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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斯米亞紅裙(十)

(2015-05-07 22:12:27) 下一個

工作人員講到這裏,聲音有些哽咽,講不下去了。展覽廳裏靜悄悄的,隻有輕微的抽噎聲在大廳裏回蕩。她坐在藤椅上,眼睛看著玻璃櫃裏的波希米亞紅裙,心裏也充滿悲傷。紅裙上的金合歡花的四周有著暗紅的顏色,像是血跡在花上悄悄地蔓延。牆上的鍾表輕微地響了幾下,似乎在提醒他們,閉館的時間到了,但是他們誰也沒有動。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移動,所有的人都在沉默著,都沉浸在這個傷心的故事裏。雖然那一切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但是直到今天,她依然可以聽到那種雷聲中夾雜著的撕心裂肺的呼喊,感受到那種生離死別的悲哀,那種像把身子切割開一樣的慘痛和那種看著自己的愛人離去卻無能為力的深深的絕望。她好像聽見了一隻手風琴,在伴奏著一曲悲傷的歌。她想起母親最愛唱的《卡秋莎》:“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漫的輕紗。。。”,還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隻有樹葉在沙沙響/夜色多麽好/令人心神往/多麽迷人的晚上。。。”,還有《小路》: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小的時候她喜歡聽母親給她用俄文演唱這些歌曲,那時她不懂歌詞,隻是覺得曲調好聽。後來每次聽到這些蘇聯老歌,她都覺得一種悲傷湧上心頭。

 

那個男芭蕾舞演員真的就這樣死了嗎?站在藤椅背後的女生一遍擦著眼淚一邊問道。

沒有,她深吸了一口氣後替工作人員回答說。他被判了死刑,緩刑半年,押送到石家莊,準備幾個月後處決,但是被他父親給救了。他父親做了一件非常大膽的事來救兒子。他父親查到了石家莊監獄的電話號碼,冒充周總理的秘書給監獄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們說,總理辦公室有重要事情要找所長。所長以為出了什麽大事,趕緊來接電話。他父親說自己是總理的秘書,明天要到石家莊出差,受總理委托,有個犯人的事情需要當麵談一談。所長趕緊點頭答應。他父親在重慶時在總理手下工作,對總理的筆跡極為熟悉,建國後又在政府裏工作過一段時間,手頭有幾張國務院的空白信簽。他父親仿照總理的筆跡在空白信簽上寫了一個條子,簽上了總理的名字。準備好了之後,他父親坐火車去了石家莊,下車後去找了駐紮在石家莊的三十八軍部隊裏的一個當年在重慶一起工作過的老戰友。老戰友見到他很高興,聊了一晚上,問他來石家莊有什麽事。他說要去監獄看一個人,想借套軍服和借輛車。老戰友當晚留他父親住在部隊的招待所裏,第二天把自己的一身軍服借給了他父親,還派了軍部的一輛吉普車送他父親去了監獄。

他父親膽子真大啊,男生在後麵插話說。冒充總理秘書,偽造總理筆跡,這事兒都敢幹,不怕穿幫了掉腦袋啊。

為了兒子的命,怎麽也得豁出去了吧,工作人員說。反正他父親也已經被打倒了,不如拚了老命,把兒子救了。

後來呢?女生著急地問。

第二天早上,監獄負責人正在監獄門口等候,就看見一輛軍用吉普車駛來,又見他父親穿著一身國防綠軍裝,從上麵下來,真的以為是總理辦公室的秘書來了,趕緊畢恭畢敬地把他父親讓進所長辦公室,她繼續講道。他父親把偽造的總理親筆信函拿出來讓所長看,告訴所長說,這個犯人 是總理領導下的一個人,曾派去蘇聯執行重要秘密任務,直接向總理匯報。此人事關國家機密,判死刑是給蘇修特務機關看的,不能真執行死刑,需要好好保護起來,不能讓犯人與外界有任何接觸,將來在適當時間總理會派人來把他接走。所長連連點頭答應,說一定遵照總理囑咐,會把犯人隔離起來,好好保護,等候總理的下一步指示。他父親說此事事關國家機密,要所長什麽都不要對別人講,連公安部都不要講,如果有人問起,就是已經執行死刑了。所長說您放心好了,請回複總理,我一定嚴格遵照總理的知識,也嚴格執行保密規定,不會跟任何人講這件事。他父親說要單獨跟犯人談一談。所長讓人把男芭蕾舞演員帶來,讓他們在辦公室裏關上門聊了半個小時。他父親告訴他說,女芭蕾舞演員已經出獄了,不用擔心。他父親要他在監獄裏好好待著,不要跟外界聯係,也不要聯係女芭蕾舞演員,等過了這一段,會想辦法把他救出來。他答應了。

 

女芭蕾舞演員知道這些嗎?女生著急地問說。

不知道,她搖頭說。為了兒子和自己的安全,他父親從石家莊回北京後,沒敢把冒充總理秘書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包括女芭蕾舞演員。一直聽不到男芭蕾舞演員的任何消息,女芭蕾舞演員以為男芭蕾舞演員已經被執行了死刑。從石家莊回來之後,他父親去看了女芭蕾舞演員,給女芭蕾舞演員送去了一些錢,囑咐女芭蕾舞演員好好休息,不要太悲傷,說自己正在想辦法救他,一切都會過去,他會回來的。但是女芭蕾舞演員以為他父親隻是好意在安慰她,並不知道後麵發生的這一切,也不知道他其實還活在世上。過後不久,他父親就被造反派押送到外地去勞改去了。男芭蕾舞演員一直在監獄裏等著自己的父親再來,但是他父親一直沒能再出現。

可是女芭蕾舞演員還懷著孩子呢,女生說。自己一個人怎麽辦呢?

你別老這麽多問題了,男生對女生說。讓人好好講故事,下麵應該就會講到了。

我再接著往下講吧,工作人員緩過氣來說。剛才有些太難受了,講不下去了。現在好些了,後麵我知道的不多,一會兒就講完了。

 

冬天在不知不覺中悄然來臨了。女芭蕾舞演員站在屋子的窗前,手撫摸著開始鼓起的肚子,發愣地看著窗外。天空陰雲低垂,路邊的一顆顆老槐樹早已落光了樹葉,隻剩下枯槁的枝杈。一片片落葉在街頭和牆角旋轉,與泥濘混在一起。一眼望去,窗外是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房頂,灰色的人群。北京的氣溫雖然沒有莫斯科低,也沒有大雪,但是對她來說,北京的冬天,遠比莫斯科要寒冷得多。屋裏的床單和桌布還是嶄新的,但是她的心情,卻已經鬱悶到了極點。

肚子裏的孩子有三個月了,已經開始在肚中悄悄地蠕動,而男芭蕾舞演員自從被判了死刑之後,什麽消息也沒有。從獄中出來之後,她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單位裏小道消息瘋傳,都說他是蘇修特務,說是他去蘇聯時中了克格勃的美人計,被她誘惑,出賣國家機密,後來她為了活命,檢舉出賣了他。幾乎所有的人都鄙視她。偶爾有同情她的人,也不敢接近她。單位造反派來了幾次,要她跟他斷絕關係,劃清界限,她都沒有答應。她在等著他有一天回來。他父親悄悄來過幾次,每次都給她送一些錢來,安慰她說,他會回來的。但是她不相信,她想是他已經被處決了,他們都在瞞著她,不想讓她知道。不久之後,他父親也被押送去了外地的牛棚進行勞動改造,從此再也不能來看她。

不能跳芭蕾,失去了自己的愛人,在中國舉目無親,肚中懷著幾個月大的孩子,她不知道日子該怎麽過下去。好在她還有這間屋子可以棲身,還有一份兒澡堂裏的勤雜工工作可以糊口。她每天挺著肚子去上班。澡堂子裏的人欺負她,明明知道她有身孕,還讓她去幹很重很累的活兒。為了孩子,她隻能咬緊牙關,繼續堅持下去。她告訴自己說,無論如何要把孩子生下來。這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她每天拖著疲累的身子下班回家,幾乎沒有力氣去做飯。她把自己的工資和他父親給她的錢都用來買吃的補充營養。她想不管怎樣,都不能讓肚子裏的孩子缺乏養分。

 

春節後,中央芭蕾舞團的造反派在院子裏召開了一次群眾大會,宣布了男芭蕾舞演員的罪行,說他跟蘇修特務悄悄聯係,出賣國家情報,還惡毒攻擊斯大林,歌頌赫魯曉夫,罪該萬死,已經被槍決了。雖然早就知道是這樣的一個結果,但是當她聽到大喇叭裏傳來他被槍決的消息時,她還是覺得天旋地轉,在會場上暈倒了。

會場上沒人敢送她去看病,所有的人都看著她癱倒在地上,沒有人敢伸出手來扶她一下。人們像是躲開瘟疫一樣躲開了她,在她的周圍空出了一塊空地。零散的雪花帶著憂傷從天空靜靜地飄下來,落到了她的身上。她像是陰鬱的森林裏一隻悲傷過度的白天鵝,身子蜷縮著,在雪中獨自伏在冰冷的湖麵上,臉色蒼白,頭發散亂地蓋住前額,身子一動不動。

劇團裏的一個老實巴交的年輕木工看不過去了。他走出人群,一會兒騎了一輛三輪車回來,把她抱上車,讓她平躺在三輪車的木板上。木工給她身上蓋上了一條棉被,用一條粗大的繩子把她和被子一起拴在三輪車上。四周的人們議論紛紛,有小孩衝著木工吐吐沫,大人們有的說著風涼話,有的隻是沉默不語。

木工沒有理睬周圍的人,騎著三輪車直接送她去了附近的天壇醫院,在急診室裏把她救了過來。在醫院醒過來之後,平素自以為很堅強的她一下子垮掉了。天好像一下子都塌了下來。愛人死了,孩子在肚子裏,沒有工作,也無法回蘇聯,原來能幫助她的男芭蕾舞演員的父親也被關在勞改農場裏,無法幫助她。她崩潰了,覺得這樣的日子生不如死。她寧願在手術台上死去不再醒來。但是為了肚子裏的孩子,她不能死。

好心的木工請了假,一直在醫院日夜守護著她。木工寬慰她說,不光是她,好多人都被造反派整得很慘,每天都能聽到有人被打死和有人自殺的消息。木工說,他相信她,相信他們都不是壞人。木工說,不管怎樣,最終一切都會過去,最重要的是保護好自己的身體,把孩子好好生下來。她心情沮喪而又絕望,不想吃飯,每天隻是發呆地看著灰蒙蒙的天空。木工坐在她的病床邊,把飯端來,勸慰她說,即使你不想吃,也要為了孩子吃。在木工的勸說下,她開始慢慢地吃一些東西。木工每天去醫院外麵的小餐館給她買早點,換著樣兒給她買午飯和晚飯,變著花樣讓她吃飯。

你為什麽要對我這樣好,她有一天問木工說。

因為我一直喜歡你,木工很坦率地說。我知道配不上你,但是能讓我照顧你,也是上天對我的照顧了。

 

 

木工的話讓她很感動。但是她知道,她無法喜歡上木工。她的心依然在死去的愛人身上。她病好後,木工依舊騎著三輪車拉她回招待所。但是她發現自己進不了門了,劇團已經把她的屋子的鎖給換了。劇團說,鑒於她不能跟男芭蕾舞演員劃清界限,單位已經決定把她開除了,她也不能繼續住在招待所了。她站在自己的屋門前,不知道該怎麽辦。木工說,他有一處兩居室的樓房,是從父母那裏繼承下來的,就是有點兒遠,在木樨地附近。木工說他可以搬到芭蕾舞團的集體宿舍去跟別人擠一擠,讓她自己住在樓房。木工的父親原是民主黨派的一個人物,建國後在統戰部做過一段工作,已經過世了。兩室一廳的樓房就是他們留給木工的。

木工把她接回了自己的家,把其中一間臥室收拾好了騰出來,讓她住在裏麵。木工找招待所的所長打開鎖,把她的東西都從招待所裏給拉了回來。為了避嫌,雖然屋子裏還有另外一間臥室,但是木工並沒有住在屋子裏,而是去了劇團的集體宿舍,跟一個哥們兒擠在一間窄小的宿舍裏。哥們兒嘲笑木工傻,爸媽的兩居室給別人住,自己住集體宿舍。哥們兒嘲笑木工說,別看你傻了吧唧的活雷鋒一樣為她忙來忙去的照顧她,你跟她一點兒戲都沒有,她和你根本不是一類人,她不會愛上你,也不會嫁給你。木工說,他一直就把她當女神,過去隻是遠遠地仰慕著,不敢對她表達自己的愛。現在終於有機會能接近她,照顧她,他這樣就很知足了,並沒有期望別的。

木工的手很巧,也很勤快,下班後就去她住的地方幹活兒。木工把客廳鋪上木質地板,在一麵牆上鑲上了鏡子,在鏡子前裝上了壓腿的扶手。他把客廳的沙發下麵按上了輪子,可以隨時推到邊上去,讓客廳變成了一個簡易的練功房。木工對女芭蕾舞演員說,你雖然沒有了工作,也要生孩子了,但是你應該生完孩子後應該繼續保持芭蕾訓練和形體訓練,不要荒廢了芭蕾。這種日子總會過去,你芭蕾跳得這樣好,總有一天你能夠重返舞台,繼續跳你的芭蕾。

 

她在走投無路的時候,被木工為她所做的一切感動了。在她失去了一切,肚子裏還懷著孩子的時候,木工不害怕,也不嫌棄她。木工對她說,雖然她懷了別人的孩子,他也願意跟她好,把她的孩子當自己的孩子養。但是她依然無法忘記男芭蕾舞演員,也無法接受木工對她的愛。在木工的幫助下,她把孩子生了下來。她自己有些積蓄,雖然沒有了工作,但是還可以勉強維持生活。木工每次來,也總是買一些米麵,蔬菜和肉帶過來。雖然他們不住在一起,但是外麵還是有很多風言風語,人們管她叫反革命死刑犯家屬,蘇修特務,破鞋。即使她出門去買東西,也有人在她身前身後指指點點。

在那些日子裏,她後悔過,想起父母勸她不要嫁給男芭蕾舞演員的話,才知道他們是對的。她以為可以沒有一切,隻要有他的愛就夠了,沒想到現在她什麽都沒有了,隻有一個需要養大的孩子,以及心裏無法愈合的創傷,和外人的羞辱。但是她有一個信念,就是要把這個孩子養大。她知道雖然木工很好心,但是她不能永遠這樣依靠木工的幫助。她欠木工的太多了。

在孩子兩歲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悲傷裏走出來了。她跟木工說,謝謝你一直照顧我,我也知道你喜歡我,想要我嫁給你。我們結婚吧,我願意嫁給你,如果你也願意的話。木工喜出望外,辦了一個隆重的婚禮,把她風風光光地娶了,給她洗刷了身上的一些恥辱。婚後,木工從職工集體宿舍搬回了家,每天除了上班之外就是照顧她。她帶著孩子操持家務,有時間繼續在客廳裏練習芭蕾,跟木工一起過著艱苦而普通的日子。

 

展覽廳裏響起了幾聲欣慰的感歎聲。這個木工真不錯,站在藤椅後麵的女生忍不住說。女芭蕾舞演員遇到這樣一個人,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雖然兩個人不般配,但是在那個環境裏,木工這樣的不求回報的愛也是挺感人的。

這個故事我隻知道這麽多,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如果你們想知道後麵的,就問她吧,工作人員指了指坐在藤椅上的她說。這個故事裏的女芭蕾舞演員,就是她母親,那個被抓進監獄的男芭蕾舞演員,就是她的生父,而那個好心的木工,就是把她一手養大的父親。

她坐在藤椅上,眼睛裏不禁又一次湧出了淚水。這麽多年了,每次她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母親經曆的磨難,想起母親對愛情的勇敢和做出的犧牲,都會不自覺的淚流滿麵。

我一開始都不知道。她點點頭,用手絹再一次擦著眼淚說。我小時都不知道母親後來怎麽樣了,也不知道母親的這一段故事,所有的人都不告訴我真像,他們都隱瞞著我,不想讓我知道。一直到高中,我甚至都不知道我還有一個親生父親。高中的時候,我認識了跟我住在同一座樓裏的陳明宵。明宵的母親是一個特別愛八卦的人,知道樓裏的人的所有事情。是明宵把一切打聽了出來,告訴了我,我才知道這一切。所以我感激他,讓我知道了我的身世,解答了我心裏的許多疑問。

您接著給我們講講吧,站在藤椅後麵的女生說。後來您母親怎麽樣了,是不是接著跳芭蕾了?

 

我母親是一個很不幸的人,她說。母親其實並不愛我的那個木工父親。他們根本沒有共同語言,沒有共通之處,一點也談不到一起。我父親一點藝術細胞都沒有。我母親一生隻愛過一個人,就是我的生父。我父親也知道。我父親就是把我母親當女神,一直都覺得不可接近的女神,突然出現了這麽一個機會,他抓到了。在我母親懷著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幫助了我母親,接納了我母親,也接納了我。我母親對他是非常感激和感動的,特別是在母親懷著我的時候,他還是這樣照顧我母親。沒有他,母親恐怕早就死了,我可能都生不下來。後來,他還不顧別人的風言風語,娶了我母親。婚禮也辦得很隆重,讓我母親找回了一點自尊。他把家裏的客廳改造成練功房,也讓我母親很感動。不然母親就無法繼續練功了。但是遺憾的是,母親最終沒能繼續返回舞台,雖然她每天都在家裏的練功房練習芭蕾,一天也沒有中斷過。母親的芭蕾爐火純青,即使在窄小的客廳裏,也依然跳得一絲不苟,達到了一種可以說是真正的盡善盡美的境界。母親的芭蕾,即使在今天看起來,也堪稱是大師級的。這樣的一個極其優秀的芭蕾舞演員,沒能重返舞台,實在是一件讓人痛心的事情。

您生父後來出獄了嗎?在一邊一直靜靜地聽著沒有插嘴的男生問道。

出了,她點頭說。粉碎四人幫以後,我爺爺---就是那個文革被打倒的芭蕾舞團團長---重新回到芭蕾舞團,繼續成為芭蕾舞團的團長。爺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的生父申冤,把他從監獄裏救了出來。生父回到了芭蕾舞團之後,由於多年坐牢,已經完全無法繼續跳芭蕾了,但是因為他的芭蕾功底很深,於是就做了爺爺的幫手,在劇團裏負責招生和考試一類的工作,也負責一部分教學。

 

您母親後來見到您生父了嗎?女生好奇地問道。

沒有,她搖頭說。不但沒有見到,而且母親直到去世都一直不知道生父還在世。母親一直以為他死了。如果母親知道他還在世,可能也不會那麽早就離開人世。母親沒能活到粉碎四人幫,她在我五歲的時候去世了。

啊?這也太不幸了,女生歎息說。還以為她會苦盡甘來,重新見到您生父了呢。您趕緊接著給我們講吧,還有您是怎麽進芭蕾舞團的?還有這條裙子的故事,既然展覽在這裏,一定很有它的故事吧?

今天太晚了吧,這裏是不是要關門了?她扭過頭來問工作人員說。

沒事兒沒事兒,工作人員擺手說。今晚這裏就我一個人值班,我也想聽聽您的故事。他們都說您是一個很傳奇的芭蕾舞演員。他們說,這座芭蕾舞大劇院,就是為了請您從國外回來而特意蓋的。今晚您講到多晚都可以,講到天明都可以。

讓我靜下心來想一想,她點頭說。

太好了,女生挽住身邊的男生的胳膊說。今天太有運氣了,能聽到這麽感人的故事。您別著急,慢慢想,慢慢講,今晚我們就在這裏熬夜聽您講故事了。

 

她沉思著,看著眼前玻璃櫃裏的波希米亞紅裙。紅裙像是一把鑰匙,在她的記憶裏打開了一扇又一扇的小門。她沿著倒流的時光,在時光通道裏快速地穿梭著,一個個鏡頭像是古老的電影一樣閃過眼前,帶著嘈雜的混在一起的音樂聲,人聲和汽車聲。紅裙像是一隻鴿子一樣在前麵飛著,拍動翅膀帶著她穿過一個個光線黯淡的沾滿灰塵的廢棄的房間,穿過一條條鋪著碎石和枕木的光亮的平行的軌道,來到了一處外表普通的樓房裏。她看見自己重新變回了一個五歲的小女孩,頭上紮著兩隻小辮,坐在客廳的棕色沙發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坐在身邊的母親。鴿子落在了母親的懷裏,翅膀逐漸伸長長大,垂到了地上,重新變成了一條長長的波西米亞紅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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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有道理,沒準兒真起過作用呢。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擁抱哥' 的評論 : 看過一個小故事。一個女的很奇怪她男朋友坐在她的車裏的時候,看到有人路過就會搖下窗戶,衝著人家微笑招手。她問他,怎麽認識那麽多人。他說他不認識。但是他讀過報道,說是那些自殺的人都是因為生活中沒有一個人對他/她微笑,覺得沒有愛,所以自殺。他於是拚命對陌生人微笑,希望自己的微笑可以挽救一條生命。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我覺得是因為女芭蕾舞演員的事業和愛情全失去了,本來已經很沮喪了,同時又收到從莫斯科輾轉來到一封信,知道了父母的噩耗,所以特別內疚,一下想不過來,就自殺了。如果當時有人開導她一下,可能過了這一關,就沒事兒,以後也能重見男芭蕾舞演員。但是人的命運往往很忖,一念之間,就是生死兩個世界。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擁抱哥' 的評論 : 是。不過,當時,我很奇怪女芭蕾舞演員沒有為了自己的女兒堅持活下來,她以前為了自己肚子裏的孩子堅持下來了。看樣子還是跳舞對她太重要了。我就怕看到小說裏或者生活裏這樣陰差陽錯的事情。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謝謝藍靈。如果女芭蕾舞演員知道男的還活著,可能還會堅持下去。如果那樣的話,將來他們有一天見麵了也是悲劇,因為女的已經嫁給木工了。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看到男女芭蕾舞演員後來沒有見麵,太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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