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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斯米亞紅裙(九)

(2015-05-05 20:23:16) 下一個

唱機在沙沙地響著,上麵的黑色的罩子成四十五度角傾斜地敞開。淡黃色的盤座上,一盤黑色的唱片在緩緩地旋轉著,乳白色的唱頭探針在一圈又一圈的螺旋紋上輕輕起伏著。隨著唱片中心的紅色圓圈不斷地旋轉,唱機裏傳出了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憂鬱的音樂像是藤蔓橫生的黑森林裏的清澈的溪水,從山澗裏穿過彌漫的濃霧緩緩流下,一直垂落到人們的心裏。

女芭蕾舞演員依靠在床上,靜靜地聽著音樂。她這幾天病了,身體不太舒服,澡堂子的工作時間又長又累,回到家裏總是覺得很疲倦。男芭蕾舞演員坐在屋子中間的小板凳上,在一個大盆裏用搓板洗著衣服。他在後勤處工作,比她的工作輕鬆,於是他把家務都包了下來,做飯洗衣洗碗掃地,不讓她插手。他幹家務的時候,喜歡在唱機上放上一段音樂。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是他們的共同愛好,她也愛聽,所以他們總是喜歡放上一段柴可夫斯基的音樂,特別是這段《如歌的行板》。

她聽著憂鬱的小提琴聲,仿佛看見他們一起牽手走在莫斯科郊外的長滿白樺樹的森林裏。森林樹木茂盛,遮住了頭頂上的陽光,林間有明亮的光線穿過暗綠色的枝葉射在林間鋪滿腐爛落葉的小徑上。她仿佛看見他們在荊棘密布的森林裏磕磕絆絆地走著,跨過濕漉漉的山澗,踏過雜草叢生的灌木叢和岩石,帶著渴望和憧憬,渴望走出森林,走到充滿陽光的原野上。但是森林總是沒有盡頭,陽光總是在他們的前麵時隱時現,永遠夠不到摸不著。

琴弦帶著蒼涼終止在深深的哀愁裏,乳白色的唱針走到了唱片盡頭,像是依然在懷戀過去似地依然在沙沙地響著空轉著。他從洗衣盆前站了起來,甩了一下手上的肥皂沫子,把手在身上擦了一下,走到唱機前,把唱臂挪開。

還想聽什麽?他問她說。

《天鵝湖》吧,她說。

他從唱機旁邊放著的一摞黑色厚實的唱片裏挑著,找到了《天鵝湖》。他把《如歌的行板》唱片從在淡黃色的盤麵上拿下來,換上了《天鵝湖》唱片,把唱針放到開始的地方。悠揚的樂曲聲重新開始彌漫在室內。他走回洗衣盆,繼續蹲下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

她看著他往衣服上打著肥皂,胳膊用力地在搓板上搓著衣服。她看見他洗的衣服裏有她的內衣和髒了的內褲。他認真地用肥皂搓著,把她的內衣和內褲仔仔細細地洗得幹幹淨淨。她的心頭感到一陣溫暖和感動。他說在他的眼裏,她的什麽都是好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他說雖然不能跳芭蕾了,但是他並不遺憾,因為他和她在一起,隻要跟她在一起就夠了。他說這個世界上隻要有了她,隻要能夠每天在一起,就夠了。這一段時間雖然他們都不能繼續跳芭蕾了,但是他們卻有了更多的在一起的時間。他帶著她去美術館看畫展。他帶著她去王府井逛街。他帶著她去天壇公園看祈年殿。他們經常去離招待所不遠的陶然亭公園散步。晚上他們經常並肩坐在公園湖邊的長椅上,在涼爽的秋風裏,他給她講小時候的故事,講生活裏的一件件小事。她靠著他堅實的臂膀,仔細地聽著,有時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喜歡聽他講故事。有的時候,她隻想把頭靠在他的肩上,看著月亮靜靜地漂浮在水麵上,隨風起皺,忘記一切煩惱和哀愁。

 

他父親自從被打倒之後,被押到群眾大會上批鬥了幾次。十月的最後一天,劇團在中央芭蕾舞劇院的大院裏召開群眾大會,把他父親又押去批鬥。他也被迫去參加,看著父親掛著走資派的大牌子,被人扭著胳膊,站在台上受批判。劇團裏的一個平素很熟的女演員跳上台去,說他父親欺負過她,舉起台邊的一個大牌子,砸在了他父親的腦袋上,把他父親的腦袋當場砸出血來。他父親嚴厲地看了那個女演員一眼,身子搖晃了一下,幾乎摔倒在地上。身後的幾個造反派擰著他父親的胳膊,讓他父親繼續繼續彎著腰站著。父親頭上的血滲了出來,把有些白的頭發染紅了一撮。

幾個小時的批鬥會開完之後,他找了一輛三輪車,把父親送到醫院看頭上的傷口。在醫院的急診室外麵等待就診時,父親坐在長凳上說,那個女演員當初想演一個芭蕾的主角,到家裏來找過他,說過別人的壞話,要求出任劇中的女主角。他父親沒有答應,那個人從此就懷恨在心。

人都扭曲了,父親歎息說。那個演員過去對我很好,平時也是挺好的一個人。雖然天分差了一些,但是也是一個挺努力和好強的人,我對她一直不錯,雖然沒有讓她擔任主角,但是還是有什麽事兒都挺關照她的,她過去也一直是支持我的人。可是現在不知怎麽變成了這樣,當眾落井下石,血口噴人,還打人。

也可能是有人背後指使,他看著急診室的門說。或者她想表現一下,跟您劃清界限,免得被您連累,以後好爭取做新的樣板戲的主角。

過去我做團長時,得罪過一些人,父親捂著頭上的傷口說。那些人有的現在成了造反派的頭頭,他們可能會跟我算舊賬,也可能會打擊報複你們。你們要多小心,別說蘇聯的事兒,別唱蘇聯歌曲,也別說讓人會猜疑的話。

知道,他替父親用手絹捂著頭上打破了的地方說。我會小心的。

最好你們不要在招待所住在一起,父親叮囑說。非法同居是要判刑的。過去我在,沒人敢說什麽,現在我不在了,保不齊有人會去派出所報告。另外,你們趕緊領證結婚吧,結了婚,再一起住在招待所裏,別人就說不出什麽來了。

好的,他點頭說。我回去跟她商量一下,這兩天就去領證,把婚結了。

這樣最好。父親看看四周沒人,壓低聲音說。前一段鄧拓自殺了,後來老舍自殺了,最近又聽說傅雷服毒自殺,妻子也跟著上吊死了,沒有名氣的死了的就更多了。這麽多人都受不了打擊死了,我們無論如何要活下去,再受委屈也要活下去。國家不會總這麽亂,以後總會走上正軌的。我已經給總理寫了一封信,把劇團的情況如實匯報給總理,讓總理知道他們對我的迫害,也讓總理知道他們把蘇聯芭蕾舞最好的演員送去刷澡堂子。你雖然不能跳芭蕾了,但是也不要泄氣,不要荒廢功夫,總有一天我還能重回芭蕾舞團,你也會回來的。

 

帶著父親看完病,包紮好傷口,把父親送回家,陪著父親吃完晚飯後,他才回到招待所。已經是晚上了,招待所黑漆漆的,看著像是停電了。他走進屋子,見到屋子裏點著幾隻小蠟燭,燭光在窗戶上搖曳著,她正坐在床上等著他。

爸怎麽樣了?看見他進門後,她撲過去焦急地問他說。

還好,他摟著她說。頭被打破了,不過隻是外傷,有點兒輕微腦震蕩,沒有太嚴重。

真可怕啊,她抬頭看著他說。怎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媽原來給我講過斯大林那時的事情,有的人就會一夜之間突然被抓起來失蹤。現在的情況我看也差不多了,真讓人害怕。

噓,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警告她說。別提那些事兒,不然人聽見了會把我們當反革命抓走的。我爸已經把情況如實反映給周總理了。

你趕緊吃飯吧,我剛才做好了飯,她親了他一下說。等著你回來吃呢。

已經在爸那裏吃過了,陪著爸一起吃的,他看著她說。你吃吧,我坐邊上看著你吃。

 

他坐在桌邊,跟她挨在一起,看著她吃飯。吃完飯後,她收拾桌子,他把地掃了。她想洗個澡,但是因為停電,招待所的鍋爐房沒有熱水,浴室也都是涼水了。他在爐子上燒了一壺熱水,在一個鋁製大盆裏兌好了溫水,讓她坐進去,給她洗了個澡。燭光下,他給她的背上打上肥皂,用手慢慢地給她洗著滑膩的背部,一邊洗,一邊看著她。

我們早點結婚好嗎?他問她說。現在太亂了,我想盡早把證領了,免得這樣同居出事。

我也是這麽想,她看著他說。其實我們不必等到周年的時候再結婚,現在我們就可以結。

那我們明天下午就去領證去好嗎?他用清水洗著她背上的肥皂沫說。明天上午後勤處有個學習會,我得去參加,下午我可以請假。

太好了,她點頭說。這幾天身體不太舒服,下午我去醫務室,大夫給我開了一天病假,明天不用去上班了,那我們明天下午就去領證兒去。婚禮我們也簡單一些吧,你爸爸目前這樣的情況,我們也不好大辦,要不就別辦了,就給同事發點兒喜糖,讓大家知道一下得了。

婚禮還得辦,你就這一次。他把毛巾擰幹了,給她擦著背說。請幾個要好的同事到家裏來坐坐吃頓飯,去餐館訂些菜來,也不麻煩。

那下周我們就把婚禮辦了好嗎,你說呢?她側頭親了一下他的胳膊問道。

好,他換了一塊幹毛巾把她濕漉漉的頭發擦幹說。這樣爸爸也會放心了,他一直擔心我們這樣沒領證就住在一起會出事兒。

 

那天晚上,當他們依偎著躺在小單人床上。她靠牆側身躺在他的一邊,頭依靠在他的胸膛上,手搭在他的腹肌上。最近她一直有一個不祥的預感,某一天,她和他會突然分開,從此再也見不到。她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實,都在害怕,怕這一天會來臨。微弱的燭光在窗台上搖曳,她撫摸著他的胸膛和腹肌,看著窗外的點點星光。明天,他們就要領證去了,無論怎樣,明天晚上她就會是他的法律上的妻子了。她仿佛聽見唱機裏依然在放著那首《如歌的行板》,聽見裏麵傳出來的音樂聲忽強忽弱,如泣如訴,帶著渴求撫慰的心靈,帶著滔滔不絕的愛的傾訴,帶著不加掩飾的苦澀,帶著夢醒後的無奈和撕心裂肺的絕望,讓她的心裏充滿了揮之不去的憂傷。她仿佛聽見樂曲裏傳來一陣甜蜜的溫柔的旋律,但是那旋律隻是一閃而過,隨後被更深的惆悵,更深的鬱悶,更深的蒼涼,更深的苦澀代替。層層的憂傷不斷反複,就像是莫斯科連綿不絕的紛紛揚揚的飛雪,最後結束在啜泣之中。

她撫摸著他的身體,耳朵裏響著纏綿悱惻的音樂,眼睛看著窗玻璃上晃動的燭光,在黑暗裏悄悄哭了。他撫摸著她的頭發,撫摸著她的臉頰,撫摸著她的肩膀和手臂,兩隻手圈著她的身子,讓她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她盡力忍著眼眶裏的淚水,不讓它掉下來,因為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在流淚。

 

 

第二天早上,他很早起床,洗漱好之後,在爐子上做了一小鍋雞蛋西紅柿掛麵湯。他把熱騰騰的掛麵湯端下來,放在屋子靠窗的小桌上。他從櫃櫥裏拿出兩隻碗,把掛麵分盛在碗裏。乳白色的掛麵上放著一個煮熟了的雞蛋,湯上飄著綠色的蔥花,切得細碎的紅色的西紅柿和點點滴滴的香油,聞起來香氣撲鼻。她剛起了床,臉上帶著紅暈,正在俯身疊被子。

吃早點吧,親愛的,一會兒該坨了。他把筷子放在碗邊,招呼她說。

你趕緊先吃吧,一會兒你還要去上班呢,她低頭把被單拉平說。我不著急,反正請假了,等一下再吃。

她往洗臉盆裏兌了一些溫水,俯下身去洗臉。他匆匆地把自己的那碗掛麵湯喝了,把上麵的雞蛋吃了一半,剩下的夾到了她的碗裏。雞蛋要憑副食本買,他想把雞蛋留給她吃。他喝完了掛麵湯的時候,她已經洗好了臉,刷好了牙,正在用一把梳子梳頭。他走到她身邊來,抱住了她睡得發軟的身子,吻了她一下。

真香,他聞著她臉頰上散發出的雪花膏味道說。

你今天什麽時候回來?她把頭貼在他的肩膀上問。

中午,他說。別忘了下午我們就去領證兒去。

一會兒我去副食店買糖果去,她說。辦婚禮要多買一些喜糖才好。

到這裏來,讓你受了不少苦,他撫摸著她的臉頰說。後悔嗎?

不,她搖頭說。隻要你愛我,我就不後悔。哪一天你不愛我了,我就後悔了。

隻要我在一天,就會愛你一天,他吻了她一下說。一直到老,都不會變。

趕緊走吧,你要晚了,她回吻了他一下說。

一會兒我就回來,他鬆開她說。

 

他最後吻了她一下,推開了屋門,走了出去,反手把屋門關上。她聽見他的腳步聲在樓道裏越走越遠,消失在了樓梯口。她抬頭看了一眼窗戶,看見窗外有淅淅瀝瀝的蒙蒙細雨。她想他沒有帶傘,剛想拿著傘追下樓去,就聽見他的腳步聲蹬蹬地跑了回來。

下雨了,他推開門說。拿把傘。

正想下樓給你送去呢,她把手裏的雨傘遞給他說。

我中午就回來,有什麽事兒等我回來再做,他在門口回身說。

她走到門口,看見他拄著雨傘,從樓梯口拐彎,下樓去了。她想起了在莫斯科的日子,他經常舉著這把大黑傘遮擋風雪。這把大黑傘非常結實,硬硬的木把,厚厚的黑布,用了許多年都沒壞。她關上門,走到窗戶前,看見他在細小的雨中快步走著,傘罩在頭上。門前的馬路在修路,人行道兩邊鋪著磚石,紅磚壓在一小片空曠的發黃的草地上。樓前褐色的老槐樹落下的黃葉沾滿了泥汙,坑坑窪窪的路上有幾處凹進去的地方形成了小水窪,每當自行車或者汽車碾過水窪的時候,裏麵的發褐的半混濁的泥水就會四濺出來。

有什麽事兒等我回來再做。她想著他說的這句話,暗暗的笑了。他總是很體貼,怕她累著。她走到桌邊坐下,端起碗,看見碗裏他給他留下的半個雞蛋,心裏有些心酸。北京的日子比莫斯科艱苦得多,什麽東西都要憑本供應,雞蛋每月也隻能一人一斤。她把他留給她的半個雞蛋吃了,把掛麵湯喝了,把自己的雞蛋扣在碗底,打算等他中午回來時一起吃。

 

一上午,她都在家裏打掃和布置屋子。她把地掃了一遍,桌子擦了一遍,重新鋪上白色的針織桌布。她去樓下不遠的副食店買了花生,瓜子,水果糖,大白兔奶糖和小兒酥糖,放在櫃櫥裏。她還買了幾隻碩大的紅燭,準備婚禮那天晚上點上。中午十一點半的時候,她係上一條藍色的圍裙開始做飯。她已經學會了生爐子,還學會了做中餐和蒸饅頭,不會再把爐子弄滅。她打開爐子下麵的爐門,讓爐子的火升上來。她把粥鍋裏的粥熱上,把昨天蒸的饅頭放在籠屜裏,在粥鍋上騰上,然後切了土豆絲。等饅頭騰好了之後,她炒了一個素炒土豆絲。她把菜端到屋裏的桌子上,饅頭繼續放在籠屜裏熱著,等著他回來一起吃。

在屋裏一直等到了下午一點,她也沒有等到他。她不知怎麽回事兒,就關上爐子的火,鎖上門,下樓騎車去芭蕾舞團找他。

 

外麵的小雨已經停了。雨水清洗過的街頭更為涼爽,風帶著潮濕撲麵而來,一片落葉帶著水珠落到了她的肩膀上,粘在衣服上不肯下來。修路的地麵變得泥濘不堪,上麵印著錯雜的自行車輪胎的紋路。

單位離她宿舍不遠,她騎車穿過幾條街道,一會兒就騎到了單位門口。一進芭蕾舞團的大院門口,遠遠地看見舞團的大樓門口停著兩輛警車,她就覺得情況大不對勁兒。她把自行車鎖在門口的停車棚裏,向著樓裏跑去。

她剛跑到樓門口,還沒有上台階,就看見兩扇木門被推開,他被兩個便衣警察押著,身後跟著一個警察和幾個造反派的頭頭,從樓裏走了出來。她吃驚地看著他,腳步停住了。他的腳步也停住了,臉色通紅,帶著一種憤怒和憋屈的表情。他猛地甩了一下胳膊,想甩開押著他的便衣警察,但是立即被便衣警察按住了肩膀。她看見了他手上戴著的錚亮的手銬,一下愣住了。

這是怎麽了?你們要幹嘛?她邁上台階,衝過去抓住一個便衣警察的胳膊喊,想讓警察把他鬆開。

他犯罪了。便衣警察身後的警察疾速地跨前一步,伸手攔住她說。

他犯什麽罪了?她大聲地喊著,依然搖晃著便衣警察的胳膊。

你誰啊?警察的手像是鐵鉗一樣鉗住她的胳膊說。

我是他愛人,她掙紮著說。

結婚證呢?警察說。沒有結婚證就是非法同居。非法同居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

我們今天下午要去辦證兒的,她著急地說。

你是跟他同居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吧,正要去抓你呢,你自己送上門來了,警察冷冷地說。跟我們一起走吧。

你不要去,他衝她說。你趕緊去我爸那裏,把情況告訴我爸,讓我爸找市局。

爸爸會知道的,她說。不用我去通知,別人也會告訴爸爸。我跟你去,一起把情況說清楚。我們是要下午去領結婚證的。

羅嗦什麽,一起上車走,警察推了她一把說。

你放開她,他掙紮著喊道。你們不能這樣亂抓好人。

亂抓好人?你就老實點兒吧,警察說。你不止非法同居,還有更厲害的事兒呢,早有人檢舉告發你了。不然就一個非法同居,你想會驚動我們市局派人來抓你嗎?

我什麽都沒做,他抗議說。

什麽都沒做?實話告訴你吧,你的罪都夠槍斃的了,警察說。別羅嗦了,上車,一起上車,都走。

 

警車在雨後的街頭一路顛簸著,穿過喧鬧的城區。他們被押在不同的警車的後座上,兩邊各被一個便衣警察夾住。便衣警察沒有給她上手銬,但是她依然很害怕。想起母親曾經給她講過的斯大林大清洗那時的故事,很多人就是從單位或者家裏被帶走,從此後就消失了。她擔心他們也會麵臨那樣的命運。

警車開到郊外一所高大的監獄門口,停住了。他們被便衣警察推搡著,從車上下來。走進監獄大門的時候,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沒事兒。他看出她眼裏的害怕,安慰她說。我們就是還沒有領結婚證,他們不能把我們怎麽樣。

 

進了監獄的灰色的鐵大門,他們就被分開了。他們被引到不同的審訊室裏,分開審訊。在審訊室裏,一個麵容嚴肅的審訊員和兩個人坐在一張桌子的一側,她坐在另一側。審訊員麵前放著一個黑色的硬皮記錄本。她跟審訊員解釋說,他們就要領結婚證了。審訊員沒有理會她的解釋,而是用筆敲擊著桌麵,厲聲要她承認是蘇修間諜,是蘇修派她來中國竊取情報的。她拒絕承認,拒絕認罪。審訊員要她把如何在莫斯科與他相識,又怎麽跟著他回國的事情一點一點都講出來。她如實的講了。審訊員說,你知不知道你父親是叛徒?她說不知道,她說隻知道父親一直想回國,但是回不來。審訊員冷笑說,你這樣一個在莫斯科大劇院這麽有名的芭蕾舞演員,如果不是間諜,怎麽會放棄在莫斯科的一切,跟他回中國?她說,因為我愛他。審訊員聳肩說,別跟我談小資產階級的愛,你就是克格勃派來的間諜。她反駁說,克格勃會那麽愚蠢,派一個你們認為的叛徒的女兒來做間諜嗎?如果克格勃要派間諜,那個間諜的背景一定是什麽疵瑕都找不出來。你們有什麽證據說我是克格勃間諜?審訊員說,我們有你給蘇修特務暗遞情報的信件。

她聽了之後像是五雷轟頂一樣震驚了。她一下明白過來了。是他的那個朋友出賣了他,把信交給了公安局。一定是這樣的。

你好好坦白交代吧,審訊員看著她震驚的麵孔,繼續說。告訴你吧,這裏有一份檢舉資料,你們不僅通過信件與蘇修特務聯係,用暗語出賣國家情報,而且他還在背後惡毒攻擊斯大林,歌頌赫魯曉夫。

那些話我不知道,也從來沒有聽見他講過,她說。那封信就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信,根本沒有你們所說的用暗語出賣國家情報。

審訊員拿出她給父母寫的那封家書,一句話一句話的要她解釋。她把信一句一句的解釋清楚,申辯說,就是給父母報平安的一封信,根本沒有什麽所謂的情報。但是審訊員根本不相信她。

 

每天審訊員輪換著審訊她,不讓她休息,同樣的問題一遍又一遍地問她,要她承認是蘇修間諜,在信裏用暗語傳遞情報。她辯解著,一遍又一遍地辯解著,抗議著。他們不讓她睡覺,她坐在椅子上昏睡過去,又被強行叫醒。他們羞辱她,不讓她去上廁所,如果要接手就得當著他們的麵進行。審訊員說,男芭蕾舞演員已經招供了。他們甚至給她看一份筆錄的口供,上麵有他的簽字畫押,裏麵承認是在向蘇修特務機關傳送情報。她不相信。她說那是他們偽造的。她說,除非他們把他帶來,親口告訴她,否則她不相信那些口供和簽字畫押。

他們對她進行了一個星期的連續審訊。她咬緊牙關,堅持他們是無辜的。一個星期之後,他們不再審訊她,把她關進了一間牢房,與十幾個女犯人一起住在一間窄小的牢房裏。

 

在監牢裏,她徹底失去了跟他的聯係。她聽不到他的消息,一點兒也不知道他現在怎樣,甚至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也關在同一所監獄裏。她很擔心他,因為她知道他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挫折。她在蘇聯長大,母親經常給她講斯大林年代一些無辜的人投入監獄的故事,她多少有些思想準備。他從小在一個很順的環境長大,父親是芭蕾舞團的團長,一直都很順,沒有受過委屈。她怕他受不了這樣嚴厲的審訊,會屈打成招。

在監牢裏住了一個多月之後,她發現自己的月經沒有來,經常嘔吐,頭暈,有了懷孕的征兆。她告訴了監獄的管理人員。獄方派了一個女醫生來,給她檢查了一下,確認她是懷孕了。那一定是他的孩子,是在他被抓之前懷上的,她想。她向獄方提出了申請,請求獄方允許她去監獄外生孩子。

兩個星期之後,審訊員又把她提到了審訊室。在慘白的燈光下,坐在她對麵的審訊員一臉嚴肅地告訴她,如果她能檢舉揭發他的賣國罪行,就可以減輕她的罪行,把她放出去生孩子。

他沒有賣國,沒有出賣國家情報,她搖頭說。他隻是替我寄一封家書。

他賣國不賣國,不是你說了算,是我們說了算,審訊員嗬斥她說。他自己都承認了。他有幾大罪,第一是跟蘇修特務聯係,出賣國家情報;第二是惡毒攻擊斯大林,歌頌赫魯曉夫;第三是非法同居。你否認,也救不了他,但是你檢舉揭發他,就可以減輕你自己的罪行。想想肚子裏的孩子,你不想出獄嗎?我們其實是想幫你,看你一個女人,又懷著孕,怪可憐的,你揭發不揭發他,他都是一樣的罪。主動揭發檢舉他,你就可以出獄。不揭發檢舉,他依然會被判處死刑,你也得在監獄裏待下去。現在就看你自己的了。何去何從,你自己決定吧。

我不相信他自己會承認,她說。除非你讓他自己告訴我。

 

審訊員站起身來,走出了審訊室。過了半個小時,審訊員和兩個獄警把他押了進來。她看到他的一刹那,幾乎都無法認出他來了。他臉頰消瘦而又蒼白,顴骨突起,右眼腫著閉著,左眼眶下麵也有一處青紫的痕跡。他的嘴唇一側腫著,帶著鐐銬的手上也傷痕累累。因為個子高,獄服穿在身上顯得有些小。他的背部佝僂著,像是一下子老了許多年似的。原本相貌英俊的他,現在變得胡子拉碴,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她心如刀絞,眼睛裏忍不住流下淚來。他看到她的時候,咬著嘴唇,眼睛也紅了起來。他向著她走過來,被獄警伸手攔住。

我都以為見不到你了,他的左眼紅紅的說。看到你我就死而無憾了。我承認了,是我瞞著你,想跟蘇修特務機關取得聯係,出賣國家情報。在莫斯科的時候,我還在你家裏跟你爸爸一起惡毒攻擊過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敬愛的周總理。我最該萬死。但是這些事跟你無關,全是我的錯。

你沒有,她的眼淚一下子迸了出來。你在我們家都沒有談論過政治,我爸一直避免在你在場的時候談論政治和發牢騷。你們從來沒有談論過這些。你在我們家的時候,我們談的都是芭蕾,文學和藝術,我們談得是普希金,是托爾斯泰,從來沒有談論過任何政治話題,也沒有談過任何政治人物。你為什麽要往你自己身上潑髒水?!你這樣說,他們會把你槍斃的啊,你懂不懂啊?

我怎麽都是死,他看著她說。我看錯了人,那個朋友把我出賣了,不但把信交給了公安局,而且還把我們私下聊天的內容都告訴了公安局。他們說你懷孕了。他們答應我,如果我承認自己的罪行,他們就能放你出去生孩子。他們說,隻要我承認了自己的罪行,這些事就跟你無關,他們可以放了你,讓你出獄。你出去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把孩子養大。我對不起你。我一生都對不起你,不該把你帶到中國來。現在什麽都晚了,我別的做不了了,隻能為你做這最後一件事。我愛你,我隻後悔一件事:當初不應該從蘇聯回來,我們應該留在莫斯科,像你父親那樣。

反革命!槍斃你十次也不過分。獄警一腳揣在他的腿上,把他踹得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剛掙紮著站起來,又被獄警踹得跪在地上。她從椅子上站起來,不顧獄警的阻攔,衝過去抱住他的頭。

我愛你,她彎著身子,抱著他的頭泣不成聲地說。我愛你。你不能這樣,你要好好活著,為了我和你的孩子好好活著。。。

審訊員揮手讓獄警把他架出了審訊室。她看著他的背影,知道這會是最後一次見到他了。他帶著手銬和腳鐐,叮叮當當的。在被拖出門口的時候,他扭過頭來,對她努力地笑了一笑,眼裏帶著對她的無言的眷戀和一種深深的悲哀。

請你們把她放了吧,她聽見他在審訊室外麵的灰色水泥走廊裏嘶喊著說。你們要我做什麽都可以,請你們看在她懷孕的份兒上,饒過她吧。

 

審訊室的鐵門關上了,他的嘶喊在走廊裏消失了。審訊員默然地從桌上拿過一份兒事先寫好的口供,遞給了她,塞給她一隻筆,讓她在上麵簽字畫押。她坐在桌邊,含著眼淚,握著筆的手顫抖著。她仿佛看見他被帶到一間屋子裏,站在他背後的獄警掏出了一把手槍,對著他的頭部放了一槍。她仿佛看見他的身子像是一個麵口袋一樣前仆,倒在水泥地上,臉緊貼著地麵,右眼紅腫地閉著,左眼睜得大大的,張著嘴,鮮紅的血像是開得最大的自來水一樣從他的嘴裏噴出來,噴到灰色的水泥地麵上,沿著他的身軀向著門口流去,流滿了地麵。

她看也沒看口供,就在上麵顫抖著簽了字,又在審訊員遞過來的墨水印盒上把大拇哥蘸了墨水,在口供上按下了一個深深的黑色的手印。因為她知道,這是他想讓她做的。她知道,她的一生,再也不會見到他了。那天晚上,監獄裏響著她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哭聲把整個監獄都驚動了。傾盆的大雨嘩嘩地下了起來,雷聲轟轟,閃電嚇人,像是要把監獄的牆壁劈開。有人說她是孟薑女再世,要把監獄哭倒。那一晚上,她把一生的淚水都哭幹了,此後再也流不出眼淚來。

那天晚上,審訊員恰好在監獄整理案卷沒走。審訊員聽見了天空傳來的陣陣的雷聲,看見了劈在監獄鐵絲網上的眩目的閃電,也聽見了她野獸一樣的嘶嚎。審訊員拿過她的案卷來,在上麵寫了“經審查,該犯對於其未婚夫的一切犯罪行為並不知情,建議送回原單位,監督改造”的結論。

兩個星期後,公安局把她從監獄裏放了出來,讓她回招待所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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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嘉崚子' 的評論 :

謝謝,希望那個時代的悲劇永遠不會重演
嘉崚子 回複 悄悄話 我也從那個醜惡的時代過來,我也喜歡芭蕾!你寫得真好!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真是這樣。文學城好多了,斑竹管理嚴格。有些網站為了點擊根本沒底線。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擁抱哥' 的評論 : 嗯人性的醜陋在那個時代暴露出來了,就像在網上有人因為別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說一些平時藏在心裏的醜話。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我覺得比較震驚的是看到傅雷兩口子自殺,他們招誰惹誰了。看到像孫維世這樣的被在監獄裏折磨死,就想幸虧林徽因辭世早,不然這樣有貌有才受人嫉妒的在文革裏不定會怎麽受侮辱呢。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太可怕。真慶幸我沒有親曆那個瘋狂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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