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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十九)

(2015-05-28 20:33:04) 下一個

十九

一片灰蒙蒙的光透過樓門上的玻璃照進來,給昏暗的樓道增添了一種迷蒙而不真實的色彩。推開芭蕾舞團辦公大樓的厚重的樓門,外麵的強光一下照射過來,讓她的眼睛有些不適應。門邊的牆上貼著一張芭蕾舞團麵試的通知,上麵有一個黑色的箭頭指向樓內。院外傳來鑽機鑽地的突突聲,一陣陣粉塵從院外飄過來,伴隨著公共汽車行駛的聲音,摩托車的尾氣噴管發出的嘟嘟聲和三輪車的發鏽的鐵鏈子的產生的嘎吱聲。樓外的喧囂和樓內的安靜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反差,迎麵撲來的悶熱的空氣和噪音讓她感覺好象是走進了另外的一個世界。明宵背著她的書包走在前麵,邁下了門口的寬寬的灰色水泥台階。她一手提著紅裙,一手拿著自己的綠裙子,低頭看著腳底下的台階,跟著明宵向下走。

 

一輛停在門口的銀灰色的中型轎車的門打開了,上麵下來幾個人,其中一個看著有六十多歲的白了頭發的男人在幾個人的簇擁下拾階而上,正好跟向下走的她和明宵打了個照麵。男人身穿一件筆挺的深藍色中山裝,褲線筆直,腳上是一雙蒙了灰塵的黑色的皮鞋。與她擦肩而過時,男人銳利的眼睛看見了她身上穿的波希米亞紅裙,突然停住了腳步。

姑娘,你是誰?是來參加麵試的嗎?男人回頭問她說。

她沒有答話,隻是低頭跟著明宵快步向著院門的方向走去。她不想在這裏多耽擱。她還穿著這件紅裙,剛才沒敢在大樓裏的洗手間裏換衣服,因為怕芭蕾舞團的人發現靳凡被打,會追上來攔住他們,把他們抓起來。嗨,我們團長問你話呢,男人身後一個助理模樣的年輕人對她說。我不是來麵試的。她回身對著男人說了一聲後,繼續快步向著院門走去。

靳老,現在這些孩子真沒禮貌,助理對男人說。您認識這孩子?

不認識,男人看著漸去漸遠的紅裙若有所思地說。隻是這件裙子看著眼熟。

 

經過傳達室的門口的時候,她看見看門大爺看著她身上的吊帶紅裙,對她微笑了一下。院門口有幾個進門的人也都回過頭來用讚歎地眼光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的紅裙。她知道穿著這件裙子走在街上太紮眼,想趕緊把紅裙換下來,但是大院門外是馬路和院牆,看不見廁所和能換衣服的地方。一些建築工人正在不遠處施工,用鑽機鑽著路麵,把街上弄得塵土飛揚。一輛公共汽車繞著路障從塵土中鑽了出來,車上的人都捂著口鼻。他們快步走到自行車棚,找到了明宵的自行車。明宵把她的綠裙子塞進書包裏,把書包斜背在身上。你就這麽穿著吧,你穿著這件紅裙特別好看,明宵一邊俯身打開車鎖一邊對她說。別拿我開涮了,還不夠丟人現眼的呢,她臉紅了說。

這怎麽了?好看又不丟人,明宵騎上車說。要我是你,就穿著這件裙子去王府井溜達一圈兒,專揀人多的地方走。

發覺你這人有時真討厭哎,她緊跑兩步躥上了明宵的自行車說。沒眼力見,不分時間場合開玩笑。看不出人家心裏很難受嗎?勞駕,趕緊幫我找個地兒換衣服。

真的好看,沒拿你逗悶子,看著跟西班牙人似的,明宵說。前麵不遠就是陶然亭,我們去那裏吧,公園裏肯定有換衣服的地方。

 

在公園裏林木茂密的僻靜處,明宵把一直替她背著的書包交給她,站在路邊給她站著崗。她提著書包躲進小樹林裏,藏在一顆粗大的老槐樹後,先把書包裏塞著的綠裙子拿了出來,放在樹下的綠草上。她把紅裙的吊帶從肩膀上順著胳膊捋了下來,彎腰抬腿,把紅裙從身上褪了下來。她把紅裙對折了幾下,放在書包上,隨後拿起草地上的綠裙子,從頭上套了下去。她把綠裙子拽平,把裙子側麵的拉鏈拉上,把折好的紅裙塞回書包裏,把書包扣帶係上。她用手指攏了一下亂了的頭發,抬頭看見明宵正背對著她,站在樹林邊看著安靜的湖水。波光粼粼的湖水把幾束微光映照在明宵的剛毅的臉龐上。高高的個子,白淨的皮膚,幹淨整潔的白襯衣,合身的藍褲子,洗得幹淨的白球鞋,濃密而有些自來卷的頭發,寬寬的脊背,倒三角的體型,長長的運動員一樣的腿,站在湖邊的明宵顯得很帥氣。

她站在樹後看著明宵,有些看呆了。陽光帥氣,家庭出身好,又要去美國上高中,將來要去學導演專業,去實現他的電影夢。她不知道怎麽會遇見明宵,遇見這個白馬王子一樣的男孩。這幾天,她的生活就好像天翻地覆了一樣,完全改變了。明宵給她帶來了一種變化,讓她渴望自己變得更美更溫柔。

 

明宵聽見從背後傳來的腳步聲,轉過身來,黑黑的眼睛看著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嫣然一笑,頭微微低著,兩手交叉著站在了明宵身旁。

換好了?明宵打量著她身上穿的綠裙子問。

嗯,她點頭說。我們去哪裏?

你想呢?

我想去複習數學,她抬頭想了一下說。好幾天了都沒上補習班,怕下次去跟不上了。

那到我家裏來吧,我幫你複習,明宵說。我數學最好了,教你沒問題。你數學書帶了吧?

她看了明宵一眼。她喜歡明宵請她去家裏。她也喜歡去明宵家裏。她喜歡坐在明宵家的客廳裏,跟明宵單獨在一起,聽他的立體聲錄音機裏傳出來的樂曲,聽他用帶著磁性的聲音講話。她喜歡他的英俊,喜歡他的勇敢,也喜歡他幫著她做事情。雖然剛才他對靳凡下手狠了一些,但是他是為了給她出氣才這樣做的,她不但不想埋怨他,而且想感激他。但是她又有些莫名的擔心和害怕。不是因為她不信任明宵,他對她說什麽她都會相信,而是因為明宵說要她去他家,她的心裏就有些發熱和嗵嗵跳。過去她覺得男生女生單獨去公園或者單獨在一起就是小流氓,現在她就和明宵就單獨在公園裏,還要去他家。

嗯,帶了,在書包裏,她有些猶豫地說。你家裏有人嗎?別人看見了怎麽辦?

我爸媽都上班去了,家裏沒人,明宵毫不在乎地說。別人看見了又怎麽了?我們是鄰居,就不能串門嗎?再說,我是幫你複習功課啊。

我是怕人說閑話,她依然有些擔心地說。讓居委會那些老太太們要是看見了,該有的沒的亂嚼舌頭了。

嗬嗬,你管她們呢,她們愛怎麽著怎麽著,明宵說。走,上我家去,看她們誰能把我們怎樣。八杆子打不著的人,她們愛說什麽就讓她們說去。

 

他們沿著湖邊走著。湖水微瀾,映著陰陰的天空。空氣有些悶熱和潮濕,像是要下雨的感覺。她覺得渾身在發熱,不知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跟明宵這樣並肩在湖邊走。她偷看了明宵幾眼。聰穎的寬寬的額頭,濃厚的眉毛,黑黑的帶著睿智卻又不失純真的眼睛,高挺的鼻梁,驕傲的有些看不起人的嘴角,挺拔的身材和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個兒,利索的打扮。明宵的精神和帥氣都讓她眼暈。

我跟你說啊,你穿上紅裙跳舞的時候真的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一點兒也不像平時的你,明宵邊走邊說。別看我們打小在一幢樓裏長大,過去還真對你不太了解,老覺得你是那個紮著小辮,手上髒兮兮的女孩,可沒想到在舞台上,你穿著這條裙子,倍兒漂亮,簡直認不出來了。

我沒覺得啊。她假裝謙虛地說,心裏美滋滋的。

她心裏盼望著明宵再誇她幾句,從小到大沒有人誇過她好看,明宵是第一個誇她的人。她一直覺得自己不好看,特別是自己的跳芭蕾的腳,平時她都是穿著襪子,不敢讓人看到她的有些變形的腳趾。自從她發育之後,男孩子們看她的次數多了,但是從來沒有人當麵誇她好看。她渴望著別人告訴她,她是一個美麗的少女,渴望著從別人的嘴裏證實自己是美麗的。

對自己特沒自信吧?明宵說。真的我不騙你,向毛主席保證,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你要是去我們學校,肯定是校花了。

聽到明宵這麽說,她覺得自己的整個心都融化了,覺得自己在身不由己地掉入一個陷阱裏去。一個甜蜜而溫柔的陷阱。她跟著明宵走著,心裏充滿了快樂和興奮,早上在芭蕾舞團發生的不快都已經全部雲消霧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們沿著湖邊走著,好像是遊蕩在無人的城市的邊緣,一切都變得很遙遠,隻有她和明宵很近。她對陶然亭不熟,除了小時跟父親來這裏滑過幾次雪山之外,再也沒有來過。她不知道明宵帶著她走到哪裏。對她來說,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明宵也是陌生的,她從昨天起才真正開始認識他。現在,他們在一個陌生的公園的湖邊小徑上走著,身影落在寂靜的湖水裏。即使明宵現在帶著她走向天邊,她也會閉著眼跟著去的。

 

 

站在四樓的玻璃窗口,看著女兒和男孩走出院門,靳凡用手絹堵住鼻子,覺得身體和心情都很難受。即使從穿著紅裙的背影上看,走出院門的小曦也像是她母親。沒有陽光的天空顯得很壓抑,他看著女兒坐上了男孩的自行車,向著南麵騎去,紅裙像是一朵紅色的火焰,在街上跳躍著,消失在視野之外。

他沒有想到今天在這裏會見到自己的女兒,更沒有想到女兒會這樣痛恨自己。比起肋骨上的傷痛,女兒對他的斥責更讓他難受。但是他不想怪女兒。很多事,女兒不知道,也不懂。在女兒當麵指責他的時候,他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最愛的那個人是為何自殺的。他隻知道她死了。這麽些年來,他一直覺得非常內疚和後悔,後悔把她帶到了中國來,帶入了絕境。他不想爭辯,因為無論如何,愛人的死是跟他有關。無論怎樣爭辯,即使能澄清,也挽回不了一個已經逝去的生命。

他轉過身來,走到四樓的洗手間,站在白色陶瓷洗手池邊上,彎腰把臉上的血和鼻子裏的血清洗幹淨。彎腰的時候,他覺得肋骨被踢的地方依然隱隱的疼,但是已經好多了,他用手按了按肋骨,發現沒有被踢斷。除了在監獄裏,他還沒有被別人這樣打過。他撣了撣身上蹭上的塵土,把破了的西服脫下來,搭在臂彎上。他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除了臉頰上有一塊青腫之外,別的傷都看不出來。

他走出洗手間,在走廊裏找到了掉在地上的碎了的眼鏡,和在牆角躺著的小黑烏龜。他把黑色的眼鏡框和小黑烏龜撿了起來,一起扔到了劇場門口放著的一個垃圾箱裏。他想起了女兒在小劇場舞台上的芭蕾。他沒有想到女兒的芭蕾跳得這樣好,這樣有天分。一定要讓小曦到芭蕾舞團來,他下定決心說。他忍著疼向樓下走去,在三樓的拐彎處遇見了匆匆向上爬的妻子。

你去哪裏了,妻子喘著氣抱怨說。說好休息二十分鍾,都半個小時了,到處都找不到你。你是麵試委員會主任,別人要是都像你一樣遲到,你怎麽管別人呢?

我去四樓休息了一下,他忍住肋骨的疼痛說。沒注意時間過了。

臉上怎麽了?妻子仔細盯著他的臉上的青腫問。讓我看看。哎呦,都破了,疼不疼?怎麽弄得?要不要馬上去醫務室去一趟?

剛才上樓時沒注意摔了一下,他輕描淡寫地說。沒事兒,我先去主持麵試,麵試完了再去醫務室。

那你趕緊先去排練廳吧,妻子說。我去把張大夫叫來給你看看。

 
 

快到明宵家的路上,突然下了一陣小雨。他們都沒有帶傘,隻好在雨中狼狽地騎車。明宵的寬厚的肩膀成了一堵牆,替她擋住了前麵的冷風和被風吹來的小雨點。也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明宵家的樓門口沒有人,這讓她稍微寬心了一些。她在樓門口跳下車,跟著明宵進了樓門。明宵在前麵一手提著車把,一手提著車的立梁,把二八錳鋼自行車抬上了三樓,鎖在樓道裏。她跟在明宵後麵,沒有出聲,在樓道拐彎時有時幫明宵舉一下後車座。

第二次來到明宵的家裏,她不像第一次那樣害怕了,直接跟明宵進了門,在門口換了拖鞋。明宵看見她的頭發和裙子都濕了,就進屋給她找了一條幹淨的齊頭短褲和一件白襯衣讓她換上,又給她拿了一條毛巾來擦頭發。她去了洗手間,把有些濕漉漉的綠裙子脫了,搭在旁邊的一個架子上,換上了明宵的衣服。她在臉盆裏放了一些水,洗了把臉,把頭發和臉都擦幹淨了,對著鏡子照了照,咬了咬嘴唇,感覺清爽和舒服多了。

她走出洗手間來到客廳,看見沙發前的茶幾上已經放著兩杯酸梅汁和一盤西瓜,聽見廚房裏傳來一陣聲響。她走到廚房邊上,探頭向裏麵望去,看見明宵已經換好了一件白背心和一條藍色運動短褲,正在煤氣爐上燒一鍋水。你忙活什麽呢?她站在門口問明宵說。煮方便麵,明宵扭頭笑笑說。這種方便麵的湯很好喝,不信一會兒你嚐嚐。你先客廳坐著去吧,方便麵一會兒就好。

她回到客廳,就著盤子吃了一塊西瓜,用桌上的一張紙巾擦了擦手,端著酸梅汁走到書架前。她看見明宵的書架上放著《安娜卡列尼娜》,《歐亨利短篇小說集》,《簡愛》,《約翰克裏斯多夫》,《悲慘世界》,《巴爾紮克全集》,《戰爭與和平》,《牛氓》,《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紅與黑》,《複活》,《靜靜的頓河》,《三個火槍手》,幾乎她能知道名字的外國小說都應有盡有。她覺得很驚訝,這個街道上的孩子王,怎麽家裏也這麽多書。她把酸梅汁放在茶幾上,從書架上抽出《安娜卡列尼娜》,站著翻了翻,沒翻幾頁就入迷地讀了起來。

 

方便麵好了。明宵端著一碗打了雞蛋和放入切碎了的西紅柿的方便麵走進客廳來,把碗放在茶幾上說。

雖然聽見了明宵的招呼,她依然戀戀不舍地讀著《安娜卡列尼娜》,舍不得放下。自從去年中央台播放了英國拍攝的《安娜卡列尼娜》的十集連續劇後,她一直想看看這本原著,但是一直沒來得及看。

看什麽呢,這麽入迷?明宵走到她身邊問。噢,《安娜》啊,很好的書,我很喜歡。

你怎麽這麽多書啊,她羨慕地問。你都看過嗎?

差不多吧,明宵說。文革抄家的時候,別人的書都往外扔書,我媽特別喜歡外國文藝,就往回撿書。這書架上的大部分書都是我媽那時撿的,我在初中以前就讀完了。

你媽膽子夠大的啊,她說。

我們家出身好,根正苗紅,不拍,明宵說。這些書,你要想看就隨便拿,不過每次隻能拿兩本,看完再來換。

太好了,她欣喜地說。暑假正想好好讀幾本書呢。

趕緊吃麵去吧,明宵催促她說。不然該坨了,你一會兒不是還想補習數學呢嗎?

 

她把書放回書架,走回沙發邊坐下。明宵回廚房給自己也端了一碗方便麵和拿了兩雙筷子來,把一雙筷子遞給了她。路上淋了雨,喝著熱乎的方便麵,她覺得很舒服。她吃得很慢,明宵吃得快。明宵吃出了一身汗,站到客廳的電扇前,讓搖頭電扇吹著自己的身體。吃完方便麵後,明宵把碗筷收拾回廚房,她從書包裏把有些潮了的數學書攤開在茶幾上,隨後把一個鉛筆盒掏出來也放在茶幾上,用一把鉛筆刀削鉛筆。她一邊削鉛筆,眼睛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廚房,不小心把左手的拇指削了一下。唉呦,她小聲叫了一聲,放下鉛筆刀,用右手捏住了手指。怎麽了?明宵在廚房聽見了,跑出來看。怎麽把手給削著了?明宵看著她的冒削的拇指心疼地說,轉身去廚房的壁櫥裏翻著,找出了一卷紗布和雲南白藥來。明宵用雲南白藥給她的拇指傷處點上,用紗布小心地纏好。還疼嗎?明宵問她說。不疼了,她說。我們學數學吧。

明宵坐在她身邊,翻了翻她的數學書,開始給她講數學。他講完原理之後,很耐心地給她講著書上的例題,然後幫她做習題。她覺得自己在數學上有些愚笨和不開竅,上課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也不好意思問老師。但是在明宵的講解下,她突然覺得自己開竅了許多。一些看上去很難的問題,在明宵的耐心講解下,也變得容易了。挨著明宵坐著,她也有一種不同的感覺。她能聞見明宵身上和頭發上散發出來的雨水的氣味。她覺得明宵這麽優秀,帥氣,聰明,有理想有才華,任何一個女孩都會喜歡上他的,但是他卻坐在她身邊,耐心地幫著她做數學,還挺身而出,帶著她去中央芭蕾舞團,幫她給母親出氣,對她還好。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她現在感覺到了那種萬有引力一樣的強烈的吸引力,開始明白母親為什麽會不怕危險,跟著自己的愛人到中國來。她在做習題的時候,明宵的腿有時會碰到她的腿,胳膊也有時會碰到她的裸露的手臂,每一次不經意的觸碰都給她帶來一種觸電似的刺激和興奮。她喜歡明宵的長跑運動員一樣勻稱的大腿和小腿。看見明宵英俊的臉龐,聽見他的帶有磁性的自信的聲音,她的臉有時會突然一下變紅,身體會顫抖一下,手心裏會出一些汗。她盡量遮掩著自己,不想讓明宵知道她對他的喜歡。

 

埋頭做了三個小時的數學題之後,她覺得累了,不想繼續做數學了。

放點兒音樂吧,她揉著手腕對明宵說。不想做了,手都做殘了。

明宵走到客廳一角的音響前,把一盤《天鵝湖》放在裏麵,隨後走回了她身邊,繼續坐在沙發上。雙簧管吹出的柔和曲調,自客廳的角落向著四周彌漫,把他們引到了充滿著荊棘與迷霧的天鵝湖畔。豎琴的琶音像是透徹的清泉自山間流下,弦樂器發出的震音和弦給屋子帶來了一陣讓人不安的憂鬱。她沉浸在哀婉動人的旋律裏, 心裏感到一陣悸動。你會跳《天鵝湖》嗎?明宵突然問她說。會,她點頭說。跳一段吧,你平時不是也自己練習嗎?明宵說。可是我沒有舞鞋,也沒有合適的裙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脫說。早上在小劇場不也沒舞鞋,也跳的很好看嗎?你就這樣跳就挺好的,我很喜歡看,明宵說。好吧,她站起身來說。跳不好不許笑話我啊。

 

她帶著一絲羞怯走到客廳中央,看了一眼明宵,兩手下垂,左腳在前,右腳在後,踮起腳尖,擺了一個預備姿勢。明宵目不斜視地看著她,臉上帶著微笑,給她鼓著掌。她微笑了一下,挺起胸膛,兩隻手臂舉起,越過頭頂,彎成一個弧形,讓兩隻手並攏的指尖在頭頂上遙遙相對。隨著纏綿悱惻的音樂,她像是變成了森林裏的一隻美麗的帶著憂傷和彷徨的天鵝,在濃霧彌漫的湖邊遊蕩著。她時而旋轉,時而躍起,時而俯下身,像是一隻純潔美麗的白天鵝,帶著無盡的哀傷和惆悵,在湖邊遊蕩。一曲完畢,她停下腳步,看著坐在沙發上的明宵,兩隻手拽著想象中的裙角,做了一個優雅的謝幕的姿勢。

跳得太好了,明宵使勁兒鼓掌說。真的跳得太好了,沒想到你跳得這麽好,比我在天橋劇場看到的芭蕾舞都好多了。你應該去芭蕾舞團,絕對應該去芭蕾舞團。

我不會去的,她搖頭說。隻要他在那裏,我就不回去的。

真可惜,多少人打破腦袋都想進的中央芭蕾舞團,你居然機會到了手了都不去,明宵說。不過別擔心,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電影導演的,到時你到我的電影裏來跳芭蕾好了。

那你的第一部片子一定要讓我來拍啊,她開玩笑說。

肯定的,明宵很認真地說。一言為定。

你真的要去美國上學嗎?她問明宵說。

簽證申請七月初都已經交上去了,明宵說。八月份應該就能拿到簽證,訂好機票,九月份開學就能去舊金山念書了。

這麽快啊,她有些吃驚地說。還以為要有好長時間呢。

 

她突然覺得心情有些沮喪。她以為明宵至少要明年才能去美國,沒想到他過完暑假就會走。難道她的命就是這樣,剛喜歡一個人,不久就會分開?如果她能跟他一起去美國就好了,但是她知道,她去不了。她不敢想象明宵去了美國會怎樣。她去不了美國,跟明宵隔著這麽遠,他恐怕漸漸就會把自己給忘記了。

她有些黯然地從客廳中間走回到沙發邊坐下,端起酸梅湯來喝了一大口。她咽得急了一些,被嗆了一口,咳嗽了起來。明宵遞給了她一張紙巾,她擦了擦嘴,把紙巾放下,看了一眼窗外依舊陰鬱的天空和牆上不斷走著的表,覺得好像就要跟明宵分開了一樣,心裏很難受。

怎麽了?明宵問她說。看你有些不開心。

沒怎麽,她勉強笑了一下說。沒怎麽。都快五點了,你爸媽也快回家了吧,我得走了,讓他們看見怪不好的。我能把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借走看看嗎?

沒問題,明宵爽快地答應說。明天我們還能見麵嗎?要不明天上午你到我家來,我繼續給你補數學?

真不好意思,到你這裏又是吃又是喝又是拿的,她一邊把數學書和作業本收拾進書包一邊說。

咱倆誰跟誰啊,你跟我還客氣?明宵說。那就說好了,明天繼續來我家好吧?我爸媽七點半就出門上班去了,之後什麽時候來都行,我在家裏等著你。手還疼嗎?

不疼了。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提起書包說。跟你學習,都忘了疼了,比上補習班強多了。

讓我看看,明宵說。

她把左手伸出來給明宵看。明宵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指拉近眼前仔細看著。她覺得自己的手在明宵的手裏,顯得很柔遠和軟綿綿的。明宵用手指觸摸著她的纏著紗布的大拇指。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抽出來。其實還有一點疼,她說。

她走到書架邊,取下了《安娜卡列尼娜》那本書。書有上下兩冊,她把書塞進書包裏。她走進洗手間,看了一眼晾在架子上的裙子。裙子還有些潮濕,但是可以穿了。她關上門,把明宵給她的白襯衣和短褲脫了下來,換上了自己的裙子。她打開洗手間的門,把襯衣和短褲還給明宵。她有些不好意思,覺得應該洗洗再還給明宵,但是她不能把明宵的衣服帶回家。她有些戀戀不舍地跟明宵在門口道別,答應著第二天早上再來,然後背著鼓鼓囊囊的書包,轉身飛快地跑下樓梯,回家去了。

 

靳凡把手頭的工作處理完,準備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夕陽在天際留下了十幾米寬的橙色的痕跡,消失在一片樹梢之後。他把人事處的辦公室門鎖上,沿著一樓靜悄悄的走廊來到了父親的團長辦公室。他習慣每天走之前來看看父親走沒走,有什麽囑咐沒有。樓道有些昏暗,走到門口時,他看見辦公室的燈已經亮了。靳凡輕輕推開門,走進了團長辦公室。他看見花白了頭發的父親正坐在寬大的硬木辦公桌後,在看著桌上的一份請示報告。辦公桌擺著一部 白色的電話,案頭整齊地疊放著幾落文件。爸,這麽晚了您還在忙?靳凡走進辦公桌問父親說。今天的麵試怎麽樣?父親從辦公桌後抬起頭問他。

不太好。靳凡自己給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在父親對麵坐下說。這兩天都沒有看見特別出色的,明天還有一天麵試,再看看吧,不行隻能矬子裏拔將軍了。

你期望太高了,父親說。這都是全國的尖子,你還不滿意啊?

怎麽說呢,我覺得他們還是缺乏一些靈性和悟性,靳凡說。

我今天從外麵開會回來,在門口遇見了一個穿著紅裙的女孩,父親放下手裏的報告說。看到那條裙子的時候,我就想這孩子怎麽也有一條這樣的裙子,看著特別眼熟。

是小曦,她今天來了,靳凡說。

噢,是來麵試嗎?她的木匠爸爸不是不想讓她見到你嗎?

不是來麵試,靳凡說。我也奇怪,可能是她自己聽說了什麽,知道了我在這裏,就到了芭蕾舞團來。我在四樓小劇場看見一個女孩穿著一條紅裙在跳舞,一下就認出了她。她跳得非常好,比我今天看見的所有的考生都跳得好。她太有芭蕾天分了,簡直跟她母親跳得一模一樣。爸,我想讓她直接來參加複試,您看行嗎?

這孩子一看就靈氣,長得也像她媽。你就讓她直接來複試好了,我支持你,父親微笑了一下說。

爸,有您的支持我就有底氣了,靳凡說。不過小曦好像不太想來,可能因為她媽的去世,對我有一些怨氣或者什麽。

我們是對不起她媽,沒能把她照顧好。父親歎息說。她從蘇聯跟著你來到這裏,我們都沒想到後來會有文革,會發生那些事情。可是當時有什麽辦法呢?那時我在牛棚勞動改造,你在監獄,我們都見不到聽不到消息。好在她後麵嫁了一個好人,生下了小曦。但是誰也沒想到幾年之後她自己走了。她要是能堅持幾年,也就能熬過去了。小曦是咱們家的孩子,母親也去世了,咱們多照顧她,也是應該的。你想辦法讓她來吧,有這麽好的條件,不來這裏太可惜了。再說,她來了這裏,你不就能總能見到她啦,也不用偷偷去看她了。我也會很高興的。

我也是這麽想,靳凡說。監獄的這十年把我的身體都毀了,年齡大了也生不了孩子了。咱家就隻有小曦這麽一個孩子,她喜歡芭蕾,咱們有這麽好的條件,不把她好好培養多虧啊。我會想辦法勸她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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