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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十七)

(2015-05-23 19:07:09) 下一個

十七

樓道裏有一段黑漆漆的,隻有月光透過四方的窗口照進來。她扶著木質把手喘著氣往上爬著,覺得腳步聲異常的響。爬到自己家的樓層,她站在窗口,往外看了一眼。月亮冷冷地照著空曠的樓前空地,明宵和他的自行車都已經不見了。

走到自己家門前,她從肩上挎的小包裏掏出鑰匙,悄悄打開房門,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屋子。屋裏麵黑著燈,除了從父親和繼母的臥室裏傳來了一陣鼾聲之外,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她送了一口氣,看樣子父親和繼母都沒有注意到她溜了出去。她踮起左腳,讓腳從涼鞋的鞋幫上脫出來,腳尖踩著涼鞋,右腳往後一錯,先把右麵的鞋脫了下來。她的右腳先踩進門口放著的一雙拖鞋裏麵,站穩了,隨後身子前傾落在右腳上,左腳提起,也伸入拖鞋裏麵。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客廳,輕輕推開自己臥室的門,側身閃了進去。

她把臥室的門關上,開了燈,從床底下把藏在那裏的書包拉出來。她解開書包的帶子,把裏麵的紅裙拿出來,抖落開,看著。亞麻布的裙麵在燈光下閃著柔和的光澤。她用手撫摸著裙麵的層層疊疊的褶子,撫摸著裙麵的金百合花和上麵的殘留的褐色的血跡。她的手觸碰到了裙麵上的那道黑絲線縫起的裂縫。她把裙子抱在懷裏,把臉貼在裙麵上待了一小會兒。

她把自己身上的綠裙子脫掉,換上了這條波希米亞紅裙。她把窗簾拉開,用窗玻璃做鏡子,看著穿上紅裙的自己。她想象著母親在台上穿著紅裙跳芭蕾舞的樣子。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母親在台上表演,但是她能想象出來母親站在舞台上會是一個什麽樣子。她脫掉了拖鞋,赤著腳對著鏡子輕輕地跳著,仿佛從鏡子裏看見母親在舞台上穿著這條波斯米亞紅裙和一雙紅舞鞋,隨著音樂跳著一曲精致的舞蹈。她仿佛看見了母親化妝之後的臉。化妝之後的母親在舞台上顯得更加年輕漂亮,舞姿更優美動人。她仿佛聽見劇場裏響起如雷的掌聲和潮水一樣的歡呼聲。她仿佛看見母親在觀眾的熱烈的掌聲一次次低頭謙遜地。她看見對麵的樓裏的陽台上出現了一個人影,好像有人在往她的窗戶裏窺視。她關上了燈,但是沒有拉上窗簾,而是把明亮的月光放進來,讓月光灑在了自己的身上和地上。她在月光下跳了一曲《天鵝湖》,最後像是一隻天鵝一樣匍匐在地上,讓月光打在自己的身上,就像是舞台的聚光燈一樣打在身上。

從地上站起來,她走到窗邊,看了一眼窗外的圓圓的月亮,把窗簾拉上。月光被窗簾阻隔住,從屋裏消失了。屋子裏變得黑暗了起來。她脫了裙子,把裙子依舊塞回書包,藏在了床底下。她在黑暗裏摸索著換上了一件小背心,上床鑽到被單底下,蜷縮著身子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玉淵潭公園的白天,一個樹蔭下,明宵躺在一個毯子上看書,她穿著一件白裙子坐在他的身邊。她夢見陽光暖洋洋的曬在她的臉上,她跟明宵說困了。她夢見明宵把一隻胳膊伸出來說,枕著睡會兒吧。她夢見枕著明宵的胳膊,看著他看書。她夢見從樹蔭裏看上去,天很藍很高,明宵看書的樣子很認真。她夢見公園變成了一個大院子,有池塘有假山,就像是蘇州園林那樣的大宅子,院子的裏院和外院之間有過道相連。她夢見挨著池塘的地方有一處窄長的跟過道連著的長廊。她夢見自己在長廊裏站著,明宵來了,在她身邊站著。她夢見下雨了,淅淅瀝瀝的雨落在池塘裏。她夢見池塘裏有一個小船一樣大的切成兩半的哈密瓜,在池塘裏飄著,上麵有些腐爛發黃的地方。

她夢見在雨中走出了門,迷路了,天也不知怎麽一下就黑下來了。她夢見自己一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一條黑黑的巷子裏走,巷子裏的店鋪都關門了,有一些青色的燈光和紫色的燈光照著街麵,前麵是影影憧憧的模糊的人影。她夢見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害怕了起來,她覺得有壞人想抓住她。她夢見自己奔跑了起來,但是後麵的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了。她夢見正在惶恐之中,一輛摩托車從前麵的黑暗中駛來,車燈閃著耀眼的白光。她夢見摩托車在她麵前停下。她看見黑色的頭盔下,是明宵的深邃的眼睛。她夢見明宵一隻腳踩著地,把摩托車掉過頭來,向她的方向傾斜過來,要她上車。她夢見自己匆忙地跨上明宵的摩托車後座,兩隻手摟住明宵的腰。她夢見胳膊被背後的一隻手拉住。她夢見她回過頭,看見是樓裏的一個壞孩子,站在摩托車後麵,拽住她的手死死不放。她夢見摩托車猛地向前躥了一下,她身子被壞孩子的手拉著,向後一仰,幾乎掉了下來。她夢見壞孩子的手鬆開了,她俯在明宵的身上,跟著摩托車走了。

她夢見坐在摩托車後座上,心裏蹦蹦地跳著,帶著一種激動和害怕,也帶著一種新鮮,刺激和期待。她夢見車燈在前麵閃著,把眼前的黑暗刺出一道明晃晃的光的通道來。那光明溫暖著她,像是在漆黑的夜裏終於看到了希望。她夢見後麵有一輛麵包車緊緊地跟著,她扭頭看了一眼,是剛才甩掉了的樓裏的那個壞孩子開著一輛麵包車,呲牙咧嘴地看著她,不斷地按著嘀,像是要撞上來。她夢見明宵的頭盔側了一下頭。她夢見看見明宵頭盔裏的嘴蠕動著,像是在對她說什麽話。她夢見黑色的頭盔閃著一流白色的高光,頭盔下的麵容既英俊又帥氣。她夢見想親明宵一下,但是她不敢。她夢見明宵擰動摩托車的把手,加快了速度。她夢見摩托車轟鳴著離後麵的麵包車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她夢見回頭看了一眼,看見後麵的麵包車終於消失在一片黑暗裏了。

她夢見摩托車穿過了一處空曠的水泥橋麵,橋兩麵立著黑黑的鐵柵欄。她夢見她把頭抵在明宵的肩膀上,低著頭,不敢看後麵,也不敢看明宵。她夢見她隻是看著路麵,看見地上一截截黃色的交通標識線飛速地向後閃去。她夢見夜風把頭發吹亂,幾縷頭發吹到了臉上,撩著她的火熱的嘴唇。她夢見她抱緊明宵,讓自己的胸膛緊貼著他的脊背,心裏充滿了不安和惶恐。她夢見聞見明宵的襯衫上傳來一種汗水的味道。她夢見她用雙手摟緊他的腹部,把身子貼在了他的脊背上,臉頰靠著他的脖頸,下巴頂著他的肩膀。她夢見摩托車在路麵上顛簸著,讓她的身體在他的結實的脊背上摩擦著。她夢見心裏引起了一種衝動。她夢見她親吻了一下明宵的帶著汗味兒的襯衫,隨後把頭側過來,讓臉頰靠在明宵的背上。她夢見明宵沒有回頭。她夢見摩托車穿過一橋麵,駛向了一座縱橫交錯的立交橋。

她從夢裏突然醒來。她睜開眼,有些發呆地看著打在窗簾上的月光,想著剛才的那個夢。夢裏的景象是如此的清晰,就像是真正發生過一樣。她想起了明宵來。她想起了玉淵潭邊的月光和泛著漣漪的青色的潭水。她想起了明宵的亮著紅色火星的煙頭。她想起了在潭邊的害怕和加快了的心跳。她想起了在溫柔的夜風裏坐著明宵的自行車回來。她想起了明宵的黑黑的眼眸和剛毅的下巴。

她想起了明宵說要去美國讀書,就覺得心裏有些悲傷。她記得有人跟她說過,如果你跟人好的時候,就想到有一天會分開,就感到那種悲傷,那你一定就是愛上那個人了。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的醒了。吃了早飯之後,她跟在臥室裏帶著弟弟玩的繼母說了聲去補習班啦,就背上書包出了門。她不想讓繼母看見書包,因為書包裏塞了紅裙,顯得鼓鼓囊囊的。繼母知道她暑假每天去補習班,並沒有問她什麽。她到了地鐵站的時候,遠遠的就看見高個子明宵站在地鐵站門口的蔭涼處,倚靠著一輛二八錳鋼自行車在吸煙,身上背著他的綠色的軍挎包,挎包顯得沉甸甸的。

你真帶著板磚來了啊。她見了明宵,指著他的軍挎說。

明宵笑了笑,把煙頭扔在地上,從軍挎裏把一塊半截的紅磚拿出來給她看。毛糙糙的紅磚像是被攔腰摔斷,中間的斷層殘差不齊。

你的紅裙帶來了嗎?明宵問她說。

帶了,她把斜背在身後的鼓鼓囊囊的書包轉過來給明宵看。哎,我說,要不你別帶磚頭去了,我真有些害怕,怕你給他後腦勺一下,把他給砸一腦震蕩,給砸傻了就麻煩了。你會摔跤嗎?要不你給他摔一個跟頭,踹他幾腳得了,這樣他會得到一個教訓,也不會被傷得太厲害。我就是想給我媽出口氣,也並不想真把他怎麽樣。

那也行,明宵把磚頭扔到一邊說。摔跤是我的強項,我自學過日本自衛隊的摔跤術。跟你說吧,原來有人給過我一本日本自衛隊的訓練教材,我當司令的時候帶著咱樓裏的那幫孩子們練習過,一對一練了好久,一般的人都摔不過我。那咱們走吧?

好,她點頭說。到時你可不要摔得太厲害。

知道了,瞧你這前怕狼後怕虎的勁兒,明宵嘲笑地說。你看你,到底是跟親爹,還沒怎麽樣呢,就怕把他摔壞了。你放心吧,不管怎樣他也是你爹,我知道輕重的。要不是你說想揍他一頓,我才不愛管這閑事兒呢。上車吧。

明宵把自行車騎起來後,她緊跑兩步,從後麵抓住後車座,躥上了車。她依然用一隻手提著裙子,怕裙子卷進車軲轆裏,另外一隻手摟著明宵的腰。明宵帶著她從玉淵潭騎到了和平門,隨後沿著琉璃廠方向往南騎,一直過了虎坊橋。他們在虎坊路左拐,上了南橫街。在南橫街上騎了一站多路之後,向右一拐,就到了中央芭蕾舞團的所在地太平街。

那座樓就是中芭的主樓,明宵邊騎邊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大紅樓說。

 

中芭坐落在一個大院子裏,一道一人多高的灰色的院牆將院內院外隔開。院牆外是十幾株綠色的棗樹,柳樹和高壓電線杆,臨街的路邊停著一排各種各樣的小轎車。院內是大紅樓和幾幢灰色的建築。院外的街上是川流不息的車流和匆匆走過的人流,院內的建築顯得異常安靜。院門口的灰色石牆上,頂上是一盞圓燈,下麵鑲嵌著一個四方形的牌子,上麵寫著太平街三號。

明宵把自行車停放在中芭院牆外麵的停車處。她跳下車來,伸手拽了一下裙子,攏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明宵把車鎖上,帶著她向著院門走去。她心跳嗵嗵地跟著明宵走進由一道鐵欄杆組成的護欄,看門的收發室大爺從窗戶裏看了背著書包的他們一眼,把他們叫住。

你們找誰?大爺問他們說。

找靳凡,明宵說。您知道他在哪裏嗎?

靳主任在主樓一層的人事部,大爺說。你們是來參加麵試的吧?

嗯,是,明宵說。我們就是來麵試的。

我說你們這兩個孩子怎麽這麽晚才來,大爺皺眉說。自己的事兒也不知道上心,也沒個家長跟著你們。麵試九點就已經開始了,你們倆都晚了半個多小時了,趕緊去吧。

謝謝您了。明宵衝大爺點頭感謝了一下,帶著她加快腳步向著院裏走去。

 

大院的左手是五層樓高的紅色辦公樓,樓的正麵有趙樸初題寫的紅色大字《中央芭蕾舞團》,側麵停著一輛白色的麵包車。從外麵看去,長方形的紅磚樓蓋得規規矩矩,一點也沒有藝術氣質,但是顯得很穩重和紮實。每間辦公室的窗玻璃都被橫豎幾道黑色窗框隔開,看著像是一個個井字。

明宵帶著她邁入台階,進入長方形的灰色的正門。推開玻璃大門,她突然感到一種肅穆的心情,像是走進了一個芭蕾聖殿。外麵的車聲和人生被阻絕在了玻璃門外,樓內安靜得可以仿佛聽見芭蕾舞鞋在地板上擦過的聲響和汗水甩下的聲音。她不由得有些緊張,手心裏出了一些汗。她們在一樓大廳停了下來,看著大廳左側櫥窗裏貼著的辦公樓的示意圖。

這裏,明宵用手點著示意圖上標著人事部的一處地點說。就在樓道左邊盡頭。

 

明宵很自信地帶著她往一樓樓道的左側走。她一邊跟著明宵走,一邊把書包從左肩上脫下來,把手伸進書包裏麵去,從裏麵掏出用報紙包著的一包東西來。

那是什麽?明宵注意到了她手裏的那包東西,問她說。

禮物,她說。

禮物?給你親爹的?

嗯,她含混地點頭說。見麵禮。

她把報紙打開,讓明宵看。裏麵包著的是她原來在紅橋自由市場買的一隻縮頭的黑烏龜的木雕。木雕有拳頭大小,惦著不沉,但是也有點兒份量。她準備把它扔到親爹的臉上去,讓這個忘恩負義的懦夫知道他是個什麽東西。

讓我把板磚扔了,你倒帶個家夥,明宵說。

 

 
 

人事部在一樓的最左邊,近挨著樓道的盡頭。她和明宵盡量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向著一樓的樓道盡頭走去。樓道裏有幾個穿著練功服的男女走著,他們的腳上穿著大拖鞋,脖子上像是圍脖一樣圍著練功衣,腳脖子上也圍著厚厚的一層襪套。他們在談論著新排練的一個舞蹈,跟她們擦肩而過。沒有人特別注意她們。她好奇地看著他們沒有化妝的素顏,看著這些在台上的公主們和王子們素顏的樣子。他們長得五官端正,每個人都有很長的腿,皮膚有一種透明的感覺。

樓道盡頭的灰色的牆壁上伸出了一個鋁製的鉤子,鉤子下麵垂著一塊長方形的半透明朔料板,“人事部”幾個燙金大字印在板子上。她手裏握著紙包,想象著走進辦公室的門,看清那個人的可憎的嘴臉之後,把紙包狠準地砸在他的臉上,最好是砸在他的鼻子上,把他的鼻子砸出血來。

 

她跟著明宵走到了辦公室門邊。門敞開著,裏麵有幾個男女在低頭辦公。她悄悄地把手裏的紙包藏在身後,不想讓裏麵的人看見。

怎麽辦?她輕聲問明宵說。

明宵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來,用手指重重地扣了三下門。坐在靠門邊辦公桌後的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抬起頭來,臉上帶著詢問的目光看著他們。女人穿著一件紫色的裙子,麵容看上去很和藹。

你們找誰?女人問他們說。

阿姨,請問靳主任在嗎?

主任在二樓,在麵試,女人說。你們是來參加麵試的嗎?

我們坐車遲到了,明宵回答說。

帶演出服裝了嗎?女人上下打量著他們說。

她側身把書包從肩膀上拿下來,把手裏的紙包塞進書包裏,從裏麵把裙子拽住一角來讓女人看。

帶了,她說。這是跳舞的紅裙。

麵試在二樓左側的排練廳,女人說。早就開始了,我帶你們去吧。

謝謝阿姨,不麻煩了,我們上樓自己去找吧,明宵婉言謝絕女人說。

 

明宵帶著她離開了人事部,沿著一樓的灰色的走廊往樓梯走。樓道兩邊的每個房間都掛著牌子:藝術委員會、演出部、團長辦公室、財務部、資料信息部、後勤服務部、業餘芭蕾培訓部,都是行政部門。樓梯口有一麵臨街的大窗戶,從窗口可以看見大院裏的幾幢灰樓和院中走動的人。

現在怎麽辦?她在樓梯口有些慌張地問明宵說。

先上樓去轉轉,等他一會兒,明宵鎮靜地說。既然來了,我們就上二樓麵試的地方去看看,然後我帶你去四樓,那裏是一個小劇場,我哥們兒帶我在裏麵看過演出。很漂亮。等我們轉夠了,再回一層等著你親爹。

 

他們踏上了大廳中央的樓梯,沿著大理石鋪成的樓梯往上走。樓梯的扶手是木質的,拐彎的地方被打磨得光亮照人。二樓的樓梯口左側擺著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有個三十多歲留著馬尾頭的女工作人員坐在桌子後麵。

是來參見麵試的嗎?女工作人員問他們說。怎麽這麽晚了才來,把麵試通知書給我。

唉呦,明宵翻了翻書包說。阿姨,真對不起,您看我這記性,我給忘帶了。

是你參加麵試還是她參加?女工作人員有些不耐煩地問明宵說。

是我,她說。

叫什麽?

王蕾,她隨口編了一個名字。

王蕾?女工作人員看著桌子上的一個表格說。名單上沒有這個人。

那怎麽辦?我們可是大老遠趕來的啊,明宵故作遺憾地說。是不是哪裏出差錯了?

你說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走心呢?既不帶麵試通知書,家長也不跟來,名字也不在名單上,還來得這麽晚,麵試都過了半場了,都沒見過這樣來麵試的。那你們就回家吧,沒通知書,名字也不在,不能放你們進去。

阿姨,我們能不能進去看一眼?明宵問女工作人員說。

不行,女工作人員皺眉搖頭說。你以為這是什麽地方?這是麵試,不是看演出。看演出你也得有票啊對不對?藝術是一件很嚴肅的事你們知道不知道?就你們這樣的大大咧咧隨隨便便的不嚴肅勁兒,就是錄取了也學不好。回去跟你爸媽說,別耽誤那功夫花那冤枉錢了。

阿姨,我們就想進去看一眼---

不行!

 

他們沒有再跟女工作人員爭執下去。明宵正帶著她準備上樓去別的地方看看時,聽到了一陣音樂聲從二樓右側一間大房子裏傳出來。他們走了過去,隔著窗玻璃看進去,看見是一個碩大的排練廳,一個很年輕的女孩正穿著芭蕾舞鞋和緊身衣,在鏡子前旋轉。女孩的眼睛的妝化得很重,眼線把眼裂加得很長。她突然想起了母親。母親當年,也是在這裏的鏡子前練過舞吧。

他們從二層直接沿著樓梯爬上了四層,沒有在三層停留。四層和前麵幾層樓的布局完全不一樣,對著樓梯口是兩扇閉著的包著皮麵的門,像是劇場的門一樣。這就是我說的內部排練和演出小劇場,明宵悄悄對她說。她伸手推了一下門。出乎她的意外,門沒鎖,居然一推就推開了。她看見裏麵漆黑一片,劇場的前麵是一個巨大的舞台,後麵是一排排整齊的座椅。

 

他們走進劇場裏麵。明宵沿著座椅之間的走廊向著漆黑的舞台走去。她跟在他的後麵,心裏直打鼓,有點兒擔心被別人看見。明宵帶著她沿著舞台邊的台階走上了舞台。舞台的一側有一個控製板,明宵站在控製板前琢磨了一下,上下掰了幾下板麵上的開關,把舞台的燈光打開。舞台一下子變得明亮了起來,背景像是一片藍色的天幕,前麵有黃色的燈光打在地板上。

真棒,她站在明宵身邊看著舞台驚歎地說。要是有一天我能在這裏演出就好了。

你不是說在家裏也練芭蕾嗎?明宵說。你現在就可以在上麵跳啊,我做你的觀眾。你可以穿上那條裙子,一定很好看的。

這條裙子是我媽生前跳《卡門》時穿的,跳卡門特好看,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的涼鞋說。可是我沒有舞鞋。

赤著腳跳也可以,明宵說。赤腳跳可以吧?

就是效果差一些,她說。那你不許偷看,我去旁邊換一下裙子。

 

她走到舞台側麵的帷帳之中,把那條波希米亞紅裙從書包裏拿出來。她背過身去,甩下涼鞋,彎腰褪下了自己身上穿的綠裙,換上了波希米亞紅裙。她扭頭去查看明宵有沒有偷看。她看見他目不斜視地看著舞台的黑漆漆的觀眾席,樣子顯得有些呆和傻。她偷偷地樂了一下。

演出就要開始了,觀眾同誌們請回到觀眾席做好,她走出帷幕後對明宵說。

現在我們請蘇聯莫斯科芭蕾舞大劇團的著名演出家,世界頂尖的芭蕾舞演員,被譽為天鵝皇後的瑪雅普裏斯卡婭,為我們演出一段精彩的舞蹈《卡門》,明宵對著帷幕邊的一個麥克風說。請大家鼓掌歡迎。

明宵微講完之後走下舞台,坐到第一排的正中,為她鼓起掌來。

 

她想象著卡門的樂曲和一束追逐著她的聚光燈,在舞台上跳起了練過無數遍的《卡門》。她想象著母親在舞台上穿著紅裙旋轉。母親的那些舞步,她早已經記得爛熟。她模仿著母親的舞步,步履輕盈而歡快地跳著。那條波希米亞紅裙跟著她旋轉和飛舞,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黑紅的火焰。她跳著跳著,忘記了坐在台下的明宵,忘記了她是在一個陌生的小劇場裏,忘記了一切。她隻是跳著,跳著,忘情地跳著,好像母親就在前麵帶著她,領著她跳舞。她跟著幻想中的母親瘋狂地旋轉,旋轉,覺得天旋地轉,頭暈得好像要摔倒,身體要失去平衡,但是卻好像是穿上了《紅菱豔》電影裏的那雙帶著魔力的紅舞鞋一樣,舞步無法停下來。舞台的燈光晃著她的眼,她看不清台下。她隻覺得台下是黑漆漆一片,聽見明宵的口哨聲喝彩聲和掌聲不斷地從第一排傳來,為她加油。她忘我地跳著,跳著,忽然聽到哐當一聲,像是什麽玻璃破碎了的聲音。她猛然一個踉蹌,止住了旋轉的身體。波希米亞紅裙像是一條彩綢,裹住了她的身軀。

她看見小劇場門口的一扇門不知什麽時候敞開了。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門口,在呆呆地看著舞台上的她。她看不清男人的麵容,他的身影像是一具逆光的黑色剪影,立在門口。

 

她抓起舞台側麵帷幕後麵的書包和綠裙子,把赤著的腳伸進涼鞋裏,飛快地沿著台階跑下舞台。明宵已經在舞台邊上等著她。明宵伸出手拉著她,她們一起沿著走廊往門口跑著。她們從中年男人的身邊跑過去,看見男人的腳下是一個碎了的玻璃茶杯,茶杯裏的茶水撒了一地,有一些茶葉濺在了男人的擦得閃亮的黑色皮鞋上。

等等,中年男人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是小曦?

明宵用肩膀撞了中年男人的身體側麵一下,讓男人失去了平衡。男人抓住她的手鬆開了。她掙脫了男人的手,跑出了門口。跑出了幾步之後,她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門口。她看見中間男人站在門口,目光在注視著她身上的裙子。在明亮的光線下,她看見男人有四十來歲的樣子,穿著一件幹淨的白襯衫,下麵是一條筆挺的黑色西裝褲和黑色皮鞋,麵容英俊,身材既高又瘦,像是一個退役的芭蕾舞演員。

她突然意識到了,這一定是她想要見見的親爹。他剛才拉住她的胳膊的時候,管她叫小曦。靳曦這個名字,也一定是他給起的。他一定是認出了那條波希米亞裙子。那條母親穿的波希米亞紅裙。他一定是看見了她在台上的舞蹈,想起了母親,不然他也不會把手裏的茶杯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他一定就是她最恨的那個混蛋。那個母親愛過的混蛋。她的親爹。

 

明宵也一定意識到了這個男人是她的親爹。明宵站在她的身邊,像是一尊保護神一樣護著她。她把書包和綠裙子放在地上,從書包裏麵掏出了那個紙包。她手裏舉著紙包,一步一步地向那個男人走去,向著她的親爹走去。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這個男人。她要把這個紙包當麵擲到這個膽小萎縮的男人的臉上,還要告訴他,雖然她就是他的親生女兒,但是她鄙視他,痛恨他,她也不會認他做父親。她要讓這個親爹嚐到痛心的滋味,來報複他給她母親造成的傷害。

明宵跟她並肩向著那個男人走去,帶著一股凜然無畏的神情。雖然是在中央芭蕾舞團,雖然是在這個男人的地盤,雖然任何時刻都有可能有人走上樓梯看到這一幕,雖然隻要這個男人喊一聲就會喊來芭蕾舞團的人把他們抓起來,但是明宵和她都沒有害怕。一步,兩步,三步,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男人,他們離他越來越近了。

男人緊緊地盯著她和她身上的波希米亞紅裙,看著她和明宵氣勢洶洶地走過來,看見了她手上高舉著的紙包。男人一定是意識到了他們來著不善,覺察到了惡意和危險,因為他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恐懼,但是男人站在門口絲毫不動,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他並沒有逃跑,也沒有喊人,而是雙手垂著站在原地,與她的仇恨的目光對視著。

她一步一步地走著,走到了男人麵前,這個自己的親爹麵前,與他隻隔著一尺的距離。她停住腳步,一手撩起了波希米亞紅裙,讓上麵的金合歡花和母親留在裙子上的斑斑血跡呈現在親爹眼前,一手舉著紙包,對準了親爹的高挺的鼻梁,準備給予狠命地一擊。親爹的注意力果然全部聚集在她的身上和紅裙上,全然沒有注意到明宵已經轉到他身後,胳膊抬起來準備鎖住他的脖子,腳也準備好了去踹他的腿部,準備在紙包打在他的鼻梁上同時,把他摔倒在地。

 

她看到他的目光先是迷惑不解,然後眼睛睜大,隨後目光變得溫柔了起來。但是這溫柔隻是一刹那,他的眼睛突然變紅,變得模糊了,像是一陣悲傷襲來,要留出眼淚來一樣。

我知道你是小曦,男人的眼睛紅紅地說。我見過你,我去看過你很多次,在你家附近,在你學校附近,在你樓前的冷飲店裏,在你樓前的小店附近,在你住的樓門口。隻是你沒見過我。即使我沒有見過你,我也能認出你,因為這世界上隻有一個女人有這樣的裙子,還能跳出這樣的舞蹈來。我沒有忘記你母親,我忘記不了你母親。你知道為什麽嗎?

快說,她的手停在空中,像是隨時準備砸下去。

因為你母親自殺的那一天,是我的生日,男人的眼淚突然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說。你母親選了這一天離開人世,就是要我永遠忘記不了她。每當我的生日的時候,我都無法不陷入悲傷之中,無法不想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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