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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斯米亞紅裙(四)

(2015-04-25 13:17:37) 下一個

星期日早上女芭蕾舞演員醒來時,看見幾縷陽光已經透過淺藍色窗簾的縫隙,傾斜地照了進來,落在厚厚的棉被上。窗戶下漆成淡黃色的暖氣鐵皮咕嘟咕嘟地響了幾下水聲,隨後又沉寂了。屋子的氣溫偏低,空氣裏帶著一股潮濕和陰冷,雖然有暖氣但是這個冬天的暖氣總是供暖不足,讓窗戶上結滿了冰花。一些冰花被融化後落到窗戶底部,在底部的窗欞上結成了一層厚厚的透明的冰。她蜷縮在被子底下有點兒不太想起床,從被窩裏鑽出來的那一瞬間總是很冷。她覺得腳有點兒涼,發現被子的一側掉到了床下,腳頭上出現了一個漏洞向裏透著風。她向著床裏麵轉動身子,把落到床下的被子卷了上來,隨後把腿翹起來,讓被子落到腳下。她把身子重新轉回到原位,腿伸直,讓被子重新嚴嚴實實地裹在身上。窗台上放著一盆紫白黃三色堇,深綠色的鋸齒狀莖葉被陽光照射的部分顯得有些翠綠和透明。這盆三色堇在春夏秋三季都放在室外的陽台上,隻有冬天她才把它搬入室內。自從搬入室內的那天起,三色堇就不再開花,不再生長了。

她躺在床上,想著昨晚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刻。昨天跟他在出去遊玩和在家裏吃飯時,他們聊了很長時間,現在她對他更了解了。她知道他父親是中央芭蕾舞團的團長,年輕的時候是學戲劇藝術的,在抗戰時曾在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工作過,得到周恩來的信任,在成立芭蕾舞團時被周總理點名調到芭蕾舞團做團長。他能在中蘇之間交惡,相互之間已經基本停止文化交流項目的時候來莫斯科,也是因為他父親想培養他,讓他學習《卡門》後回國去能夠肩負起排練整出《卡門》的重任。而他,出於對蘇聯芭蕾舞藝術的傾慕和景仰,也毫不猶豫地在中蘇交惡的時候來到了莫斯科。

雖然昨天他並沒有表現出來什麽,但是她從他眼睛裏灼燒著的火光裏能夠看出來,他喜歡她。跟他坐在一起,她有些莫名的緊張,也能感到自己的臉上和胳膊上的肌膚在發燒,像是被他的目光點燃了一樣。她給他往咖啡的白色瓷杯裏夾方糖的時候,手臂曾經觸碰到他的手臂,她能感到他的手臂像是觸電一樣地顫抖了一下躲開。她甚至能聽到他的加快的心跳。而她,也覺得手心裏和鼻子尖上在冒汗,隱隱約約地能感覺出來心跳頻率加快。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夜裏,在一個窄小的公寓的沙發上,他們並肩坐在一起,聽著柴可夫斯基的《憂傷小夜曲》,她覺得心裏也帶著一股憂傷。那不止是憂傷,是一種帶著纏綿和感傷的彷徨,是一種深纏在身的迷惑,好像行走在伏爾加河畔的黑森林邊緣,在河邊的藍色的濃霧裏,迷失了自己。她本來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坐在他的身邊,傾聽著迷人的音樂,她覺得心神有些蕩漾。她甚至有點兒渴望他能給她一個吻,一個火熱的帶著顫抖的吻。但是他沒有。他好像在等著她什麽,也許他在等待著她給他一個暗示,但是她沒有。舞台下的她不再是野性的吉普賽女郎。她隻是一個嫻靜靦腆的女孩,有著清脆甜美的嗓音,在寂寥連綿的雨雪中,等待著自己的愛情。

她躺在床上,想著這些,想得腦子有些疼。她覺得自己有些心亂,不知道該怎麽辦。她決定起床,坐車回父母家去一趟。平時每個周末她都是坐車回父母家。今天是星期日,如果她現在起床的話,還能在中午趕到家裏,吃完晚飯再回來。想到此,她掀開被子跳下床,赤著腳披上一件衣服去了洗手間。

 

車身上刷著藍色油漆的公共汽車沿著郊區鋪滿黑色雪泥的道路行駛著。她站在靠近中部的地方,手拉著立在車廂中間的豎杆,眼睛茫然地看著窗外。她已經在車上站了快一個小時了,從上車的時候,車上的人就很多,座位都占滿了。城市的灰色建築群逐漸甩在了身後,郊區的光禿禿的覆蓋著冰雪的田野和灌木叢開始出現在眼前。天空明亮,雲朵不多,太陽顫巍巍地隨著汽車行走著,照著前方坑窪不平泥濘不堪的道路和一片片森林似的樹木。樹上的葉子都已經脫落,枝杈之間落滿了積雪,偶爾有栗色的鬆鼠在樹幹上躥跳著,從一棵樹的枝杈蹦上另外一顆樹的枝杈,抖落下來麵粉似的雪。郊區的道路冷清,路兩邊行人不多,稀疏的冒著炊煙的農舍不斷出現在視野之中,農舍外的籬笆和花園掩蓋在白皚皚的雪裏。冬季的蒼白的太陽有時從車廂的左側露出臉來,有時從車廂的右側露出來,有時閃過她的清秀臉龐,讓她眯起眼睛來,像是沉浸在深思之中,帶著迷惘的麵容。

車在郊區的路上顛簸著,搖晃著,對麵不時有公共汽車和貨車開過來。在一處鐵道與公路的交叉口前,車停了下來,等待著不遠處的火車開過。一輛蒸汽機車冒著白煙從車前轟隆隆地飛馳而過,快速旋轉的輪子把一些零星的灰泥一樣髒了的雪塊濺到汽車玻璃上來。她握緊麵前的把手,腦子裏在繼續想著他。昨晚他離開的時候,既沒有抱她也沒有吻她,讓她有些失望,但是她知道,他心裏一定想這樣,隻是有些不敢,因為他的眼睛已經告訴了她,他對她的喜歡。她也有些害怕,如果他真的吻她,她不知道是該跟他火熱的吻呢還是拒絕他。畢竟,她隻認識了他一個星期,從昨天才開始真正了解他,也不能說了解他很多。雖然她飾演的卡門是一個熱情如火,喜愛挑逗男人的吉普賽姑娘,但是她自己卻是一個保守型的人,一個寧肯在戀愛中被動,等待對方首先表達愛意的人。她知道,她和他之間還有很多距離需要跨越,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家,言語不同,文化不同,生活習慣不同。雖然她父親是中國人,但是她畢竟生在莫斯科,長在莫斯科,她身上蘇聯的東西遠遠多於中國的東西。她也不能肯定他是真的愛她,還是隻是一時的寂寞。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就像是一個旅人,總會寂寞,總會想有人相伴。而且,他學習完之後就會回國。那她怎麽辦呢?

汽車拐過一處二戰時德軍轟炸留下的廢墟,搖晃著在一處緊挨著牛欄的簡陋的站牌下停下。小時候,父親經常帶著她在那個廢墟裏鑽來鑽去玩藏悶悶,或著在周圍的草地上奔跑。從車窗裏眺望過去,父親住的漆成綠色的房子的尖頂已經遙遙可見。汽車停穩後,車門緩緩打開,她跟著前麵下車的一個旅客走下車來。在邁下最後的階梯的時候,她的腳踩到了路邊一處硬硬的石頭上,硌了一下。她的身子一晃,失去了平衡,幾乎摔了一個跟頭。

 

爸,我們劇團裏來了一個中國人,在學習《卡門》。

晚餐的時候,她一邊掰開麵包用銀色的刀子抹上黃油,一邊對坐在對麵的父親和母親說。

嗯?怎麽現在還有人敢到蘇聯來學習?父親揚起眉毛問。中蘇之間正在進行論戰,中國說我們是修正主義,我們說中國是教條主義和左傾機會主義;中國說我們否定斯大林幫了帝國主義的忙,醜化了共產主義運動,我們說破除斯大林的個人迷信才能讓蘇聯更好的發展。現在兩國互相爭吵,就差翻臉了,這個時候沒人敢到蘇聯來學習的。

我也不懂,她咽下一口麵包說。他告訴我說,他爸爸是中央芭蕾舞團的團長,想排練《卡門》,正好知道我們劇團在排練,就讓他來這裏學習了。

也可能沒有完全中斷文化交流,父親撓撓頭說。也許個別項目還是可以進行的,畢竟兩國關係還沒有完全斷裂。前一段赫魯曉夫下台,中國還發來賀電,周恩來還率團來到莫斯科月柯西金會談。他爸爸以前是做什麽的?

他說他爸爸抗戰時在重慶,在周恩來手下工作過,她用刀叉切著盤子裏的牛肉說。

噢,那我也許認識,父親說。在延安的時候,我見過一些重慶辦事處的人,那時你還沒有出生。一晃你都二十出頭了,這麽多年了。好像人越老,時間過得就越快。

 

她隔著桌子看著父親。父親已經明顯的老了,鬢角的白頭發也越來越多了。她還記得小時跟父親在草地追著玩,她總是跑不過父親,但是她會像兔子一樣靈巧地拐彎,讓父親總是追不上。當父親快追上她的時候,她會跑到最近的樹下麵,手握住樹。樹是她的庇護所,她的手隻要一觸碰到樹,父親就不能繼續追她了。她看著跑得氣喘籲籲的父親,趁父親不備的時候,再一次跑掉。你抓不住我,她對著父親喊,你抓不住我。她記得有一次跑累了,躺在一顆樅樹下休息,從茂密的樹葉之間看見明晃晃的太陽散發出刺眼的光線。她閉上眼睡過去了,醒來時太陽已經不見了蹤影,隻有父親坐在她身邊,在低頭看著手裏的書。

爸爸,您很早就加入了共產黨,現在為什麽不能回中國了呢?她把切成小塊的牛肉送入嘴中後問。

你還記得前兩個月家裏來過一個胖胖的矮個子叔叔嗎?父親說。他就是在中共曆史上大名鼎鼎的王明。爸爸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留學的時候,就跟他在一起學習,後來跟著他一起回了中國。他在共產國際的支持下有一段時間成為中共的領導人。爸爸一直跟著他,後來在延安整風時期,王明受到批判,爸爸因為是跟隨王明的人,也受到了嚴厲批判。因為爸爸不願意去揭發王明,也不承認錯誤,差點兒被關進監獄。再以後,媽媽生了你,爸爸借口回來看你,就回蘇聯來了,再也沒有回中國。現在,中國說爸爸是叛徒,是王明集團的人,是自己叛逃到蘇聯的,是王明的死心塌地的追隨者。爸爸一輩子可能都不能回去了,回去了就會被抓進監獄。

 

別提那些了,母親打斷了父親的話說。你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有自己的房子,女兒又是這麽好的芭蕾舞演員,一家人和和氣氣的,不比什麽強?

母親個子不高,是個優雅美麗的莫斯科女人,一個對衣服和打扮一絲不苟的建築師。母親說,她一輩子隻愛過一個人,就是父親。他們在莫斯科上學時相識和相戀,在父親去了中國的那些日子裏,母親自己在莫斯科等著父親。姥姥和姥爺堅決不同意母親嫁給父親,因為父親是個中國共產黨人,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畢業後,先去了白色恐怖統治下的上海,後來雖然在江西的中央蘇區,但是那時弱小的紅軍處在國民黨重兵的重重包圍之中,經常要行軍和打仗。有一年多的時間,母親完全沒有父親的音訊,父親那時正在參加二萬五千裏長征,跟莫斯科失去了一切聯係。直到父親到了延安,跟共產國際重新接上關係,母親才知道父親依然活著。父親到共產國際開會的時候,跟母親重逢,向母親求婚,母親不顧家裏的反對,嫁給了父親。在那之後,母親除了和父親偶爾短暫相聚之外,都是兩地分隔。父親常年住在延安,母親住在莫斯科。直到生了她,父親才回到莫斯科來,一家人才真正團聚起來。

是挺好的,父親點頭說。政治鬥爭永遠是殘酷無情,勝者王侯敗者賊。看看過去的那些莫斯科中山大學一起學習的同學,他們有的被抓,有的被殺,家人也受到連累,我們現在這樣就是跟天堂裏一樣了。過去在延安把我往死裏整的那些人,他們將來的下場,恐怕還比不上我。

女兒在家,你就別談政治了,母親責怪地說。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談些愉快的吧。告訴我,那個中國來的小夥子帥嗎?

 

很帥,她看著母親說。是我見過的最帥的東方男人。個子很高,體型很好,既努力又有才華,家境也不錯。我們團長讓我來照顧他,劇院裏有什麽事情,都是我帶著他去辦,平時的觀摩學習,也都是我給他講解和做示範動作。他在莫斯科無親無故,也不太會講俄語,平時總是在練功房練習,比我還用功。過去都是我第一個到劇院,最後一個離開,現在是他了。

他習慣莫斯科的生活嗎?母親用湯勺喝著盤子裏的湯說。

好像還不行,她搖頭說。他說到哪裏都不知道怎麽坐車去,買東西也不太會說,在公寓裏吃飯也總是吃最簡單的麵包牛奶。

那你要多關心關心他哦,母親把一塊牛肉用叉子放到她的盤子裏說。

我昨天帶他去紅場和列寧墓來的,她說。

 

他不知道我們是誰吧,父親問她說。

我隻告訴他,您是留蘇的,在莫斯科上學時遇到了學建築的媽媽,愛上了媽媽,跟媽媽結婚了,後來一直住在蘇聯。媽媽做建築師,您做曆史研究,別的都沒講。

這樣好,父親點頭說。不要告訴他爸爸的過去。爸爸不能回中國,你也不能去中國。你去了中國,他們會說你是叛徒的女兒,你會受牽連受歧視的,什麽也幹不了,芭蕾也跳不成。不光芭蕾跳不成,我們也見不到你了,你可是我們唯一的孩子啊。

我不會離開您們的,她說。怎麽可能呢?

芭蕾,你有天分,也努力,在《卡門》這樣的舞劇裏做女主角,而且是在莫斯科大劇院芭蕾舞團這種世界上頂尖的芭蕾舞團裏,這是多少人羨慕而做不到的,父親說。你可千萬不要因為什麽事把自己的前途耽誤了,把自己的芭蕾天分給糟蹋了。好好努力,你會成為蘇聯最好的芭蕾舞演員,也許能成為世界最好的。

爸,我知道,她放下刀叉說。您跟媽放心好了,沒有什麽比芭蕾和您們對我更重要的了。

 

晚上坐汽車回莫斯科城裏的時候,她覺得釋然了。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比芭蕾更重要,即使愛情也沒有芭蕾重要。從此以後,她會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芭蕾舞演員,就像劇團裏的那些男演員一樣。如果她能幫他,她依然願意,但是她不能愛上他。她不能讓他動搖自己對芭蕾的愛,也不能因為他而離開蘇聯,遠離父母。如果他向她表白的話,她會拒絕他,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等他學習完走了之後,她會忘記他,不再想起他,就像忘記那些曾經對自己好過的人一樣。

天早已黑了,汽車的明亮的車燈掠過莫斯科大街上的柏油馬路和樹木。雪又開始下了,把莫斯科市區的灰色的樓群籠罩在一片迷蒙之中。車在路上一個多小時的顛簸,讓她變得有些疲憊不堪和困頓。她疲累地低頭走進公寓樓大門的時候,還在想著如果他跟她表白,她該怎樣婉言拒絕他才不會傷害他。她走進門前的大廳,眼睛瞥見大廳一角的發舊的暗紅色長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那個人站了起來,在看著她。她抬起頭來,吃驚地發現是男芭蕾舞演員,左手拄著他的那把碩大的黑傘,右手拿著一本書,正在向著她的方向走來。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在路上所有準備的言語都忘卻了。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喜悅的神情來,心因為狂喜而嗵嗵地跳著,目光也變得活潑有神。一天她都覺得心情有些抑鬱,即使跟父母聊天時也有些鬱鬱寡歡,她一直找不到原因,現在她知道了,那是因為她沒有見到他。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她心裏的陰霾一掃而光,像是天氣重新晴了一樣。他走到她跟前來,眼睛溫和地看著她,眸子裏放射出能夠刺穿她的心的目光。

你終於回來了,他舉起手裏的書來說。我在這裏幾乎等了你一天了,這本書都快看完了。

 

有一瞬間,她什麽也沒說,隻是用眼睛看著他,看著這個等了她很久的男人。她看見他的眼睛裏透出的溫柔,那種不用言語就可以觸碰到她的心底的溫柔。她幾乎要崩潰了。剛才在回來的路上下的決心,在他的溫柔的目光下,一瞬間變得蒼白無力,幾乎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心被一陣快樂淹沒,她幾乎有一種衝動,想撲進他的懷抱裏。但是她的腳像是被釘子釘在地麵上一樣,沒有動。

對不起,我去看爸媽去了,她看著他說。不知道你在這裏等我。有事情嗎?

有句話想跟你說,他看了看四周說。我們能到你屋子裏去,或者在外麵走走嗎?我不想在這裏說。

 

她的心猛地一下跳了起來。她知道他想說什麽。那是她既期望,又害怕他說出來的。那是她心裏想要,但是又不敢聽的話。那是她既等待,又恐懼的話。她從他的溫柔的眼瞳裏就可以看出來。但是她不能讓他說。她不能給他一個機會說。因為當他說出來的時候,她怕自己把持不住,會讓好不容易構建起來的堤壩崩潰。

這麽晚了,她看了一眼牆上的白色的掛鍾說。有什麽話,明天在劇場說好嗎?

他看著她的眼睛,有些迷惑地注視著她,像是想要知道她到底怎麽想。她想起了父親中午說的那些話,想起了自己已經下好的決心,知道如果她此時動搖了,恐怕以後就會墜入愛的深淵,那時就無法自拔了。想到此,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重複了一遍剛才說的話:

天不早了,早上還要早起,有話我們明天劇場裏再說吧。

他好像一下被她的近似冰冷的口氣給打懵了。他楞楞地站著,看著她,嘴唇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咬著嘴唇,垂下眼簾,低頭繞過他,加快腳步向著樓梯口走去,把他甩在後麵。她的目光的餘光看到他楞楞地站在原地不動,她聽見一本書啪嗒一聲掉到地上的聲音,同時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像是有千鈞一樣的沉重。在樓梯口,她一步跨上了兩節樓梯,幾乎是小跑著上了樓。她沒有回頭,不知道他是站在原地還是已經走了。她不敢回頭。她怕一回頭,自己就堅持不住了。

 

她快步走上樓梯,走到自己的樓層,來到自己的公寓門口。她哆嗦著從大衣兜裏掏出鑰匙,手指僵硬著,像是被凍直了一樣。鑰匙在從兜裏掏出來的一刹那,發出一聲悶響落到了門口的地毯上。她彎下腰去撿鑰匙,頭頂一不小心撞到了門的銅質把手上。一陣疼痛沿著頭皮傳來,她的眼睛裏幾乎疼出了淚花。她咬著嘴唇,忍住疼,把門鎖用鑰匙打開。她推開門,快速地把門在身後關上,把門鎖鎖上。她走到床邊,沒脫衣服沒脫靴子就臉朝下趴到了床上,拉過枕頭來壓在頭上,讓枕頭頂住頭上被門把手撞疼的地方。

從第一眼見到他,她就喜歡上了這個中國來的英俊的芭蕾舞演員。她記起那天在大劇院,在初次相識的一刹那,看見他站在門口,雖然衣服上還帶著被雪打濕的痕跡,臉上也有些疲倦,像是風塵仆仆遠道而來,但是他的眉宇之間也依然帶著一股逼人的英氣。看著他的高高的個子,既長又濃厚的眉,帶著憂鬱的眼睛,堅挺的鼻子,消瘦的麵頰,性感的厚嘴唇,剛毅的下巴和下巴上的淺溝,黑黑的眸子,讓她感覺心裏一陣發顫,像是有電石在撞擊,燃起了火花。過去在舞蹈團,一直有相貌英俊的男人追她,但她一直不為所動,總覺得自己在等待一個人。見到他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她一直等的那個人其實就是他。他的英俊和帥氣,特別是他的灼熱的帶著殺傷力的目光,讓她心頭像是有一隻跳躍的兔子在裏麵猛撞,讓她一下就迷上了他。她記得在第一次相識的時候,他們曾經有過短暫的對視,他的深邃的眼瞳裏一下散發出一股明亮的火焰,火焰一直灼燒到她的心底。她閉上雙眼,卻依然能夠看見他的眼睛。那雙灼燒著的,眼底帶著深深的溫柔的眼睛。她想愛他。她的心在說,去愛他吧。但是一個聲音在重複地告訴她,她不能愛他。她不能愛上他。她不能愛上他。她不能愛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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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沁雪
沁雪 回複 悄悄話 很能寫呢,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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