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給我一條波斯米亞紅裙(五)

(2015-04-27 16:33:56) 下一個

外麵起風了,寂靜的夜裏傳來雪粒撒在窗戶上的聲音。女芭蕾舞演員把枕頭從頭頂上挪開,在床邊坐起來,把腳上的兩隻長靴依次脫掉,放到地板上。她覺得有些口渴,從郊區一路坐汽車回來,路上也沒有能喝口水。她貓腰在床底下找到一雙拖鞋,把腳套進去,站起身來,準備去桌邊倒一杯水喝。正在這時,她聽見樓道裏傳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由遠而近,像是一個男人在向著她的房間走過來。

她的心突然一下懸了起來,是他上樓來找她了嗎?他知道她的房間號,是她自己告訴過他的。昨天下午去紅場的時候,他就是到她房間門口敲的門。是他來了嗎?難道他沒有走嗎?難道他非要把話告訴自己嗎?她的心髒又跳動了起來,既興奮又恐懼。她站在原地不動,靜靜地聽著樓道裏的腳步聲。

腳步聲走到她的門口,停住了。風依然在窗戶外麵吹著,密集的雪粒快一陣慢一陣地繼續敲打著窗欞,遠處突然響了一聲,像是風把什麽東西吹倒了。她把手放在胸口上,屏住呼吸,腳從拖鞋裏退出來,踮起腳尖,像是跳芭蕾一樣,無聲地向著門口走去。她走到了門口,眼睛從門上的貓眼向外看去,看見果然是他。他垂著頭站在門口,手裏拄著那把拐棍一樣的大黑傘。他的臉色蒼白,頭發散亂,兩隻濃厚的眉毛緊攢在一起。她看見他舉起右手來,像是要敲門,但是在握起來的手指敲到門上之前,突然停住了。她看見他低著頭,身子有些哆嗦,像是在糾結著。她有些害怕,不知道他會怎樣。隔著木板門,她好像能聽見他的喘息聲和心跳聲。她看見他突然對著門口說話了,雖然他的聲音很溫柔,也不高,但是還是嚇了她一跳。

 

我知道你在門後站著,他抬頭對著貓眼說。

她嚇了一跳,身子本能地退後了一步,眼睛離開了貓眼。

昨晚半夜裏醒了,一直在想著你,想了你許多許多遍,後來就沒怎麽睡著,他在門外繼續用溫柔的聲音說。我知道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也說不上有很多了解,但是我覺得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你。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從來沒有感到過這樣的喜歡過一個人,好像離不開了一樣的喜歡一個人。我沒有經曆過愛情,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但是我知道,跟你在一起我就非常快樂,見不到你就很鬱悶,總想見到你,聽見你的聲音。一天我都在樓下等你,每當門口有人進來的時候,我就希望是你。人們說東方人不太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人們說東方人喜歡含蓄的表達愛,但是我不想含蓄,我就想告訴你,我喜歡你,我愛你。

她隔著門聽著他的表白,身體也像他一樣地身不由己地哆嗦著。她把右手放在門鎖上,想擰開門鎖,讓他進來,但是她的胳膊卻像是失去了力量一樣,動彈不得。從來沒有男人向她這樣表白過,她也知道東方男人在愛情表達上不像歐洲人那樣直率。她想門外的這個英俊帥氣的男人,若不是真的愛她,也不會鼓起這麽大的勇氣,在她的門口對她講這些話。她的左手依然捂著胸口,覺得快要窒息了。她一直盼望著有一個人能真心地熱烈地愛她,她甚至想無論那個男人怎樣,隻要真心的愛她,她就會跟他好。如果今天沒有回家,沒有聽父親講得那些話,也許此刻她會有勇氣打開門,讓他進來,給他一個火熱的吻。但是她現在害怕了,她不敢失去,不敢失去自己的芭蕾,不敢失去自己的父母,不敢失去自己的一切。她不敢開門,她隻能躲在門後,躲避他的愛情。

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喜歡我,他在門外繼續說。我想跟你有更多的機會在一起,讓你了解我,喜歡上我。剛才在樓下,看見你很疲憊,神情也有些不高興,本來想走了,想明天在劇團見到你再說。但是剛走到門口,我就後悔了,覺得不把心裏的話說出來的話,今晚會睡不著覺。我想把心裏的話直接告訴你,就上樓來了。如果你不喜歡我,明天告訴我,我以後就再也不會來打攪你。現在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我可以回去好好睡一覺了。你今天一天出門,也累了吧,晚上好好睡覺,明天劇場見,晚安。

他說完這些話後,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等待她的回答。她站在門口,身子顫抖著,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她的手猶豫著,想擰開鎖讓他進來,但是又害怕。他們隔著門站著,誰都沒有動,誰也沒有再說話,隻有風卷雪粒的聲音在窗戶上響著。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他的腳步離開了門口。她依然楞楞地站在門口,右手放在門鎖上,身子哆嗦著,一動不動。腳步聲逐漸遠去,穿過樓道,在樓梯口消失了。窗外的風依然在吹著,雪粒依然像是沙粒一樣唰唰地敲著窗欞,她頭腦發暈,身子僵硬,疲累得像是想癱坐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她像是突然醒過悶兒來一樣,右手擰開門鎖,腳上隻穿著襪子追了出去。

 

她在公寓樓門口追上了他。他已經走出了大門,正在一片紛紛揚揚的迷蒙一樣的雪中向著他的住處的方向走去。平時都是用黑傘遮住雪的他,這次居然忘了打開傘,隻是把傘像是拐棍一樣拄著。她拉開樓門跑了出去,在離樓門不遠處追上了他。

等一下,她衝著他的背影喊道。

他轉過身來,手裏拄著雨傘,吃驚地看著穿著襪子站在雪地裏的她。雪粒落在她的頭上和身上,腳踩在冰涼的雪地上,但是她什麽也沒有覺得。看見她的時候,他的臉上顯現出一種巨大的驚喜和快樂。他扔下傘和手裏的書,跨前幾步,站在她對麵,隔著雪花看著她,臉上帶著無法抑製的喜悅。

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她氣喘籲籲地說。

什麽?他揚起眉毛問道。

我爸爸是逃離中國的,是中國人眼裏的叛國者,她說。

 

他顯然被她說的一番話驚住了。他眯起眼睛看著她,眼裏帶著懷疑的神色。

你爸是叛國者?他不相信地重複著。

爸爸在莫斯科中山大學上學的時候,跟王明是同學,後來一直跟著王明,她說。爸爸說,延安整風後,王明的人都受到了整肅。我爸要不是逃回了蘇聯,他可能早就會死在監獄裏了。但是在中國政府的眼裏,爸爸就是一個逃到蘇聯的叛國者。

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他的眼睛帶著灼燒的目光凝視著她說。我隻問你一句,你喜歡我嗎? 你愛我嗎?

不要愛上我,後果我承受不起,她避開他的問題說。你也承受不起,真的。

你可以不愛我,但是我做不到不愛你,他回答說,目光依舊像是火焰一樣燃燒著。你愛我嗎?

 

她看著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間,被他的眼睛裏流露出來的火焰融化了。他低頭看著她,看見她的美麗的眼睛在凝視著他,嘴唇半啟著,像是在等待著他。他把手伸到她的後背,摟住了她。她踮起腳尖,揚起頭,閉上眼睛。他們的嘴唇在飛舞著雪花的空中相遇了,帶著雪花融化後的冰涼和濕潤,帶著讓人顫栗的熱度,帶著無比的溫柔。第一個吻後是熱烈的擁抱。他們緊緊地互相擁抱在一起,她把頭貼在他的胸膛上,雙手從他的胳膊下穿過去,摟住了他的背部。隔著厚厚的衣服,她能聽見他的劇烈的心跳。

夜幕靜謐,雪讓四周的一切都安靜下來,能聽見挨著的人的心跳。公寓樓邊的燈光照射下,細小的雪粒像是千萬粒沙子,從空中拋下,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肩膀上。她摟緊了他的背,緊貼著他站著。他向她傾訴著自己的愛。雪粒如流星一樣在他們的周圍紛紛墜落。她的臉通紅,長睫毛幸福地眨著,傾聽著他對她的愛的表白,渾身顫抖不已。在漫天雪粒和昏暗的路燈的祝福下,他們緊緊地擁抱著。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眼裏留下了一行莫名的眼淚,好像是尋找多年,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愛。

 

不遠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和說話聲。她突然驚醒,抬起頭,看見有兩個人在風雪中向著樓門口走來。她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向後退了一步。

可是我不能愛上你,她低下頭說。對不起,我有不能離開的芭蕾,也有不能離開的父母,我不隻是我自己。

她說完這一句話後,扭頭就向著公寓樓門口裏跑去,把一臉茫然的他甩在原地。

 

 

她順著樓梯跑回自己的公寓。公寓的門敞開著,屋裏靜悄悄的。她進屋後把門關上,鎖上門,心依然在撲通撲通地地跳著。她把大衣脫了掛在門口的衣服架上,把在外麵雪地裏踩髒了和濕了的襪子也脫下來,晾在鞋架上。

她赤著腳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向外看去。她看見他站在樓前的雪地上,眼睛在看著她的窗戶。樓前的燈光在迷蒙的雪粒中顯得更加昏暗。風刮掉了樹杈上的積雪,片片雪花在燈下呈現著黃色。夜幕下細小的晶裝般的雪粒像是打掃房間時泛起的灰塵一樣柔和地緩緩地落了下來,落在了他的頭發上和脖頸裏。她看見他一直在看著她的窗口,像是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雪粒落在了身上。她看見他身邊的一盞路燈在他的頭頂上投射出了一個圓圓的青白色的凜冽的光圈。她看見他麵容消瘦,麵頰在雪中顯得失去了血色。他的神情顯得疲乏,像是極度疲勞似的。她在窗戶裏對他揮手,叫他趕緊回去。他看見了窗前的她。他對她揮手再見,轉過身,打開他的大黑傘,向著遠處走去。傘遮住了他的頭部,她隻能看見他的寬厚的背部。她看見他的皮靴踩在雪上,一部分鞋跟被埋在了雪裏。她聽見不遠處的雪鬆在風裏發出了嗚嗚的聲音。

她拉上窗簾,赤著腳走到床邊,爬上床,倚著枕頭靠著床頭坐著,把被子圍住依然發抖的身體,蓋住冰涼的腳。她用舌尖舔著嘴唇,回味著剛才的那個吻,心裏湧出一種甜蜜。她想著剛才發生的這一切,想著剛才在雪中的那個熱吻,心裏既甜蜜又幸福,但是這幸福和甜蜜很快就被憂傷代替。她喜歡聽他的表白,在門口的表白和在雪地裏表白都讓她心動,但是她又很恐懼。她不知道他和她之間今後會怎麽發展。愛情雖然甜蜜,但是想想後麵,她又覺得害怕。她怕自己明知是深淵,也會墜下去。她怕自己像是一隻飛蛾,明知會灼燒,也向著火燭撲去。

 

她知道飛蛾撲火的下場是什麽。

夏天跟劇團去莫斯科郊外一次野營的時候,她看見過。在一盆劈啪作響的熊熊燃燒的篝火邊,一隻青色的飛蛾劃過夜空悄然降臨,在她麵前的篝火邊盤旋著。那是一隻極其普通的飛蛾,淺青色的蝴蝶一樣的翅膀上,分布著幾條暗褐色的線條。翅膀靠近邊緣的地方有一條接近黑色的鑲邊,鑲邊下麵是一層青灰色鱗毛。它的半球形的頭部上有著一塊顯眼的半月形黑斑,一對細長的粉紅色觸角向前延伸著。

那天她坐在離篝火一尺多遠的木墩上,兩手在胸前交叉,拽著身上披著的一件白色的針織衫。針織衫下是一件綠色的長裙,長裙的領口處鑲著一條白色的花邊,花邊下麵是一個豎著的領口,領口上有一排紫色的小圓鈕扣。她的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扣帶小皮鞋。作為芭蕾舞演員,她在夏天也從來不敢穿露著腳趾的涼鞋,不僅是因為她的腳長期穿舞鞋跳芭蕾已經變形了,腳趾變得粗大而難看,而且她也怕別人踩了她的腳趾,腳趾要是傷了就無法跳芭蕾了。她圓圓的肩膀蜷縮著,弓著細長光滑的腿,身子前傾,讓篝火的溫暖的光撫摸著她嫵媚的臉龐和披散在脖頸上的栗色的頭發。紅色的火光在她細膩而富有彈性的皮膚上跳躍著親吻著,在脖頸上的一串銀色珍珠項鏈上塗上不斷閃爍的高光。她的腿上穿著厚厚的襪子,因為她怕蚊子在腿上叮出包來。她不時揮手驅動一下飛到身邊的蚊子和小飛蟲,手腕上的幾個銀色的手鏈被篝火映得通紅。她眯著眼睛,抿著嘴唇,伸手把裙子下擺拽了一下,讓裙子蓋住小腿,隨後拿起地上的一根細長的鐵條,無意識地撥拉著燃燒著的木柴。

她驀然間看見那隻飛蛾,那隻普通的青色的飛蛾。她看見它幾次靠近篝火又幾次飛離,原本青灰色的翅膀被火光照成有些半透明的黃色。她看見它在暗夜裏劃著青黃色的弧形,一圈一圈的繞著篝火飛行,有時近有時遠。她看見那隻青蛾在猶豫不決。她看見它在掙紮。她看見它在糾結。她看見它試探性地接近篝火,在即將接觸到火焰的一刹那,它身子一抖,顫抖著翅膀掉頭逃離,像是猛然意識到了烈焰的危險似的。她看見它離火焰遠了一些,她看見它的翅膀在不安地顫抖。她看見它在害怕。她甚至看見了它的黑色的眼睛裏流出的恐懼。但是她看見它依然在火焰邊盤旋著不肯離開。她看見它對火光的向往和渴望。她看見它幾次飛離火焰,但是幾次又飛了回來。她看見了它對火光的不舍。她摒住呼吸,看著那隻在火焰邊畫著圈兒盤旋的青蛾。她仿佛看到了它的猶豫。她暗自為著青蛾著急:那點暗夜裏的溫暖,難道就那麽具有吸引力嗎?那可是要把你焚燒成灰的啊。

那天她坐在篝火邊,本能地想攔住那隻青蛾。她向著青蛾揮動細長的手臂,用手裏的細鐵條驅趕著它,想把它從火光邊趕走。她的手臂的一側被火光照得通紅,另一側隱藏在黑暗裏。她用細鐵條繼續驅趕著青蛾遠離火光。她心裏跟青蛾說,不要,不要飛過去,千萬不要紮進去。那火光是真的,那火光會溫暖你,那火光會讓你熱血沸騰,但是那火光也會燃燒你,把你燒成灰燼,燒成煙。

那隻青灰色的飛蛾,它沒有聽她的。她看見它盤旋幾圈後,突然以一個傾斜的角度,義無反顧地一頭紮進了篝火。她驚呆了,嘴半張著,舉著細鐵條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中。那一刹那是那樣地快,她隻看見了一條青灰色的軌跡,像是一顆流星一樣的軌跡延伸進火焰裏,隨後聞到了一縷輕微的焦味兒,像是一縷頭發被火融化。篝火邊的人們在興高采烈地聊天,劇團裏的一個男演員在用手風琴拉著《卡秋莎》:“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人們跟著手風琴唱著歌,沒有人注意到這隻青蛾,沒有人聽見劈啪一聲,沒有人注意到一顆火星落在了篝火邊的石頭上,隨後變灰變白。沒有人注意到篝火下麵多了一點灰白的粉,除了她。沒有人惋惜,沒有人傷心,篝火邊的人甚至都沒有聞到那一縷燒糊的焦味,沒有看到羽毛和軀體燒成灰燼後冒出的一縷微弱的青色的透明的微煙。隻有她看到了。那時,她的心突然緊縮。她怕有一天她也會像那隻普通的不起眼的飛蛾一樣,為了一點光明和溫暖,奮不顧身撲地進了火焰,被火焚燒成灰。她的手臂無言地垂落。她用手捂住了嘴,細鐵條咣當一聲落在了篝火邊燒黑了的石頭上。

 

她圍著被子坐在床上,就像記憶被點燃了一樣,突然想起了夏天在篝火邊看見過的那隻青蛾。那隻撲向篝火的飛蛾。煙火綻放後雖然變成灰燼,但是畢竟還有璀璨的一瞬,一個讓人仰慕的瞬間。飛蛾沒有綻放。飛蛾沒有璀璨。飛蛾沒有人仰慕。它甚至沒有能發出一聲響聲,就變成了一縷灰和青煙。她突然黯然神傷,為了夏天看見過的那隻青蛾,更為了自己。她怕自己會像是一隻飛蛾,為了那點溫暖就撲向火光,把自己焚燒得像是一股青煙。

她知道她不能愛上他。她告訴了他,她不能愛上他。但是就像是那隻飛蛾,那隻青灰色的渴望著火光的飛蛾,她怕自己還會向著火焰撲過去。她怕自己還是會撲過去。就像一隻渴望溫暖的飛蛾,在暗夜裏,撲向火焰,把自己焚燒掉。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星有靈兮' 的評論 :
謝謝靈兮,我也很喜歡這幅圖片,很適合這個女芭蕾舞演員。
星有靈兮 回複 悄悄話 淒美而悲傷,圖片太漂亮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