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十五)

(2015-05-17 19:08:23) 下一個

十五

隨著鑰匙在門鎖裏哢嗒一聲,門被一下推開了。家沒人,進來吧,明宵扭頭對她說。她心裏有點兒緊張和忐忑不安。跟著一個不怎麽認識的男孩去一個陌生的家裏,她有些害怕,有些慌張,呼吸也有些急促。明宵走進屋門,一直向著裏麵的客廳走去。她用手扶著門上的鐵把手,有點兒不放心地探頭往屋裏看,心裏有些猶豫。明宵看見她沒有跟著進來,站在客廳邊上有些不耐煩地對她做了一個手勢說:

你瞎楞著什麽啊,快進來。

她小心翼翼地把左腿邁進屋門,手緊緊握著書包的背帶,眼睛依舊有些警惕地四處看著屋內。明宵家的客廳很大很寬敞,正中放著一個很長很大的淺灰色沙發,前麵是一個長方形的玻璃茶幾,茶幾的兩麵是兩個小單人沙發,對麵是一台電視。客廳的一角放著一個架子,上麵是一個雙卡錄音機,旁邊是兩個落地音箱。客廳的另一個角落放著一個底部鋪著砂石的長方形大魚缸,裏麵有五顏六色的熱帶魚在搖曳的綠色水草中靜悄悄地穿梭。屋內靜悄悄的,隻有窗外的風透過紗窗吹著窗簾,把白色的印著青色竹葉的窗簾不時地掀起。她把右腿也邁了進來,右手在後麵把門帶上。她兩隻手依舊緊張地握著書包的背帶,走進了他家的客廳。

你先坐這裏歇一下,明宵指著沙發說。我給你放上音樂,然後切西瓜去。家裏沒什麽吃的,我們就隻能吃西瓜了,吃完了我就給你找那條波什麽米亞裙子去。你喜歡聽什麽音樂?聽流行的,還是古典的?

古典的吧,她走到沙發邊站著說。你有《天鵝湖》嗎?那是我最喜歡的。不是說你的錄音機是立體聲的嗎?我想聽聽立體聲效果怎麽樣。

明宵走到立在架子上的雙卡錄音機前,從旁邊的書架上挑了一盤磁帶。他按動了錄音機下麵的一個銀灰色按鈕,把磁帶門打開,放進了磁帶,隨後按下了播放鍵。屋子裏緩緩地響起了《天鵝湖》的熟悉而憂傷的樂曲聲。錄音機上閃起了一排小紅光柱,光柱不斷升高和降低,隨著音樂的節拍跳著伸縮的舞。

你可以湊到音箱前去聽,左右兩個音箱裏出來的音樂是不一樣的。明宵隨手把客廳裏的電扇打開說。你聽啊,現在左邊這裏有小提琴聲,右邊就沒有小提琴聲,而是有長笛聲,這就是立體聲,就像在音樂廳裏聽音樂似的。

她走到黑色的音箱前,俯身聽了聽左邊的音箱,又聽了聽右邊的音箱。果然像明宵說的,左邊的音箱裏傳出了如泣如訴的小提琴聲,右邊的是長笛和其它樂器的伴奏聲。纏綿悱惻的樂曲聲源源不斷地從兩個音箱裏湧出來,像是水銀傾瀉到地麵,淹沒了客廳的每一寸地板。她的腦海裏突然出現了母親在家裏客廳的鏡子前跳《天鵝湖》時的情景,看見母親像是一片輕盈柔美的鵝毛,匍匐在地。

真棒,她讚歎說。真好聽,這才是音樂。

 

明宵去廚房切西瓜去了。在熟悉的音樂聲裏,她把書包放在沙發旁邊,輕輕踮起腳尖,不自覺地隨著天鵝湖的音樂跳了起來。她忘記了明宵還在廚房,就好象在自己家的客廳裏一樣跳著,步伐有時輕快,有時充滿活力,舞姿有時嫵媚,有時柔美,有時溫婉。她聽見廚房裏響了一聲,才意識到不是在自己家的客廳,趕緊停下舞步來。她隨後看見明宵手裏端著一個打盤子從廚房走了出來,盤子上是切成大塊的鮮紅的西瓜。

吃吧,餓了吧,明宵把盤子放到她麵的茶幾上說。沙瓤的,又解渴又解餓。

你也吃啊,她拿起一塊啃了一口說。

子兒吐這裏,明宵拿了一個盤子放在她麵前說。

 

明宵坐在單人沙發上,俯身拿起一塊西瓜也吃了起來。她肚子餓了,一邊啃著西瓜,一邊眼睛好奇地看著客廳的擺設。她看見客廳的牆壁四周立著幾個大書架,上麵是一排一排的薄薄厚厚的書。離沙發不遠的搖頭電扇風力很足,讓她被汗濕透的背上感覺很涼爽。

效果不一樣吧?明宵把瓜子吐到盤子裏說。為什麽要有好的音響?同樣一盤磁帶,磚頭錄音機和立體聲的放出來完全是兩個效果。我有好多舒伯特的,貝多芬的,柴可夫斯基的和莫紮特的磁帶。你喜歡什麽,我給你轉錄,你就可以拿回去慢慢聽了。這個雙卡錄音機上還有調頻,裏麵每天晚上都放很好的古典音樂,每天晚上我都聽半個小時才去睡覺,還可以錄下來。你可以看看每周節目預告,要是有什麽喜歡的,告訴我,我給你錄。

太好了。她把瓜皮放在盤子裏,掏出手絹來擦了一下嘴上的西瓜汁說。太羨慕了。

繼續吃,別舍不得吃啊,我隻切了半個,廚房裏還有半個呢。我跟你說啊,磚頭錄音機早過時了,那個也就是聽聽英語單詞和流行歌曲,根本沒法兒聽音樂。還不讓你爸給你買一個好的?

我爸聽我後媽的,她用手絹擦著胳膊說。我後媽最不喜歡音樂了。她覺得音樂吵得慌。她在家我都不能聽唱機。我要是說聽音樂,我後媽肯定覺得我在造錢。

不說你爸挺有錢的嗎?明宵說。一台雙卡帶調頻的錄音機也沒多少錢。

我後媽對我特摳門兒,她感歎地說。要是我弟弟想要,再貴也給買了。

對了,差點兒給忘了,我給你找裙子去。明宵站起來說。你坐這兒慢慢聽,把西瓜都吃了,不夠我再去廚房切去。

明宵用一塊小毛巾把手擦幹了,離開客廳,走進挨著客廳的臥室裏去了。電扇嗡嗡地響著,把一陣陣的風吹了過來。風像是掃帚一樣,不斷地在她的身上掃來掃去。她仔細地聽著《天鵝湖》,看見客廳裏的光線仿佛逐漸暗淡下來,幽藍的月光在客廳裏緩緩出現,夢幻一樣的天鵝湖畔,一隻純白的天鵝正在湖裏緩緩地遊動。水波蕩漾,泛起一陣陣漣漪。天鵝化成了一個美麗純潔的少女,把手向著王子伸出去,帶著無限的眷戀。優美而又纏綿的音樂,帶著美麗而又哀傷的曲調,讓她的心沉了進去,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喝杯酸梅汁吧。明宵從廚房倒了兩杯酸梅汁出來,把其中一杯遞給她說。那條裙子以前就在我媽的壁櫥裏,現在不知怎麽沒了,我再翻翻別的地方去。

別忙活了,剛吃了西瓜,又是酸梅汁,要撐死了,她接過酸梅汁杯子說。不著急,你慢慢找。

明宵把酸梅汁放下,又匆匆轉身進屋去了。她端起麵前的杯子喝了一口。酸梅汁的顏色看著很好看,喝起來很甜很酸,口感很清爽。她放下酸梅汁的玻璃杯,站起來向著書架走去。她看見左邊的書架最上麵的一層放著一套毛選,馬恩全集和魯迅全集。下麵一層是一套《文史資料選集》和《北洋軍閥史料》,書的前麵放著一個樣式精巧的玻璃杯和一個很藝術的鍾表。再下麵的幾層放著一些曆史書籍和人物傳記,以及電影資料一類的書。右邊的書架上是文學書籍,其中既有中國小說,也有翻譯過來的外文小說,《悲慘世界》,《簡愛》,《紅與黑》和《基督山恩仇記》一類的外國名著,有幾本海涅詩集和普希金詩集,書架的書前麵零散地放著幾本疊落在一起的書,還有幾幅小鏡框。

她俯身仔細地看著小鏡框上的照片,裏麵是明宵和父母在海濱的照片,照片底下寫著北戴河留念。書架的左邊是一個大窗戶,窗戶上掛著白色的印著青色竹子的窗簾,窗台上放著一盆綠色的植物,一個小鬧鍾,幾本書,兩個鏡框。透過窗戶向外看去,窗外是一個水泥陽台,跟他們家的一樣,隻是朝向不一樣。她家的陽台朝北,明宵家的朝南。窗簾左邊是一個落地的台燈,台燈的左側又是一個帶著玻璃門的書櫃。

 

文學書是我的,曆史書是我爸的。明宵從臥室裏走出來,手裏拿著一條紅裙說。裙子找到了,你看是你家的嗎?

明宵伸手把裙子遞給她。她雙手接過裙子,抖開來仔細觀看,忍不住驚呆了。層層疊疊的百褶,裙麵上大朵大朵盛開的金合歡,花邊浸透著一片片深色的幹枯的血跡。血跡和金合歡連在一起,像是幹枯了的花瓣。這條裙子正是她母親的那條波希米亞紅裙,上麵被剪刀剪開的痕跡依然存在,雖然剪開的地方已經被黑絲線小心地縫了起來,從遠處幾乎看不出來。她記得裙子的一側有一處被扯開了,那是有一次她偷偷穿著它在鏡子前跳舞,裙子太大,絆了她的腳,摔了一個跟鬥扯壞的。現在那處扯壞了的地方也已經被縫了起來,幾乎看不出來了。

重新見到這條裙子,就像是見到了母親一樣,讓她的心裏湧起了一種帶著悲傷的歡樂。意想不到的驚喜,讓她的心忍不住地顫抖起來。曾經以為這條紅裙會永遠失去,再也找不回來了。如今這條紅裙卻又奇跡一樣地出現在她的眼前,失而複得。她覺得這條紅裙一定是跟她有緣,明宵也跟她有緣,不然這條紅裙不會落到明宵手裏,由明宵交給她。這個孤寂而冷漠的城市,突然出現了一股讓她感動的溫暖。她把裙子抱在懷裏,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是你家的裙子吧?明宵看她沒說話,又一次催問她說。

你說是小虎子在立交橋下撿到的?她抬起頭來問明宵說。

就在咱們樓前麵不遠的立交橋下。明宵坐回沙發上,拿起自己的酸梅汁喝了一口說。小虎子說那天他放學回家,走在立交橋下,正好有一輛卡車拐彎,風一吹,這件裙子掉了下來,他就撿回來了。是你後媽給扔了的那條波什麽米亞裙嗎?要是你就拿走吧,正好物歸原主。

這就是我後媽給扔了的啊,她抱著裙子坐回到沙發上說。終於找到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這件裙子了呢,這是我媽給我留下來的唯一一件遺物了,別的都讓我後媽給扔了。

那太好了,你拿走吧,明宵揮了一下手說。我也不用惦記再找是誰家丟的了。

可是要是你媽發現裙子沒了怎麽辦呢?她有些擔心地問。

我媽?她早就把這裙子給忘了,明宵笑了一下說。再說,這本來就是你家的裙子嘛,我就跟我媽說是你家的裙子就行了,我媽知道你媽是跳芭蕾的。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她感激地說。明宵你真好,剛才幫我磨鞋底兒,陪我逛街,現在又把裙子還給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

我也很高興啊,明宵說。平時學雷鋒都是假的,這次是真的。能給你做點兒什麽事,我挺高興的。我們能算是好朋友了吧----

嗯,她點頭說。從現在起,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鐵哥們兒。

 

她把裙子折疊好了,細心地塞進書包裏,書包被塞得鼓鼓囊囊。他們一起喝著酸梅汁,一邊繼續聽音樂,一邊聊起天來。明宵給她講了一些樓裏孩子們的八卦,像誰跟誰好,誰是誰的男朋友/女朋友,誰跟誰打架,誰跟誰合不來,誰是小流氓一類的。他也給她講了一些他們家裏的事兒。她把自己家裏的事情也告訴了他。她說她知道母親死了,但是一直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因為爸爸不告訴她,繼母也不告訴她。她問別的人,也沒有人告訴她,他們都說不清楚。

你們家的事兒我都知道,明宵說。我媽特喜歡打聽別人家的事兒,誰家有什麽事兒,都逃不過我媽的耳朵。我媽跟我爸叨嘮過你家的事兒。咱這樓裏沒有芭蕾舞團的人,但是東邊那座樓裏的王阿姨是芭蕾舞團的,她知道好多你媽的事兒。王阿姨跟我媽挺好的,經常來串門,跟我媽講了許多你媽和你親爹的事兒  ---  對不起說漏嘴了,你知道你木匠爸爸不是你親爹吧?

我覺得不該是,可是我不是特別清楚,她說。我爸從來沒說起過,有時他跟我後媽嘀嘀咕咕的,看見我就不說了。

她從上小學開始就一直有些懷疑自己的父親不是親爸,因為在作業本上,她的名字姓靳,而父親姓張。上初中以後,她每次看鏡子時,都有這個疑問,因為她長得跟父親幾乎沒有任何共同之處。眉毛,眼睛,嘴巴,下巴,臉型,身高,她一點兒也找不出父親的痕跡來。

王阿姨說你親爹過去是跳芭蕾舞的,個子高,長得很帥,你像你親爹,明宵說。

 

她一下恍然大悟了。果然如此。怪不得她跟父親一點兒也不像呢。一定是這樣的。

那你知道我親爹是誰,他在哪裏嗎?她著急地問。我爸都不給我講,他們什麽都瞞著我,不想讓我知道。

我不能告訴你,明宵搖頭說。

為什麽啊?我們不都是鐵哥們兒了嗎?哥們兒還有什麽隱藏的?

因為你親爹還在。明宵說。我媽說了,千萬不能告訴你。你爸不告訴你,也是怕你去找你親爹。不然你去找你親爹去了,你爸養你這麽多年不白養了嗎?

可是我至少應該知道我親爹是誰,在哪裏吧,她說。我知道我爸把我養大不容易,即使有了親爹,我也不會離開我爸的。可是我想知道,我親爹為什麽離開了我媽?為什麽不跟我媽在一起?求求你,別逗悶子好不好?

我還是不說了,我媽不讓說,明宵嚴肅地搖頭說。

你急死我啊你?她撅著嘴站了起來,頓腳說。你不告訴我,我走了,哼,以後再也不跟你當哥們兒了。

你看你,真不禁逗,明宵得意地笑了起來。那好吧,你坐好了,我跟你講,你可別嚇著。先跟你說啊,我這可都是聽王阿姨講的和我媽說的,王阿姨特能白霍,也經常整些不靠譜的事兒,為這沒少找討厭。我也不知道她們說得到底是不是真的,講錯了你別怪我。

哎呀你就別羅嗦了,趕緊說正經的,她重新坐下說。

 

王阿姨說啊,你媽是天下第一號大傻瓜,上了你親爹的當了,明宵慢悠悠地說。你媽那時在莫斯科芭蕾舞大劇院跳《天鵝湖》,特牛,在全蘇聯都是數一數二的。你親爹呢,也就是在中芭小有名氣,演過個小角色,要說論舞藝,在中芭裏還真算不上拔尖兒的,排不上前幾號。他也就是仗著他爸是團長,才能去蘇聯學習芭蕾舞的。他一到莫斯科,就看上你媽的美貌和才華了,就玩命兒追你媽,不顧組織紀律。你媽呢,是個混血兒,爸爸是黨史上有名的跟王明在一起的一個人,後來跟著王明跑蘇聯去了,娶了一個莫斯科姑娘。要說你媽,芭蕾那是真沒得說,數一數二的,天鵝湖裏那三十二轉絕技,跳得跟玩兒似的,把觀眾都看傻了。可是她也不知錯了哪根筋了,就真跟你親爹好了,傻了吧唧的還跟你親爹回中國來了。你想那是什麽時候?是中蘇交惡的時候,蘇聯那叫蘇修,你想你媽到中國來能被重用嗎?果不其然,你媽來了之後,隻能在芭蕾舞團教課。然後就趕上文革了。你媽就慘了,成了蘇修特務,也不能繼續教課了,改掃澡堂去了。你親爹想偷偷叛逃蘇聯,沒叛逃成,正要結婚呢,被抓住了,判了死刑。後來也不知怎麽弄的,沒被槍斃,押在石家莊監獄裏,可是外麵都說你親爹被處決了,中芭的群眾大會上都宣布了。你媽這邊懷了你,就慌了爪兒了,中芭把你媽開除了,把你媽的住房也收回去了。你媽走頭無路的時候遇見了舞團的又矮又挫的張木匠。這張木匠可真是個好人,沒嫌棄你媽是蘇修特務還懷著別人的孩子,娶了你媽,生下了你。你親爹呢,沒被槍斃也不說想辦法跟你媽聯係聯係,也沒告訴你媽一聲兒。王阿姨說你親爸這人忒自私,明知道那時國內的形勢,還把你媽從蘇聯帶回來,那不是讓你媽等著遭罪嗎,把你媽這麽一個優秀的芭蕾舞演員給糟踐了。不僅如此,他自己判了死刑沒被槍斃也不告訴你媽一聲兒,你媽到死也不知道你親爹還活著。要是知道了你親爹還活著,你媽可能也就不會切自己手腕了。

可是我媽怎麽舍得丟下我走了呢?她難受地說。這世界上畢竟還有我啊,那時我才五歲,我媽怎麽能放下幼小的孩子自己走呢?

誰也不知道你媽當時是怎麽想的,明宵喝了一口酸梅汁說。我媽分析說,你媽雖然跟張木匠結婚了,但是總是不開心,老鬱悶著,然後腳上長了骨刺,兩隻腳都長了,必須得動手術。動手術的時候,你媽還問醫生,以後能不能跳芭蕾了。動完手術醫生就說了,閨女,咱這以後可不能再跳芭蕾了,死了這條心吧,再跳,兩隻腿就廢了。恰巧你媽回家又收到了一封從莫斯科來的信,也不知是誰給帶到的,塞在你們家門縫底下。信裏說,你姥姥和姥爺在一次車禍裏去世了,最後在醫院急救的時候,想見你媽一麵都沒見到。你媽可能一下就想不開了,就切了手腕了。你媽死的時候真慘,血流了一衛生間。所以,王阿姨說,怪就怪你親爹,第一不該把你媽帶回來。第二在監獄裏也不給你媽個信兒。而且 ----

怎麽?

粉碎四人幫後,你爺爺平反冤假錯案,官複原職,成了芭蕾舞團的團長。他把你親爹救了出來,讓你親爹回了芭蕾舞團,跳不了芭蕾了就成了團長助理,負責教學和一些行政工作。明眼人都知道,你爺爺那是準備將來退休之後把團長的職位交給他。你親爹早把你媽給忘了,也不來認你這個孩子。王阿姨還說你親爹在石家莊監獄服刑裏的時候,跟監獄裏的一個女獄警好了,那個女獄警看你親爹長得帥長得白淨,喜歡上他了,老照顧他,讓他在監獄裏一點兒罪都沒受。你親爹出獄後就娶了那個女獄警。我媽說,你親爹就是見異思遷,喜新厭舊,拋棄了你媽,跟別人好了,所以在監獄裏也不跟你媽聯係,出獄後還不認你這個女兒,你說他混蛋不混蛋,可氣不可氣?要說啊,別看張木匠隻是個木匠,對你媽和你,比你親爹好多了。王阿姨還跟我媽說,你親爹現在在芭蕾舞團,仗著他爸是團長,又年年管招生,人五人六的,威風著呢,天天去他家的人把門檻都踩破了。可是你媽為了他受了那麽大罪,都死了,有誰記得?你說你媽死得冤不冤?

 

她聽著明宵的話,呆呆地靠著沙發背坐著,像是渾身的血液都流盡了一樣。一定是的,一定是這樣的。可憐的母親,混蛋親爹。她恨不得抄起一把刀去殺了親爹。她突然覺得自己眼眶裏充滿了眼淚,眼淚開始掉了下來。她低下頭,提起放在沙發邊上的書包,一言不發地向著門口走去。

對不起,明宵跟在她後麵不知所措地說。是我不好,不該告訴你。我媽說了不讓我傳這些閑話,就怕你知道,你可別跟你媽一樣想不開啊。

謝謝你,真的很感謝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她站在門邊擦了一把眼睛說。也謝謝你把裙子給我。

你等一下。

明宵急匆匆跑回客廳裏,從錄音機旁邊的書架上抓了幾盤磁帶,跑過來塞給她。

這是鄧麗君的最好的歌,你先拿去聽吧,等以後你還給我,我再給你錄。

你真好。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壞孩子,沒想到----

明天早上還去地鐵站嗎?明宵打斷她說。

去。

那明天我在地鐵站等你?明宵問她說。

好,她點頭說。明天我們地鐵站見,早上九點。

明天見,明宵跟她揮手說。不見不散。

 

她打開門,背著書包低頭走了出去。明宵的故事震驚了她。她沒有想到自己的生父居然是這樣一個混蛋,而自己的木匠父親這樣偉大,在母親走投無路的時候救了母親,也幫著母親生下了她。她對木匠父親過去的怨恨一下子都消失了。一個不是自己父親的人養育了自己,給了自己一個美好的童年,她還有什麽可以抱怨的呢?她下決心一輩子要好好照顧自己的木匠父親,把木匠父親當親生父親。

喂,千萬別告訴別人是我告訴你的,明宵在後麵衝著她的背影嚷嚷說。我媽知道了非掐死我不可。

她背著書包順著樓梯往下跑,一邊跑眼淚一邊不住地流下來。她用手臂擦眼淚時,想起了母親一邊用黑絲線縫裙子,一邊用手臂擦著眼淚的樣子,想起了衛生間地麵上的紅裙,和紅裙下的深紅色的血跡。她恨她的親爹。她發誓以後絕對不能像母親這樣受人誘惑,被人拋棄,自己輕生。
 

 

[ 打印 ]
閱讀 ()評論 (4)
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illabong' 的評論 :
謝謝,歡迎批評,別怕說得難聽,我特能抗打擊
Billabong 回複 悄悄話 Wow,寫地真好。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謝謝藍靈,這個看著難受嗎?我都沒有覺得。我一定是屬於心硬的人。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描寫鏡頭感很強,仿佛是在看電影,而且還在不同鏡頭之間轉換自如。唯一的遺憾是看著難受。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