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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斯米亞紅裙(七)

(2015-05-01 06:13:22) 下一個


公共汽車的灰色鐵皮門嘶地一聲打開。男芭蕾舞演員緊跟在幾個蜂擁而上的男人和女人身後,左腳踩著車門台階上融化了的黑色的雪泥,右手抓住門把手,從人縫裏擠上了車。凜冽的寒風從門口鑽了進來,在座位與人之間的縫隙裏穿行,售票員不耐煩地催著後麵的人快上和往裏走。車門嘎地一聲關上,公共汽車駛離了站牌,行駛在半融化的黑雪鋪成的泥濘道路上。

他在前門的售票員那裏買了一張票後,沿著車中間站滿了人的通道擠到最後排的座位旁,攥著前麵的一根鐵扶手。天空依舊是厚重的灰雲,層層疊疊擠在一起。城市在風雪的籠罩下顯得一片灰蒙蒙。路邊聳立的銀色的電燈杆在風雪中幾乎隱去了身影,街道邊的的黑色鐵欄杆也有一多半埋在厚厚的積雪裏。汽車的玻璃上結著一層霧氣,四角有一些霜花。他看著窗外的街道上的行人,身體隨著車身搖晃著,心情顯得很沉重。他脫掉左手的手套,把左手伸進皮衣口袋裏,從兜裏掏出一張折起來的電報紙。電報是早上在大劇院收到的,是他父親從北京發來的急電,上麵隻有短短的十二個字:

情況有變立即回國不可耽擱

 

這已經是第四天女芭蕾舞演員沒能來劇團排練了。她病了。她從莫斯科郊外的父母家給劇院打來電話說,不能參加排練了。離正式演出的日子不遠了,劇院的排練隻能繼續進行,演卡門的人由A角換成了B角。一天,兩天,三天,他等著她出現在劇場,但是她一直沒出現。今天早上,他在劇院裏還沒有看見她。他知道她對芭蕾的熱愛,而且是演出之前的關鍵時刻,倘若不是病得很厲害,她一定會來的。他正想要去看看她的時候,收到了父親來的電報。他拿著電報去了團長辦公室,跟團長說收到國內急電,可能要立即回國。團長講了幾句表揚話之後,說可以從今天開始就不用大劇院了。他說臨走前想去看看她,但是不知道她家的地址。團長把她家的地址寫在一張紙條上遞給了他,托他帶去問候,還熱心地告訴了他怎麽坐車最快。

公共汽車繼續在街上行駛著。街道上有一些人在匆匆走過,有用各式圍巾包著頭穿著大衣和長靴的婦女,也有穿著厚厚的皮夾克戴著各種各樣帽子的的男人。車從寬闊的紅場和高大的克裏姆林宮紅牆外經過,讓他想起了她過去帶他來這裏參觀的情景。對他來說,莫斯科曾經給他帶來那麽多欣喜和快樂,也給他帶來了那麽多的惆悵和失落。自從他愛上她之後,一切就都已經改變了。

在他學習舞蹈的這些日子裏,中蘇關係越來越惡化了。莫斯科的人們都對中國抨擊蘇聯感到不可理喻。不是蘇聯最早支持了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嗎?不是蘇聯為那些被通緝的中共領袖們提供了避難所嗎?不是蘇聯出錢幫助中國共產黨東山再起嗎?不是蘇聯打敗了日本關東軍,把繳獲的日本軍火交給了共產黨領導下的軍隊嗎?不是蘇聯幫助了中國共產黨取得了政權嗎?不是蘇聯援助了中國建國初時的工業化嗎?不是前不久中國還在歌頌蘇聯是老大哥,中蘇友誼是同誌加兄弟嗎?劇院的人雖然沒有當著他的麵說什麽,但是他能感到普通蘇聯人對中國的感情發生了很大變化,由對中國的熱愛和熱心幫助變成了憎恨和嫌棄。《伊索寓言》裏的農夫和蛇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著,隻不過,這次蘇聯人覺得他們是故事裏的農夫,而中國是那條忘恩負義的蛇。他們認為蘇聯幫助了中國,現在被中國反咬一口。劇院裏的人有時談論政治,他隻是默默地聽著,什麽也不想插話。劇院的人並不認為中國在意識形態上對蘇聯的指責是對的。相反,他們喜歡赫魯曉夫,因為赫魯曉夫從根本上否定和揭露了殘暴的斯大林,為無數在斯大林時代被無辜殺害的人和被清洗的受害者平反,讓蘇聯的文藝獲得解凍。他們也喜歡勃列日涅夫,因為勃列日涅夫上任之後大力增強蘇聯的軍事力量,讓蘇聯擁有比美國更多的核武器,使蘇聯在曆史第一次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超級強國。他們認為中國越來越左,而且在開始個人崇拜,重走他們早已摒棄的斯大林的老路。他不能認同他們的觀點,但是他也不想去跟劇院的人爭論。

中間倒了兩次車,在泥濘的路上顛簸了將近一個半小時之後,他終於來到了莫斯科郊外她父母家附近。下車的時候,他看見有一隻鴿子從路邊一處灌木叢後的雪地飛起,展開灰色的翅膀緩緩地從駛走的電車頂上飛過。他不認識這一帶的路。他從口袋裏拿出團長給他寫在一張紙條上的地址,向著身邊經過的路人打聽著。一個好心的路人帶著他穿過幾趟街,指著遠處的一幢漆成綠色的房子說,就是那裏。他謝了路人,問附近有什麽商店沒有。路人告訴他,前麵一趟街的拐角就有一家食品店。他按照路人指的方向,找到了那家食品店。他看見店裏的架子上放著一些盆栽的三色堇。他記得她喜歡三色堇,就買了兩盆紫白黃三色堇和一籃子水果,交了錢之後,提著水果和三色堇向著綠色的房子走去。

 

她在臥室裏坐著,背部依著床,身上圍著被子,手裏拿著一本《靜靜的頓河》在讀。這幾天在家裏養病,讓她有機會多跟父親聊聊。父親憂心忡忡地說,中國現在局勢的發展越來越讓人擔心,國內的個人崇拜越來越厲害,也許一個比斯大林時代還要而慘烈的浩劫就會來臨。她想著父親的話,覺得父親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她心裏依然放不下他。雖然理智上是該徹底斷開他們的愛情,但是感情上,她卻是無法切割掉自己的情感。

她心煩意亂地翻著手裏的《靜靜的頓河》,怎麽也無法讀進去。她既沒有感冒,也沒有發燒,但是覺得渾身酸疼無力,頭疼,感覺很難受,什麽都幹不下去。父親給請來的醫生看不出什麽病來,隻是囑咐她在家裏多休息多喝水。

隔著臥室的門,她聽見有人在按門鈴。她聽見母親說來了來了。她聽見母親開了門,在門口說了幾句什麽,隨後帶著一個人向著她的臥室走來。她聽見來人的說話有中國口音,像是他。她的心一下緊張地跳了起來。這幾天在家裏沒去劇團,也看不到他,她心裏覺得很失落,胸口很堵得慌。她一直等著他來看她,但是他一直沒來。現在,他終於來看她了。聽到他的聲音的那一瞬間,她的心裏感到了一陣快樂,好像身體上的病也好多了一樣,感覺病得蒼白的臉頰上重新充滿了血色。臥室的門被推開了。母親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他。

你同事來看你了。母親輕輕地說了一句,側身把他讓進屋子來。

 

她看著他站在門口,一股莫名的委屈和喜悅刹那間一起從心裏湧了出來。雖然她曾經想過他會來看她,或者自己來或者跟著劇院裏的人一起來,也想過跟他會怎麽見麵,會怎麽克製住自己的感情,跟他平靜地說話。但是她沒有想到,看見他走進屋門的那一刻,她什麽話也沒能說出來。她的嗓子哽咽著,眼淚竟然當著母親和他的麵忍不住的流了下來。

他站在母親身後看著她病了的樣子,眼裏充滿了心疼,也充滿了見到她的欣喜。他看見了她眼裏的眼淚,自己的眼也不禁模糊了起來。

 

母親看看他們兩個人互相看著的樣子,悄悄地退了出去,隨手給他們把門帶上。他走近床邊,把手裏提著的水果和三色堇放下,坐在她的床邊,仔細地看著她。他看見了她的眼淚,知道她在愛著他。他伸手抱住了她,把她摟在懷裏,開始親吻她的臉頰和額頭。她伸出手臂摟住了他的背部,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眼淚止不住地嘩嘩地流了出來。

我愛你,他顫抖著親著她的臉頰說。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不知道見不到你我有多難受。以前我就怕一件事,怕我今後跳不成芭蕾了。現在我還怕另外一件事,怕以後見不到你了。

我也是,她流著淚哽咽著說。自從喜歡上了你之後,一切都變了。過去我以為我最愛芭蕾,現在我覺得愛你要勝過愛芭蕾。這些日子我幾乎都要死去了,沒有你我都要枯萎了,我都覺得病死了就算了。剛開始的時候好像還沒什麽,現在我才發現,我離不開你。

我知道,他緊緊地抱著她說。我都知道。我以為克製住自己,離開你,就會給你安寧,也會讓我自己平靜下來。但是後來我發現,即使離開你,我也無法安寧,無法平靜,反而更難受更痛苦,每天好像生活在煉獄裏,忍受著心裏的煎熬。

見到你就好了,見到你我的病就好了,見到你我就高興了。她為他抹掉眼角的淚水,摟著他破泣為笑說。我們以後在一起好好相愛,永遠不離開。

 

可是我得回國了。他鬆開摟著她肩膀的一隻手,在口袋裏摸索著,把電報從兜裏掏出來給她看說。

她拿過電報來,仔細地讀著上麵的“情況有變立即回國不可耽擱”一行字,身子忍不住哆嗦了起來,剛止住的淚水又流了下來。

為什麽讓你現在回去?她的手舉著電報的薄紙顫抖著問。不是原計劃《卡門》演完才回國呢嗎?

我也不明白,他摟緊了她說。我接到了這個電報,就來你這裏了。也許是中蘇之間的關係又惡化了,爸爸為我擔心,要我趕快回去。

那準備什麽時候走呢?她揚起頭,用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問。

電報的意思要我馬上走,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想下午去中國大使館問問情況,看看能不能多待幾天。

你在這裏吃中午飯吧,吃完飯我跟你去大使館。她鬆開他的脖子,掀開被子,把一條腿邁下床說。我現在就去給你做飯去。

不行,你還在病著,他慌忙伸手攔住她說。你別動,下午你也不用跟我去使館了,外麵很冷,還在下著雪,不能把你凍病了。

我病好了,見到你,我的病就好了。她下了床穿上拖鞋說。已經休息了好幾天,本來也想是明天就回劇團參加排練的。再說怕冷還是莫斯科人嗎?吃完飯我跟你去大使館。我先帶你去見見我爸。

 

她帶著他走到書房,把他介紹給了正在書桌上埋頭寫東西的父親。她讓他在書房裏跟父親聊一聊,轉身跟母親一起進了廚房。她父親很感興趣地問了一些他家裏的情況,說在延安的時候見過他父親一麵。他們沒有談政治,隻是聊了一些家裏的情況。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了解到她母親年輕時也是莫斯科大劇院的一名芭蕾舞演員,曾經跟隨劇團去西班牙演出過《天鵝湖》。在離開西班牙的時候,馬德裏芭蕾舞劇院把一條嶄新的波斯米亞紅裙作為禮物贈送給了她母親。在得悉莫斯科大劇院排演《卡門》的時候,母親把這條裙子送給了女兒,讓她拿回去做服裝設計的參考。劇團的服裝設計師非常喜歡這條裙子,於是用這條裙子做樣本設計了《卡門》裏的裙子。在莫斯科大劇院上演《卡門》時,其它的裙子都是綠色的,藍色的,紫色的,黃色的,隻有作為主角的她的這條裙子是黑紅色的,在舞台上非常顯眼。她父親在吃飯時,詢問了他很多國內的情況。當他們聊起了北京的時候,她父親感歎地說,已經有二十年沒有回過北京了,都不知道北京變成什麽樣子了。

快吃完午飯的時候,客廳裏的電話叮鈴鈴地響了。她母親走到客廳裏,接起了電話,對著電話講了幾句後,把電話放下,走到廚房來說:

中國大使館來的電話。

使館的?她父親詫異地問。他們怎麽會打到這裏來?他們不知道咱家裏這個電話號碼啊。

不是找你的,是找他的,她母親指了一下他說。大使館先打到劇團,劇團的人說他來咱們家了,把電話號碼給了使館。

 

他疑惑地站起身,去客廳接了電話。電話是使館文化參讚打來的,說接到國內通知要他馬上回國,已經給他訂好了明天中午從莫斯科到北京的國際列車火車票,明天早上使館有車送他去上火車。

為什麽這麽急呢?他在電話裏問文化參讚說。

剛接到上級通知,中蘇已經終止了一切文化交流活動,你再在這裏呆下去,會成為不受歡迎的人,參讚在電話裏說。另外,中央芭蕾舞團也放棄了排練《卡門》的計劃,你學下去也毫無意義。你現在去收拾行李,明早九點到大使館來,我們送你走。不光你一個,還有一些人也跟你一樣,同時走。

可不可以等幾天?他詢問說。我這邊還有一些事情需要處理一下。

不行不行,參讚搖頭說。是外交部要求我們立即撤出所有在蘇聯進行文化交流活動的同誌們的,我們使館除了幫助你們坐上回北京的火車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這是外交部的命令,也是為了你們好。

他掛上電話,心情沉重地回到飯桌邊。她問他使館怎樣講,他把文化參讚的話都告訴了她。他傾聽著她父母的談話,有禮貌地回答他們的問話,努力地吃著盤子裏的可口的飯菜,肚子卻沒有什麽胃口,心裏充滿悲哀。他看見她也是這樣,雖然臉上帶著微笑,眼裏卻是有淚花閃動。他知道自己此去回國,今生將也許再也無法回來,恐怕再也無法見到她了。

吃完午飯之後,她告訴父母說,要跟他進城,幫著他去收拾行李。去吧,她父親通情達理地說。跟他多待一會兒,不然你一輩子會後悔的。她母親本來想反對,但是看了她父親製止的眼光之後,就沒有說什麽,隻是叮囑她回城裏要多穿一些衣服,路上坐車別凍著。

 

她跟著他坐車返回了莫斯科城。他們中間在莫斯科大劇院下車,他去跟劇團裏的人一一告別,感謝他們對他的幫助。劇團的人都覺得很惋惜,但是都很理解。回到公寓之後,她幫著他收拾行李,把衣服疊放整齊放入小旅行箱內。他的行李不多,一會兒就收拾好了。

晚飯的時候,他們去了莫斯科最好的一家餐館,在搖曳的燭光下吃了一頓帶著魚子醬的豐盛的晚餐。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眼裏流露著愛慕的眼光。餐館有一隻樂隊在演奏爵士樂,一個小號手吹起了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美妙而憂傷的旋律撩動著他們的心弦,像是一隻手在觸碰著柔弱的心瓣。燭光映照著她的火紅的臉,像是一朵早春時盛開的櫻花。他注視著她,深情的凝視帶著灼人的熱度。他們低聲說著話,輕柔的話語散發著羞澀的紫羅蘭的微香。他們聊了很多,他給她講他的夢想,他說想做中國最好的芭蕾舞演員,如果以後跳不了舞了,要像他爸一樣,成為中央芭蕾舞團的團長,排演出最好的芭蕾舞劇來。他說喜歡看她穿著那條波斯米亞紅裙在舞台上跳舞,那條紅裙像是有魔力一樣,讓舞台上的她變得更加迷人。他們坐在燭火邊,十指交叉,娓娓地交談著,像是穿行在清晨的薄霧裏,又像是沉溺在虛幻的夢裏,愛得朦朧,愛得熱烈。

 

晚餐之後,他們坐車回到了他的公寓裏。在寒冷的公寓樓裏,在莫斯科最後的這個晚上,在窄小的單人床上,他們像是熊熊燃燒的篝火一樣熾熱地相互愛著。他們戰栗著,帶著恐懼一起墜入了愛的深淵。巨大的幸福感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們淹沒。渴望,思念,焦慮,痛苦,快樂,所有的情感混雜在一起,像是一陣陣波浪一樣流過他們的心裏。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忘卻了,就好像今晚就是世界的末日,他們隻想擁有對方,讓對方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他們在漆黑和寒冷的公寓裏躺在窄小的床上,親吻著,擁抱著,一直纏綿在一起,舍不得分開一秒鍾。

黎明像是一把尖銳的匕首,把幸福一點一點的切斷。隨著第一縷晨光射入室內,黑色的夜幕一點點退入光明,灰色的天空一點點在窗外呈現。想到就要分手,此後不知何時能見,也許永遠也無法再相見,一種無名的巨大的悲哀籠罩住他們,一種深深的絕望攫住他們的心。他們沉默著緊緊地摟抱著,像是想融入對方,讓身體的一部分永遠留在對方身裏。

 

 

早上起來,她下床去做早餐。他的寓所幾乎什麽吃的也沒有,隻有牛奶。她在爐子上用小鍋熱牛奶的時候,他來到了她的身邊,從身後抱住了她。他碰到她的時候,她的身體忍不住戰栗了一下。她抓住他抱住她的腰的手,拉過來,在唇邊親了一下。她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她扭過身,溢滿淚水的眼睛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我早上想好了,要跟你一起走,去中國。

他看著她,激動得眼裏充滿了淚水,這是他一直想要的,一直也不敢要的。但是他克製住自己的激動,對她說,中蘇交惡,隻怕她跟他去了中國,將再也無法回蘇聯,再也無法見到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祖國。他說他們隻能在車站告別,他不能帶她回中國去,因為她這樣一個叛國者的女兒,又是蘇聯國籍,在中蘇關係斷裂的大環境下,她在中國的命運可想而知。如果她跟他回去,盡管在莫斯科大劇院芭蕾舞團擔任《卡門》第一女主,也擔任過《天鵝湖》的女主角,但是由於出身和政治背景,在中央芭蕾舞團,她以後恐怕連一個小配角都未必能輪得上

你不能跟我回中國,他硬下心來說。還是回到你父母身邊,繼續跳你的芭蕾吧,你一定會成為世界上最好的芭蕾舞演員。

可是我愛你,她悲泣地淚如雨下的說。我隻想跟你在一起,不管怎樣。我寧願放棄芭蕾,也不願放棄你。

那你父母怎麽辦?他用手指抹著她臉上滑下來的淚珠說。

沒有我,他們在莫斯科也能生活,他們會互相照顧的,她揚起頭說。但是沒有你,我沒法兒活下去。

 

爐子上的牛奶撲地一聲沸了出來。她放開他,轉過身,手哆嗦著,把熱牛奶的鍋端下來。鍋在她的手裏顫抖著,溢出的牛奶落在爐子上,嗞拉一聲冒著煙變成了灰黑色的固體。他從爐子上麵的櫥櫃裏拿出兩個碗來,放在爐子旁邊的櫃台上。她把熱牛奶分倒在兩個碗裏。她的手依舊哆嗦著,乳白色的牛奶溢出了碗邊。他們一起把牛奶端到了靠窗的小桌上,把兩張舊椅子拉開,挨著坐下。

吃早飯吧,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說。我們不能餓著肚子上火車。

他坐在桌邊,看著她,無法相信她的決心。他知道,她愛他比他愛她還要深。他舍不得放棄自己的芭蕾,她放棄了。他舍不得放棄自己的父母,她放棄了。她把一切都舍棄了。她是在用生命和自己的一切愛著他。他即使死去也還不起她的情。他用勺子舀了一勺牛奶,想喝,但是喝不下去。牛奶太熱,他的喉頭也太哽咽。他放下勺子,手放到了她的腿上,眼睛看著她。

我愛你,他眼裏又一次溢滿了淚水說。我會一輩子都愛著你,無論以後怎樣,永遠不會變。隻要我能做到的,絕不會讓你受委屈。隻要我在一天,就要好好愛你一天。

我什麽都沒有了,隻有你了,她噙著眼淚親了他的手一下說。你一定要像你說的那樣對我好。

 

吃過早餐之後,她和他一起去了她的寓所收拾行李。她提著一個隻裝有幾件換洗衣服和那件波斯米亞紅裙的小行李箱,帶著護照,跟著他一起走進了位於列寧山腳下的中國駐蘇大使館。列寧山瀕臨莫斯科河,山上有莫斯科大學的校園,山腳下是河畔,即使是冬天,白雪籠罩的山依然美麗得像是一個大公園。使館就座落在列寧山下,風景優美,也像個公園。

他們走進使館大門,在門口登記之後,由一位使館工作人員帶領,來到了文化參讚的辦公室。參讚是個五十來歲的有些灰頭發的中年人,正在開會,讓他在會客室稍等一下。他走到會客室裏,看見裏麵已經坐了好幾個人。聽他們談話的口氣,好像也都是在蘇聯從事文化交流,接到通知馬上回國的。在會客室等了一小會兒之後,他們看見文化參讚在門口揮手叫他。

到我辦公室來吧,個子矮胖的參讚在會客室門口對他說。

 

他站起身,牽著她的手,帶著她跟在文化參讚後麵去了辦公室。參讚讓他們坐在辦公桌旁邊的一個黑色的長沙發上,自己在挨著他們沙發的一個黑色短沙發上坐了下來。他告訴參讚說,她已經決定跟他一起去中國,需要參讚幫忙給發個簽證和在火車上找個座位。參讚是他父親的老同事,在他到莫斯科來學習之前,他父親就給參讚打過招呼,如果他有事情,請參讚盡可能的幫助他一下。參讚本人也喜歡藝術,曾去莫斯科大劇院看過好幾次芭蕾舞,早就知道出演過《天鵝湖》女主角的她,也是她的仰慕者之一。參讚勸她留在莫斯科,但是她執意不從。參看見她執意要去中國,歎了一口氣,就把她帶到樓上引薦給大使。大使滿麵笑容地稱讚了她一番,隨後叫簽證處的人給她的護照上蓋了簽證。

參讚給她寫了一封介紹信,蓋上了使館文化處的印章,讓她帶在身上,以防萬一在邊境被卡住。參讚說,他會給文化部專門打一份報告,請他們照顧好這位蘇聯來的美麗而又傑出的芭蕾舞演員。辦好手續後,她給劇團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團長說,她已經決定辭去在劇團的職位。她也從使館給家裏打了一個電話,把一切都告訴了家裏。隨後,參讚親自送她和他一起上了使館的車,去了火車站。她在火車站跟著他和另外一些回國的中國人登上了從莫斯科到北京的國際列車,坐在列車前部的一個有著鐵皮暖氣的車廂裏。

汽笛尖利地一聲響,火車車頭噴出了濃黑的煙霧,車身猛烈地搖晃了一下,火車巨大的黑色車輪帶著哐當的聲響,向著風雪交加的站外駛去。車頭剛開出月台,她就從車窗口看見父母匆匆的從站台口趕了過來,站在月台上看著漸行漸遠的火車,把手攏在嘴邊,對著風雪中的列車喊著她的名字。她從車廂裏冒著風雪探出頭去,在雪中伸出手臂,對著漸漸縮小的父母的身影揮著,眼裏充滿淚水。她不知道父母看見沒看見她在雪中揮舞的胳膊。她是父母的獨女。父親老了,總是惦記著故鄉但是無法再回故鄉。現在她離開了已經滿頭白發的父親,不知道此生能否再見到生她養她的父母。再見了莫斯科,再見了爸媽,她心裏念叨著,鼻子酸酸的。

 

列車駛過一幢幢城市的高低建築和一根根望不到邊的整齊的高壓線,駛過一條條街道,駛過一棟棟居民樓,駛過一幢幢住房,駛過一個個有著高聳的煙筒和儲油罐的工廠,駛離了莫斯科。她和他並肩在座位上坐著,手握著手,看著窗外肆虐的風雪,心情沉重,不知前麵等待他們的命運是什麽。

火車在陰霾中駛向一望無際的廣袤的俄羅斯平原,穿過一座座大橋,穿過一條條隧道,向著一片蒼茫的遠方行駛。村落越來越少,房舍越來越稀疏,濃密的森林和山嶺越來越多。前方的陰雲密布,風雪正猛,鐵軌上鋪滿了雪。車廂裏的空氣汙濁,充滿了煙味兒,鐵皮暖氣的溫度也不高。孩子們在座位中間的走廊裏跑來跑去,大人們倚在皮座椅上抽煙聊天,談論著政治。女人們有的看書看雜誌,有的閑聊,有的大聲呼喊著孩子們。每次列車進站的時候,都會下去一些人,上來一些陌生的麵孔。車廂裏的絕大部分旅客都是中國人,偶爾也能看見幾個蘇聯人。餐車在離他們的車廂不遠的地方,經常有人穿過他們的車廂去餐車,然後打著飽嗝兒從他們的車廂回去。

窗邊閃過一個個刻著裏程的水泥柱,一堆堆被雪覆蓋的灌木叢,一片片枝葉脫落的白樺樹,一幢幢鄉村的褐色的農舍和木柵欄圈起來的養畜場。白雪覆蓋的一望無邊的田野,冰封了的湖麵,高低起伏的丘陵不斷在列車的前方出現,又不斷地退到了列車的後麵。車上的廣播裏循環往複地播放著蘇聯歌曲: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鐵軌被雪掩埋,兩邊的枕木和沙石也被大雪掩蓋。火車頭在茫茫雪原中突突地前進著,把鐵軌上的雪如扇形般鏟到兩邊。列車轟隆隆地顫動著,車廂不斷地有節奏地搖晃和顫動。列車途徑美麗的貝加爾湖,整整行駛了七八個小時才繞出大海一樣寬闊的湖區。白天變成了黑夜,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鐵路邊的一片片黑魆魆的白樺林像是一把把利刃組成的叢林,插向天空。黑夜變成了白天,沒有太陽,沒有炊煙,目力所及是一片片刺眼的皚皚白雪和連綿到天邊的灰色的厚雲。列車顛簸著在風雪中行駛,車窗玻璃上凍滿了冰霜,窗外垂掛著一條條通明的圓錐狀冰淩。田壟,小路,白樺林,岩石,湖泊,城鎮,農莊,一切熟悉的東西都逐漸遠去,向後退去,退出了視野,前麵是蒙古的荒蕪人煙的千裏戈壁灘。

她疲倦地依靠著他的肩頭,聽著車上的廣播裏傳來的熟悉的《卡秋莎》,眼睛隨著車的顛簸看著窗外,感覺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無比疲倦。病了幾天的身體還沒有恢複過來,在莫斯科的最後一晚也幾乎沒有睡覺。她的頭脹得厲害,眼皮也不時地垂下來。從小到大的每次旅行,她都是帶著一種欣喜和興奮踏上行程。而此次,她怎麽也欣喜不起來,興奮不起來。雖然靠著愛人的肩膀,她的心裏卻依然止不住地湧現出一種憂傷。她離開了自己的國家,離開了自己的父母,跟著他去了一個陌生的國家,一個對蘇聯越來越敵視的國家。因為愛。因為對他的愛。

但是她不知道前麵等待她的是什麽。她也不知道他今後會怎麽樣。他會像他說得那樣永遠對她好,永遠愛她嗎?到了中國,她還能跳芭蕾嗎?她看了一眼頭上放著的旅行箱,裏麵是她的紅裙,那條波斯米亞紅裙。她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她什麽也不知道,不知道命運會把她帶到哪裏,不知道身邊的這個男人會怎樣。但是現在她隻有他,什麽都沒有了,他真的變成她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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