於她舞技的精湛。人們說她是一個極有天賦的人,一個罕見的芭蕾天才,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天賦的來源。她的天賦來自於她的大腦,那裏麵住著當年莫斯科大劇院裏最優秀的芭蕾舞演員。每當她有了疑惑的時候,她就會在大腦裏搜索母親是怎樣處理的,就會親眼看見母親像是示範一樣地給她做動作,在腦海裏把動作一個個分解開,像是慢動作電影一樣地緩慢展開,隨後恢複成正常動作。沒有人知道,無論是在晚上睡覺之前,半夜裏醒來之後,淩晨躺在床上,甚至於坐在公共汽車上,她的腦子裏都在一遍遍地回放著母親跳的芭蕾片段。她的腦子就像是一個電影資料室,可以隨心所欲地提出一段母親跳過的芭蕾,仔細觀摩,仔細欣賞和琢磨。在她一開始學習芭蕾的時候,她隻是模仿母親的動作,把母親的動作模仿得惟妙惟肖。後來,她開始改進母親的動作,把母親的舞蹈推向了一個更高的水平。照相機一樣的記憶和母親在她腦海裏留下的那些精美絕倫的舞蹈,是她能夠一出道就一鳴驚人的秘訣。當文革結束後,中央芭蕾舞團最好的演員還停留在樣板戲的階段的時候,她已經掌握了傳統芭蕾舞劇裏最難的那些動作,已經會跳整場的《天鵝湖》,《吉賽爾》,《睡美人》和《卡門》了。

 

在她的記憶裏,再也沒有像母親和父親這樣的容貌很不相配的人組成一個家庭的了。母親身材瘦長,麵容娟秀,細長的眉毛下是一雙發光的藍色的眼瞳,鼻子小巧,嘴唇很薄,臉頰上有一對小酒窩。母親無論站在哪裏,都是出眾的美女。而父親矮胖,眉毛粗曠但是眼睛不大,鼻子有些塌陷,一個憨厚的嘴唇,笑起來顯得很實在。

在她的記憶裏,父親脾氣很溫和,而母親脾氣很暴躁。父親一直都很讓著母親。父親總是誇母親漂亮,順著母親。即使母親當著外人對父親發脾氣,父親也不還嘴,總是脾氣很好地哄著母親。父親很勤快,而且手很巧。父親給客廳裏鋪的木質地板是由一塊一塊的小長方形木板拚接的,拚接得嚴絲合縫,上麵刷了幾遍油漆,讓整個客廳的地麵像是鏡子一樣明亮。在那個年代,沒有人家裏的客廳能夠這樣奢華,能夠讓母親像是在芭蕾舞團的練功房裏一樣地在家裏練習芭蕾。當她老了之後,她經常感歎命運的安排。倘若不是父親給家裏裝修了這樣一個在當時的條件下無比奢華的練功房,倘若不是母親無法繼續在劇團的練功房裏練習隻能在家裏偷偷練,倘若不是母親失去了工作所以有時間每天在家裏練芭蕾,倘若她沒有照相機一樣的記憶力,那麽她可能就不會從小受到這麽多芭蕾方麵的熏陶,也就不會在腦海裏駐著母親這樣的世界頂尖的舞蹈演員做為老師來糾正她的芭蕾舞動作,也就不會在以後那麽出眾了。

記憶中有一個鏡頭她記憶深刻。從小到大到老,鏡頭裏的景象總是不斷出現在她的腦海裏,甚至在她的夢裏。她記得五歲那年夏天的一天傍晚,母親沒有像往常一樣地給她做飯,而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抱著纏著紗布的雙腳哭泣,身邊放著那條波希米亞紅裙,裙子的一角垂落在光滑如鏡的木質地板上。她坐在母親旁邊,不知所措地看著母親。她不知道母親的雙腳到底怎麽了,她知道母親最近一段時間經常跳著跳著芭蕾就摔倒,再也做不了那個每天都做的三十二圈旋轉了。她知道昨天父親送母親去醫院動了手術,自從手術回來後,母親就一直處於抑鬱之中,不斷地說以後再也跳不了芭蕾了。雖然父親百般安慰,但是母親依然愁眉不展。

她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母親打開了一封信,信封上是國外的郵票,裏麵是密密麻麻的俄文,夾著兩張帶著黑圈的照片。母親教過她一點俄文,家裏也有一些俄文書,所以她知道信上的字母是俄文。她看見從來流不出眼淚的母親讀著信,眼裏突然冒出了淚水,淚水一滴滴地滴在了信紙上。她看著母親纏著白紗布的雙腳,看著被淚水浸濕了的信紙,心裏很害怕。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因此她就愈發的害怕。當她害怕的時候,她不敢說話,生怕讓母親更加難受。

 
 

那天夜色悄悄從窗戶裏鑽進來,彌漫了客廳的時候,父親還沒有回家。父親平時總是下班後早早回家,但是今天天已經快黑了,父親不知怎麽還沒有到家。吊燈的朦朧的光線籠罩著母親的彎曲的身軀。窗外是墨黑的顏色,沒有月亮,夜空中隻有幾顆蒼白的星星在遙遠地閃爍。她餓了,想吃飯了,但是母親在啜泣,她不敢跟母親說自己餓了。她隻是在沙發上悄無聲息地坐著,看著母親。她覺得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她不清楚,也不敢問,也不敢說自己餓了。她隻是恐懼地看著母親的一舉一動,生怕發生什麽。

她看見母親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之後把信放在沙發上,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牆角的桌子前,從桌上的抽屜裏拿出了一把黑色的長長的剪刀。她看見母親握著剪刀走回到沙發邊,重新坐在沙發上,把裙子拿過來,一邊哭泣著,一邊用剪刀把裙子剪開。當裙麵在剪刀下無聲地分開,裙角滑落到木質地板上之後,她聽見“當”地一聲響,剪刀落在了地上。她看見母親抱起了裙子,像是抱著一個孩子一樣,把裙子緊貼在胸前,淚水流在了裙子上。

 

那天晚上,她看見母親抱著裙子哭了許久,然後站起來走到桌子邊,從放在桌子上的針線包裏拿出一卷針線來。母親坐回沙發,在吊燈的昏黃的燈光下,把針穿上一根如絲的黑線,低頭一針一針的縫起那條長裙,一邊縫一邊用手臂去擦臉上的淚水。她記得家裏的桌子上有一個白色的四方的鬧鍾,鍾上有黑色的阿拉伯數字。鍾表的中心是一個四方的像是鐵軌一樣的深棕色的小圈,短細的棕色秒針沿著鐵軌一圈又一圈地轉著。秒針上麵是細長的黑色的分針,分針沿著黑色的數字緩慢地移動著。五歲的她個子不高,頭剛好能夠到桌麵,經常站在桌子邊睜大了眼睛看著秒針的移動。桌麵是栗色硬木的,由於不斷擦拭的緣故,像是鏡子一樣明亮,能映出上麵物體的形狀。鬧鍾邊是一個茶盤,裏麵放著六個有著厚厚的玻璃的茶杯,中間是一個深色的泥茶壺。

那天晚上,她看著鬧鍾的秒針在一格一格地旋轉,覺得秒針走得特別慢。母親坐在她身邊,手裏拿著一根銀色的細針,在一針一針地縫著紅裙。家裏的桌子上總是放著母親的針線包,母親用裏麵的針和線去縫舞鞋。母親有兩雙舞鞋,一雙是肉色的,另一雙是紅色的。肉色的穿得比較多,鞋上也打了許多補丁,看著很舊。紅色的很少穿,顯得很新。通常母親縫幾針舞鞋,就把舞鞋穿在腳上試一試,然後脫下來繼續縫幾針,再穿上試試。母親經常要這樣反複很多次,才把舞鞋縫好。母親的舞鞋有很長的漂亮的絲綢緞帶。母親縫完鞋後,經常彎下腰,把舞鞋的鞋尖在地板上磕磕,套在腳上。她喜歡看母親穿上舞鞋係上緞帶。母親會把鞋上的緞帶展平,一圈一圈地十字交叉著纏在腳背上。緞帶快纏到頭的時候,母親的兩隻手在腳腕的內側靈巧地翻動著,把緞帶打一個很小的結。打完結之後,母親會把腿側向一邊,仔細地查看十字交叉的緞帶和結。有時母親會皺一下眉頭,像是不太滿意似地把結和緞帶打開,重新仔細地纏一遍,在腳背上交叉出一個個完美的十字,再打一個結。

 

那天晚上,她不知道母親縫了多長時間裙子,桌上的鬧鍾在滴答滴答的響著,每一秒都過得很慢,慢的像是快要凝滯了一樣。她看見母親站了起來,用牙把黑絲線的一頭咬斷,把裙子抖落開。她看見那條長裙是紅黑色的,上麵有很多層褶,裙麵繡著一朵朵紅色的金合歡。

她看見母親查看完縫好的地方後,換上了這條紅裙。母親穿上裙子後,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臉上的悲哀消失了。母親的嘴角保持一種優雅的微笑,頭發整齊地攏在腦後,腦後的發髻上插著一朵火紅的花。母親拿過那雙看著很新的紅舞鞋來,想把紅舞鞋套在纏著紗布的腳上,但是總是套不進去。母親最終放棄了穿舞鞋,忍著疼痛站起來,走向鏡子前。在鏡子前,母親用纏著紗布的右足尖頂地,右腿筆直地站立,同時左腿向後延伸出去,與站立的右腿形成九十度。

在母親這樣站立的時候,她看見母親的腳尖在微微地顫抖,像是要站不住了一樣。腳麵上有殷紅的血從紗布裏浸透了出來。那條紅裙沿著左腿部滑落下來,遮住了站立的右腿,同時讓左小腿完全裸露出來。母親的左臂彎成一個半圓的弧線,左手放在腰部,手麵向下,五指並攏貼著裙子。母親的右手提起長裙的一角,讓裙子如扇麵一樣展開。紅裙的兩隻吊帶勒在母親的瘦弱的肩膀上,讓母親的鎖骨顯得有些突出,黑紅的裙子襯托得母親的肌膚很白。吊燈的黃色燈光打在母親的臉上,讓母親的臉龐一半呈現出金黃色的透明的光澤,一半隱藏在暗影之中。母親以右腿為中心旋轉了一個圈之後,身子俯向著地麵,像是一隻疲倦了的黑紅色的花蝴蝶。

做了幾個基本動作之後,母親走到客廳一角,打開了唱機。唱機裏播放著《天鵝之死》的悲哀的樂曲,像是一股帶著煞氣的秋風卷著落葉吹進了客廳。母親的臉上帶著一種揪心的微笑,像是一隻垂死的天鵝一樣,在鏡子前隨著溫柔而又纏綿的音樂跳著,動作輕柔而又淒婉。她覺得母親平時跳舞時像是一隻鳥兒,胳膊就像是鳥兒的翅膀,脖子下麵突出的鎖骨也像是鳥兒的細骨。母親平時跳舞的時候,舞鞋像是一朵小小的火焰,在深色的木質地板上跳躍著,燃燒著。而今天,母親像是一隻快飛不動了的鳥兒,動作呆滯而費力。沒有舞鞋的纏著繃帶的腳也失去了火焰的靈巧,顯得遲緩和不穩。在做一個旋轉動作時,母親的腳腕歪了一下,身子失去平衡,撲倒在地。她看見有一滴淚水在母親旋轉的時候甩了出來,落在沙發前的木質地板上,像是一滴晶瑩的雨水。長長的波希米亞裙子蓋住了撲倒在地的母親的腿,像是一團黑紅的火焰。她看見俯伏在地上的母親眼裏溢滿了淚水,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母親並沒有去擦。她看見母親像是精疲力竭了一樣用手支著身子在木地板上喘息,汗水濕透了背部的舞裙。黑紅色的長裙圍在母親身邊,像是池塘裏的一朵被夕陽染紅了的荷花。

 

那天晚上,她看見母親關上了唱機,走回了沙發,端著一杯涼白開坐在沙發上喘息,把兩隻纏著紗布的腳盤在身前,紗布上有殷透了血跡。她的眼皮開始像是一扇門一樣沉重地落了下來。她困了。她閉上眼睛,把頭歪在沙發背上,腿蜷縮在沙發上,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睡意朦朧之中,她聽見母親站了起來,感到一隻胳膊伸到了她的脖子後麵,另一隻胳膊伸到了她的腿下麵,把她抱了起來。她能聞見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熟悉的汗水味,感覺到母親的散發著熱氣的肌膚。母親把她抱去了臥室,放在了平時睡覺的小床上。她記得母親在她的臉龐上親了一下,母親的嘴唇冰涼。母親的頭發落下來,在她的鼻子上拂過。她記得母親把被單給她蓋到了身上和腳上,她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睛,她困得忘記了餓,隻想睡覺。

她聽見母親把屋裏的燈關了,隨後聽見房門輕輕地響了一聲,像是被從外麵關上了。在那之後,屋子裏就開始寂靜了下來,寂靜得像是被一塊大石頭壓住的黑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一個小舞台上,像是母親一樣地穿著一條紅裙和紅舞鞋,跳著跟母親一樣的舞。她毫不費力地把母親跳的幾隻舞從頭到尾一個動作不拉地跳了下來,就好象那些舞蹈早已經被一把小刀刻在了她的腦海裏一樣。

 

她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半夜裏,她被救護車的鳴笛聲猛然驚醒,聽到門外是嘈雜的人聲和紛亂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在不斷進門出門。她睜開眼睛,看著漆黑的房間,心裏突然湧上來一陣恐怖。她猛地掀開被單,跳下小床,光著腳揉著眼睛向著門外跑去。她拉開門,看見客廳的燈明亮得晃眼。客廳裏站著或坐著十來個人,他們在麵紅耳赤地激動地說著什麽。她用眼光四處尋找著母親。她沒有看見母親,隻看見父親坐在沙發上,手捂著頭,兩隻胳膊在不斷地顫抖著,旁邊坐著姑姑。她看見木地板上有一滴一滴的血跡,從門口通到洗手間裏。她走進洗手間,看見裏麵沒有人,隻有那條紅裙散落在臉盆架旁的灰色水泥地板上,裙上的吊帶像是舞鞋的緞帶一樣扭曲著,裙麵的一層層的褶子疊落在一起。她走近裙子,看見有幾朵金合歡上沾著發黑發紅的血跡。她俯身去拉裙子,看見裙子下是一灘黑紅的血。這時,一隻有力的胳膊把她抱了起來,把她抱出了洗手間。她本能地踹著腿,想掙脫開,但是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她安靜下來:

乖孩子,這裏太亂了,跟我回我們家好嗎?

她抬頭看去,看見姑姑的一雙紅了的眼睛在看著她,胳膊緊緊地抱著她。

媽媽呢?她掙紮著大聲說。我要媽媽,我要跟媽媽在一起。

客廳裏的人突然安靜了下來,每個人好像突然一下注意到了她。他們閉住了嘴,把頭轉向她。她看見父親掃了她一眼,站起來向她走過來。

媽媽過幾天就回來,姑姑哄著她說。爸爸現在有事兒,顧不了你。乖,先上姑姑家去跟弟弟玩去,過兩天姑姑再給你送回爸爸家裏來,好嗎?

 不好,她搖頭說。媽媽在哪裏?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把她給我吧。父親走進姑姑身邊,伸出雙手來說。我能帶著她。

不行,姑姑說。這裏太亂,這一地血了不唧的讓孩子看見也不好。我先帶她幾天,等你把事情處理完了我再給你送回來。

聽姑姑的話,父親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說。爸爸現在心裏很亂,照顧不了你。你先到姑姑家玩兩天,爸爸隨後就去接你,好嗎?

好吧,她嘟著嘴不情願地說。媽媽呢?

那姑姑給你穿上衣服咱們就走,姑姑一邊抱著她向臥室走去一邊說。

 

姑姑把她抱回臥室,在衣櫥裏找出幾件換洗衣服塞進一個包裏。姑姑給她穿好衣服,牽著她的手領著她跟客廳裏站著的父親打了個招呼,就出門沿著樓梯下樓了。樓梯的燈滅了,黑漆漆的,隻有每層樓道之間的窗口有慘白的月光照射進來,夜幕上閃著星星的微弱的光。她牽著姑姑的手下樓,聽著樓道裏咚咚的腳步聲,心裏很害怕。

媽媽怎麽了?她抓緊姑姑的手問道。

媽媽病了,姑姑在黑暗的樓道裏一邊小心翼翼地邁著台階一邊說。讓救護車拉去醫院了。

姑姑領著她走到離樓門口不遠的一個站牌下等公共汽車。不久,一輛公共汽車從夜幕中駛來,在站牌下嘎地一聲停了下來。姑姑從前門上了車,站在售票員座位前,從身上掏出錢包來買票。

哪裏下?售票員懶洋洋地問。

鼓樓大街,姑姑說。

媽媽會死嗎?她伸出小手拽住姑姑的衣服怯怯地問。

 

姑姑沒有說話,隻是領著她的手向著後麵走去,在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座位。姑姑坐下,把她抱在腿上,摟在懷裏。公共汽車駛上了馬路,離開了父親的樓。路邊的一顆顆槐樹在窗外不斷地向後倒去,路燈的白光在車窗上不斷流過。她把頭紮在姑姑的懷裏,靠著姑姑的溫暖的身體,眼睛膽怯地望著窗外。她知道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雖然沒人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她知道,那個穿著波西米亞黑紅裙在家裏跳舞的母親已經離開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從那之後,她果然再也沒有見過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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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嘉崚子。今昔的母親叫娜佳,娜佳是個很不幸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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