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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十八)

(2015-05-25 16:52:47) 下一個

十八

二樓的寬大的排練廳外是一個灰色的走廊,走廊兩邊放著一排漆成白色的長凳,上麵坐滿了參加中央芭蕾舞團麵試的考生和陪同他們前來考試的家長們。按照麵試的要求,女生們都已經患換上了緊身練功衣,粉襪子和足尖鞋,男生們則身穿白色緊身T恤,淺色緊身襪和芭蕾舞鞋,坐在長凳上等著裏麵的評委出來叫人。每當有考生從排練廳裏出來之後,考生們和家長們都蜂擁過來,想知道考得怎麽樣。發揮好的考生得意洋洋,發揮不好的考生垂頭喪氣。家長們或站或坐,或者交頭接耳的小聲嘀咕著,交流著經驗,或者透過玻璃窗看著考場裏麵。此刻,一個女生正麵對著一排麵容嚴肅的考官在做一段即興表演的舞蹈。也許是緊張,也許是功夫不到家,在做一個連續旋轉動作的時候,女生的身體不穩,踉蹌了一下,摔倒在地。幾個考官低頭在一份兒評分標準上快速地打了個勾。坐在地上的女生麵容沮喪地向著窗外瞟了一眼。窗外觀看的家長們不約而同地唏噓了一聲。這唏噓裏有的是惋惜自己孩子的多少艱苦練習毀於一試,有的是慶幸自己的孩子減少了一個對手,有的隻是感歎命運的不公,一次考試的失誤有時能夠決定一個人的一生。

排練廳的門打開了,剛才跌到在地的女考生滿懷委屈地走了出來,撲到自己的父母懷裏,哭了起來。一位男考官走到門口,把一塊中間休息的牌子掛在門口,又回身進排練廳去了。

 

從排練廳的麵試會場端著茶杯走出來,靳凡深吸了一口氣,一隻手臂彎在胸前做了一個第八套廣播體操的擴胸動作。在監獄的十年裏,他總是靠著水泥的牆壁坐著,給他的背留下了一個後遺症。一到陰天下雨,他的背就隱隱作疼。不用說,即使沒聽天氣預報,即使沒看窗外,他也知道外麵一定是陰天。

早上一口氣麵試了五個考生之後,靳凡有些累了。趁著麵試中間休息的二十分鍾,他從排練廳走出來,透透氣。靳凡不喜歡排練廳裏的空氣。排練廳的大門經常關著,雖然經常開窗戶,但是廳裏還是充溢著混雜著汗味兒的渾濁的空氣。靳凡也不喜歡今年的考生。麵試一共三天,從昨天到今天上午,他一個看中了的考生都沒有。他知道此次中芭麵向全國招芭蕾舞演員,考生們有的千裏迢迢坐火車或者飛機趕來,他們的命運決定於這三天的麵試。他知道這些考生是各個芭蕾舞學校培養出來的尖子學生,他們代表著中國芭蕾舞學校的最高水平。但是他依然不滿意。這次麵試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基本功考察,考官要求考生作出各種基本功動作,考察各種技術技巧。第二部分是變奏,由考生表演自己準備好的一個基於古典芭蕾的變奏。第三部分是舞段模仿,由中芭的教學老師當場示範一段動作,考察考生的模仿能力。第四部分,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即興表演,考察考生的創造性和整體舞蹈素質。中芭的挑選極為嚴格和苛刻,這四部分幾乎都要得到滿分才能進入中芭,成為中芭裏的一名演員。而今年的考生好像都是一個模子裏塑造出來的,技巧純熟但是模仿能力差,即興表演都循規蹈矩,感受不到激情和創意,舞蹈都好像是技巧的炫耀而缺乏了靈魂,沒有一個能讓靳凡感受到心靈的震撼。沒有一個能讓他由衷地發出一聲“哇”,叫一聲好,也沒有一個考生能夠展現出將來能成為芭蕾舞明星的潛力和素質。

自從擔任人事部主任和藝術委員會主任之後,每年的招生工作靳凡都非常重視,親自擔任評委會主任,參加每一次麵試,力圖從考生裏發掘出最理想的芭蕾舞演員。他知道,再過不了幾年,父親就會從團長的位置上退休了,他會接任父親的職位,成為這所芭蕾舞團的團長。他知道團裏的人很多對他羨慕嫉妒恨,也知道父親對他不遺餘力的栽培在芭蕾舞團內部引起了不少非議。他不在乎這些。他知道芭蕾舞團這些年來所有的詬病。他有信心能夠帶領這支芭蕾舞團走向世界,成為世界上最傑出的芭蕾舞團。父親老了,有很多老關係要照顧,總是搞中庸和平衡,還有許多過時的條條框框,把芭蕾舞團搞得死氣沉沉。他還年輕,一旦他成為團長,他會大刀闊斧地改革整個團的機製,讓這支芭蕾舞團重新充滿活力。他知道無論別人怎樣非議,隻要他能拿出好的芭蕾舞來,隻要他能帶領中芭邁上一個新的水平,今天所有的非議,都會變成明天的掌聲。

看見靳凡從考場出來,幾個考生家長從長凳上站了起來,向著他的方向走來,像是要跟他聊一聊。靳凡對著家長們微笑了一下,把右手放在胸前,向下按了幾下,示意家長們坐回到長凳上,現在不要跟他談。家長們知趣地停住了腳步,坐回了長凳,隻是隔著一段距離觀察著他,像是想從這位麵試委員會主任的臉上看出自己的孩子有沒有可能通過麵試。靳凡看見有幾位家長是登門去他家裏找過他的,有的還給他送過價值不菲的禮物,拜托他在麵試的時候照顧一下自己的孩子。他沒有跟他們說話,既因為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也因為他在藝術上一絲不苟,從不徇情。今天他挑選的考生,以後在他成為團長時,會成長為芭蕾舞劇裏擔綱的男女主角,決定一部芭蕾舞演出的質量。靳凡有他的野心。他要把中芭造就成莫斯科大劇院芭蕾舞團那樣的享譽世界的頂級芭蕾舞團。而要成為世界頂級芭蕾舞團,一定要有世界頂級的舞蹈演員。芭蕾舞不缺的是一般的人才。芭蕾舞缺少的是既有天賦又能努力的演員。這些演員不是後天培養的,是天生的。讓靳凡十分失望的是,這兩天來參加麵試的學生,都是各個芭蕾舞學校訓練出來的,雖然看得出來他們很努力,但是沒有一個看著有能成為世界頂級芭蕾舞演員的潛力和素質。

 

靳凡端著茶杯穿過考生和家長們聚集的走廊,走到樓梯口。他跟樓梯口負責登記的一個工作人員點頭打了一下招呼,邁上了樓梯,準備去四樓清靜一下。四樓的小劇場是他平時喜歡坐著的地方。他喜歡在昏暗而空曠的劇場裏,獨自一人坐在台下的硬硬的座椅上,靜靜地閉眼休息一下。他喜歡這種帶著硬硬的靠背的座椅。十年的牢房損害了他的身體,他的脊背需要有一個硬硬的靠背來支撐。十七年以前,當他被關在監獄裏的時候,他的牢房沒有窗戶,頂上隻有一盞度數不高的燈泡,光線不足,牢房裏總是顯得很昏暗,就像是沒有演出時的劇場一樣。十年的監獄生涯,讓他的眼睛習慣了昏暗,在沒有窗戶缺乏光線的劇場裏,他的眼睛覺得最舒服。他有時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看著前麵的舞台,會想起十八年之前的那一段莫斯科之戀來。這麽些年來,他依然無法忘記在邁入莫斯科大劇院的那一瞬間,看見那位後來成了自己的未婚妻的莫斯科姑娘在舞台上麵跳著讓人震撼的芭蕾。那個年輕,聰慧,美麗,優雅的姑娘。十八年之前,莫斯科街頭到處貼滿了《卡門》的海報,車站的櫥窗裏,街頭的牆上和電線杆子上,地鐵的出入口,到處都是那位姑娘穿著波斯米亞紅裙的《卡門》海報。那位姑娘演出的《卡門》博得了觀眾的熱烈掌聲,每場觀眾都爆滿,在謝幕時集體起立鼓掌。那位姑娘經常不得不連續謝五次幕才能離開,觀眾獻上來的鮮花堆滿了後台裏她的化妝間。在那個以芭蕾著名的國家裏,那位姑娘的演出受到了評論家們的一致好評,報紙上連篇累牘的刊登著各種讚譽文章,她的身穿波斯米亞長裙,手裏拿著一把黑扇子的大照片也不斷出現在報紙上。從莫斯科回來之後,他再也沒有看見過任何芭蕾舞演員能夠跳得像她那樣傑出和完美。

坐在昏暗的小劇場的硬硬的座椅上,靳凡有時也會想起十七年前在監獄審訊室裏的那次分離。時隔多年,那種痛苦依然記憶猶新。自從他們在莫斯科相戀之後,他就一直有一個預感,某一天,他會和她會突然分開,從此再也見不到。他知道這一天會來臨。他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他隻是不知道會是哪一天。從蘇聯回國的那個寒風凜冽的旅途上,他坐在國際列車上,倚窗看著連綿無際的俄羅斯雪原從窗外閃過,聽見車上的廣播裏在放著《卡秋莎》:“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他聽著這首歌,第一次覺得這首歌是那麽的憂傷,那麽催人淚下。他看見他的愛人的眼睛也在看著窗外。他知道從來沒有離開過莫斯科的她,離開了父母,跟著他踏上旅途,毅然決然的去了一個陌生的對蘇聯充滿敵意的國家,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他看見她悄悄地哭了。雖然她沒有看他,雖然她隻是看著窗外,雖然她盡力忍著眼眶裏的淚水,不讓它掉下來,但是他還是看見了。雖然那時,他和她都還不知道,當他跟她最終分開的那一天,他們都沒有來得及說再見。就像是一根電線被突然掐斷。就像是一隻風箏,突然斷了線。就像是屋子的燈突然被熄滅,四周一下陷入了黑暗裏。就像是一扇門,突然在身後關上,從此就是互不相通的兩個世界。

 

在四樓小劇場的門口準備推開門的時候,靳凡聽見了裏麵傳出來的微弱的掌聲。今天上午有內部排演嗎?他的腦海裏閃出了一個問號。他除了人事部和藝術委員會的工作之外,還幫著父親處理團裏的事物,像是副團長一樣,對於團裏的所有演出和排練都了如指掌。這三天是麵試日,他不記得小劇場裏安排有任何內部排練。再說,內部排練一般都是安排在下午和晚上,怎麽會上午就排練呢?帶著疑問,靳凡左手端著茶杯,右手推開黑色的劇場門,邁進了劇場。在推開門看見舞台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睛一下就睜大了。

台下光線不足的劇場裏,舞台上的燈火顯得異常明亮。燈光下,一個他不認識的年輕的姑娘身穿一條波希米亞黑紅裙,正在赤腳跳著一曲他十分熟悉的舞蹈。她右腿立得筆直,左腿成九十度向後揚起,身子向前傾,頭抬起向後甩,同時兩隻胳膊向後彎去,左臂,左腿和上身組成了近乎完美的圓圈。她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麵對著舞台後台,他看不見她的麵容。但是這身紅裙和這個動作,一下讓他想起了十八年前的莫斯科大劇院。那天他也是在推開劇場大門的時候,看見一個年輕姑娘,在舞台上做著同樣的動作。他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鏡,仔細地端詳著舞台上的姑娘。姑娘此時正在台上做著一個旋轉動作。她抬起左腿,五指並攏,雙臂成弧線型彎在一起,以右腳尖為中心,像是一隻陀螺一樣做了一個漂亮的旋轉動作。雖然她沒有穿舞鞋,隻是赤著腳,但是這個旋轉做得幹脆利索。她的左腳在地上輕點了一下,繼續旋轉了起來。一圈,兩圈,三圈。。。。三十二圈。他看得驚呆了。這三十二圈旋轉,他再熟悉不過了。當年在莫斯科大劇院,他曾經專門請教過如何能做好這個動作。倘若不是經曆刻苦的訓練,這個動作是無法一氣嗬成的。而台上的這位姑娘,沒有穿舞鞋,隻靠自己的腳趾就能做出這麽多圈的旋轉。

靳凡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芭蕾。他看見她經過三十二圈旋轉之後,絲毫沒有臉紅氣喘,而是繼續縱身躍起,在空中平行分開左右腿,做了一個漂亮的空中劈腿。她的右腿剛一落地,左腿隨即把波希米亞紅裙踢起,長腿在空中劃了一個曲線優美的弧形,讓紅裙的整個群麵像是扇子一樣在舞台上打開。

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台上的姑娘的臉龐麵對著觀眾席。靳凡看見了她的麵容。細長的眼睛,忽閃的長長的黑睫毛,小巧而高挑的鼻子,緊抿的嘴角,清秀的臉龐,細長白晢的脖子,裸露著的光滑的肩膀。再加上那條黑紅色的長裙和帶著靈氣的旋風一樣的舞步。他如五雷轟頂一樣地驚呆了。他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的莫斯科,又站在了莫斯科大劇院的門口,看見了那個他最愛的姑娘在舞台上炫影飛揚地跳著一曲如激弦如幽曲的舞蹈。小劇場舞台上的姑娘的舞姿和容貌,與十八年前莫斯科大劇院舞台上的戀人一模一樣。他手裏的玻璃茶杯自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啪嚓一聲碎了。熱熱的 茶水濺了出來,濺到了他的腳麵上。他一點都沒有覺出熱水燙傷了腳麵,隻是楞楞地呆呆地看著舞台,無法相信眼前的這一幕。

 


 

當站在麵前的這個中年男人說出了她的小名,說看過她好多次的時候,她的記憶裏突然冒出了十四歲時的一個夜晚。在繼母把裙子從陽台上扔下去的那天夜晚,她在街上遊蕩了好久才回家,在家門口的昏暗的燈光下,看見一個中年男人站在不遠處的黑魆魆的樹從裏,在看著她。她身上起了一陣戰栗。那個晚上,黑暗中她看不清男人的麵孔,但是記得男人戴著眼鏡,鏡片在月光下閃閃發光。那天她沿著樓梯一口氣跑上自己家的一層的時候,從樓層之間的小四方窗戶裏往外看,看見一個高高的背影正在緩慢地向著樓外的公共汽車站方向走去,逐漸消失在黑暗裏。

她打量著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男人跟她十四歲那天晚上看見的男人有著一樣的身高,一樣的體型,甚至一樣的眼鏡。難道,這個中年男人,這個自己的親爹,這個名叫靳凡的男人,真的去找過她,看過她,隻是她不知道?

 

你可能不會相信,靳凡繼續說。我一生隻愛過一個女人,就是你母親。你看我額頭上的傷疤----

靳凡把頭發撩起來,讓她看額頭上一處褐色的傷疤。

這是我聽到你母親去世的消息的時候,在監獄裏的牆上撞的,靳凡悲痛地說。我沒有想到,我完全沒有想到。我隻聽說她嫁人了,嫁給了團裏的木匠。我完全沒有想到她會自殺。經曆過那麽多之後,我以為她會堅強的能夠帶著你繼續活下去。我一直不明白,到今天也無法搞懂,你媽為什麽要輕生?

都是因為你,她依舊盯著靳凡的眼睛說。我媽完全不知道你還在監獄裏活著,她以為你早死了。當她發現自己也不能跳舞了之後,她絕望了。如果你要是告訴了她你還活著,我媽就不會走上那條路。

誰跟你這麽說的?靳凡睜大了眼睛不相信地說。不論是誰告訴你的,這都是謊言。你媽去世的時候,知道我還在監獄裏活著。

我媽知道你還活著?她目瞪口呆地問。我媽怎麽知道的?

 

是我托人告訴你媽的,靳凡看著她說。當時我在石家莊監獄,監獄所長有一個女兒,幹警學校畢業的,在監獄裏做獄警。那時你爺爺被關押在牛棚裏,無法去看我。所長女兒一直對我比較照顧,有一次她去北京出差,告訴了我,我就托她去看了你媽,把我的情況告訴了你媽。我也是從她那裏才聽說,你媽嫁人了,把你給生了下來,名字還是我以前跟你媽在一起的時候說好的名字,大名叫靳曦,小名叫小曦。

我出獄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你的木匠父親,感謝他這麽多年來對你媽和你的照顧,靳凡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那時你已經十歲了,在上小學四年級。你父親說,這麽多年他把你撫養大,他不想失去你。他不希望你知道還有一個生父,也不希望你見到我。你父親要我答應一個條件,這輩子不要讓你見到我。出於對你父親的感激和尊重,我答應了。這麽多年來,我隻是偷偷的去看過你,從來沒有與你相認。不信你可以去問你父親,是不是這麽回事兒。雖然你木匠父親不願意讓你見到我,但是不論怎樣,我仍然是你爸爸,我是你親爸爸,連你的名字都是我給你起的。你是我的女兒。什麽也改變不了我們父女的關係,改變不了我們的血緣關係。

 

你不是,她身體顫抖著,咬著嘴唇說。你不是我爸,我也不是你的女兒。沒有養過我一天的人就不是我爸,害死了我媽的人就不是我爸。你知道我媽是怎麽死的嗎?她是切腕死的你懂不懂?她的血流了一衛生間你知道不知道?那時你在哪裏?那時你可曾想起過她?你可曾做過什麽幫助過她?你在監獄裏,跟所長女兒相好,你以為別人不知道嗎?你做得那些事情,哪裏有一件對得起我媽對你的感情?我媽是用生命愛著你,你知道不知道?可是你見異思遷,在監獄裏居然跟所長女兒好上了,你羞恥不羞恥?你做得那些事,哪裏有一件能夠看得出你是真愛我媽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媽那時帶著我,她的腳受傷了,她跳不了舞了,她的父母也去世了,她失去了一切所有的一切啊你懂不懂?而那時你在做什麽?你在跟別的女人鬼混!你這個混蛋!我告訴你說,我不是你的女兒!我永遠也不會是你的女兒!!!我永遠也沒有你這麽一個爹!!!!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她罵著靳凡,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她的手哆嗦著,想把手裏握緊的東西砸向眼前的這個男人,卻砸不下去。她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角,都像是鏡子裏的她。毫無疑問,她是他的女兒,他是她的生父。他跟她長得這麽像,她的五官幾乎都像從他那裏遺傳下來的。無論她過去和現在怎麽恨自己的親爹,無論怎麽想揍他來給她母親出氣,但是在麵對著自己的親爹的那一刻,麵對著他紅紅的眼睛和順著麵頰滴下的眼淚,聽到他說看過自己好多次,而且也一直沒有忘記母親,她的胳膊砸不下去了。她突然覺得胳膊很沉重。她覺得好像母親在拽著她的胳膊,求她把胳膊放下一樣。她無法下手。當他說出母親選在他生日的那天離開人世的時候,當他讓她看他額頭上的傷疤的時候,當看到他臉上的那種悲傷的神情,看到他在她的痛罵之下目瞪口呆地站著,她覺得他既可恨,又可憐。她把手裏的紙包狠狠地扔在他的腳下。紙包裏包著的黑色的木烏龜哐當一聲砸在了大理石地麵上,彈跳了起來,撞到了牆上。

 

靳凡聽著女兒的一句句的狠話,像是蘸了水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心頭上,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在切著他的心髒。他想爭辯一下,卻隻張了一下嘴,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他記得聽到自己的愛人自殺了時的悲痛。整整三個月,他在監獄裏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像是變成了一個啞巴一樣,飯拒絕吃,水拒絕喝。他的牢房裏除了一床禦寒的被褥之外,什麽都沒有,他 除了用頭撞牆之外,什麽也做不了。特別是他知道了她自殺的那一天是他的生日,他幾乎崩潰了。他知道她選擇這個日子的含義。她是對他失望和絕望之後,選了這樣一個日子,來讓他記住她。那些日子他就像是死了一樣,每天靠著牢房的牆壁坐著,麵如死灰。如果不是所長的女兒帶著獄醫撬開他的嘴,用管子強製性地向他胃裏灌米粥,他恐怕早已經死去了。他雖然繼續活了下來,但是就像是死去了一次一樣,變了一個人。本來在牢房裏他還一直堅持練功,期望有一天能重返舞台,但是自那之後,他再也不練功了。他也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愛人,失去了事業,在牢房裏等待著死亡的降臨。所長的女兒經常來照顧他,開導他,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從死亡裏陰影裏走了出來,給了他第二次生命。但是從那之後他再也沒給自己過過生日,因為那天是她的祭日。

 

在她把手裏的紙包扔到地上的時候,一直站在靳凡後麵的明宵像是得到了動手的信號一樣,用胳膊鎖住了靳凡的脖子,腳向著靳凡的腿彎踹去。靳凡淬不及防,被明宵踹得身體失去了平衡,身體仰靠在明宵身上。明宵的胳膊一使勁兒,把靳凡摔倒在地。靳凡仰麵朝天地倒在地上,身上的西服嗞啦一聲被扯破了,鼻子上架著的眼鏡也被甩在了一邊,落到走廊的大理石地板上,碎成了幾片。明宵抬起腿,向著靳凡的腰部狠狠地踢去。靳凡唉呦了一聲,在地上被踢得打了一個滾兒,鼻子撞到地上,冒出血來。她跨前一步,伸手拽住明宵的胳膊,攔住明宵說:

我們走吧。不打他了,我們走吧。

 

她走到放書包和裙子的地方,彎下腰去撿地上的書包和綠裙子。靳凡從地上掙紮著爬了起來。他的腰部很疼,一根肋骨像是被踢斷了一樣。他覺得嘴裏一陣血腥,張開嘴,一口血湧了上來。他從褲兜裏掏出一塊手絹,把血吐在裏麵,又用手絹擦了一下鼻子上的血。他抬起頭,看見她已經拾起了地上的書包和綠裙子。明宵從她手裏拿過書包,幫她背著書包,兩個人正要一起下樓梯。靳凡大聲地叫了她一聲。她回過頭來,停住腳步,鄙視地看著他,等著他說話。

小曦,聽我一句話,靳凡一邊喘息著一邊扶著牆向他們走過去說。我知道你恨我,你不能原諒我,你不認我這個父親也沒關係,不想做我的女兒也可以。可是我剛才在小劇場裏看見你跳舞了,你的舞跳得跟你媽一樣好,甚至比你媽還好。你沒有穿舞鞋就能跳得這樣好,而且你才十六歲。現在二樓正在舉行芭蕾舞團學員的招聘麵試,你年齡和學曆都不符合要求,但是我可以給你開個特別綠燈,因為你太有天分了。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學的,這麽年輕,沒有經過舞蹈學院的專業訓練就能跳得這麽好,我猜你媽一定從小教過你,你這麽些年來也一定愛好芭蕾,從沒中斷過芭蕾練習,不然再有天分的人也不可能跳這麽好的。

我可以讓你直接來參加下周的複試。靳凡在她麵前扶著牆站著,看著她說。如果你能夠通過複試---我相信你一定能通過的---你就能夠成為中央芭蕾舞團有史以來的最年輕的芭蕾舞演員。你有這樣好的芭蕾天分,非常非常難得的天分,你不可以浪費自己的天分。你媽如果在世,也一定會要你繼續跳芭蕾的。你會比你媽跳得更好,你會成為最好的芭蕾舞演員。我能夠給你鋪平道路,讓你成為中央芭蕾舞團的演員,給你提供一個展現你的天分和才華的舞台,隻要你願意。中芭一共隻有不到七十位演員,每年從全國也就招幾位演員,這是多少學芭蕾的人都夢寐以求而得不到的。中芭有計劃在不遠的將來排演《卡門》《吉賽爾》《胡桃夾子》還有《天鵝湖》這樣的傳統劇目,需要像你這樣的芭蕾舞演員。我是管人事的,也是這次招聘麵試委員會的主任,別的事情我做不到,但是把你招進來,我做得到。不論中芭裏有多少人反對,我也能拍這個板兒,把你招進來。你不要管我,我是你爸也好不是你爸也好,你就當我不是你爸,就當我跟你沒關係,你就進來好好跳你的芭蕾,靠你自己的本事,成為最優秀的芭蕾舞演員。你能的。你一定會的。你願意嗎?

 

她聽見靳凡的話,怔了一下。她知道她愛芭蕾。從小她就想將來能夠像母親那樣跳芭蕾。能夠在舞台上跳芭蕾是她最大的夢想,何況進入中央芭蕾舞團,在芭蕾舞劇裏麵做主角了。但是她沒有理靳凡,而是轉身跟著明宵下樓去了。她沒有回頭看。她一眼也沒有回頭再看。她不想再回頭看那個男人,那個自己的親爹,也不想再遇到他了。隻要他在這裏,她就不想來芭蕾舞團。她不想看見他。她不是他的女兒。她跟他過去沒有關係,今後也不會有關係。她知道了他是誰。她看到了他長得什麽樣。她不再好奇地想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是什麽樣子了。她羞辱了他。她罵了他。她傷了他。她為母親出了一口氣。現在,她想把這一切都給忘掉,就像從來沒有發生一樣地忘掉。

下樓的時候,她看見幾個人在上樓梯,他們的目光驚異地看著她。她不知道他們是在看著她的裙子,還是在看著她的人,或者是她的神情。她一手提著自己的綠裙子,一手提著波希米亞長裙的下擺,跟著明宵快速地走下樓梯。

 

在一樓的樓梯口,她遇到了在人事部門口遇見的那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女人手裏拿著一摞文件正要上樓。女人也驚異地看著她,停下腳步來問她說:

麵試這麽快就結束了嗎?

完了,她邁下最後一階台階說。

你這件裙子真漂亮,女人打量了一下她身上沒來得及換下來的波希米亞紅裙說。你覺得怎樣?麵試得好不好?

好極了。她停下腳步,扭頭對女人禮貌地微笑了一下說。

那也許以後可以在這裏見到你了,女人上了兩個台階之後,又回過頭說。你這件裙子真好看,一看這件裙子就知道你會不同凡響。這個樓裏進來的都是無名之輩,走出去的很多是大紅大紫的明星。也許哪一天你會成為這樓裏的一顆新星,一部新的傳奇呢。

阿姨,問個問題,明宵突然在旁邊插話說。看您走路姿勢特有軍人的範兒,您原來在部隊當過兵嗎?

沒有,女人微笑了一下說。不過以前上過幹警學校,受過一點走步的訓練,後來在外地一所監獄裏幹過幾年獄警,才調北京來沒多久。祝你們好運,等著複試的通知吧,希望還能在這樓裏再看見你們。

她看了一眼女人。女人雖然上了四十,穿著一條普普通通的紫色碎花裙,平底兒的涼鞋,臉上也沒施脂粉,但是不胖不瘦,帶著魚尾紋的眼睛很美麗,可以看得出來年輕時一定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女人的頭發攏得整整齊齊,連衣裙幹淨整潔,顏色大方,給人的感覺很舒服,渾身上下也透著一股成熟女人的魅力。

不會了,她轉過頭看著前麵不遠處的玻璃大門說。我決定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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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另一方麵,女獄警見過今昔母親,如果聯係起今昔母親在靳凡生日自殺,也會讓人產生一個疑問:是不是因為女獄警告訴了今昔母親,靳凡跟她好了,從而讓今昔母親絕望和怨恨,所以選了靳凡的生日,來懲罰靳凡,讓靳凡永遠背著負疚之心?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謝謝藍零。就是,這個最後出現的女人就是靳凡的太太,當年的女獄警。

我覺得她當年見今昔的母親的時候,是會有一種複雜的心情的,因為她也喜歡靳凡。擋在她和靳凡之間的唯一障礙,應該就是今昔母親。但是她是不是對今昔母親的死有責任?她是怎麽說的?怎麽做的?誰也不知道。即使她告訴別人,別人也不知道她講得是真是假。何況十年已經過去了。現在今昔母親也去世了,她也跟靳凡結婚了,沒有人會再去糾結那些過去了。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不知道怎麽修改發過的帖子。上麵最後出現的不是“女兒”,是“女人”。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這個最後出現的女兒是靳凡的太太吧?懷疑當年她並沒有把靳凡活著的消息傳過去,為的是讓芭蕾女演員死心,然後她自己才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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