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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斯米亞紅裙(八)

(2015-05-03 18:46:51) 下一個


 

列車穿過蒙古茫茫千裏的草原和戈壁灘,在日暮時分駛近了中國邊境。女芭蕾舞演員靠在窗邊,帶著傷感看著遠方紅得可怕的落日。傍晚的夕陽失去了熱度,貼在地平線上,依依不舍地緩慢地告別天空,把餘輝殘留在一長條一長條的彤紅的雲霞上。與鐵軌並行的公路上,一輛輛披著白色偽裝網的蘇軍坦克和裝甲車在暮色中向著邊界的方向行駛,車輪滾滾,在路上揚起一片沙塵。列車呼嘯著駛過坦克車隊,她看見前麵是一輛輛綠色軍用大卡車,從帳篷裏可以看見裏麵坐著持槍的蘇軍士兵。軍車前麵是一輛軍用越野吉普車,上麵坐著一個帶著大蓋帽的蘇軍軍官,手裏舉著一個望遠鏡在看著前方。列車繼續前行,不久就看到邊界附近的軍營一樣的簡陋建築群,旁邊聳立著高高的瞭望塔。有幾架軍用直升飛機在瞭望塔上轟隆隆地飛過,飛過前麵的一道塹溝和幾道鐵絲網。

陰鬱的軍營逐漸褪入黑暗之中,碎石鋪成的路麵消失在遠方的暮色裏,連綿不斷的塹溝,鐵絲網和灌木叢在暮色中模糊成一個灰褐色的色塊。火車燈光逐漸明亮起來,掠過一片片黑黑的土丘。車廂頂上的燈亮了起來,照著她憂鬱的麵孔。火車越接近邊界,她越感受到心裏湧出的悲哀,她突然想起了趕來車站月台的父母,好像父母不是一瞬間就被火車甩在後麵,而是緩慢地向後退去,無能為力地向後退去。他們的影子重疊地出現在車窗上,像是幽靈一樣悲哀地看著她。她抓過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撫摸著他的手背,好像那樣才能減輕自己內心裏的痛苦。

天空的黑雲之間有幾顆微弱的星星,小得幾乎看不見,而且光線越來越弱。對麵有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駛過。兩車相錯的時候,車輪聲疊加在一起,顯得愈加洪亮,淹沒了車內的一切噪音。車內好像一下安靜了下來,沒有人說話,所有的眼睛都在望著窗外。她想起了夏夜裏看見的撲進篝火燃燒成灰的那隻飛蛾,心裏閃過一個不祥的預感,某一天,她和他會突然分開,從此再也見不到麵。對麵的火車從窗外消失了,黑雲之間的微弱的星光似乎也被火車帶走了。沉沉的夜色籠罩著窗外的一切,沒有燈光,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黑暗似乎把一切都吞噬進去。她知道,過不了多久,列車就會跨過邊界,駛進中國境內,駛進那個陌生的,充滿未知的國度。她知道,一旦跨過國境,能不能再回來,就由不得她了。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兩隻胳膊拽緊他的一隻手臂,把他的手臂攬在懷裏。她的生命裏隻有他了,她不能失去他。

 

帶著一身髒了的泥塵,冒著白色的蒸汽,國際列車沉重地喘息著,在夜幕中緩緩地駛進中國邊境一側的邊防站。邊防站的幾幢建築裏燈火通明,一些穿著綠色軍裝帶著紅領章的士兵們麵容嚴肅地持槍站在月台兩邊,路燈照著他們年輕而嚴肅的臉龐。有的士兵手裏拿著手電牽著灰色的狼狗在火車邊巡邏。車廂裏的氣氛變得嚴肅和壓抑起來,燈光下,人們把護照拿在手裏,緊張地等著海關人員蹬車檢查。

列車停穩後,車門被打開,幾個相貌英俊的海關人員走進車廂,開始挨個查看護照和簽證。海關人員穿著藍色的海關製服,腰上係著皮帶,皮帶上佩戴著棕色的手槍套,套裏插著黑色的手槍。車窗外的士兵們手裏持著槍,腰上的寬寬的棕色皮帶上掛著黑色手榴彈和黑色子彈盒,麵容嚴肅地盯著車窗裏麵的旅客。

海關人員來到他們的座位邊時,他把自己的中國護照遞過去,讓海關人員檢查。海關人員看了幾眼就還給了他,隨後把目光轉向了她。她把自己的護照遞給海關人員。海關人員皺著眉頭把護照從頭翻到尾,在簽證上看了好幾遍,一邊看她,一邊對著護照上的照片。

請問你來中國幹什麽?海關人員一邊翻著護照一邊問她說。

參加文化交流,她說。

什麽文化交流?海關人員繼續問。

芭蕾舞,她說。排練芭蕾舞。

有國內單位的介紹信嗎?海關人員問。

這是使館給開的介紹信,她把文化參讚給她開的介紹信拿出來給海關人員看。

海關人員仔細地讀了讀介紹信,隨後把信還給她。

你的行李箱呢?海關人員問她說。

這裏,她指著頂上放著的行李箱說。

拿下來,檢查,海關人員說。

他站起來,把她的行李箱從頭上的架子上拿下來,放在海關人員麵前。

打開,海關人員簡潔地用命令的口吻說。

他把行李箱上的扣帶解開,把箱蓋打開,讓海關人員檢查。海關人員彎腰查看行李,伸出手掀開衣服,看見了衣服底下壓著的那條波斯米亞紅裙。

這是跳舞穿的裙子,她解釋說。

海關人員點點頭,讓她把行李箱合上,給她的護照上蓋了一個入境戳,之後繼續向前查看別的旅客去了。他把行李箱的扣帶係好,把箱子重新放到頭頂上的架子上。她鬆了一口氣,眼睛看著他。他在她身邊坐下來,握住她的手。沒事兒了,他微笑地看著依然顯得疲乏的她說。火車下一站就到北京了,我們可以一起在中國生活了。他的笑容像是一個天真的大孩子一樣,帶著信心和快樂,而她卻有些憂心忡忡。

 

列車在夜幕裏啟程繼續前行了,一片黑暗而陌生的國土呈現在她麵前。窗外黑漆漆的,看不見道路,看不見坦克也看不見軍車。下雨了,雨滴在窗上畫著細長的絲。車廂裏的頂燈滅了,隻有腳邊的小黃燈在閃著微弱的光。她透過車窗看著黑夜中閃過的黑魆魆的樹叢,路邊的農舍模糊而朦朧。列車在雨夜裏穿行,她看著和莫斯科完全不同的城市和鄉村,既感到新鮮,又感到擔心。他坐在她身邊安慰著她,說他爸爸一定會很高興有她這樣的蘇聯芭蕾舞頂尖的演員來指導芭蕾舞團。即使不能排練和演出《卡門》了,團裏一定在排練別的芭蕾舞,他們一定能爭取到一些角色,在裏麵演出的。

能不能演出都不重要,她依偎著他說。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我愛你,隻要你也愛我就夠了,別的都不重要,就是跳不了芭蕾了我也認了。

車上的旅客都已經在雨聲中入眠了。在列車的搖晃中,他們也回到臥鋪上去。他們是麵對麵的兩個下鋪,中間隔著一張簡易的小桌。她脫掉鞋,躺在枕頭上。他幫她把被子蓋好,親吻了她一下,跟她說晚安,然後回到了自己的臥鋪上。火車在夜雨裏穿行,她睡不著覺,看著雨水像是一根根扯不斷的銀線一樣閃過窗玻璃。遠處的滾滾雷聲遮住了車輪的轉動聲。黑色的夜裏,閃電的照射下,她看見他也在睜著眼看著她。他們麵對麵的看著,看著,在車的顛簸裏不知不覺閉上眼睡著了。

 

早上醒來的時候,她看見他已經起來了,正背對著她在把頭上架子上的行李箱拿下來,放在臥鋪上。太陽已經升起來,明晃晃地照在車窗上。她看了一眼窗外,一排排高大的白楊樹在陽光下晃動著深綠和淺綠混在一起的葉子。近處是一片稻田,遠處有不高的山嶺,中間有幾道溝渠。田壟上有農民在扛著鋤頭走路,旁邊的農舍裏冒著嫋嫋的炊煙。火車駛過一處坑坑窪窪的公路,她看見路上有拖拉機在行駛,還有一輛載了幾個人的馬車在不緊不慢地走著。

你終於醒了。他扭頭看見她睜著眼,對她笑笑說。

我們這是到哪裏了?她用手揉著眼睛問他說。

快到北京了,他把放在桌子上的牙膏牙刷和一條小毛巾遞給她說。還有半個多小時就該進站了。你快去洗把臉吧,一會兒洗手間就該關了。

她笑了笑,掀開蓋在身上的薄被子,下了臥鋪。她接過他手裏遞來的牙刷牙膏和毛巾,去了車廂尾端的洗手間。

 

從洗手間回來,她看見他已經把他們的兩個行李箱都放在臥鋪上,在兩個茶杯裏沏好了茶水,坐在小桌邊等著她。她攏了一下頭發,坐在他對麵,看著他。

昨晚上睡得好嗎?他把茶杯遞給她問。

很好,她吹著熱熱的杯子裏浮著的深綠色的茶葉說。前兩天都沒睡好,昨晚睡得不錯。夜裏做了一個夢,夢見在我爸媽家,我還在奇怪,明明去了中國,怎麽又回莫斯科來了呢。

第一次離開家嗎?他問她說。

過去也去短期旅行過,但是基本沒有離開過莫斯科,她說。你不會是一個壞人,把我拐騙到這裏來了吧?

那你一定是天下最大的傻瓜,讓人給拐到異國他鄉來,他笑笑說。別擔心,我愛你,隻要有我在,有一口吃的,就是你的,有一口喝的,也是你的。我不會讓你受欺負,受委屈的。

我也愛你,她的眼睛是裏閃過溫柔的目光說。不管怎麽樣,隻要我們在一起就好。

 

列車到達了北京火車站。他站起來,兩隻手各提著一個行李箱,帶著她沿著狹窄的通道跟著人群往外走。她在後麵跟著他,看著他的寬寬的後背和有力的胳膊,心裏有一種很溫暖的感覺。下了火車後,她把自己的旅行箱要過來,拉著拉杆,跟他並排沿著站台的斜坡向著出口走去。北京的天氣比莫斯科暖和多了,而且又是一個陽光天,天空湛藍,飄著幾朵淡淡的白雲。他帶著她拐了兩個彎,走到了鐵柵欄圍成的出口處。隔著鐵柵欄,他看見父親的司機正舉著一個白底黑字的大牌子用目光搜索著人群,看見父親高大的身子站在司機後麵。

我爸帶著司機來接咱們了,他伸手指著父親站的地方對她說。那邊,個子最高的就是。過去爸爸可是從來沒來車站接過我,每次我去外地,都是我自己回家,頂多是司機來接我一下。

她向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個身體強健的中年人站在等著接站的人群裏,濃黑的眉,剛毅的下巴,高高的個子,除了麵容有些蒼老和威儀之外,跟他的個頭和麵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一看就是父子倆。

爸,您怎麽也來了?他帶著她來到父親麵前,問父親說。

我不是來接你,我是來接她的,他父親看著她微笑說。使館的文化參讚給我發了加急電報,告訴我說有位莫斯科大劇院的最好的芭蕾舞演員跟著你一起回國。聽到這個消息,我特別激動和高興。前幾年在中芭教課和培訓的蘇聯專家都撤走了,這次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專家,還是最好的芭蕾舞演員,我太高興了。

他父親伸出手來跟她握手。她有些羞澀地伸出了手,握了一下。

中芭正在排練革命樣板戲,急需有你這樣的專家來指導,提高芭蕾水平,他父親看著她說。周總理和江青同誌都很重視中央芭蕾舞團,每次我們排演新舞劇,都會親自來觀看,他們也很喜歡蘇聯芭蕾舞專家。我在中芭招待所裏給你準備好了一間房子,家具和被褥都有,先暫時做你的宿舍。工作也給你安排好了,讓你參與教學和培訓,以及新舞劇的舞蹈編排。以後你既要給中芭的學員上舞蹈課,又要幫著訓練演員,還要參加新的革命樣板戲的舞蹈編排,會非常忙的。你的工資就按照團裏接待過的蘇聯專家的最高級對待,比一般的演員工資高很多。

太謝謝您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真沒想到。

這一路上累了吧?他父親關切地問。先回招待所休息一下吧。司機先把你送到招待所去看看住處,下午你到芭蕾舞團來跟大家見個麵,晚上請你到我家裏來吃晚飯。現在我要去王府井一趟,到了那裏,司機把我放下來,會先送你去招待所,再回來接我。咱們上車走吧。

 

他們一起走進火車站前麵的停車場裏。司機幫著把他們的旅行箱放進後備箱裏,讓他們上了車,向著不遠處的王府井開去。在王府井把他父親放下來後,汽車沿著寬闊的長安街繼續向西駛去。他們坐在車後座上,手拉在一起,心裏覺得寬慰了不少。也許事情沒那麽糟糕,至少他父親給她安排了一份很好的工作。雖然不能跳芭蕾舞劇的主角了,但是教學和訓練以及編排新舞劇也是她喜歡的。

你爸真好,她攥著他的手說。

當然了,他點頭說。他資格老,以前在周總理手下幹過,中宣部長陸定一也是他的老上級,所以別人都不敢惹他。他能自己拍板決定一些事,就像送我去蘇聯學習,也是他決定的,別人知道我是他兒子,也不敢說什麽。

中央芭蕾舞團很快就到了,招待所就坐落在中央芭蕾舞劇院內的一座紅色磚樓裏。司機把車開到招待所門口,把行李箱幫著他們拿下來,進到招待所內跟所長打了一聲招呼,就趕緊回王府井去了。所長帶著他們去了給她準備出來的房間。她的房間靠近樓道盡頭,裏麵打掃得很幹淨,靠牆是一個單人床,上麵鋪著新洗過的床單。屋子兩麵有窗戶,一扇窗戶下有漆成淡黃色的鐵皮暖氣,另外一扇窗戶下有一個木頭書桌,靠牆的地方有衣櫃和臉盆架,門口有衣裳架。陽光透過窗戶射了進來,給屋子裏增添了不少溫暖。屋子雖然不大,但是看著很幹淨整潔。從莫斯科出來後第一次,她發自內心地微笑了,因為這一切比她想象的好多了。能夠繼續從事芭蕾工作,能有自己的住處,能跟他在一起,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了。

 

 

工作人員講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展覽廳的玻璃隔開了外麵喧囂的世界,廳內靜悄悄的,能聽見人的呼吸聲。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時變得朦朧和暗淡起來,變得很遙遠。黑藍的天空變得更黑了,雖然室內有空調,但是依然能感到室外濕悶的空氣在隨時想擠進來。寂靜的夜晚,空氣裏好像在流動著靜謐的音樂。那些音符一個個在溫柔的夜色裏像是大海裏的透明的水母一樣漂浮著,隨著頭頂上吊燈散發出的無數的光粒子慵懶而恣意的在她的四周彌漫著。一個遙遠的,微弱的,柔和的聲音,像是低唱淺吟一樣,在她的腦海裏唱著一首憂傷的曲子。記憶如月光下銀白色海麵上一層又一層的藍色波浪,帶著嘩嘩的潮聲滾滾而來,越過防浪堤的阻攔,湧進了她的心底,塞滿了她的胸腔,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坐在藤椅上,看著眼前的玻璃立櫃裏的波斯米亞紅裙沉思著。她的兩隻手掌合在一起,十指交叉,大拇指交錯地撫摸著手背,像是要撫平歲月留下的痕跡。

還好,一個男生的聲音從她的背後響起。真擔心,還以為他們回來後馬上就有厄運降臨了呢。

她扭過頭,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有一對二十來歲的大學生模樣的男女,手拉著手站在藤椅後麵,在聽著故事。

一開始一切看起來還沒有那麽糟,她緩緩地說道。他父親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護這一對情侶,讓他們能從事他們喜愛的芭蕾事業。雖然不排練《卡門》了,但是在他父親的安排下,男芭蕾舞演員依舊設法在一出樣板戲裏擔任了一個重要角色。為了能夠留在中國跟自己的愛人在一起,女芭蕾舞演員做了自己能夠做的一切事。隻有一件事她能做卻沒有做,那就是譴責自己的祖國和跟她父親劃清界限。當外交部得知她父親就是中共曆史上王明集團的一個核心人物後,他們要她發表一份聲明,譴責蘇修,跟自己的父母劃清界限。她拒絕了。她選擇沉默不語。她已經離開了父母,不能再往他們心裏紮一刀了。

那後果一定很嚴重吧?站在她後麵的女生問。

很嚴重,她點頭說。因為女芭蕾舞演員拒絕譴責自己的家人和蘇聯,被認為站在錯誤的立場上。有人給中央芭蕾舞團施壓,要中芭終止女芭蕾舞演員在舞團的工作,把她遣送回蘇聯。為了繼續從事芭蕾舞事業和跟他在一起,她隻好放棄了自己的國籍,變成了中國公民。在那個中蘇交惡,幾乎打起仗來的年代裏,所有經曆了中國的政治運動的人都知道,一個蘇聯人,放棄一切,放棄家人,來到中國,最後放棄了自己的國籍,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和犧牲精神。

但是男芭蕾舞演員應該很愛她,跟她在一起,對嗎?女生繼續問道。

是的,她說。好在他們不管外界的壓力,兩個人相親相愛,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他們準備在認識一周年的時候結婚。男芭蕾舞演員跟父母住在一起,父母說可以騰出一間房來給他們做新房,但是女芭蕾舞演員不習慣跟他的家人住在一起。於是他們決定用她在招待所住的房子做新房。

他們要結婚了啊,太好了,女生說。

那一年是個多事之年,工作人員插話說。他們是在二月底回國的。在他們回國後不久,五月初,他父親的老上級和後台,中宣部長陸定一被打成“彭羅陸楊陰謀反黨集團”的一員,被革職審查。五月中,中央就發布了五一六通知,重新設立了“文化革命小組”,開始了文革。六月初,《人民日報》發表了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文化大革命”全麵發動。各個地方和單位開始出現了紅衛兵和造反派。八月,毛主席寫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隨後在天安門廣場接見了紅衛兵,此後北京和各地紅衛兵們走上街頭,橫掃“四舊”。隨著政治運動的深入,中央芭蕾舞團成立了造反派。女芭蕾舞演員的家庭背景不久就被人用大字報貼出來。“蘇修特務”,“叛徒的女兒”,種種打擊接踵而至,讓他們淬不及防。十月初,他父親被造反派打倒,失去了芭蕾舞團團長的職位。隨著父親的倒台,他也失去了樣板戲裏的角色,在後勤處打雜,她則被發配去單位的澡堂子裏做打掃衛生的勤雜工,每天去清掃澡堂子裏的汙跡。

聽說那時好多藝術家都是這樣,男生說。怪不得好多人都自殺了呢,苦沒有什麽,但是很多人受不了那種精神上的侮辱。阿姨,我問個問題,那個女芭蕾舞演員穿的紅裙,就是玻璃櫃裏這條裙子嗎?

就是這條裙子,她點頭說。

一條裙子的褶子裏藏著幾十年曆史,男生仔細地看著玻璃櫃裏的裙子說。太不容易了。

別打岔,女生不高興地對男生說。讓人接著講,我才聽了一半就讓你打斷了。

對不起打攪您了,您接著講吧,男生對工作人員抱歉地說。

那我繼續講,要是講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正好我們有裙子的主人在這裏,可以隨時糾正補充,工作人員指著坐在藤椅上的她說。

 

雖然事業的打擊十分沉重,但是他們們依然毫不後悔,毫無怨言地相親相愛,並準備按時在他們相識一周年的時候結婚。每天女芭蕾舞演員在澡堂子裏勞動一天回來,男芭蕾舞演員已經在她的招待所的房間裏把飯都做好了,盛好了,等著她回來一起吃。吃飯的時候,他看著她因為幹活和失去保養而逐漸變得粗糙的手背,總是很心疼。他知道她從來沒有做過這種體力活兒,所以就更加心疼。飯後,他讓她坐著喝茶休息,自己刷碗收拾打掃衛生。每天睡覺前,他給她做按摩,讓她從疲勞中恢複過來。每天晚上,他把她摟在懷裏,親著她,告訴她說他是多麽的愛她。

男芭蕾舞演員學會了手風琴,在宿舍裏給她拉她喜歡的蘇聯歌。他拉得最好的是《三套車》:“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在唱著憂鬱的歌/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每當他拉手風琴的時候,她會跟著琴聲,在屋子裏的窄小的空間裏,跳一支傳統的俄羅斯舞。她也有時把那條從莫斯科帶來的波斯米亞紅裙穿上,在狹窄的宿舍裏跳《卡門》。

他們買了一個唱機,男芭蕾舞演員又從劇團那裏找到了《卡門》和《天鵝湖》的唱片,還有一些他們喜愛的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他喜歡放上《卡門》唱片,看她在屋子裏穿著波斯米亞紅裙跳舞。雖然屋子空間窄小,但是她的舞姿依然如莫斯科大劇院舞台上一樣迷人,裙裾飛揚。

他們還買了幾盆紫白黃三色堇,放在招待所房間的窗台上,讓陽光照著,每天澆水。三色堇是她最喜歡的。三色堇耐寒,即使在秋天和寒冬,也照開不誤。她看著三色堇,就想起在莫斯科郊外的家,家裏的小花園,院子裏茂盛的三色堇。花園有一條小徑與外麵聯通,通向一個荒廢的鋸木場,小的時候她經常推開木柵欄門,沿著小徑穿過灌木叢,去鋸木場玩,在那些大大小小的鋸成一節節的圓木上跳來跳去。看著盆裏的三色堇,她就想起了母親,很惦記遠在莫斯科的父母,不知道他們怎麽樣了。

男芭蕾舞演員收集了能夠找到的俄國文學書籍,晚上給她念普希金的詩,念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從來沒有寫過詩的他,試著學寫詩,在錚棕的秋雨敲擊聲中,給她念他寫的詩:“落葉飄過了常春藤的枝蔓/秋風吹拂著心頭的港灣/在紫丁香開放的的夜晚/你躺在我身邊/迷人的笑臉/眼瞳的深潭/甜蜜的話語溫暖了心坎/顫栗和思念/流過指尖/古老的聲音在心底蔓延/讓你貼在我的胸前/想跟你訴說/對你的愛和思念/彌漫在我心間/你是夏日裏涼涼的風,吹過我的身體,愜意而纏綿/你是秋天裏落下的種子,落在我的心上,長出朵朵潔白的梔子花瓣 /握著你的手,靜靜地聽你說話/緩緩的話語,像風吹過帶著漪漣的湖岸/安靜的夜晚/隻有你的溫柔,在我的眼裏如火燒燃 ”。雖然他寫得並不好,但是她說她喜歡,因為裏麵充滿了他對她的情感。她說她愛讀他的詩,勝過她愛讀普希金的詩。

 

秋天深了,落葉飄零,草叢都開始變黃了,隻有窗台上的紫白黃三色堇依然嬌豔地開放著。臨近十月底的時候,男芭蕾舞演員把她的宿舍粉刷了一遍,布置起了新房,添置了新的雪白的被褥,新的樣式流行的家具,新的針織桌布,新的綠色窗簾和新的紅色床單,新的鬆軟枕頭。他用紅紙剪好了雙喜字,準備婚禮時貼在門窗上。

女芭蕾舞演員想念她遠在莫斯科的父母,想把結婚的喜訊告訴他們。男芭蕾舞演員說他有個好朋友在外交部,最近要出國,可以托朋友把信在國外寄出。她高興極了。自從離開父母以來,她從來沒有能收到過父母的音訊,也沒有能給父母發封信。她寫了很長很長的一封信給他們,裏麵把她來中國後的一切都講給了父母聽,告訴他們說她現在一切很好,他很愛她,他們就要結婚了。

他騎車去了朋友家,把信交給了朋友,托朋友到了國外後寄發。他朋友也去過莫斯科,他們聊起了紅場和莫斯科大學,聊起了那裏的生活。朋友說莫斯科人都挺熱心挺不錯的,對中國人也都很友好。他說莫斯科人更喜歡赫魯曉夫而不是斯大林。他說完這句話後突然有些害怕,他平時無論在哪裏都不敢說類似的話,因為他知道這樣的話如果被匯報上去,災難就不知什麽時候會淪落到自己頭上。朋友說這樣的話你可千萬別在別的地方講,會把你當反革命抓起來的。他點頭稱是,心裏後悔不已。

從朋友家出來的路上,他騎著車,心裏依然很懊喪。最近聽到的壞消息接二連三,父親說過去的一個作家老朋友在一次批鬥之後自殺了,聽說是在受到批判的同時,自己的妻兒跟他劃清界限,還寫大字報揭發作家的過去,落井下石。父親說,那個作家朋友死了後,妻子說,死了就死了唄。父親說,這樣的話真讓人寒心。有些人能活下來,是因為無論外麵受了多大的委屈,在家裏都能得到理解和支持。而有些人活不下去,是因為家裏跟自己劃清界限,親人揭發批判,在關鍵時刻落井下石。現在自己當團長的父親也已經被紅衛兵和造反派打倒,他失去了舞劇裏的角色,她也被迫去澡堂子裏當清潔工。父親依然保持一貫的樂觀,說過去在總理手下直接工作過,總理了解他,有一天會把他解放出來。雖然父親總是寬慰他說,一切都會過去,沒有過不去的風浪,但是他不知道。看見了很多人被紅衛兵批鬥,看到很多人因為被羞辱而自殺,他不知道他們一家是否能安然度過這次劫難。

 

那天晚上,他帶她去了位於北京展覽館西側的莫斯科餐廳,在那裏吃了一頓正宗的俄式大餐。她問他為什麽要去吃這麽昂貴的大餐,他說這家餐館恐怕以後就會關門了,不吃就再也吃不到這麽正宗的俄式大餐了。他們坐車到了北京展覽館,牽著手沿著厚重的大理石台階拾階而上,從餐廳的大旋轉門走進去,來到了一個鋪著白色桌布的餐桌邊。坐在木製的高背座椅上,看著兩三層樓高的穹頂和頂上垂下來的鍍金的大吊燈,還有周圍的幾個青銅大柱子,拿起發亮的沉甸甸的銀質刀叉,舉起冒著濃厚的香味兒的咖啡玻璃杯,享受著盤子裏正宗的奶油烤魚,罐燜牛肉和紅菜湯,他們幾乎忘記了外麵的紅衛兵和造反派,忘記了身在何地,忘記了命運帶給他們的一切不幸。雖然外麵的大喇叭在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大廳內卻依舊播放著憂傷的俄羅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隻有樹葉在沙沙響/夜色多麽好/令人心神往/多麽迷人的晚上。。。”

他們想起了莫斯科的晚上,想起了莫斯科大劇院,想起了他們在莫斯科的相識和相遇。她說遇到他是她的幸運,他說這一輩子最幸運的事兒就是命運也讓他邂逅了她。她說等到爸媽接到她的信就好了,就知道他們快結婚了。她說爸媽聽說後一定會非常高興的。他從褲兜裏掏出了一枚金戒指,讓她伸出手,給她戴在了細長的手指上。他說,這是家裏祖傳的戒指,現在戴在了她的手上了。戒指不是很厚,隻是薄薄的一個小圈,她也並不在意是否有一個戒指,但是她很在意他對她的感情。她從挎包裏掏出了一個新錢包,送給他,裏麵有一張她在莫斯科時穿著那條波斯米亞紅裙的照片。

 

從莫斯科餐廳走出來,已經夜深了。他們沿著北京展覽館前寬闊的街道散步,在蒼白的路燈下走過一顆顆樹葉落盡而光禿了的褐色的老槐樹。深夜的街頭行人和車輛都不多,顯得很冷清,落葉和碎紙片被秋風吹著,不斷在馬路邊上翻滾著,旋轉著。他摟著她的肩膀,她依偎著他,把手揣在他的兜裏。她說北京展覽館的建築很像她以前去列寧格勒時看到的海軍總部大廈的建築群,那個建築群也是這樣的,主樓有一個高聳的尖塔,尖塔頂上有一顆紅星,像是克裏姆林宮的塔樓一樣。他們牽著手在涼涼的秋風中一直走到了長安街。他們看到長安街上的旗杆上懸掛著紅旗,路邊的牆壁上刷著“反修防修”和“打倒蘇修”的大標語,剛剛開始舒暢的心情又重新開始沉重下來。她說不管以後怎樣,她隻要能跟他這樣在一起,能夠每天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散散步就滿足了。

回到中芭招待所的房間之後,她累了,靠在床上休息。他提著熱水瓶去招待所的鍋爐房灌了兩瓶開水回來,把熱水兌上涼水放在洗腳盆裏,試著水溫合適了,端到她的腳下,把她的襪子脫了,用溫水給她泡腳,幫她緩解疲勞。雖然冬天快來了,他們也已經相識了快一年了,但是他們的愛情依然像是夏夜的篝火一樣熊熊地燃燒著,不僅沒有減弱,而且燃燒得更旺了。她說,她在盼著結婚的那一天早日到來,她說爸媽接到她的信一定會高興死了,因為他們一定在關注著中國發生的情況,一定在遙遠的地方為她擔心著。他說朋友一定會替他們把信發出去的。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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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還好,有了穀歌很方便,文革的史料和中蘇關係的惡化都好查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這麽多曆史背景,不知道你要做多少閱讀和調研才可以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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