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再看見那條因褪色而變得暗紅的波希米亞長裙的時候,她已經老了。
她已經老了。老得再也不能像一個充滿野性和不羈的吉普賽姑娘,穿著黑紅的波希米亞長裙,在能照出身影的鏡子一樣光滑的舞台上,被聚光燈打出的耀眼的光束追逐著,裙裾飛揚地跳一曲熱烈而完美的《卡門》了。
在那個落葉無聲地褪入車流和人流混成的喧囂的噪音的黃昏,她沿著撒滿秋日夕陽餘輝的寬闊的林蔭道,獨自一人不知不覺走進了設立在中國芭蕾舞大劇院走廊一側的展覽廳。盡管她曾經無數次地走進過這所輝煌的大劇院,走廊裏聳立著的羅馬式建築的粗大圓柱依然給她帶來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就像是第一次走進這所芭蕾聖殿一樣。展覽廳靜悄悄的,隻有一個胸前戴著白牌的工作人員站在門廊的一張鋪著白布的桌子前,帶著近似崇敬的眼神靜靜地看著她。她踏著帶著淺黃色紋理的拋光後鏡子一樣光滑照人的大理石地板,緩慢地走過一個一個櫥窗,看著裏麵展出的各種曆史性照片和解說:古舊的黑白的圖片,飽受時光摧殘的發黃的圖片,色彩鮮明的彩色的圖片。她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之中挪動著腳步,仔細地看著圖片,蠕動著嘴唇閱讀著上麵配著的解說。她在圖片上看見了在莫斯科大劇院穿著波希米亞紅裙跳舞的母親,看見了舞蹈學院裏總是扳著麵孔授課的舞蹈老師,看見了臉上帶著初上舞台的興奮和緊張的神情的學生,也看見了自信地在舞台上旋轉的自己。
她在展覽廳裏仔細地看著,緩緩地移動著腳步,像是一個快走不動了的老人,沿著時間的長河,追憶崢嶸的歲月,似水的流年。展覽廳中間的玻璃櫃裏陳列著各種各樣的舞蹈服裝,以及一雙雙腳尖和腳跟處被磨破了的紅舞鞋和肉色的舞鞋。如果這些帶著光滑細長緞帶的褪掉了顏色的舞鞋會說話,它們會用滿含辛酸的口吻告訴她,它們曾經在光滑的地板上多少次擦擦地旋轉過,它們曾經磨破了多少雙腳,磨掉了多少隻腳指甲,在一隻隻腳趾上磨出了多少個水泡和繭子。每一雙舞鞋後麵都有一段辛酸的故事,那些故事裏麵最讓人心酸的莫過於我愛芭蕾,但是命運不愛我。
在一張放大了的彩照上,她看見了當初在舞台上的一張劇照。劇照上,她的頭微微後仰,眼睛眯著,長長的睫毛卷曲著,小巧的鼻子像是被雕刻出來的一樣挺立著,性感的嘴唇微張,露出前麵的幾顆潔白的牙齒。她的染成栗色的蓬鬆的長發越過挺拔的脖頸,披在光滑的肩膀上,有幾縷頭發遮住了她左邊的額頭。她的胸部挺直,左手自然下垂,右手彎曲著,細長的手指捏著那條長長的波希米亞紅裙的一角。她的神態像是沉浸在粗曠的吉卜賽舞曲中,顯得驕傲,自信,睨視一切,既帶著東方女子的含蓄,又帶著吉卜賽女郎的狂野。
這張照片拍得真好,她聽到一個柔和的聲音在身後說。把您的風采全給拍出來了。
她回過頭,看見那個門口的工作人員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站在了她的身後,正在仰慕地看著眼前的照片。
這是在演《卡門》時拍攝的,她點頭說。那時才二十幾歲,正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期。那時很擔心老了會怎樣,害怕到了三十多歲就跳不成舞了,不知該怎麽辦。後來,等真到了那個年齡,也不覺得怎樣,就一下過來了。
其實您沒老,工作人員看著她說。您看上去總是那樣美麗,優雅和成熟。
她看了一眼櫥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她身材依然消瘦,但是眼角和額頭上已經出現歲月留下的刻痕,嘴唇有些發幹,失去了往昔的光澤,眼神不再像過去那麽清澈,皮膚也沒有那樣光滑細膩了。她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有一根青筋從食指根部斜著一直延伸到手腕處。雖然擦了潤膚霜,但是手背依然顯得幹燥。
謝謝你這麽說,她微笑了一下說。我知道已經老了。
您照片裏穿的那條裙子就陳列在那邊的玻璃櫃裏,您想過去看看嗎?工作人員問她說。
她點點頭,跟隨著工作人員緩步向展廳裏麵走去。在快走到走廊盡頭的時候,工作人員在一個玻璃立櫃前停住腳步,她看見那件波希米亞長裙就掛在裏麵。那件舊了的褪色了的紅裙。那件被剪刀剪過又被縫起來的紅裙。那件裙麵上縫製著一朵朵金合歡花的紅裙。那件帶著一層層白色蕾絲褶子的波希米亞黑紅裙。
前一段有個人來看您的照片和這條裙子,工作人員細聲說。他在這條裙子麵前站了很久。他說從高中就認識您,就知道這條裙子,知道這條裙子上發生的所有的故事。他說這件裙子最早是您母親在莫斯科大劇院跳《卡門》時穿的,她把它從蘇聯帶到了中國,後來有一段時期丟掉了,以後又失而複得,重新回到您的手裏。他說再以後這條波希米亞紅裙就一直跟著您,您無論到哪裏都帶著她,在中央芭蕾舞團和倫敦皇家芭蕾舞團您都穿著它演出《卡門》來的,直到成立這個芭蕾展覽廳收集文物,您把這條見證了曆史的寶貴裙子捐給了展覽廳,這是真的嗎?
她站在玻璃櫃前,點點頭,仔細地看著那件波希米亞紅裙,眼眶中一刹那溢滿了淚水。淡黃色的頂燈穿過厚厚的玻璃櫥窗,打在層層疊疊的由不規則圖案鑲成的百褶裙麵上,在粗麻布上產生了一種恍若由各種顏色的小色塊堆積成的抽象的現代派油畫的感覺。她把手顫抖著伸過去,想去撫摸一下那件黑紅色的長裙。那件她曾經無數次撫摸過的紅裙。那件她無數次在懷裏抱過的紅裙。那件在汗水,淚水和血水裏侵泡過的紅裙。
那一刻她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她的手穿過了玻璃壁,觸摸到了那件長裙。她仿佛看到裙子在手觸摸到的那一刻在她眼前風化,化成一隻隻色彩斑斕的花蝴蝶,張開翅膀悄無聲息的飛過她的頭發她的肩膀,沿著照進室內的一束陽光飛出窗外。她看見陽光中漂浮的細小的灰塵顆粒隨著花蝴蝶一起飛了出去,猶如穿行在一束光粒組成的通向太陽的時光通道裏。她閉上眼睛,仿佛聽到了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樂聲,仿佛在樂聲中她自己也變成了一隻輕巧的蝴蝶,沿著光粒組成的通道,跟著裙子的碎片一起飛上了碧藍的天空,像鳥兒一樣在天空自由地盡情地翱翔,在火紅的巨大的落日四周畫出一層層五彩的軌跡。
是的,但是她穿涼鞋那時還不是芭蕾舞演員。後麵會講到,雖然她從小就有芭蕾天賦,但是她父親一直不讓她學芭蕾
謝謝,已經貼出了
謝謝頤和園。沒有沒有,我沒有業內的朋友,但是我讀過一些文章,知道芭蕾舞演員的腳都特難看,因為常年練舞都變形了,也知道這一行出人頭地的艱難和練功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