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永遠不說對不起(七)

(2014-08-04 19:37:39) 下一個


我踏過前世的沼澤,穿過晨霧一樣的寂寞/我走過悲歡的離合,看塵緣灰飛煙落/我曾經穿越到過去,隻是為了讓你愛上我/我曾經在餅屋裏長久地等待,隻是為了讓你找到我/即使在時光的旅行中,夏季依然酷熱/即使記憶中的火車,夜雨依然苦澀/即使穿過黑暗的隧道,涼風依然冷漠/即使你已經變成了嶄新的你,我卻依舊是原來的我/守候著,等待著。

穿越回來八年之後的一天晚上,他獨自駕車橫穿過高樓鱗次節比的燈火輝煌的北京城,看著這個變得自己都認不出來的繁華的帝都,突然想起了她,想起了過去的穿越,想起了揚州城的小小餅屋,想起了穿越十五年後她來揚州看他,想起了她坐的轎子在瑟瑟秋風中離開,想起了她的美麗的容顏消失在放下的轎簾之後。

落葉在風裏凋落,雨水浸濕了眼的角落/仰頭看著天空沉默,隻是不想讓你看到我的軟弱/如今記憶變成了破碎的彩紙,總是在夜河中飄過/即使被歲月齧噬得千瘡百孔,卻也從沒有後悔過/像一張古樸的照片,碎片依然可以拚出你和我/微笑著,流淚著。

 

八年前他回到了北京,但是已經完全認不出北京來了。雖然他的眼睛看不見,但是他能感覺到,北京已經是一個跟他離開時完全不同的城市了。空氣,人聲,氣味,喧嘩,噪音,光亮,物體,所有的都是陌生的。所有的曾經熟悉的東西,都消失了。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夜幕籠罩的街頭,連馬路都過不去。女兒緊緊地拉著他的手臂,看著一輛輛身邊穿梭而過的汽車,恐懼著。女兒說,這邊的房子好高,有很多層。女兒說,這是神燈,這麽亮還能發出五顏六色的光。女兒說,這裏的四輪怪獸真可怕,總是橫衝直撞。他眼睛瞎了,看不見街邊的高樓大廈,但是到處閃耀的霓虹,在他的眼裏留下一道道閃動的白光。他聽見街邊一處處小攤的桌邊坐滿了人,他聽見汽車在不斷地鳴笛,他聽見昔日的自行車的鈴聲已經被尖銳的車笛聲代替。一輛汽車在他們身邊響著尖利的刹車聲停下,他聽見有人喊,你丫瞎了,找死啊。

他迷失在北京城裏,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他帶著女兒,打聽著,摸索著,坐上了八路車,到了光明樓,來到了自己以前住的街道,卻找不到過去的院子。女兒就像他的眼睛,不斷地告訴他看到的稀奇的東西。過去街邊的一處處平頂的房舍,已經變成了一座座幾十層高的居民樓,過去的顧客稀少的街角小店,已經變成了繁華的超市,過去的簡陋的圖書館,已經變成了豪華的洗浴中心。過去騎著車趕路的衣著樸素的女孩,已經被從小汽車上下來的塗著紅色指甲拿著iphone手機挎著LV包的時髦女郎代替,就連過去的那些講著外地口音的農民工,也穿上了胸前寫著Adidas大字的T恤衫。

人們帶著怪異的眼光看著穿著古怪服裝的他和女兒,不斷有人湊過來問他說:師傅,拍電影啊?是不是拍瞎子阿炳啊?要群眾演員嗎?

 

他打聽著,帶著女兒去了街道派出所。在派出所民警的熱心幫助下,他終於找到自己的已經拆遷走了的家,見到了家裏人。家裏人都驚喜異常。失蹤了十七年,家裏人都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是他不光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女兒來。家裏人告訴他說,母親在他失蹤幾年後就因病去世了。家裏人說,母親一直在惦記著他,直到去世前還叮囑父親,如果他回來了,一定要到墓地去告訴她。他跟著家人在第二天去了萬安公墓,在一處鬆柏相間的墓地裏,找到了母親的墓碑。他用手撫摸著墓碑上的字,上麵刻著母親的名字,名字下是母親誕生和死去的日期,最後的落款上刻著家人和他的名字。他撫摸著墓碑,告訴母親說,他回來了。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他終於回來了,但是母親卻早早地去世了。他終於回來了,卻帶著瞎了的眼睛,一身的傷痕和殘疾的女兒。家裏人安慰他說,不用擔心,隻要平安回來了就好。他不知道今後會怎樣過。離開北京十七年了,他早已失去了各種現代社會需要的工作技能,沒有工作閱曆,也沒有關係。他不會用計算機,不會上網,不會開車。甚至在語言上,他也不太習慣於現代社會的語言了。他不知道今後會怎樣,但是他知道他有兩件事必須要先做:第一是治好女兒的腿,第二是治好自己的眼睛。

 

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從穿越回來之後,他的命運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個關注他的上帝,見證了他的穿越之後,覺得他已經承受了足夠多的悲哀,默默地伸出一隻手來,強有力地扶了他一把。就像上帝要補償十七年來他失去的一切一樣,他回來後幾乎事事順利,出奇的順利,無法理解的順利。

他發財了。他讓女兒拿著在時光機上嘔吐用的花瓶,經過古董專家鑒定,是元朝的一對罕見的精美瓷器。兩隻花瓶是兩個可以陳列在故宮裏的國寶,在一次拍賣會上被一個富商買走,賣了五百萬元。

他治好了眼睛。他去了北京的同仁醫院,那裏有最好的眼科專家。經過了一係列檢查之後,大夫告訴他說,眼睛可以治好,隻需要動一個小手術,切掉裏麵的玻璃體。感謝現代醫療技術,經過一次激光手術之後,他的眼睛終於重見了光明。他睜開眼,第一眼就看見了守候在身邊的女兒。他端詳著女兒,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又能夠看到一切。女兒也和他一樣地激動。從懂事以來的第一次,女兒看到的不是父親的那雙渾濁無神的眼睛,而是一對充滿了愛意的會說話的眼睛。

他在穿越回來的路上,聽曾經穿越到未來的工程師說,國內的股市會大漲隨後大跌,房市會持續增長。他賣掉元朝花瓶之後,家裏人告訴他說,平安保險公司正在關係戶裏發行內部股。他通過家人購買了四百萬元的平安內部股。平安股票隨著股市大潮的湧動開始猛漲,成倍地翻滾。他在股票翻了兩番之後賣出去,用賺來的錢在北京學院路附近購買了幾套學區房。果然像工程師說的那樣,學院路附近的學區房一路上漲,在他購買了之後的幾年之中,漲了足足有七倍。

他的一個同學開辦了一家期貨交易公司,拉他入夥,說不用他懂什麽,隻要把他學院路的房子賣了,把錢投進來就行。他的同學說,他要是能投兩千萬,用不了幾年就可以賺五千萬。他把學院路的房子賣了,給自己和女兒在北京三環內的商務區購買了兩套高層公寓,把剩下的錢都投給了同學的期貨公司,成了期貨公司的投資人和合夥人。他雖然不懂得期貨,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同學,相信同學不會騙他。他的同學的期貨公司越來越火,規模越來越大,每年的財務報表上,公司的利潤都成指數地增長。他不會做期貨,但是同學硬拉他去幫著做一些公司內部的管理工作,給他在公司裏安排了一個大辦公室。從此以後他每天早上開車去上班,在那裏幫著同學管理公司的內部運行。每天他推開褐色的玻璃大門,走進高樓的大廳,踩著光滑得像是鏡子一樣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麵,加入了站在走廊上等待電梯的上班族之間。六個電梯門上的燈在閃耀,隨著叮當一聲,一個銀灰色的電梯門緩緩向兩邊打開。他跟著人群湧進電梯,站在靠近按鈕的門的左側,雙手夾緊身子,免得碰到身邊的人。電梯門無聲地關上,他伸出手指輕輕按一下二十二層的電鈕,那是他辦公室所在的樓層。電梯叮的響了一聲,他的樓層到了。他跟在幾個人後麵邁出電梯,沿著兩邊是毛玻璃門的走廊走著,黑色的皮鞋在光滑的大理石上發出微弱的響聲。他勤勤懇懇地工作,經常加班加點工作到深夜,對工作一絲不苟,製定的公司內部管理條例嚴明,賞罰分明,公平地對待每一個人,不久就贏得了公司內部所有員工的信任和尊重。他和同學兩個人,一個專注於業務增長,一個專注於完善公司內部管理,相互信任無間,技能性格互補,成了非常好的私人朋友和合作夥伴。

女兒的腿也治好了。他聽說北京積水潭醫院是亞洲最大的創傷骨科權威醫院,就帶著女兒去了那裏。他通過家裏找到了那裏的最好的醫師,由一名外科室主任開刀進行矯形手術。手術恢複了六個月之後,女兒興奮地走在大街上,就像個正常人走路一樣,再也看不出來有殘疾了。腿治好了之後,女兒的自信心大為提高,經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花錢托後門,把女兒送進了最好的市重點中學師大附中。女兒是跟他在小餅屋裏吃過苦的人,在學校裏平時住校,周末回家,學習非常努力,刻苦用功,但是因為知識麵的缺乏,在班裏還一時無法跟上老師的講課進度。他給女兒請了師大附中退休的最好的老師,每個周末和假期都給女兒補課。女兒花了兩年的時間堅持不懈地在周末和假期補課,等到了上高中的時候,終於可以跟上學校裏的功課了。

 



夜空是一種揉進了灰色的渾濁的藍,近處的路燈散發著桔黃色的燈光,越往遠處燈光越蒼白和暗淡。他架著一輛銀灰色的淩誌車,在夜幕中穿過一根根電線杆的影子,沿著灑滿路邊的霓虹燈光的三環路由東向西開下去,去參加長城飯店裏舉行的一個酒席。一盞盞高高的杆上的路燈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串起來,由遠而近地串成一串灰白色的珍珠項鏈。華燈初上的三環路上,車輛一輛接一輛,前麵的車的一排排尾燈閃著琥珀色光澤。遠處的路在蒼白的路燈照射下,像是一片灰色地水泥板。路兩側的一幢幢幾十層高的玻璃大廈,無數的四方形窗口閃著青白色的燈光。馬路前方高樓上的一幅巨大的啤酒廣告上,卡爾馬克思的獅子一樣的頭在凝視著她,手裏緊緊地握著一個冒著白色氣泡的澄黃色的啤酒杯。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卡爾馬克思跟啤酒有什麽關係,為什麽會出現在啤酒廣告上。也許那是一家德國啤酒廠獨出心裁的廣告?二十一世紀了,誰還會記得卡爾馬克思的長滿大胡子的臉呢?

他開著銀灰色的車,沿著三環路開了下去,穿過籠罩著城市的霧霾。城市的朦朧的夜景,從車玻璃窗前靜靜地流過:灰藍色天空。黯淡的星光。綠色的指示牌。白色的箭頭。銀灰色的帶著弧度的燈杆。灰色的建築工地。堆在一起的黑色的瀝青。漆成紅色的吊車。帶著白色頭盔的建築工人。藍色的廣告牌。變換著顏色的紅綠燈。黃色的出租車,藍白色的警車。白色的運貨車。黑色的皮卡。灰黑色的鳥兒。拱形的立交橋,粗大的四方形的水泥柱。黑色的鐵護欄杆。按摩店洗發廊的紫色的曖昧的燈光。抽著煙的農民工。卡拉OK屋和酒吧的迷離的霓虹。玻璃大廈裏映射出的混合的城市魔獸的怪影。

三環路上的車速慢了下來,前麵的一排排車尾都在亮著紅色的燈,一定是前方堵車了。他已經早已習慣了這個大城市裏的堵車和霧霾,不再覺得有什麽稀奇了。他腳踩著刹車,想著酒會上要談的話題,跟著前麵的車一寸寸地移動著。快到華威橋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是女兒打來的。

爸,剛下完課,女兒在電話裏對他說。這個周末可能不回家了,要去男朋友家。

女兒在高中結識了一個很聰明好學又帥氣男生,不久那個男生考上了清華,女兒也考上了北外。到了大學裏,兩個人依然很要好,經常周末一起,不是回他這裏過周末,就是回她男朋友家。他覺得女兒眼光不錯。男生好學,聰明,有誌向有理想又腳踏實地,家境普通但是家風很好,很誠實正直。女兒說,很喜歡自己的男朋友。他告訴女兒說,一定要珍惜和自己喜愛的人的感情,不要太任性,不要讓一些小事傷害兩個人的感情。女兒說知道。他知道女兒是一個性格溫柔,本性善良的人,也會體貼和關愛自己喜歡的人。他相信女兒一定能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傑出的男生。

去吧,他對著手機說。到了人家裏,多勤快一些,多幫著做些家務。嘴甜著一點兒。

知道,女兒說。每次去了都是我炒菜,男朋友刷碗。您就放心吧。爸,前兩天是我們開始約會三周年的日子,他給我買了一塊手表,可好看了,我特喜歡,你等著,我給您發一張照片過去。

女兒說著,就從手機上給他發了一張手腕的照片過來。

怎麽樣,好看吧?女兒問他說。

好看,他從手機上看了一眼照片說。顏色樣式都不錯。

他經常給我買一些小禮物,還愛製造一點兒小浪漫,女兒幸福地顯擺說。他給我買的什麽我都喜歡。對了,忘了跟您說了,上次去他們家,他媽還送給了我一個藍寶石戒指呢,非常非常好看,我很喜歡,可是我沒要,覺得太貴重了一點兒,走的時候偷偷給放在他們家的抽屜裏了。

很好,他點頭說。做得很好,你跟男朋友還沒有結婚的打算,最好不要收很貴重的禮物。

誰說的,我們打算大學一畢業就結婚呢,女兒開心地說。可是後來他們家又讓他非給我帶學校來了,

那你就收下吧,他說。不要太拂了他們的好意。

我覺得也是,女兒說。下次我去他們家,給他媽買個好一點兒的包去。爸,不說了,男朋友在等樓門口著我呢,今晚我們要去看場電影去,新上演的好萊塢大片。

趕緊去吧,他說。別回來太晚,注意安全。

知道了,女兒說。拜拜,下個周末再回家。

他合上手機,不禁感慨地想起過去在小餅屋的時候,女兒瘸著腿跟他在小餅屋裏忙碌。那時他唯一的願望,就是女兒今後能夠嫁一個對女兒好的婆家。現在,女兒做到的,已經遠遠超出他的期望了。女兒經常知足地說,爸,咱們現在的日子多好啊。女兒說,要是媽媽能回來,跟我們在一起就更好了。他說,要是媽媽知道我們能過得這麽好,也許會跟我們一起回來的。要是媽媽知道的話。

 

前麵的車還在堵著,他把手機放回褲兜裏,想起了她。穿越回北京八年了,那些過去的事兒,他依然記得清晰。學校舞蹈表演會上的一見鍾情,禮堂裏的牽手鬆手造成的遺憾,長江邊上的南方小城裏的相伴,揚州小餅屋裏的十五年讓人心碎的等待。從大學開始,他愛了她十九年。從穿越回來後,他用了八年的時間想忘記她。他以為經過穿越,這一切都過去了,從她離開小餅屋的時候就過去了,從她不想穿越回來的時候就過去了。但是八年之後,他發現依然無法忘記她。塵世繁華,隻是那一縷思念卻似有似無,總在不經意間襲上心懷。誰說愛會忘卻?即使淡如輕煙 ,也會淚流滿麵。誰說時間會愈合一切傷口?有些傷口即使結成了深褐色的疤,也是一輩子的隱疼。

他在快堵成停車場的三環路上,跟隨著一輛輛亮著紅色尾燈的轎車緩慢前行,前方就是華威橋出口了。他突然領悟到,他對她的愛,是無法忘掉的。雖然經曆過了穿越,雖然他知道她不想回到現代社會,雖然他知道她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他依然無法忘記她。

她後來到底怎麽樣了呢?

他看了一眼前方車流擁擠人流熙攘的華威橋,看見了橋邊高聳的首都圖書館亮著明亮的燈光。他突然想起,其實可以去查一下史書,看看多爾袞的傳記,也許裏麵有關於王妃後來的情況的記載。他看了一眼前方的路況,車流閃著一排排明亮的燈,依然緩慢得像是蝸牛一樣地前行著。長城飯店的酒席肯定晚了,他掏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告訴等他去吃飯的人說,車堵住了,去不了了。他關上手機,打了右轉燈,在華威橋出口下了三環,繞了一圈之後,把車停在了橋東南角的首都圖書館前。他鎖好車,走進了夜幕中巍峨聳立的十幾層的圖書館大樓。

 

首圖大樓裏燈火通明,諾大的閱覽室空空蕩蕩的,沒有多少人在裏麵閱讀。他走進閱覽室裏,找圖書管理員借了一些跟清史有關的書,坐在罩著綠色罩子的台燈下,查閱了起來。閱覽室裏靜悄悄的,偶爾能聽見幾聲咳嗽聲。燈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臉上,他認真地翻閱著手邊的一大摞清史書。他先讀了《清世祖實錄》,看見裏麵記載說,順治七年十一月,多爾袞“以有疾不樂,率諸王、貝勒、貝子、公等,及八旗固山額真、官兵等獵於邊外”。十二月,多爾袞因帶人狩獵時墜馬,膝蓋受了傷,塗以涼膏, “攝政睿親王薨於喀喇城,年三十九。”

他歎息了一聲,才三十九歲,多爾袞,這位帶著清兵入關,招降了吳三桂,打敗了李自成的農民軍和南明小朝廷,實際上為清朝入關之後占據了整個中國的人,一代英傑竟然就這樣因為膝蓋受了點兒傷就死了。他不明白,塗在膝蓋上的涼膏是什麽東西,竟然能夠讓一個常年騎馬打仗的人三十九歲的壯年死掉。但是這些都不重要,對他來說,重要的是,王妃後來怎麽樣了?他翻遍了《清世祖實錄》,裏麵沒有一字有關多爾袞王妃的記載。

他繼續查閱了《清史稿》,從裏麵找到了《多爾袞傳》。他讀了多爾袞的生平,從年幼一直到死去。快到結尾的地方,他看見一段說:

“十一月,複獵於邊外。十二月,薨於喀喇城,年三十九。上聞之,震悼。喪還,率王大臣縞服迎奠東直門外。詔追尊為懋德修道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廟號成宗。明年正月,尊妃為義皇後。祔太廟。

原來王妃被尊為義皇後,享有太廟的祭祀,他想。但是這裏麵的“妃”是她呢,還是別人呢?他不知道。他對清史不熟,不知道裏麵說的“妃”是誰。他繼續讀下去,看見後麵一行字說:

“王無子,以豫親王子多爾博為後。”

他震驚了。他看著眼前的《清史稿》,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怎麽可能呢?在揚州城的時候,王妃跟隨多爾袞視察,是帶著一個小王子兩個小公主去的,怎麽可能《多爾袞傳》上說多爾袞沒有兒子呢?他又仔細看了一遍,他沒有看錯,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王無子,以豫親王子多爾博為後。”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史書上會說多爾袞沒有兒子?

他帶著無法解答的疑問,繼續往下讀:

“二月,蘇克薩哈、詹岱訐告王薨時,其侍女吳爾庫尼將殉,請以王所製八補黃袍、大東珠素珠、黑貂褂置棺內。王在時,欲以兩固山駐永平,謀篡大位。”

他又一次驚呆了。這回問題嚴重了,他想。這個蘇克薩哈皇不知是什麽人,向皇帝遞上這麽嚴重的檢舉信,揭發多爾袞生前企圖派兵駐紮永平,陰謀篡奪大位。難道是多爾袞生前樹敵太多,死後遭人暗算嗎?看到這裏,他開始焦慮起來。如果多爾袞成了謀篡大位的人,那王妃和孩子就凶多吉少了。他翻過一頁書,急忙繼續往下看:

“於是鄭親王濟爾哈朗、巽親王滿達海、端重親王博洛、敬謹親王尼堪及內大臣等疏言:‘昔太宗文皇帝龍馭上賓,諸王大臣共矢忠誠,翊戴皇上。方在衝年,令臣濟爾哈朗與睿親王多爾袞同輔政。逮後多爾袞獨擅威權,不令濟爾哈朗預政,遂以母弟多鐸為輔政叔王。背誓肆行,妄自尊大,自稱皇父攝政王。凡批票本章,一以皇父攝政王行之。儀仗、音樂、侍從、府第,僣擬至尊。擅稱太宗文皇帝序不當立,以挾製皇上。構陷威逼,使肅親王不得其死,遂納其妃,且收其財產。更悖理入生母於太廟。僣妄不可枚舉。臣等從前畏威吞聲,今冒死奏聞,伏原重加處治。’”

果然多爾袞死後,他生前的敵手開始攻擊他了,他想。這四條罪狀,用白話說,就是第一,獨掌大權;第二,代替皇帝批文,用皇帝一樣規格的儀仗、音樂、侍從;第三,散布謠言說當朝皇帝的父親皇太極本來就不應當立為皇帝;第四,把當今皇上的哥哥肅親王豪格逼死,搶走了財產。

這四條罪狀,加上上麵的謀篡大位,看起來多爾袞死後要身敗名裂了,他想。果然,《多爾袞傳》後麵繼續說:

“詔削爵,撤廟享,並罷孝烈武皇後諡號廟享,黜宗室,籍財產入官,多爾博歸宗。十二年,吏科副理事官彭長庚、一等精奇尼哈番許爾安各疏頌王功,請複爵號,下王大臣議,長庚、爾安坐論死,詔流寧古塔。

原來多爾袞死後不久就被削除爵位,撤出宗廟,開除宗室,撤除封典,沒收家產!怎麽會這樣呢?!怎麽會這樣呢?!怎麽會這樣呢?!

 

他不知道“黜宗室”是怎麽個意思,是指家人被逐出宗室了呢,還是家人成為奴隸了呢?《多爾袞傳》對這一段記敘得很簡短,寥寥數字就結束了。到底多爾袞的家人發生了什麽,到底王妃的命運如何,傳記裏一字都沒提。他急忙找圖書館員幫忙,把那個時期的正史和野史的書都借了出來,埋頭查看。他看到有個叫彭孫貽的人,在一則筆記《客舍偶聞》中寫道,多爾袞死後,“焚王骨揚灰,世祖始克親政”。還有一個名叫衛匡國的意大利傳教士,當時在北京,寫了一本《韃靼戰紀》,裏麵說:“順治帝福臨命令毀掉阿瑪王(多爾袞)華麗的陵墓,他們把屍體挖出來,用棍子打,又用鞭子抽,最後砍掉腦袋,暴屍示眾,他的雄偉壯麗的陵墓化為塵土。”

太殘酷了,他想。太殘酷了。無論怎樣,多爾袞是為清朝立下開國大功的人,就憑幾句什麽人的讒言,就落到了開館鞭屍的下場,實在是太殘忍了一些。但是王妃和三個孩子的下落究竟如何呢,而且,為何正史上說多爾袞沒有兒子呢?他不斷地翻閱,最後終於在《清世祖實錄》裏看見多爾袞的哥哥英親王說過這樣一句話:“夫攝政王擁立之君,今固在也。我等當抱王幼子依皇上以為生。”他鬆了一口氣,終於查到證明多爾袞有兒子的證據了。“當抱王幼子”,也就是說,抱著多爾袞的幼子,說明多爾袞還是有兒子的,王妃的兒子是曆史上有記載的。但是前麵《清史稿》裏的《多爾袞傳》為什麽說,“王無子,以豫親王子多爾博為後”呢?為什麽正史隱瞞多爾袞有兒子這一事實呢?他繼續翻著,看到《愛新覺羅氏家族全書》說,傳說多爾袞有一子,下落不明。他重新回到《清史稿》,看到乾隆有個關於多爾袞的諭旨說:“為後世征信計,將從前關於此事之上諭,均不得載入國史。”

這就是了,他想。一定是多爾袞的死後處置和被清算,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之處或者嚴重有損清朝皇帝的威信,所以有關多爾袞的檔案,被乾隆下令概行銷毀。他翻閱了更多的《清史稿》的傳記,看到別的親王有類似於犯上的罪時,有的時候家人被充為奴隸,有的時候家人被送往仇家,由仇家負責處罰,有的時候家人被賣了,發往邊外的荒涼之地。

看起來,王妃在多爾袞死後最好的結局是被發配到關外的荒涼之地,中等的結局是被賣為奴隸,再差一些的結局由仇家處置。最糟糕的結局。。。他不敢想。他埋頭繼續查著清史,看看是否還能找出一些有關王妃的下落來,哪怕隻言片語。他查遍正式的清史,隻看見上麵有關於多爾袞的旗人妻子的記載,沒有看見任何關於漢人妻子的記載。他看見史書記載說,皇帝的親哥哥肅親王豪格當初是多爾袞競爭皇位的對手,後來有一次多爾袞想把豪格借故殺掉,是當時幼小的皇帝不停地啼哭,哀求多爾袞放過自己的哥哥,才不得不放棄的。但是幾年之後多爾袞找了另外幾個理由,還是把豪格下獄害死了,而且還把豪格的王妃給娶走了。他看見野史上說,多爾袞跟皇帝的母親孝莊太後有關係,孝莊太後為了穩住勢力強大的攝政王多爾袞和保護自己年幼的孩子,委身多爾袞。他可以想象,對於一個逼死了自己的的哥哥,娶走了自己嫂子,還跟自己的母親不清不白,自稱為皇父攝政王,經常替皇帝發號施令的人,那時依然幼小的皇帝,心靈裏該受了多大的刺激和憋屈,那種刺激和憋屈會激起什麽樣的報複心和反彈。看起來,王妃和她的三個孩子很可能被皇帝和多爾袞的仇家害死了,所以史書上隻有一點互相矛盾的關於多爾袞有親生兒子的零星的記載,所有檔案也都被銷毀了。

他合上書,心裏覺得一陣陣的痙攣和難受。他癱坐在椅子上,幾乎無法呼吸和站立。從史書上看,多爾袞死去之時,發生在他穿越回來之後的第三年。由於史書上沒有記載王妃和孩子的命運,王妃一定不知道自己和孩子的命運會發生這樣的逆轉,結局會這樣悲慘。他用雙手撐著桌子角站起來,穩定了一下自己,抱著書向還書處走去。他下定了決心:他必須得再穿越一次,回去把她救出來,帶她回到現代社會來。他相信,以他現在的經濟實力,她和孩子雖然不會貴為王妃,但是也可以過一個很舒心的生活。

 

走出首圖的大門後,他站在華威橋下深吸了一口外麵的清涼的空氣。他點上一顆煙,在路邊的槐樹蔭下吸著,想著剛才發現的曆史記載,重複著自己的決心:一定要再穿越回去一次,一定要找到她,把自己發現的一切都告訴她,讓她知道麵臨的是什麽樣的險境,把她和三個孩子帶回來。他一定會對她的三個孩子好的,會把他們當作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養大,讓他們像自己的女兒一樣,進最好的學校,得到最好的教育,撫育他們長大,讓他們在現代社會裏也有個很好的前途。他有信心,他有這個實力,他能做到。他相信,經過這些之後,她也一定會愛上他的。

一輛龐大的公共汽車在前麵搖晃著進站,車上下來了幾個男男女女。有幾個人說笑著從他的麵前走過去,消失在不遠處的黑暗裏。他把煙頭在水泥地上掐滅,把煙蒂扔到垃圾箱裏。他從兜裏掏出了手機,找到了那個能穿越的工程師的電話號碼,屏住氣撥打了起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9)
評論
靈素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謝謝!期待下文
靈素 回複 悄悄話 塵世繁華,隻是那一縷思念卻似有似無,總在不經意間襲上心懷。誰說愛會忘卻?即使淡如輕煙 ,也會淚流滿麵。誰說時間會愈合一切傷口?有些傷口即使結成了深褐色的疤,也是一輩子的隱疼。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何仙姑' 的評論 :
謝仙姑!
何仙姑 回複 悄悄話 很精彩,尤其那兩個花瓶,一如既往期待下集!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老姐' 的評論 :
沒有想寫愛奴,隻是想寫一個人總是愛另外一個人,放不下,一生一直是這樣。
可能是寫得比較極端了。這樣的人,現實裏可能不會存在。

女主顯然不是很愛男主這一類型的人,或者說無法愛上男主,而且對愛比較挑剔,要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如果要是在一個正常的環境下,經過這些,可能也就會被男主感動,跟男主好了。但是女主總是遇到自己喜歡的類型,所以也就不想跟男主好。

女主我覺得是可以理解的。在現實裏,如果一個女的愛不上追自己的一個男的,同時又總能得到自己喜歡的男的愛,那麽女主最好的選擇就是遠離那個她愛不上的人。所以小說裏的王妃不再來揚州城看男主。
老姐 回複 悄悄話 看到這裏,真真地不喜歡男女主角。更看不起這男的。一個不珍惜自己的人是有心裏殘疾的人。一個愛不值的愛的人是傻瓜一個。本來他回來了,好不容易鬆口氣。樓主為什麽塑造一個愛奴形象啊,是生活中碰到的嗎?
多爾袞不是一直有個大玉兒孝莊的的嗎?怎麽又檢了個王妃?:)。

不過呢,文筆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Very interesting...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無名小綠草' 的評論 :
謝謝小草
無名小綠草 回複 悄悄話 好看,期待下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