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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斯米亞紅裙(六)

(2015-04-29 10:52:40) 下一個


黑藍的夜幕裏,月亮不知什麽時候變得發紅,通過一層透明的紅雲照進中國芭蕾舞大劇院的展覽廳裏。靜謐的夜色帶著一種血色的溫柔,在空氣中無聲地蔓延。窗外一株高大的開始葉落的槐樹,繁密的枝葉被秋風搖動著,在窗上掃來掃去。大廳的門口響起了腳步聲,兩個年輕人挽著手走了進來,站在門口向裏麵看著,小聲說著什麽。工作人員停止了故事,向門口看了一眼。

對不起,有人來參觀了,我得去門口看一眼,工作人員道歉地對她說。

去吧,我等著你,她點頭說。

工作人員向著門口走去了。她坐在藤椅上,身子有些佝僂地靠在椅背上,臉色蒼白,麵容顯得有些疲憊。她覺得有些累了,就換了個姿勢坐著,藤椅在身子下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咯吱。她默不作聲地看著麵前的玻璃櫃。櫃子的玻璃麵上反射著窗外的黑藍的夜幕,月亮的火紅的影子模模糊糊在玻璃上閃耀,星星微弱得幾乎看不見。櫃裏的波斯米亞紅裙被頂上垂下來的一束黃色的燈光照射,燈光像是凝固不動一樣地打在粗麻布的百褶裙麵上。多年以前的一個傍晚,她背著書包放學回家,快到樓門口的時候,看見這件裙子被一個女人伸著胳膊從陽台上扔下來。黑紅色的裙子像是一隻風箏一樣在半空中展開,在風中飄著,飄過了樓下枝葉茂盛的槐樹和路邊一個賣煎餅的小攤,落到了馬路上行駛的一輛運貨卡車的綠色篷子上。她拔腿向著卡車追去,向著卡車揮著手,希望能追上卡車叫司機停下來,或者裙子能落到地上好撿起。司機沒有看見她,裙子沒有落到地上,卡車也離她越來越遠。那條紅裙最後和卡車一起消失在一座立交橋下。她沮喪地走回家,心裏充滿了莫名的失落和痛苦,就好象失去了生命裏最重要的一件東西。她憎恨把那件紅裙從陽台上扔下的女人,憎恨把這個女人娶回家的男人。那時她想永遠永遠的離開家,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去,再也不回家。

 

您累了嗎?工作人員從門口走了回來問。要不我們就先停在這裏,以後再講?

你失戀過嗎?她沒有回答問題,而是直接問工作人員說。

有,也沒有,工作人員說。以前有過一個男朋友,後來吹了,但是也算不上什麽失戀,因為根本就沒戀愛過。他是外地的,大概是看中了我的北京戶口。我呢,覺得他人看著挺實在的,掙錢雖然不多,但是好歹有份兒工作,我們就在一起有了幾個月,後來他可能找到更好的了,就把我給甩了。

你難受了嗎?她繼續問工作人員說。

沒有,工作人員搖頭說。吹就吹了吧,我還看不上他呢。外地的,沒房子沒車,家裏沒也錢,人也不是特別帥特別讓人心動的那種。

那就好,她說。怕就怕兩個人有感情,但是被迫分開,就像這個男芭蕾舞演員和女芭蕾舞演員似的。如果分開了,見不到還好,但是兩個人還要天天在劇院裏見麵,那不是折磨嗎?

像他們兩個這樣愛好芭蕾,與世無爭,隻想好好跳芭蕾的人,要是在現在的社會裏,應該是很幸福的一對,工作人員歎息了一聲說。

他們生錯了年代,她說。你有什麽辦法?那個時候中蘇關係正在破裂,蘇聯從老大哥變成了蘇修,從同誌加兄弟變成了霸權主義,一個中國的芭蕾舞演員愛上了一個蘇聯的芭蕾舞演員,這個女芭蕾舞演員的父親還是中共黨史上王明集團的核心人物,而中國的芭蕾舞演員遲早要回國,在那個政治高於一切的年代,他們的命運可想而知了。這個男芭蕾舞演員唯一能夠指望的是他的爸爸,他爸爸是芭蕾舞團長,也許能在自己的職權範圍保護他們,讓他們繼續跳芭蕾。但是,那時還沒有人能夠預見後來發生的文革,沒有人能夠預見文革時他爸爸也會被打倒。命運本身的殘酷,有時不是人能預期和人能想象的。所以,當你遇見一個理想之中的人時,你真的不知道那是福是禍。也許你會幸福,也許那隻是災難的開始。

您還想接著聽嗎?工作人員低頭問她說。後麵的您都知道了吧?

想,她點頭說。雖然我很早就聽過這個故事,但是裏麵有些情節,還是跟我聽到的不一樣。我聽到的版本是他們先是一起好了,然後女芭蕾舞演員帶男芭蕾舞演員去家裏見父母,男芭蕾舞演員才知道女方家裏的背景,而不是在公寓樓門口知道的。但是,你接著講吧,我想繼續聽。

好,那我就接著講,工作人員說。

 

那天晚上,男芭蕾舞演員頂著風沿著路邊被雪覆蓋了的小徑向著自己的公寓走的時候,心上蒙著一層更大的風雪。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她為何在從父母家回來之後躲著他,不想讓他告訴她想說的話。他也很詫異自己上樓去在她的門口對她表白,平時他並不是這樣的一個人。但是,他並不後悔告訴了她,因為那是他的真實想法。莫斯科的嚴寒,異國的孤獨,對芭蕾的共同愛好,對溫暖的渴望,對她的舞藝和美貌的傾慕,讓他愛上了她。在出國前,單位的外事部門給他講過外事紀律,要求他在蘇聯時期不要談戀愛,但是在美麗的她麵前,他感到無法用紀律約束自己。他站在她的門口的時候,隔著屋門聽見屋裏的輕微的走步聲,甚至聽到了她的喘息。他猜到了她站在門後在聽他講,猜到了她不會說什麽,因為她可能是在糾結之中,無法回答他。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當他下樓之後,她會從樓裏追出來,告訴他,她的父親是叛國者,是王明集團的人。

他壓根兒沒有想到她的家庭是這樣一個背景。他知道跟這樣一個家庭背景的人相戀,回國後會對他的事業有什麽影響。跟一個叛國者,而且是王明集團的人的女兒相戀,意味著他回國後在政治上就不會得到信任,也就不可能在芭蕾舞團擔任主要角色,在芭蕾上會一事無成。更重要的是,她要是跟他回中國,那她的芭蕾事業也就結束了。中央芭蕾舞團絕不會讓一個有她這樣背景的人去擔任任何舞劇的主角,即使她的芭蕾舞跳得世界第一也不行。要想跟她在一起,而兼顧他們的芭蕾事業,他隻能留在蘇聯,拒絕回國。那樣,他就可能被視作叛逃中國,以後可能會像她父親一樣,終生不能回到故鄉。而且他的家人也會受到牽連,特別是他父親是中央芭蕾舞團的團長,一定會被免職。他知道他不能這樣做。他不能連累自己的父親。

回到寒冷而又空寂的公寓後,他坐在發舊的沙發上,沒有開燈,就在黑暗裏靜靜地坐著,靜聽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雪,心亂如麻。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跟她在樓門口的接吻。他記得雪在他們四周下著,有一些落到她的頭發上和肩膀上。他記得她的臉頰冰涼,嘴唇濕潤而又火熱。他記得跟她親吻和擁抱的時候,他的心像是燃起了一團火,被巨大的快樂淹沒。當她推開他,自己跑回樓裏的時候,他感受到了那種失去她的失落。他一直站在原地,眼睛看著她的陽台的方向,直到看見她在窗戶後麵出現,向他揮手,才帶著一股惆悵轉身離開。

 

第二天早上,幾乎一夜未眠的他早早的起來,洗了一把臉,熱了一碗牛奶,在牛奶裏打了一個雞蛋。吃完早點之後,他穿上厚厚的皮大衣,戴上鹿皮帽,蹬上黑色長靴,戴上厚厚的皮手套,提著他的拐棍一樣的黑色雨傘,早早地出門,去了無軌電車站。清晨的空氣很冷,人們的嘴裏向外冒著白色的霧氣,雪雖然不大,但是依然在持續不斷地飄著。他在車站避雪的棚子裏站著,隔著透明的玻璃看著外麵,等著女芭蕾舞演員。他知道她不會來這麽早,但是他怕錯過了她,就早早的來這裏等著。寒風中,一輛一輛的無軌電車挾裹著風雪來了,在站牌下停在。無軌電車上下來一些乘客,又載著更多的乘客在風雪中離開了。

等了四十多分鍾後,他心情有些焦慮了起來。他不知道她會不會來了。也許她晚上沒睡好覺,早上不去劇場了?也許她今天早上走的早,在自己來到車站之前就走了?他胡亂地猜想著,眼睛不斷地看著她可能出現的方向,心神不寧魂不守舍地在車棚子裏頓著快被凍麻木了的腳。

一個小時之後,他眼前一亮,看見她從遠處的街角終於路麵了。她依舊穿著那件黑色大衣,腳上依舊是那雙黑色的皮靴,手上依舊是戴著棕色的皮手套,頭上依舊圍著灰色的厚厚的圍巾。看見她的身影的那一刻,他心裏懸掛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踏實起來了。

她的步伐比平時有些慢,麵容疲倦,像是一晚上都沒睡覺一樣。她在快走到車站的時候看見了他。看見他的那一瞬,本來愁眉不展的她,臉上露出了一種驚異和欣喜。一晚上的鬱悶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突然雲消霧散了,就好象他身上帶著一股魔力,能夠驅走她的任何煩惱。她的心裏湧起了一種莫名的快樂。雖然昨晚沒有睡好覺,她的身體和大腦依然覺得很疲累,但是見到他,她的心裏是快樂的,身體的疲累似乎也一下消失了。她的腳步變得輕快,人也變得精神起來了。她的心好像燃起了一把火,眼睛也變得明亮了起來,臉上綻開了一個無法隱藏笑容。

看到她帶著笑容向著他走來,他心裏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安慰。他一直在擔心她會很煩惱,不知道見了她會怎麽樣。昨夜的吻和她見到他時臉上顯露出來的欣喜,都讓他相信,她也是在愛著他,喜歡他。他舉著黑傘迎了出去,在風雪中迎著她,快步走到她身邊。他把傘舉到了她的頭頂,遮住了天空飄下來的片片雪花。

謝謝你,她仰頭看著他說。你早就在這裏了嗎?

剛到沒多久,他微笑著說。

別騙我,她瞥了一下嘴說。知道你起得早,一定在這裏等了很久了。

是等了一個小時了,他承認說。

猜著就是,她揚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想跟你說句話。

說吧,他停住腳步說。

我們去那邊的牆下好嗎?她的下巴向著車站左麵的一堵石牆揚了一下,問他說。不想在人多的地方說。

 

他舉著傘,跟她來到了車站左麵的那堵石砌的矮牆邊。他們在石牆邊站定,像是戀人一樣挨得很近的站著。他等著她講話,但是她好像在猶豫著,嘴長了一下又閉上,沒有說出來。雪花無聲地落在石牆上和黑傘上,也落到了她的身上。

怎麽了,他問她說。說啊。

我昨晚特別難受,她垂下眼簾說。心裏特別糾結,想愛你,但是又不敢。

看見她垂下的眼睫毛,聽見她說也愛他,他的內心裏起了一種衝動,有一種想抱她一下吻她一下的衝動。他突然伸手把她拉過來,讓她的身子靠著他。她身體掙紮了一下,但是沒能掙脫開,就順從地讓身子靠著他。他把傘往下放了放,讓傘遮住他們的頭部,然後一隻手摟著她的柔軟的腰部,低下頭去吻她的嘴唇。她左右扭著頭,不想讓他吻到嘴唇。他的嘴唇在她的臉頰上吻著,吻到了她的眼睛和鼻子,最後終於觸碰到了她的嘴唇。在觸碰到她的嘴唇的一刹那,她不再扭動頭部,而是閉上眼睛,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跟他吻了起來。第二個吻像是昨晚第一個一樣的甜蜜和溫柔,同樣的濕潤和熱烈。像是有電流在身體裏通過一樣,他顫抖著,也能覺出她的身子在他的懷裏顫栗。他們吻了好久,直到喘不過氣來了,才鬆開嘴唇。

我愛你,他把嘴湊到她的耳邊說。我想你。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幾乎昏厥了一樣的閉著眼靠著他。聽到他在耳畔說愛她想她,感受著他的熾熱的呼吸,聽著他的心跳,她眼裏幾乎要留下淚水來。她從來沒有愛上過一個人,從來沒有人這樣貼著她的耳朵說愛她想她,現在她體會到了那種愛的暈眩,那種愛的快樂,那種巨大的讓人顫栗的快感。她昨晚下定了的決心,現在又開始動搖了,想說的話又說不出來了。她在他的肩頭靠著,快樂,悲傷,難過,各種情感刹那間在心裏像是洶湧的洪水一樣流過。她把手伸進他的脖頸後麵,撫摸著他的頭發,身子整個貼在他的身上,讓他擁抱著自己。過了一小會兒之後,她像是訣別一樣地吻了他的臉頰一下,手鬆開他的脖子,身子掙脫了他的懷抱,手臂垂了下來。

 

不行,真的不行,她低頭說。這是最後一個吻了,以後再也不能這樣了。

你不喜歡嗎?他問她說。

喜歡,但是再這樣下去,我就把持不住自己了,她說。昨晚幾乎一夜沒睡,到了後半夜才睡了兩個小時。雖然在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開始喜歡上了你,但是我們不能相愛。真的不能相愛。我們做個。。。朋友吧。

可是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他目光溫柔地看著她說。我想愛你,也想要你的愛。

你要真愛我,你就得為我想想,她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說。我也想愛你,但是我們以後怎麽辦?你能留在蘇聯嗎?

不能,他有些痛苦地搖頭說。我要成是留在這裏不回中國,他們就會把我當作叛國者,我爸爸和一家都會跟著倒黴。

你不能,我也不能,她低下頭說。你不能留在蘇聯,我不能去中國。我們相愛了又能怎樣呢?你遲早得回中國,到時候我也不能跟你回去。愛得越深,分手就會越痛苦,還不如現在就不要相愛。你說對嗎?

他沒有接她的話。他知道她說得都對。看著她堅定的麵容,他知道這一定是她昨晚仔細思考的結果,知道她已經下了決心。她的眼神像是在親手撕毀一幅無比美麗的油畫,眼瞳裏充滿了悲傷,那種發自內心的悲傷。他看見了她的憔悴。才一晚上,她的眼圈很黑,雙頰已經凹陷,像是經曆了巨大的折磨。他知道她心裏的難受,也知道跟她相愛的唯一的辦法是留在蘇聯,不回中國。但是他不能。他沒有權利因為自己的愛給在北京的父親和家裏帶來災難。

他沮喪地看著腳下,把一堆雪踢到一邊去。一輛無軌電車從遠處的街角駛來,響著鈴聲開始進站了,站牌下等車的人們開始向著電車口蜂擁而去。雪在散漫地下著,給街道罩上了一層美麗而朦朧的麵紗,讓眼前的這一切都像是一場電影,一場夢,而不像是生活裏的場景。

那邊車來了,我們上車去吧,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無奈的微笑說。以後不要在車站等我了。

 


    他們幾乎是最後上車的,車上已經沒有了座位。他們並排站在車中間,拉著中間豎立的鐵管扶手。雪在車外下著,他們在車的搖晃中穿過市區。在紅場一站,很多人下車去了,他們等到了一個空座。他讓她坐下,自己在她的身邊站著。不遠處還有另外一個空座,她讓他過去坐,他說不去,他寧願站在她身邊。她沒有再說什麽,眼睛一直凝視著被雪覆蓋的冰冷的城市。

在劇場廣場站,他們下了車。他們一起走過站前堆滿了雪的噴水池,邁上台階。他依舊扶著她上台階,直到走到劇院大門才鬆開她的胳膊。走進厚重的劇場大門,他們在寬敞的前廳分開,她對他微笑了一下,說一會兒見,就沿著弧形的走廊去了後麵她的化妝間。她走進化妝間,脫下黑大衣和靴子,解開圍巾,換上一雙練習用的舞鞋,在梳妝台前坐了下來。她看著鏡子裏的憔悴的麵容,終於忍不住地趴在桌子上哭了。這是她第一次在心裏真正愛上一個人。然而,她卻不得不放棄了。

 

此後的兩個月裏,他們像是同事一樣的相處。在劇場裏,他們都盡量表現得很正常。他把對她的愛埋藏在了心裏,不再對她提起。她也把自己的愛埋了起來,像是同事一樣的對待他。她是一個很用功的芭蕾舞演員,每天早上七點就到了劇院的練功房,是芭蕾舞團裏來到練功房最早的一個。雖然已經是劇團裏擔綱的舞劇主角,但是她從來沒有主角的架子,而是總是跟其他芭蕾舞演員一樣地參加訓練,一絲不苟地做各種動作,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同一個動作。他比更用功,比她到大劇院更早,每天她到的時候,他已經在裏麵了。他認真地請教著,學習著,練習著。她手把手的教他,把自己對芭蕾的感悟都告訴他。

他的芭蕾舞技進步很快,在她的幫助和指導下,短短的兩個月,他突飛猛進,已經完全不是剛來時的那個芭蕾舞演員了。劇團的團長很高興地表揚他進步快,決定把《卡門》裏的男軍官唐何塞的B角交給他。在演出時,如果A角不能演出,就由他出演。他從此更加努力了。唐何塞和卡門有幾段雙人舞,他和她一起練習著,對每一個動作都跟認真,絕不放過一點紕漏。

他的俄文也進步很快。在她的幫助下,他從一開始的講話磕磕巴巴,到能夠流利的用俄文進行交談。現在,無論劇團裏有什麽活動,隻要她去參加,他也都跟著去參加。他除了熱愛芭蕾,對藝術孜孜以求,力求完美之外,也喜歡俄羅斯文學,喜歡普希金的詩,托爾斯泰的小說和列賓的油畫。莫斯科大劇院有一個內部電影資料室,他們可以在那裏觀摩芭蕾演出的電影。他們在那裏一起觀看《紅舞鞋》那部電影。當看到電影中的芭蕾舞團團長萊蒙托夫詢問女演員佩吉為何要跳芭蕾的時候,他們看見佩吉反問說,你為什麽要活著?他們相視一眼,帶著悲哀的笑了,因為他們都看見了對方眼裏的回答。他們都是為了芭蕾而活著的人。他們隻能放棄自己的愛。

 

然而,他們越是想禁錮自己的愛,越是想壓抑他們的愛,他們內心的愛情燃燒得越是熾熱。在一個下雪的夜晚,他們一起去參加了一個莫斯科文學愛好者自發組織的詩歌朗誦會。他在會上朗誦了一首普希金的詩:“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麵前出現了你/有如曇花一現的幻想/有如純潔之美的天仙/在那無望的憂愁的折磨中/在那喧鬧的浮華生活的困擾中/我的耳邊長久地響著你溫柔的聲音/我還在睡夢中見到你可愛的倩影。。。”她聽著他的略帶嘶啞的嗓音,看著他原本英俊現在卻變得憔悴了的麵容,心裏湧上一陣巨大的悲傷。在一起回公寓的搖晃著的電車上,他們站在一起。他想伸開胳膊,把她抱在懷裏。他想再吻她一下,想跟她說,我愛你,我們繼續相愛吧。但是他沒有。他不得不用理智控製住自己的感情。

此後的日子,他訓練時經常心神不寧,她的舞蹈也頻頻出錯。劇團的人用異樣的眼光觀察著他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每天練習結束的時候,她不再等著他一起離開劇場坐電車回公寓,而是自己走了。他也是自己坐電車回公寓,每天都覺得寓所冷清清,空蕩蕩的。他沒有心情做飯和吃飯,發現自己完全喪失了食欲,什麽都不想吃,也不想做。他開始失眠,整晚整晚的睡不好覺,在半夜裏總是想起她來。從不抽煙喝酒的他,買了烈性伏特加酒回來,喝的爛醉,好讓自己忘掉她。他開始抽煙,黑暗裏坐在沙發上一隻一隻的抽,抽得屋子裏全是煙霧。他除了去劇場之外,其餘時間都是在公寓裏待著,既不想去參觀莫斯科的各種名勝古跡和看風景,也不想出門。孤寂,憂傷,鬱悶,心疼,這些感情輪番地不斷地吞噬著他,讓他夜晚再也無法平靜地入眠。一躺在床上,他的腦海裏就全是她。他突然瘦了,瘦了很多,他覺得自己變得很空洞,好像以後再也無法愛上另外一個女人了。

在劇院裏,她看到了他一天天在瘦下去,也覺得很心疼。她看出他把自己禁錮在絕望的情緒裏,在一天天的毀滅下去。她不知道能為他做些什麽。她不敢再接近他,怕他無法堅持下去。她盡量躲著他。她也忍著同樣的痛苦,每天跟他一起練功,隻有在回到她自己的寓所了,躲進黑暗裏,才會悄悄地哭泣。周末回到莫斯科郊外父母家的時候,她的父母看了出來,知道她愛上了他,卻又不能相愛。他們盡量安慰她,給她做愛吃的飯,講一些愉快的事情。但是無論他們怎麽說,怎麽做,卻依然無法解除她心中的痛苦和煩惱。他們心焦如焚,知道隻有一個人能把她從這種痛苦和煩惱中解脫出來,那就是他。但是她不能跟他在一起。他們隻能希望隨著時間的過去,她會漸漸平靜下來。再過一段時間,劇團排練的《卡門》就該正式上演了,那時他也就學完了,該回國了。等他走了之後,她會再也見不到他了。也許那時她會恢複過來,忘卻他,重新愛上一個人。但是從目前的狀況看來,她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都已經無法上台出演卡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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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瓊峻,我喜歡多在細節描寫上花一些功夫。
瓊峻 回複 悄悄話 大量的細節描寫,專業作家的節奏,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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