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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不說對不起(十一)

(2014-08-15 22:25:17) 下一個

十一

黑夜像是波濤一樣滾滾而來,很快就把小餅屋門前的枯黃的泡桐和水杉樹淹沒在一片黑暗之中。餅屋頂上豎起的旗子被寒冷的風卷起,纏在旗杆上。幾隻烏鴉在夜色裏飛過旗子,呱呱叫了幾聲,越過屋頂,落在小餅屋後院的光禿禿的枯枝上。月亮升起來了。圓圓大大的月亮越過院牆,皎潔地照在院子裏。月光下,斑駁的樹影和烏鴉的翅膀疊落在一起,在布滿雜草的地上留下怪異的圖像。

王妃的手臂彎曲著,身子向著他傾斜著,幾隻手指放在他的手背上,指尖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肌膚,緩慢地滑過枯瘦的手背上裸露的青筋,沿著胳膊向上移動,最後越過脖子,停留在他的臉頰一側上。藍色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在他的蒼白而憔悴的臉上。他平躺在冰冷的床上,眼睛對著黑魆魆的房頂張著,裏麵沒有瞳孔,隻是兩個深陷的眼窩,看上去黑洞洞的很嚇人。他的嘴張著,像是沙灘上的垂死的魚一樣,在一進一出的倒氣。每倒一次氣,他的胸膛就上下起伏一次。

桌上的一隻殘燭熄滅了,屋裏一下黑了下來,冷風透過窗戶縫嗚嗚地吹著,聽上去有些陰森嚇人。王妃一動不動地挺直著腰板,坐在他的床前,手指在他的臉頰上撫摸著,指尖停留在他的嘴唇上。一個侍女拿著一根蠟燭拉開門走進來,躡手躡腳地從王妃身後走過,走到桌邊,點上一支蠟燭,看了王妃一眼,悄悄地像貓一樣地退了出去,把門依舊關好。

 

王妃的手指沿著他的嘴唇移動著,先是滑過了下嘴唇,然後滑過了上嘴唇,最後停留在嘴角。月光下,王妃的臉色青白,灰色的貂皮披風反射著月光,在身上鍍上了一層不斷閃動的銀色。王妃心疼地看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這是他。他的麵孔像是比她老了二十歲。難道,這就是那個人嗎?那個曾經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年輕人?那個比自己小,看上去幼稚和不成熟,像是一個弟弟一樣的人?那個跟著自己一起渡過大學和小城歲月的人?那個一直愛著自己,無怨無悔地跟著自己穿越的人?這些年他是怎麽過來的,怎麽會變得這麽蒼老?

自從王妃進到屋子裏來,已經有兩個時辰了,他一直沒有清醒過來,一直就是空空的眼眶看著昏暗的屋頂,一隻手的手指抓著棉被的一角,另一隻手搭在棉被上,胸膛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王妃摸了摸他的額頭。他的額頭冰涼,上麵有一層虛汗。王妃把他的一隻手拿了過來,把食指放在嘴裏輕輕咬了一下。他的手指上留下了一個牙印,皮膚像是缺乏彈性一樣,牙印許久沒有恢複過來。王妃的握著他的枯幹的右手,用手捏著他的脈搏,感覺他的心跳在逐漸衰減下去。

屋裏的光線很昏暗。王妃低下頭去,把他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跟他認識這麽些年了,王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跟他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王妃想起了大學時的那個禮堂,光線也是一樣地昏暗,她坐在他身邊。銀幕上在演著那部《愛情故事》。簡妮和奧列弗三世在吵架,簡妮氣跑了,奧列弗四處去找簡妮都找不到。半夜裏奧列弗垂頭喪氣地走回寓所,看見簡妮在寓所門口坐著,雙手交叉著,渾身凍得直打哆嗦。奧列佛負疚地說對不起,簡妮說,愛就永遠不用說對不起。

外麵有人在說話。王妃聽出來,那是店裏的夥計想進屋來。王妃聽見一個侍女在嗬斥著夥計,聽見侍女把腰間的劍拔了出來,叫夥計滾開。夥計連連道歉著,倒退著走了。四周又恢複了平靜,靜得能聽見風吹著院子裏的枯草發出的哨子一樣的響聲來。那些本來已經忘掉的久遠的記憶,在風吹野草聲中,不知不覺好像一下子都湧上心頭來。王妃記得,禮堂裏看電影的那個晚上,他伸出手來,在黑暗裏握住了她的手。如果是平時,她會把手縮回去。但是那天晚上,她受了電影的感動,沒有把手縮回去,就這樣讓他一直握著。那天晚上在禮堂裏,她聽見了他的強健有力的心跳,感到了他手中滲透出來的汗水,突然對這個她一直沒有放在眼裏的男生有了好感。那天晚上,她把嘴唇湊到他的耳邊,跟他說,要是禮堂裏燈光亮起的時候,他還依舊握住她的手不鬆開,一直牽著她的手送她回到宿舍,她就做他的女朋友。那天晚上他沒有能一直牽著她的手,她也沒有做他的女朋友。自那之後,她一直看不起他,覺得他太沒有勇氣了。直到他跟著她一起去了小城,一起進行了穿越,她才感覺出他內心的勇氣。隻是,那時已經晚了。穿越把他們分開,他們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現在,他已經失去了眼睛,失去了知覺,再也認不出她來了。他的冰涼的手貼著她的臉頰,嘴像是魚鰭一樣一張一鼓地毫無意識地伸縮著。王妃看著他,心裏感覺一陣陣鑽心地難受。她一直以為,不論他在她身邊,還是不在她身邊,他都會在某一個地方,好好地活著,永遠不會離開,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不論多遠,他都會來到她身邊,對她說:別害怕,我在這裏,跟你在一起。那次在小餅屋,他瞎著眼睛,給她做了一個生日蛋糕。還是像過去一樣,蛋糕有些些腳。她本來應該想到,那個瞎子就是他,但是她竟然沒有想到。她竟然沒有想到。她過去總是嫌他笨,她嘲笑過他,她諷刺過他,做了這麽多次蛋糕,還總也做不好,改不了瀉腳的毛病。

其實,你的蛋糕做得挺好的,很好看也很好吃。王妃用嘴唇蹭著他的手掌輕聲地說,就好像他醒著,在閉著眼睛聽她講話一樣。你一點兒也不笨。一點也不笨。真的。

 

屋外的一陣寒風透過窗戶縫吹進來,吹得桌子上的蠟燭搖晃了幾下。蠟燭的微弱的光在搖曳著,照在他的蒼白的臉上,顯得異常的冰涼。他的失去了眼瞳的雙目依然空洞,嘴裏倒的氣越來越緩慢,越來越虛弱。王妃把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讓被子蓋到他的脖子處。王妃把被子給他從頭到腳掖好。在把被子掖到他的脖子下麵時,看見他的枕頭底下,露出了幾張紙的一角。紙上似乎寫著什麽字。王妃把枕頭小心地掀起一個縫,把下麵的紙抽了出來。紙是一種發黃的紙,上麵用毛筆寫著一串串的字。可以看出是他瞎了以後寫的,字有的地方重疊了起來,有的地方還寫錯了行。王妃借著搖曳的燭光和照進屋子裏來的月光,翻來複去的讀,終於把紙上寫的字大致看清楚了,雖然有些字句好象是錯行了:

 

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早上醒來,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淅淅瀝瀝的雨聲,突然想起了那次在夜雨中,跟你一起回小城。我們坐在餐車上,麵對麵坐著,一起吃夜宵。你告訴我說,我一定會喜歡小城的。你說得一點兒也沒有錯,我喜歡小城,到現在還很喜歡它。因為那一段跟你在一起,是我一生裏最好的時光了。那時我們剛畢業,既沒有負擔也沒有壓力,工資雖然不多,但是在小城裏足夠開銷的。記得那時下班之後,經常在街上買一些你喜歡吃的牛肉魚肉和蔬菜,到你家裏去,晚上跟你一起做飯吃飯收拾桌子,跟你學做蛋糕和小點心。周末的時候我們一起去逛街,挨著店走下去,一起去看衣服和鞋。你總說我不會挑衣服,買的衣服既貴又不好看。每次你去買衣服,總愛幫我挑兩件既便宜又好的衣服。在小城的那些日子,我穿的衣服,幾乎都是你幫著買的。那時,你媽,還有咱們的同事,都覺得我是你的男朋友,你是我的女朋友。他們都說,我們是很好的一對兒,很般配的一對兒。每次聽到別人這麽說,我心裏都很高興。有一次我去南京出差,遇到了大學時同宿舍的一個室友。咱班的同學們都知道我跟你去了小城。他還問起了你。他問我說,是不是已經把你追到手了,我說沒有。他說得了吧,還瞞著我,誰信啊,什麽時候吃你們的喜酒啊。我說等著吧,總有一天會的。他說畢業時好多人都覺得很意外,他們都以為我會留在北京。班長嘲笑我,男生們說我傻,女生們羨慕你。不管別人怎麽說,怎麽看,隻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很開心。那時你母親生了病,住在醫院裏,你的心情也經常不好。你經常對我發脾氣。我不怨你,我知道你壓力大。每次看你心情不好,我就帶著你去外麵吃飯,到你喜歡的餐館裏好好吃上一頓。吃完飯你的心情就會好起來。你說你是一個很好哄的人,吃一頓飯,聽幾句好話就會心情好起來,就會忘掉不快。你說你是一個很愛粘人的人,說將來我們要是在一起,你會粘著我,但我不許煩你。那時,我覺得我們離在一起,隻有一步之遙了。那會兒,我說我要好好複習托福,以後去出國留學。你說好啊,你說你也要一起考。你說我們一起學托福吧。我們曾將相約一起去很多地方玩,一起去做很多事。我說等你母親身體好了,要帶你回北京,帶你去見見我父母,他們還都沒有見過你。可是我們還沒有去考托福,就穿越了。還沒有來得及一起出去玩,就穿越了。還沒有能夠做一件我們想做的事,就穿越了。沒有來得及帶你去見見我父母,就穿越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後悔,穿越的時候,沒有帶件你送給我的東西來。這些年來,除了記憶,我的身邊什麽你的東西也沒有,連一張你的照片都沒有。說來,我們在一起這些時間,竟然沒有一張合影。那時,我們覺得,在一個單位工作,也經常下班後和周末在一起,要合影幹什麽。所以我們一張合影也沒有。不過,即使有了合影,我的眼睛也看不見了。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想想這些就覺得很悲傷。我總在想,要是今天我們還在小城,我們會怎麽樣。我們會不會像你母親期望的那樣在一起,是不是每天早上會一起起床,一起去洗手間對著鏡子刷牙,一起吃早點,一起去上班。我們會不會攢好假,一起去你想去旅遊的地方。我們是不是會有兩個孩子,是不是會有一個簡單平淡但是幸福的小城生活。我知道你不滿足於小城的生活,所以你決心要穿越了。沒有你的時候,我的心情總是很難受。我也想過是否能忘記你。但是總是無法忘記你。穿越之後的這麽些年,沒有我的時候,你是不是有時也會想起過去呢。現在你是王妃了,這樣的生活是你想要的麽。。。。

 

王妃看到這裏,突然開始抽噎起來。她的淚水遮住了眼睛,模糊了紙片,無法再看下去。她兩手顫抖著把紙疊了起來,放進了貼身的灰鼠皮襖裏。

是我對不起你。王妃擦了一下眼角的淚水,看著他的空洞的眼睛說。是我害了你。是我不該讓你跟我去小城。是我不該讓你跟隨我穿越。我知道你愛我,隻是沒想到你會有這樣慘的結局。我知道,如果你現在能聽到這句話,你會說,愛就永遠不用說對不起。可是我還是要對你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什麽能改變,如果你能活過來,我做什麽都可以,我願意做任何事,隻要能讓你活過來。我可以帶著孩子跟你去穿越回去,可以放棄所有的一起,隻要你能夠活過來。告訴我,我能夠做什麽,我能夠做什麽才能讓你活過來。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願意我們回到小城,我願意我們沒有穿越。我再也不會去尋找千年之前我愛的那個人,我隻要你。你就是最愛我的那個人。我現在才知道,其實心裏是愛你的,一直依賴著你,一直放不下你,所以才會讓你跟著我去了小城,才會讓你跟我一起來穿越。我可以什麽都不要,隻要有你就行了。

王妃說到此,已經是淚如泉湧。透過模糊的淚光,王妃看著他的臉龐,他依舊一動不動,像是一個木乃伊一樣的身體僵直著,除了張著嘴倒氣之外,毫無反應毫無動靜。難道他什麽都聽不到,什麽都感覺不到了嗎?

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我愛你,我愛你,王妃繼續哭泣著說。你怎麽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你動一動,告訴我,你還在愛著我,你會原諒我的,好嗎?如果你還能聽見,如果你還在愛著我,如果你能原諒我,就動一動,讓我知道好嗎?那樣,我的心裏會好受一些。

就好象這句話是個魔咒一樣,王妃看見他的失去了瞳孔的眼窩裏,慢慢地滲出了幾滴淚水。一滴一滴的渾濁的水,像是細小的涓流一樣在眼眶的底部出現,隨後淚水越積越多,不久就盈滿了眼眶。月亮的倒影閃動在眼眶中心,就好像兩隻透明的眸子,在一眨一眨地看著她。

王妃哭著咧著嘴笑了,因為她知道,他聽見了她說的話。他還有知覺。他知道她來了。他知道她來看他了。他隻是不能說話不能動,但是他心裏是明白的。

 

門外傳來一陣由遠而近的急促的得得的馬蹄聲,夾雜著皮鞭打在馬身上的聲音和刀劍與盔甲的碰撞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異常響亮,像是一隊騎兵從遠處順著官道飛馳而來。馬在小餅屋前停下,馬上的人紛紛下馬,有人在大聲喊著什麽。王妃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喊著讓騎兵們下馬,隨後聽見一個侍女跑了出去,在小餅屋的門口跟人爭吵著什麽。過了一小會兒,門外傳來侍女的腳步聲和一個男人的腳步聲。門咯吱響了一聲,侍女打開門,閃身走了進來。

是誰在外麵這樣喧嘩?王妃抬起頭來問侍女。不是囑咐過了,誰也不要放進來嗎?

稟報娘娘,王爺派了一隊騎兵來,由府裏的小郭子帶隊,到了餅屋門外,侍女小心翼翼地回答說。小郭子說有王爺有話給娘娘,要立刻親自入內稟告娘娘。

讓小郭子進來,王妃反過身來,麵對著屋門說。

 

侍女走到門外,跟門外的一個人輕聲說了句什麽。一個披著黑色的披風,腳蹬馬靴,腰裏佩著彎刀的年輕人,打開門,帶著一股冷風邁進了屋子裏。年輕人在王妃麵前單腿下跪,一手伏地,磕頭施了一個禮後,聲音洪亮地說:

啟稟娘娘,王爺派奴才率一隊騎兵,晝夜兼程來保護娘娘,接娘娘回府。請娘娘跟隨奴才立刻起駕回府。

知道了,你們去城裏的客棧休息一晚,明早我就回去,王妃平靜地說。

娘娘,這樣不行啊,小郭子恭敬地說。王爺說了,要娘娘馬上回京。

你們也累了,先休息一晚再走,明早啟程回京,王妃用威嚴的不容商量的口吻說。

娘娘不知,王爺發怒了,小郭子膝蓋蹭地往前挪了兩步說。奴才從來沒見過王爺發這麽大的火。王爺要奴才稟告娘娘,娘娘若不馬上回去,就別想再做王妃了,孩子也不會見到了。王爺說了,奴才若不能馬上把娘娘接回來,奴才就是個蠢奴才,就是奴才不會幹事,要把奴才一家大小統統發配到關外去牧馬。奴才這麽些年來,一直鞍前馬後地跟隨王爺和娘娘,盡心盡力地伺候主子,從來沒有出過什麽差錯。求娘娘看在奴才一家大小的麵上,趕緊起駕回府吧,讓奴才也好交差。

你們先出去,在餅屋門外等我,王妃想了一下說。這麽晚了,讓你的騎兵安靜一下,不要大聲喧嘩,鬧得四鄰皆知的,好像出了什麽大事似的。

 

侍女帶著小郭子離開了屋子。不久之後,外麵就安靜了下來,隻有竊竊私語的聲音和馬蹄的走動聲不時傳來。王妃俯下身來,繼續看著他。他依舊一動不動,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的眼睛依然盯著屋頂,隻盯著一個地方。他的手還是放在剛才她把它放在的地方,一厘米也沒有移動過。蠟燭依然在桌上搖曳,風依舊在嗚嗚地從窗戶縫裏鑽進來,他的手和皮膚依然冰涼,像是在冰窖裏待過一樣。

我得走了,王妃撫摸著他的臉龐說。我得走了,但是我不想讓你自己留在這裏。

王妃俯下身,把身子向著他的頭部傾過去,手把他的臉扳過來,讓他麵對著自己,然後把嘴唇貼在了他的嘴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幹枯而冰涼,一點溫熱也感覺不到。王妃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上停留了幾秒。她從來沒有吻過他。她知道,他追了她這麽久,一直想要一個吻,但是她過去從來沒有給過他。無論她是醉了,還是清醒,都一直沒有給過他。他會知道的,他會感覺到的,王妃想。

我看到了你寫的,也看見了你眼眶裏淚水,王妃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說。我知道你還有感覺,還能聽見我。我不想讓你自己待在這裏,因為我走了之後,沒有人會來照顧你,你會重新回到黑暗和寒冷之中,那不是你想要的。對嗎?

王妃說完這幾句話之後,抬起頭來看著他。他依舊一動不動,像是植物人一樣地一動不動,但是他的眼眶裏的淚水再一次湧了出來,順著麵頰流下去,流到了枕頭邊。

這麽說你同意了,王妃看著他說。這麽說你聽見了,知道了。堅強一點,忍住一點,很快就會過去的。

 

王妃把他的手從棉被上挪開,把棉被緩慢地拉上來,拉過他的脖子,拉過他的嘴,拉過他的鼻子,蓋住了他的臉部的一多半。王妃把他的頭抬起來,把棉被纏緊,塞到他的腦後去。王妃用一隻手抱住他的頭,一隻手摟住他的脖子,讓棉被死死地箍住他的口鼻,然後把他的頭摟在胸前,讓他的頭緊貼著她的溫熱的胸口。隔著灰鼠皮,王妃能夠感到他的嘴被憋得喘不過氣來。

就要好了,王妃的手隔著被子撫摸著他的臉頰說。別擔心,就要好了。

兩分鍾之後,王妃覺得他的呼吸停止了。王妃放下了他的頭,掀開棉被,看見他已經不再倒氣了,但是眼睛還在睜著。王妃伸手把他的眼皮合上。他安靜地躺在床上,眼睛閉上了,兩腿伸直,像是孩子在睡一個安詳的覺一樣,隻是沒有了胸脯的起伏。

 


王妃給他把棉被重新蓋好掖好,像是怕他著涼了一樣。王妃站起身來,最後俯身看了一眼他的白得像是紙一樣的臉,在他的失去了血色的發紫的嘴唇上又親了一下,隨後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子,把門從身後帶上。兩個侍女悄然地跟在王妃身後走著,沒有人說一句話,空氣像是凝結了冰霜一樣地沉重。

王妃和侍女走到小餅屋門前的時候,突然聽到院子裏傳來一聲巨響。王妃和侍女們都驚愕地停住腳步,轉過身,向著後院的方向望去。在餅屋門外等候的小郭子和幾個騎兵也一下衝進了餅屋,拔出劍來,站在王妃前麵,用身體保護住王妃。

小餅屋櫃台上的微弱的燭光照耀下,王妃看見從院子裏走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像是從霧中走來,頭帶著皮帽子,臉上帶著一副眼鏡,上身穿著一件褐色的皮夾克。

是你!王妃驚叫了一聲。工程師!

 

工程師有些犯呆地看著小餅屋裏的騎兵們,楞楞地站了一秒鍾,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的,扭頭拔腳往後院跑。幾個站在王妃前麵的騎兵這時也反應過來,拔刀疾速地衝過去,一把抓住了工程師的皮夾克,把工程師拽回來。工程師努力掙紮著,反抗著,叫喊著,拳打腳踢著,但是抗爭不過膀大腰圓的騎兵們。騎兵們把工程師推搡著,帶到了王妃麵前,按著工程師跪下。

你是什麽人,哪裏來的?小郭子照著臉抽了工程師一馬鞭說。

工程師有些嚇呆了,跪在王妃麵前,渾身哆嗦著,嘴唇蠕動著,就是說不出話來。

放開他,我認識他,王妃對小郭子和騎兵們擺手說。他是來找我的,你們都退下,到門外去等著去。

 

騎兵們鬆開了按著工程師的手,用馬靴踹了工程師一腳,怏怏地走出門外去了。侍女們還站在原地看著王妃。王妃擺了擺手,讓侍女們也退出屋外。侍女們什麽都沒說,沉默著走出小餅屋門外。屋裏現在隻剩下了工程師和王妃。

他呢?工程師站起來,揉著被馬鞭抽疼的臉部問。

你來晚了,王妃低下頭看著腳上的馬靴說。他走了,解脫了,去了一個再也沒有痛苦的地方。

我想去看看他,工程師說。

王妃點點頭,帶著工程師穿過小餅屋,走回到了他躺著的廂房。王妃讓工程師進門後,把門關好。工程師走到他的床前,看著月光照射下的他的發僵的身體。他的臉浸潤在月光下,嘴唇發紫,蒼白的皮膚泛著微弱的藍光。工程師把頭上的皮帽子脫下來,在床邊站著,沉默了一會兒。

可憐的癡情人,工程師搖頭說。真太可憐了。他什麽時候離開的?

剛離開,我看著他離開的,王妃有些悲哀地說。你怎麽來了?

你可能不知道,現在我能雙向穿越了,工程師側頭對王妃說。我上次來小餅屋,把他帶了回去,後來他在圖書館裏,查閱清朝的曆史,看到上麵沒有你的記載,懷疑是你和孩子都被殺害了,就找到了我,非要第二次穿越回來找你。他想告訴你,多爾袞在三十九歲的時候就會死去,死後被敵手陷害,墳墓被掘開,屍體被鞭打,家被查封。他想或者帶你一起穿越回去,或者告訴你史書的記載,好讓你早做準備。我們本來想一起找到你,跟你一起回去的,後來出了一些意外,我先穿越回去了,隨後又有了一些麻煩,沒能回來找他,直到現在。

多爾袞這麽快就會死去嗎?王妃沉吟了一下說。我本來以為他會活很久呢。在穿越之前我做過一些功課,有意識地讀過一些曆史,大概知道曆史上發生的大事,知道多爾袞的後來的命運,但是不知道具體年份。這麽說來,明年他就會死了?我已經做好了一些準備,也給他吹了不少風兒,告訴過他,他權勢過重,這些年來豎敵也多,如不動手自取皇位,恐怕死無葬身之地。他現在完全有這個實力奪取皇位,把皇上廢掉,自己當皇帝。隻是他一直猶豫著,不忍心奪取皇位,也怕在曆史上留下罵名。這也是我為何給他生了三個孩子,特別是讓他有了一個兒子。為了孩子,他就會聽我的,把本來該屬於他的皇位奪過來。

沒用的,曆史是改變不了的,工程師搖頭說。我試過幾次,穿越到過去,試圖改變曆史,沒有一次成功過。

那是你,王妃瞥了工程師一眼說。你改變不了,因為你缺乏條件,也沒有能夠說服別人的兩片嘴皮子。我不一樣,我是王妃,還有三個孩子,多爾袞即使不為我著想,也得為他自己的孩子著想。他一定會聽我的。

別想那些了,你改變不了曆史。

我能。我一定能。

何必那樣呢?工程師看了她一眼說。其實你可以有另外一個選擇,就是帶上孩子,跟我回現代社會去。我可以跟你去京城,帶上你的孩子一起走,那樣,你和孩子無論如何就安全了。我想這也是他想要看見的,也是他的願望,他放棄現代社會的安逸的生活,放棄了一切,甚至連他的女兒和家人也放棄了,就是為了來找你。

他有了女兒嗎?他娶了個揚州姑娘嗎?知府怎麽沒告訴我?

沒有,工程師說。女兒是他在揚州屠城的時候撿的,被他在小餅屋裏撫養大,後來穿越回現代社會去了。

哦。

你跟我走吧,跟我一起穿越回去,然後我再穿越回來,把他帶回去,這樣你們就可以在現代社會相見了。他這麽癡心的一直愛著你,難道,你不想跟他在一起嗎?

我想,我很想,王妃沉吟了一下說。可是我更想我的孩子們有一個好的前途。為了他們,我不能回去。多爾袞會聽我的,會奪取皇位。我的兒子會繼承王位,會成為比康熙還偉大的皇帝。我會成為太後,用我的知識幫助兒子建立一個強大的帝國。我會南麵滅了日本,東麵占領美洲,北麵奪取西伯利亞,西麵占領儲藏石油的中東,把中國的疆土擴大一倍。我會成為葉卡捷琳娜二世那樣偉大的女皇,讓全世界都敬畏和敬仰。。。

算了吧,那些隻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的幻想而已,工程師有些嘲諷地說。曆史哪裏這麽容易會改變,清朝剛統一中國,人心思變,吳三桂不久還要反叛,內憂外患,你做不了那些的。

我先殺了吳三桂,王妃眼裏閃過一到寒光說。去掉這個隱患。

唉,看樣子你是執迷不悟了,工程師歎了一口氣說。我也說不服你。你要是不走的話,我自己走了。

回現代社會去嗎?

不,回一個月以前去。

去救他?

也是救你,工程師說。你以為現在這樣回去,多爾袞還會像過去那樣信任你嗎?即使你是受寵的王妃,但是對讀多爾袞來說,你這樣擅自離開王府,來見一個男人,這會超出一個王爺能忍受的極限。我回到一個月前,把他帶走,你也就不用到這裏來了。我隻能給你做這麽多,剩下的,看你的運氣了。如果多爾袞不能聽你的話去奪取皇位,明年他死的時候,你就帶著孩子們逃走,隱姓埋名地逃走,好嗎?

好的,我會的,王妃點頭說。你能帶他回去,把他的眼睛治好嗎?他的眼睛瞎了。

工程師俯下身來翻開他的眼皮,仔細看了看。

恐怕是不行了,工程師搖頭說。他的眼瞳都沒了,即使是最好的現代醫術也做不到了。但是我會把他交給他的家人,他的家人會照顧他,讓他有個安寧的生活。你真的不想回去了?

屋外有人在輕聲敲門。王妃和工程師扭頭看著房門,一個侍女推門進來,小聲說:

娘娘,我們該上路了,小郭子他們在外麵等著有些不耐煩了,讓我來催促一下。他們怕王爺怪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

讓他們準備好,我這就去,王妃對侍女說。

侍女點了一下頭,出門去了,在門口把門依舊帶上。

我得回京城去了,王妃對工程師說。

那好吧,再見。祝你好運。

再見,也祝你穿越平安。等你把他帶回到現代社會,請你告訴他,我愛他,永遠不會忘記他的。

有意義嗎?工程師苦笑了一下說。你要是真愛他,就該穿越回去,跟他在一起。還不如你跟他說不愛他,讓他死了這條心,免得再一次穿越好。

王妃惱怒地看了一眼工程師,但是沒有說話。她拉開門,自己大踏步走了出去,把工程師甩在了廂房裏。

 

月光冷冷地照在門前的石子路上。騎兵們已經上了馬,在焦灼地等著王妃。王妃從侍女手裏接過馬韁繩和鞭子,扶住馬脖子,一腳踩住肚子上的馬鐙子,縱身一躍,翻身上了馬。王妃勒住馬韁,讓馬轉了一圈,巡視著騎兵們。兩個貼身侍女匆忙地各自拉住馬韁,躍身上了馬。王妃讓馬緩緩地走上平坦的官道,然後一言不發地用腳上的馬靴夾住馬肚子,狠狠地給了馬屁股一鞭子。王妃坐下的駿馬嘶鳴了一聲,四蹄騰起,沿著官道向著西麵疾駛而去。侍女們催動馬匹,緊緊地跟在王妃後麵馳騁。她們的身後是一隊鐵甲騎兵,身上的頭盔和鐵甲在月光裏閃著寒光,發出鏗鏘的盔甲和刀劍的撞擊聲。王妃騎過一段之後,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侍女們和騎兵們依舊緊隨在身後,身子在馬上上下起伏著。一匹匹戰馬喘息著,嘴和鼻孔裏吐著白色的霧氣。遠處的揚州城的城牆和高聳的寺廟像是一座沉寂的小山。小餅屋早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隻剩下一片融化在黑夜裏的模糊的叢林,和冷冷的季風在曠野裏呼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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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無名小綠草' 的評論 :

謝謝小草,不管怎麽說,男主女主最後還是見到了一麵,而且工程師又來了。
無名小綠草 回複 悄悄話 前麵寫得真好,他癡情到死,令人動情,她一如既往的不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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