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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十三)

(2015-05-13 19:12:20) 下一個

十三

繼母把紅裙扔掉的那天晚上,她一直在街上漫無目的地的走,一點兒也不想回家。平時放學之後她都是需要回家幹活或者看弟弟,但是那天她不想回家了。她想在外麵流浪幾天。她在地鐵站裏,從木樨地坐到八寶山,又從八寶山坐到前門。她在前門站下車,沿著街走到了王府井,去了街口的新華書店,在二樓的開架部倚著櫃台翻了一會兒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她喜歡三毛的書。她羨慕三毛能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她羨慕三毛有一個荷西那樣的男孩喜歡她。從小到大,除了弟弟之外,沒有任何男孩喜歡她。樓裏的那些男孩子們從小都是嘲笑她和欺負她,沒有一個男孩對她好過。十四歲的她長得很單薄,看著鏡子都覺得自己不好看。

她在書店裏一直看到書店關門才出來。她覺得餓了,摸摸兜,裏麵隻有不到兩毛錢。她在書店門口賣冰棍的小車上買了一根冰棍。她坐在門口的灰石台階上,一邊吃著冰棍,一邊想著下午發生的傷心事兒。繼母把母親的紅裙扔掉,就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把她的世界像是一個蛋殼一樣敲碎了。她一直就不喜歡繼母,從繼母進門的時候就不喜歡,一點兒也不喜歡。現在她更恨繼母了。她覺得繼母是一個表麵熱情如火,寬容大度,對人和善,而內心狹隘的人。繼母有很強的嫉妒心,容不得父親身邊出現任何女人。她覺得繼母為她做的幾乎每件事情都是給外人看的,繼母讓所有人都看到這個後媽是一個對她很關心,對她很好的後媽,讓所有的街坊鄰居都誇獎繼母賢惠,而隻有她知道,繼母並不喜歡她,也不在乎她。繼母給她買新衣服,給她買新鞋,是為了讓別人看到,繼母對她是多麽的關心。而隻有她知道,繼母給她買的衣服和鞋,都不是她喜歡的。繼母甚至故意挑她不喜歡的衣服和鞋的款式和顏色買,而且強迫她穿上。她甚至都無法去抱怨繼母,因為當她抱怨的時候,別人就會說,這孩子真不懂事,後媽對她這麽好,她還挑三揀四。她知道繼母其實也並不愛父親,繼母隻是愛自己。

 

繼母進門之後的這些日子,她發覺自己的身體正在發生一些變化。十四歲生日過後不久的一天,她早上醒來,發現自己的床上有血跡。她嚇壞了,既不敢告訴父親,也不想告訴繼母。她做賊心虛地跑進洗手間,在裏麵仔細查看出血的部位,覺得自己得了要死了的大病。她坐在馬桶上,幻想著血不斷地從身體裏一股一股地湧出來,流幹了,自己也死了。她想著自己死了之後,父親抱著她的屍體後悔得痛不欲生的樣子,覺得自己的眼睛都紅了。她不知道繼母會怎麽想,也許繼母會假裝悲哀但是心裏很高興,但是她知道父親一定會很傷心。她過去很喜歡父親,她曾經是父親的小公主,但是有了繼母和弟弟之後,她再也不是了。現在她也不喜歡父親了。她不喜歡父親,因為他忘記了母親,娶了繼母,而且事事聽繼母的,把錢都交給了繼母。現在,父親很少給她買東西,對她再也不像過去那樣關心了。繼母和幼小的弟弟對父親變得更重要了。父親再也不帶她去動物園看老虎,不帶她去北海劃船,不帶她去天壇回音壁聽回聲,也不帶她去陶然亭滑雪山和遊泳了。她變成了家裏的一隻貓,父親把她喂飽之後,就什麽都不管她了。在她生日的那一天,父親甚至連她的生日也忘記了。她生日的那天,她想起了過去。過去父親總是會在她的生日那天給她慶祝一下。她一直等著,等著父親想起她的生日來。一直到晚上睡覺的時候,父親也沒想起來這一天是她的生日。生日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她想象著桌子上有十四隻點燃了的蠟燭。她想象著蠟燭是母親給點的。她想象著母親給她切開蛋糕來。她用手比劃著,吃著並不存在的蛋糕。她想父親的心思一定都在繼母和弟弟身上,把她全給忘了。她覺得父親是個叛徒,一個有了新歡之後,就背叛了母親和自己的叛徒。她死了,就是對叛徒的最好的懲罰。但是很可惜,她坐在馬桶上等了半天,血卻沒有繼續流出來。

她把血擦幹淨,夾著腿悄悄走回房間,換了一條幹淨的內褲。她把髒的內褲偷偷塞在自己的床下。下午放學回來後,她把內褲洗了,晾曬在陽台上。她不知道繼母是怎麽發現的,隻是晚飯後,她在自己的臥室裏看書,耳朵聽見繼母在客廳裏跟父親說,孩子開始發育了,以後要小心有壞孩子來勾引她。父親說,你去給她講一講。繼母拿著她晾在陽台上的內褲走進臥室裏來,告訴她說,這是月經,不用害怕,但是以後若有男孩子要怎樣你,一定不能讓他們得逞,不然你會生小孩的。她越聽越糊塗,不知道怎麽就能生小孩,但是她也沒好繼續問繼母。

 

她坐在王府井書店門口的台階上吃完了冰棍,沿著王府井街道走下去,一直走過了東風市場。街上所有的商店都關門了,沒有一家可以進去逛。她繼續向北走到了美術館旁邊的隆福寺。隆福寺裏臨街的小吃店裏冒出來一陣陣誘人的香味兒,讓她覺得肚子餓得更厲害了。從午飯到現在除了一根冰棍外,她什麽都沒有吃,身上隻剩下了一毛多。這一毛錢,她還要留著坐車,沒有錢能買吃的。她也不想偷東西。她恨小偷,自己也不想做小偷。她想來想去,自己沒有錢,也不想偷,也沒人能幫助她,沒法兒流浪,即使幾天也沒法兒流浪。她沒有別的選擇,隻有回家的一條路。她掃興地沿著王府井大街重新走回了長安街,在那裏上了地鐵,回到了玉淵潭。

從地鐵站出來,走到離家不遠的那家副食店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那隻野貓。那隻死在外麵的野貓。她很羨慕那隻野貓的勇氣,瘸著腿受著傷依然不肯留在她家裏。她不知道野貓哪裏來的動力非要從她家裏離開。也許有另外一隻貓在等著那隻野貓,她想。

她背著書包走過販賣洋煙和啤酒的小賣部,沿著樓前鋪滿落葉的石子小徑,踩著瑣碎的發黃的葉子,走進了樓門。走進樓門口的那一刹那,她突然覺得背上一陣緊張,像是有人背後在盯著她一樣。她扭過身,在樓門口的昏暗的燈光照射下,看見不遠處的黑魆魆的樹從裏,有一個高個子的中年人在黑暗裏看著她,眼睛上的鏡片在月光下像是貓眼一樣閃閃發光。她很害怕,趕緊轉回身,小跑著上了樓梯,再也沒敢回頭看。

她一邊跑一邊聽著樓梯裏的聲音。還好,那個中年人沒有跟著上來。在跑到自己家的樓層的時候,她停住腳步,從樓層之間的窗戶裏看了一下外麵。她看見原來站著中年人的那片樹叢底下已經沒有人了。她向著樓前的碎石鋪成的小徑看去,隻看見一個高高的背影,穿著一件灰黑色的夾克,正在緩慢地向著樓外的公共汽車站方向走去,步履緩慢而沉重,逐漸消失在黑暗裏。

她走進屋門才感覺到安全些。屋裏彌漫著一股緊張的空氣,父親和繼母像是剛吵完了架,各自坐在客廳的一角,誰也不跟誰說話。她以為繼母會狠狠地說她一頓,繼母總是會找碴兒說她一頓,何況她今天回來這麽晚。但是奇怪的是,繼母沒有說她,父親也隻是讓她趕緊去吃飯,別的什麽也沒有說。

她本能地感到家裏出現了什麽事兒,而且這事兒像是跟在門口遇見的那個中年人有關。但是沒人說什麽,家裏安靜得奇怪,父母不說話,平素愛吵鬧的弟弟也早就睡著了。她有些失望。她以為這麽晚回來,家裏一定會很著急,父親會到處找她,見了她會訓斥她一頓。但是父親沒有。奇怪的是,繼母也沒有。她不明白怎麽回事兒。她覺得肚子很餓,沒有多想就走向飯桌,放下書包,端起碗吃了起來。

 

那天晚上吃完飯後,她走進臥室,把燈關了,靜靜地躺在床上。她覺得渾身疲累,充滿傷痛。她依然很恨繼母把母親的裙子扔掉。母親的紅裙在許多個夜晚曾經陪伴過她,給她帶來溫暖和溫馨的回憶,透明而又美好,現在那條紅裙已經不見蹤影了。

朦朧的月亮在窗外的雲裏穿行。薄雲疏稀,飄忽不定,不時給屋內遮上一層半透明的暗影,像是濃濃淡淡的憂傷,真實而又虛幻。天氣日漸寒冷,室外的涼氣穿過玻璃窗彌漫進來,裹住了手腳。瑣碎的落葉在窗外被風卷著發出窸窸索索的響聲,遠處有野貓在喵嗚。她在黑暗裏睜著眼睛看著窗外被淡雲遮住了的半輪明月,覺得這個世界上隻有母親一個人是真正的毫無保留地愛她,別人都不是。想到此,她更想做一個芭蕾舞演員,像母親那樣。

她聽見父母都離開客廳回臥室睡覺去了之後,才悄悄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從床底下拿出了一雙舞鞋。那雙舞鞋是很久以前她在一處垃圾場撿到的,已經很破了。她拿回家,學著母親的樣子,用針線把舞鞋補好。舞鞋有些大,不合腳,她把裏麵塞進了一些碎布,才能穿上跳芭蕾。在屋子裏,她踮起腳尖,腦海裏一邊回放著母親跳舞的鏡頭,一邊在月光下跳起了芭蕾。屋裏沒有鏡子,她看不見自己的動作,隻能看見月光撒在窗欞上,和月光下自己移動的身影。母親所有的舞步,都存在她的腦海裏,一點也沒忘。她不需要音樂就能把跳整段整段的芭蕾,因為那些音樂和舞步早已印在了腦海裏,她的身體就像是一個回放機一樣,把腦海裏的舞步放出來。月亮在窗外凝視著她,像是母親把明亮的光線撒了進來,撫摸著她的身體。她一直跳出了汗,才回到床上繼續入睡。睡覺時,她感受到了月光照射在身上的溫暖。

 

初中畢業的時候,她沒能進戲劇學院附中去學芭蕾。雖然她相信自己能考上,但是父親和繼母都反對她學芭蕾。父親不想讓她成為母親第二,而繼母則對她有一種天生的妒恨,不想讓她學習芭蕾。她隻好繼續在玉淵潭中學讀書,由初中部升入高中部。

上高中後,她盡量晚回家,到家吃了飯之後就鑽進自己的屋子裏去做作業,複習功課。她不喜歡自己的家,也不喜歡北京這座城市。北京是一座繁華而寂寞的城市,一座喧囂而沉默的城市,一座熙熙攘攘而孤獨冷清的城市。這個城市變得越來越熱,舉目所及到處是擁擠的人流和車流,但是她卻再也找不到母親,找不到那個抱著她,攬著她,能夠給她帶來溫暖的人。每天她背著書包坐車去上學,呼吸著車廂裏彌漫著的汙濁的空氣,忍受著各種噪音,被人推來搡去。地鐵上和公共汽車上,人和人擠著站在一起,她卻找不到一個可以給她信任和溫暖的人。青春的懵懂和騷動,對父親和家裏的失望,對未來的彷徨和迷惘,對母親的想念,點點滴滴湧過心頭,讓她心煩意亂,充滿了憂傷。在每一個孤寂的夜晚,她都渴望著生活裏能夠出現夢幻一樣的奇跡,渴望著有人能給她一絲溫柔,一絲撫慰。即使是淡淡的一笑,也能撥動她的心弦。

繼母對父親惱火地說,她越來越不懂事了,家裏什麽事兒都不管。父親說,孩子上高中了,讓她去好好學習吧,別打攪她。繼母說,這樣一個自私的孩子,以後該怎麽辦,家裏可以寵著她,以後到社會上該怎麽辦?父親說,現在社會都是這樣,你看誰家讓上學的孩子做家務?

 

 

 

她真正開始認識明宵,是在高一那年的暑假。那個潮濕而悶熱的暑假。

那一年,她十六歲,已經由小時的醜小鴨發育成了一個漂亮的女孩,身材像是母親一樣瘦削高挑,皮膚白潤,彈性很強,麵容則融合了父親和母親的長處:細長的眉毛,純淨的眼神,清秀的臉龐,性感的嘴唇,腮邊有一個小酒窩。也許是來自母親的遺傳,十六歲時她的胸脯已經高高地鼓起,但是她總是不敢挺胸,覺得那樣很醜陋。她為自己的體型驕傲。她個子高,皮膚白,而且每天自己練習芭蕾,體型一直很苗條。她唯一不喜歡的是自己的胸部,她覺得胸部太鼓了,所以她總是窩著肩膀,讓胸部內縮,這樣好顯得小一些。同時在穿衣上她也總把胸部遮得嚴嚴實實,一點也不敢露出來,因為她覺得那樣太醜陋太羞恥。

她感到了男孩子對她的一些微妙的變化。樓裏那些過去喜歡欺負她的男孩子,現在見了她也不欺負她了,反而喜歡在她麵前打打鬧鬧大聲說話,而且他們看她的目光也不一樣了。那目光裏帶著一種莫名的好奇和萌動,一種掩蓋不住的喜歡,一種鬼鬼祟祟的渴望。他們在她麵前的打打鬧鬧也帶著一種誇張的做作。她發現自己也變了,變得喜歡打扮,愛臭美,很在意自己穿什麽樣的衣服和什麽樣的鞋子,愛搗扯自己的頭發,渴望從別人嘴裏聽到誇獎好看,渴望被人關注,被人喜愛,也渴望了解男生的秘密,以及那些神神秘秘的讓人臉紅的男女之間的秘密。有時偶爾聽到男生傳一些黃色下流的段子,她既害臊,又氣憤,又想聽。

 

那年暑假,因為她的數學成績一向不好,父親給她報了數學補習班,每天早上坐地鐵去補習學校。炎熱的早上,她坐在地鐵站門口背陰的灰色水泥台階上,把左腳伸了出來,解開了涼鞋的扣帶。這是一種老式的涼鞋,顏色是褐色的,鞋底很厚,前麵是三條粗大的朔料皮,中間被一個圓圓的硬幣一樣的圓環圈住,後麵是一個黑色的鞋幫,鞋幫上有一條粗大的扣帶。整個涼鞋的造型笨重而老氣,一點也不是她喜歡的風格。十年以前這種款式也許能稱為流行,但是現在已經與街上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們喜歡的款式完全不一樣了。

幾隻小螞蟻順著地上的一個水泥裂縫懶散地爬著,觸角東碰碰西碰碰,像是在尋找著食物。她的頭頂上有一個廣告燈箱,裏麵的射燈在白天的光線下看不出來是在亮著還是沒亮著。一陣地鐵經過的轟隆的聲音從站門口傳來,融進了街上傳來的人流和車流的噪音。涼鞋的扣帶已經被解開了,她把沒穿襪子的左腳從涼鞋裏退出來,踩在水泥台階上。她把涼鞋舉起來,看著手裏的涼鞋。她不喜歡這雙涼鞋,但是因為是繼母買的,父親非讓她穿上。於是每次出門的時候,她都把自己的涼鞋放在書包裏背著,穿著繼母給她買的涼鞋,到了地鐵站口再把繼母的鞋脫掉藏進書包裏,換上自己的鞋。

她看著眼前的黑色涼鞋,它的鞋麵上閃著黑色的光澤,像是從來沒有穿過一樣。她用左手捏著鞋幫,把鞋底兒向水泥台階上使勁兒的磨去。她對自己穿的鞋很挑剔,不愛穿的堅決不穿。她想把繼母買的這雙難看的鞋磨壞,這樣她就不必每天都得穿著它出門了。她不停地磨著鞋底兒,手心裏不久就開始滲出了汗水。她覺得有些口渴,街上傳來的噪音也攪得她心煩。背後的地鐵站口像是一個巨大的怪獸,不停地製造著噪音,門口的電梯不斷地把地下的人流輸送到地麵,又把地上的人流移到地下。

 

她抬頭擦汗的時候,不經意地看見陳明宵向著地鐵站走來。明宵高高的個子,白淨的皮膚,腿很長,身材像是長跑運動員,走路像個猴子一樣一躥一躥的,很遠就能看見。他穿著一條白色的襯衫和藍色的長褲,背著一個軍綠挎包沿著樹蔭走著,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著。暑假以來,她在地鐵裏看見過明宵兩次,猜想他也是去哪個學校參加暑假補習班的。她不想讓明宵看見她。她把背轉過來,低著頭,讓垂下來的黑色頭發把臉遮擋住,繼續低頭磨涼鞋。

她聽到有腳步聲向著她走來,看見一雙白色的球鞋在她的側麵停住。她知道明宵還是認出了她。她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倒黴,看見她在水泥地上磨鞋,明宵這個壞小子不定會想什麽幹什麽說什麽。她沒有理他,依舊低頭磨著鞋底,假裝他是空氣,但是她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緊張。在樓裏這些男孩子裏,她最喜歡的就是明宵了。不僅因為明宵長得陽光帥氣,而且因為明宵一直是孩子王,是“司令”,是幹部子弟,身上帶著一股自信和什麽都不怕的勁兒。明宵手插在兜裏,站在她身邊,低頭看著她磨鞋。站了一會兒之後,明宵在她身邊蹲下來,帶著嘲笑的口吻問她說:

你們家錢多的沒處花啦?這麽新的鞋磨什麽啊磨?

 

明宵蹲下的時候,身子離她很近,胳膊幾乎蹭到了她的胳膊。她能聞到明宵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汗味兒。她平時很討厭汗味兒,但是明宵身上的汗味兒,她卻喜歡。

是你啊,她假裝剛發現明宵說。這鞋難看死了,我都沒法兒穿出去。

我看著不錯啊,明宵打量了一下她的右腳說。你穿著挺好看的啊。

她的臉刷的一下紅了,不好意思地把右腳收了回來。她拽了一下裙子,讓裙子把腳蓋住。她猜不透明宵是真心誇她還是說反話譏笑她。真倒黴,她心裏想,這麽難看的鞋穿在腳上讓明宵看見了。本來因為跳芭蕾的緣故,腳趾骨節突出就很難看,再加上這麽一隻涼鞋,就更醜了,醜死了。

藏什麽啊藏,明宵笑著說。我覺得挺好看的。

 

明宵笑起來的樣子讓她著迷。明宵的額頭很寬,看著就很聰明,黑黑的眼睛閃著靈光,而且眉宇之間帶著一股英俊和帥氣。他雙眼皮,大眼睛,濃眉,下巴也很剛毅,笑的樣子很陽光,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大男孩的魅力。她突然覺得心裏一種慌亂。從來沒有男生這麽近地蹲在她身邊看著她跟她說話,明宵的身體幾乎要跟她的身體挨上了。

得了吧,她按捺住砰砰的心跳說。你可真會諷刺人。我知道很難看。你真覺得好看?

再讓我看一眼,明宵說。

她提了一下裙子,把依然穿著涼鞋的右腳露出來讓明宵看。

你的腳趾怎麽了?怎麽跟別人的腳趾頭不一樣?明宵端詳著她的有些變形了的腳趾問她說。

她的臉又一次紅了。她知道自己的腳不好看。這下全完了,她想。不好看的腳配上一隻難看的鞋。

我說什麽來得,她紅著臉把腳縮回裙子底下。你肯定會說難看的。是練芭蕾練的。

她低下頭繼續磨鞋,打算再也不搭理明宵。他們雖然住在一幢樓房,互相認識,但是明宵跟她不在一所學校。她去得是平民子弟的玉淵潭小學和玉淵潭中學,而明宵的爸爸卻把明宵送進了軍幹子弟聚集的育才學校。他是周圍幾幢樓群裏孩子王,後麵跟著一幫孩子管他叫司令。她是出身不好也沒有幾個朋友的狗崽子。他們從小就不是一個等級的人,將來也不會有什麽交集。她不想再搭理他。她想這樣晾著他,他一定自己會覺得沒有麵子,就會走開。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明宵沒有站起來走開,而是在就勢在台階上坐了下來。明宵把軍綠書包放在身邊,提了提褲腿,從褲兜裏掏出一盒香煙和一盒火柴來。她抬頭看了一眼,白色的煙盒上麵“KENT”四個深藍色的英文字母很顯眼。這麽大孩子就抽煙,還抽洋煙,勁兒勁兒的,有什麽啊?真討厭,臭顯擺,她心裏數落了明宵一句。明宵擦了一根火柴點上煙,抽了兩口,炫耀性地吐了一個圓圓的眼圈後,問她說:

嗨,你叫什麽?

 

他不知道她叫什麽。他居然不知道她叫什麽。這麽些年來他們住在一幢樓,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咬了一下嘴唇,覺得受了很大的侮辱和傷害。自己白喜歡他半天,都是自作多情,她想。他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可見她在他心目裏是多麽地無足輕重了。

咱們鄰居了這些年,你都不知道我叫什麽?她噘嘴生氣地說。

我是說你大名,學名,作業本上寫的名字,他滿不在乎地說。小名誰不知道啊?咱周圍這幾幢樓裏小孩的小名我都知道,可是大名我沒幾個能叫得上來的。你知道我大名叫什麽嗎?

陳明宵,她不屑地說。大名鼎鼎的陳明宵,東到南禮士路,西到八寶山,誰不知道啊?

你就擠兌我吧,明宵吐了一個眼圈說。也就是我大名和小名一樣,好記。別逗悶子了,真的,你叫什麽?

今昔,她皺著眉頭躲開了眼前的煙霧說。我叫今昔。你問這幹什麽?

扯吧,糊弄誰呢你?明宵用胳膊肘撞了她的胳膊一下說。我叫明宵,你就叫今昔?今昔明宵,你也太會隨口瞎編了。

自己看。她放下手裏的鞋,把放在身邊的書包拿過來,從裏麵翻出一個藍色的作業本來,扔給明宵。

明宵拿過作業本,看見封麵上一行秀氣的筆跡,上麵寫著名字“靳曦”,高一三班。他詭秘地笑了。

原來是同音字,我說怎麽能這麽巧呢。明宵把作業本還給她說。我就是想看看你姓什麽,他們說你們家跟《紅燈記》似的,原來是真的。

你媽姓李,你姓靳,你爹他姓---張。明宵誇張地學著《紅燈記》裏李奶奶的口氣說。孩子,咱們祖孫三代本不是一家人哪!

 

她氣惱地看著明宵,知道自己上了當。她把作業本收回書包,提著手上的鞋站起來,拍拍裙子上的土說:陳明宵同學,你今兒是不是沒事兒幹,專門逗我來了?好,我走,您自己在這裏涼快兒吧。

坐下,明宵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說。今昔同學,請你坐下,我有重要事兒找你。

有什麽事兒就快說,她甩著胳膊說。我還得去數學補習班呢,都要遲到了。

學雷鋒,磨鞋,明宵鬆開她的胳膊,抓住她的涼鞋說。誰讓我今兒心情好來的。我們學校要大家暑假學雷鋒做好事,每天為人民服務一次。我前天幫李大媽家搬煤球,昨天幫王叔家小虎子學數學,今天正發愁上哪裏去找為人民服務的機會呢。我就幫你幹活兒吧。這涼鞋底兒夠厚的,結實,不好磨,是個力氣活兒。你們女生都沒勁兒,坐在這裏看你磨了半天也沒見什麽效果。你看我的,一會兒就給你的鞋底兒磨穿了。

那什麽,你既然這麽愛學雷鋒,我也不好打擊你積極性,怎麽也得給你這個機會不是?她鬆開提著鞋的手,重新坐下來說。拿走,別嫌臭哦。

為人民服務哪有嫌苦怕累的,明宵笑著說。你上數學補習班?還上什麽數學補習班啊,我給你補吧,我數學最好了,而且好為人師。免費的。

 

她把右腳上涼鞋的鞋扣解開,用手把涼鞋脫下來,自己也拿起鞋磨起鞋底兒來。明宵俯身吹了吹水泥台階上的螞蟻,把手伸進她的涼鞋裏麵,像是戴著一個手套一樣認真用力地磨起來。有一段時間,他們誰都沒有說話,都似乎在專注地磨著手裏的鞋。明宵右手的袖子卷了起來,白襯衫卷到肘彎之上,小臂用力地上下移動著,露出了繃緊的肌肉。路過的人好奇地看他們幾眼,又忙著趕路去了。

她坐在陰涼台階上,燥熱的陽光就在一尺開外,明晃晃地閃著她的眼,就像眼前這個陽光帥氣的明宵。海浪一樣一波波吹過來的悶熱的空氣裏流動著汗味兒,夾雜著一種讓人不安的躁動。

這鞋是你後媽買的吧?明宵邊幹活邊問她說。看你這不樂意但又不得不穿的勁兒,肯定是你後媽給你買的。

別打岔,好好幹活,她皺眉說。

瞧你這人,是我幫你幹活還是你幫我幹活?

我沒讓你幫我,是你主動要學雷鋒。

好像誰愛給你幹似的,明宵說。我不喜歡你這樣,你看我幫你幹活,你還跟我甩臉色,你該說幾句好話哄著我。

是你自願的哎,她瞥了他一眼說。我又沒逼著你幹。剛才誰哭著喊著要學雷鋒來的?

你以為我真沒事兒幹啊,坐在這裏跟你磨鞋又磨牙?

不願幹別幹,該上哪兒涼快去上哪兒涼快去,我還不願意別人動我的涼席呢。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明宵說。是你後媽給你買的吧?這都是什麽年代的款式了,跟我媽的涼鞋樣子差不多。

是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她反問說。

你後媽可真夠缺德的,明宵說。為了省事兒,淨從你們家陽台上往樓下的垃圾箱扔東西,跟投籃似的。有一次扔下一個盤子來,差點兒把路過的小偉給花了。現在不是文革了,要是趕上文革,我非帶幾個紅衛兵去你們家用皮帶抽她一頓讓她長長記性,不帶這麽缺德的。

 

明宵的的胳膊很有力氣,磨得又快。半個小時,她磨得胳膊酸疼,也沒把鞋底磨出什麽痕跡來,他已經把鞋底磨得模糊一片了。

怎麽樣?明宵得意地把手裏的涼鞋底兒亮給她看說。你看我效率高吧。這鞋讓誰看都得說沒法兒穿了。把另外一隻給我。

我得走了,她把自己的鞋從書包裏拿出來穿上說。補習班都晚了。

去什麽補習班啊,我給你補,明宵說。不就是數學嗎,我是我們學校奧數隊的,數學沒我不會的。

其實我不想補習數學,她說。那些數學什麽的一點意思也沒有,見了數學我就腦仁疼,我想去前門逛街。

巧了,明宵說,我正要去榮寶齋看看呢。我們一起去吧。數學不會的,回頭我給你講講就行了。

她正想有人陪著逛街,看見明宵這樣說,心裏很高興。她本來想嘴上拒絕一次,但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好啊,那我們一起走啊。

 

她把磨壞的涼鞋放進書包,和明宵一起走出蔭涼,冒著火熱的太陽跟一群剛下公共汽車的人走入地鐵大門。她自己身材高,也知道明宵身材高。等站起來走在一起,才發現他比高一頭。下扶梯時,有人從後麵擠了她一下,她碰到了明宵的手臂,他的胳膊火熱,灼燒了她一下。她把身體躲開,跟他拉開了一點距離。

他們下了地鐵扶梯,並肩沿著白色的圍欄向著入口處走去。街上的喧囂的車聲和人聲逐漸遠去,有人從後麵急匆匆跑來,超過了她們,跑到前麵去了。入口處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賣雜誌的小亭子,裏麵擺放著大眾電影,青年文摘和各種各樣的雜誌。亭子旁邊是賣零食和冷飲的一個櫃台。

想吃冰激淩嗎?他問她說。

她點點頭。他跑過去,買了兩盒冰激淩來。

上下班的時候已經過了,地鐵月台上的乘客比平時人少。他們等了幾分鍾後,一輛漆成藍白色的地鐵就呼嘯著從隧道裏行駛了出來。地鐵的門打開了,門口湧下一批人來。他們和別的乘客一起擠在門口,人還沒下光就互相擠著湧進了車廂。明宵擠在最前麵,給她在中間的一排座位上搶了一個空座,讓她坐下。他站在她旁邊,手拉著車廂頂上垂下來的皮扶手,眼睛看著她。第一次逃課,也是第一次跟男生出去逛街,她有些害怕,做賊心虛地看了看四周,生怕碰上熟人。好在車廂裏沒有一個熟悉的麵孔。她舒了一口氣,把兩腿並攏,書包放在腿上,兩隻手放在書包上,眼簾低垂著看著書包。她有點兒不敢看明宵。這個英俊帥氣的孩子王,這個育才中學的高材生,這個牛氣的軍幹子弟,現在就穩穩地站在她前麵,看著她。車廂裏的噪音都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看不見了。她抬起頭,隻看見了他的英俊的臉龐上,一雙黑黑的帶著靈光的眼睛在看著她。她的臉又一次紅了。她覺得一下就愛上了明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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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尤其開心USA 回複 悄悄話 這集裏有很多時間線索,文革後,地鐵,三毛的《撒哈拉沙漠》,課外補習班... ...貌似在70末80初的樣子,女主16歲。我從70多集開始追這部作品,抽空把前麵補上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謝謝藍靈,寫了有一個月了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原來你都寫到13了。不錯,無論是情景還是心理活動描寫得都非常細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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