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他和工程師穿越回揚州,回到了揚州屠城的前夜。他們把時光機藏在一處逃走了的人家的院子裏,找了一身衣服換上。他帶著工程師,七拐八拐,憑借著記憶來到了他過去撿到女兒的那條小巷。他想,女兒的親生父母一定是在這條小巷附近被清軍抓走了或者殺害了。他和工程師在小巷周圍的幾條街挨家挨戶的看,但是都沒有找到任何抱著兩歲嬰兒的年輕父母。
清軍的攻陷揚州城的那天夜晚,揚州城內一片混亂。馬蹄聲,人喊聲,廝殺聲,啼哭聲不絕於耳。他和工程師藏身在小巷的一所房子中,透過窗戶看著外麵發生的一切。他看見一員武將帶著幾個隨從從北麵潰退下來,武將在巷頭勒住馬,跳下馬背來,抱著馬脖子痛哭了一陣,拔出劍來,殺死了馬,隨後自刎而死了。他看見史可法脖子上流著血,被一群護衛簇擁著,向著南門的方向疾馳而去。他看見清軍的騎兵隨後衝過小巷,見了男人就砍。揚州城的男人們像是綿羊一樣,在清軍麵前低頭,任人宰割,毫不反抗。他看見小巷外走過數十個男男女女,一個清軍騎兵衝過來,舉著刀喝令他們跪下。幾十個男女跪在小巷邊,低頭伸脖,任清軍砍殺。他看見一個揚州的女人濃妝豔抹地站在自己的門前,迎接清軍,請求清軍不要殺了她。清軍把女人淩辱之後,依然把女人殺了。
清軍的鐵蹄從遍地的鮮血中踏過,高舉的軍刀下是一張張獰笑的野獸一樣的麵孔。滿城彌漫著痛不欲生的哭聲和燃燒的火光,揚州城變成了一個恐怖的人間地獄。他和工程師藏在空房子裏,隔著窗戶看著外麵發生的一切,痛恨著清軍的殘暴,蔑視著揚州城的男人們的懦弱,歎息著美麗的揚州女人們的遭遇。
他們終於在巷口看見了女兒的親生父母抱著兩歲大的女兒在逃命,身後是一個清軍騎兵在騎著馬砍殺。他看見女兒的親生父母在清軍的喝令下跪在路邊等死。他和工程師衝了出去,把清軍士兵從馬上拉了下來。看著文弱的工程師死死地按住了清軍騎兵的馬刀,他從後麵勒住了清軍騎兵的脖子。他從來沒有殺死過人,連一隻雞也沒殺過。但是他把清軍的清兵勒死了。地上跪著的男女都嚇呆了,等他們醒過味來,開始四散而逃。他和工程師帶著親生女兒的父母一起跑。當他們跑到藏著時光機的院子時,被一隊路過的清軍騎兵發現。他們把院子門頂上,不讓騎兵們進來。騎兵們下了馬,找了一根木樁,狠狠地撞擊著院子的門。門被撞出了一個裂縫,眼看就要被撞開了。
唯一能救他們的命的隻有時光機了。但是時光機上最多隻能坐三個人。他讓工程師帶著女兒的親生父母,抱著女兒穿越回去。他說他要留下來,去找她。他對工程師說,以後到小餅屋來找他。工程師帶著女兒的親生父母匆忙坐上時光機走了之後,門被撞開了。他被清軍抓住。清軍沒有殺他。清軍說殺了他太便宜他了。清軍說要讓他痛苦著死去。清軍按住他,用一把利刃剜去了他雙眼,把他的雙瞳挖出來,甩給了外麵的一隻流浪野狗。他的眼睛裏流著泉水一樣汪汪的血水,他嚎叫著,野獸一樣地嚎叫著。清軍狂笑著踹倒了他,騎馬走了,任他自生自滅。他疼得昏了過去,在院子裏躺了兩個天兩夜。
他蘇醒過來的時候,揚州城已經被清軍屠殺成了一座遍地屍體,血流成河的空城。他躺著血河,在城裏盲目地孤魂野鬼一樣地走著,像是走在通紅的墳場裏。所有從他身邊經過的清軍騎兵看見他像是一隻無頭蒼蠅一樣亂撞的樣子,都哈哈大笑,沒有人想去殺死他。
他走到一所廟裏,用廟裏的香灰止住了血。他坐在神龕下,把廟裏供奉神仙的貢品吃了。他知道,現在他這個樣子,是無法繼續去尋找她了。他隻有一條出路,就是在小餅屋裏等著工程師回來。
他摸索著在城裏的廢墟裏找到了一些食物。靠著這些食物,他活了下來。屠城之後,清軍繼續南下了,早先逃離的百姓陸續回到了被戰火摧毀了的揚州,掩埋了死去的親人的屍體,繼續生活下去。他走到了記憶中的小餅屋的地方,發現那裏也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他坐在廢墟上大哭了一場。他知道,即使工程師來了,即使把他帶回現代社會,即使有再先進的現代醫術,他的失去了雙瞳的眼睛也無法重見光明了。他以後再也不能看見她了。
他用廢墟上拆下來的磚蓋著小餅屋。有好心人見到了他的悲慘的樣子,給他一口飯吃,問他在蓋什麽。他說在蓋一個小餅屋。好心人勸他不要蓋了。他們說他一個瞎子,蓋不成的。他沒有聽他們的勸告。他瞎著眼睛,從早到晚地蓋著,一塊磚一塊磚地蓋著。磚頭經常掉了下來,砸在他的腿上和腳上,砸得骨頭碎了一樣地鑽心地疼。他揉著腿和腳,坐在地上休息一會兒,繼續站起來蓋他的小餅屋。在小餅屋蓋到一人多高的時候,該上椽子了。他在廢墟裏托了一根大梁過來,想把大梁扛上屋頂,卻怎麽也放不上去。路邊來了一個好心的泥瓦匠。泥瓦匠看了他一會兒,看不過去了,叫了幾個路人幫他把小餅屋的大梁抬到屋頂上,幫他把屋頂蓋好。他謝了泥瓦匠,請泥瓦匠以後再路過揚州的時候,到小餅屋來。他說,如果他還在的話,一定會報答泥瓦匠的。泥瓦匠說不需要什麽報答。泥瓦匠說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瞎子自己蓋房子的。
他蓋好了小餅屋。他求人幫著把小餅屋裏安上了爐灶和櫃台。他借錢買了原料來,開始經營起了小餅屋。周圍的人看他是瞎子,可憐他,都到他的小餅屋來買點心。慢慢的,他還上了借的錢,一邊坐著點心和蛋糕,一邊在小餅屋裏等著工程師。
工程師和他的時光機卻一去杳無音信,再也沒有回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許工程師回去後又被抓起來了,也許時光機在回去的路上出了問題,也許時光機在來的路上有了故障,把工程師拋在某一個時代裏。他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他盼著工程師來,他等著工程師來,一日又一日,工程師隻是毫無蹤影。
他在小餅屋裏等了十年,工程師也沒有來。他在小餅屋一直等著,等到他的心已經絕望了。他知道,工程師是不會來了。他想,工程師一定是出了什麽意外,無法再回來了。他隻希望女兒的親生父母能夠跟著工程師平安地回到現代社會,跟女兒聚在一起,一家人能夠重新團聚,互相照顧,好好的生活。
他想,他可能再也無法回到現代社會了。但是他還在等待,在等待著王妃來小餅屋。因為他知道,王妃就該來揚州了。第二次的等待,他等得比第一次痛苦,因為第二次沒有了陪伴他的女兒,沒有了能夠給他安慰和快樂的女兒,沒有了每天在他的身邊,管他叫著爹爹的可愛的女兒,沒有了能夠幫他招呼客人的懂事的女兒。他隻好雇了一個夥計幫他招呼顧客。夥計比較懶,能夠偷懶的時候,就偷懶,還趁著他眼瞎,經常把店裏的東西偷走,或者說謊,欺負他。沒有了她,沒有了女兒的日子,每一天都漫長得像是一年。他度日如年地過著,一天一天地捱著,隻為了這一天,她會來到揚州小餅屋,見到他。他會把一切都告訴她。他知道清軍屠城十年之後的某一天,王妃就會跟隨多爾袞來揚州視察。那時,他就能見到她。他要見到王妃,把一切都告訴她,然後,他的使命就結束了。他的生命的一切意義也就結束了。那時,他就可以安心的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這個讓他心碎和痛苦的世界。這個雖然美麗,但是他不再留戀的世界。
王妃和多爾袞來揚州城的那天下午,是個秋天難得的好天氣。天空澄藍澄藍的,秋風把白雲像是棉絮一樣撕扯開,把天空掛上了一道道厚薄不均的帷幕。小餅屋外的幾株水杉樹和泡桐的落葉,像五色花瓣一樣撒在地上。白色的小餅屋的頂上掛著一麵白色的旗子,上麵隻寫了兩個鬥大的“餅屋”紅色鑲金大字,從遠處就能一眼看到。褐色的水杉樹和泡桐豎在小餅屋前,發黃發白的葉子和綠色的葉子交雜在一起,陽光從葉子的縫隙裏透了過來,在地上留下斑斑點點的光影。牆角下開滿了藍色紅色和黃色的小野花,在依然綠色的草中,顯得異常鮮豔。遠遠看去,白色的小餅屋掩映在水杉樹和泡桐樹下,門前鋪著青灰色的石頭,四麵是五彩斑斕的花和草,像是一幅油畫一樣。
小餅屋外麵不遠處是一條五米多寬的筆直的黃土官道,多爾袞和王妃進城就要走這條官道。知府早就通知下來,要挨著官道的各家各戶把門前打掃幹淨,也讓人把官道掃幹淨,灑了清水在上麵。他讓店裏的夥計把小餅屋從離到外都仔細地打掃了一遍。夥計把門前的石砌小徑掃幹淨,把平時堆在牆邊的一些雜物挪到後院,最後把落葉收集起來,放在餅屋後麵的幾個大柳條筐裏。
這天下午小餅屋外的官道旁很早就站滿了人,人們翹首以待,都等著看王妃和多爾袞經過。他沒有去外麵,因為他的眼睛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對他來說,屋裏和屋外都是一樣,眼前都是一片灰蒙蒙。餅屋裏有一些供客人坐的木質椅子和幾個茶幾,他坐在靠窗的一把葉子上,讓陽光溫暖地撒在身上。可惜眼睛看不見了,他坐在椅子上想。可惜眼睛看不見了。不然他一定會在外麵,去看看她。
他聽著外麵的人群起了一陣喧嘩,聽見有人說王爺來了來了。他想王妃一定遠遠地就能看見小餅屋上麵飄著的旗子,看清上麵旗子上寫的餅屋二字。他聽見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駛來,在門前駛過。隨後他聽見嘈雜的人聲,馬蹄聲,車輪聲混在一起。他聽見屋外有人在說,看見了嗎,那就是王妃。他想她現在已經來到了小餅屋前的官道上,也許正在看著小餅屋。也許她的目光正在看著小餅屋的窗戶。外麵的喧囂持續響了足有半個多時辰,才慢慢安靜下來。他想她現在已經從小餅屋前過去了。
夥計掀開門簾走了進來,很興奮地告訴他說,看見王妃了。夥計說王爺披著紅色披風,騎著高頭駿馬,前有威風凜凜的騎兵開道,後麵跟著膀大腰圓的侍從,一副很英武的樣子。夥計說王妃坐在後麵一個很大的轎子裏麵,在到了小餅屋跟前的時候,王妃掀開了轎簾,看著小餅屋。夥計說王妃看上去很年輕很漂亮。夥計說王妃的身邊坐著的小王子和小公主都很可愛,他們也一起把頭伸出轎簾外,看著小餅屋。夥計說王妃一定是很好奇小餅屋,因為王妃一直在扭頭看著餅屋,在過了餅屋門口後,王妃還回過頭來看著餅屋,直到看不見了才把轎簾放下。
他仔細地聽著夥計的描述,不斷地點頭。重新穿越到揚州,已經有十年了。十年,他一日一日地熬著,終於等到她來了。但是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他沒想到第二次穿越的結果會是這樣,比第一次還要悲慘。他本來比她小一歲,經過來回的穿越,他已經比她大了很多。他經過了穿越回現代社會的八年,又在小餅屋等了十年,才等來了王妃來揚州的這一天。王妃的年齡沒有變,而他已經在一來一回之中老去了十八年。他本來比她小一歲,現在,他已經大她十七歲了。而且,他已經瞎了,再也治不好的瞎了。而她還是依舊年輕漂亮。
曆史果然無法改變,他悲哀地想。已經是第二次穿越了,她依然是王妃,他依然是瞎子,等在小餅屋裏。也許無論他怎樣努力,他們依然不能在一起,就像命中注定一樣。
有人掀開門簾走進屋子裏來。是知府派來的人。來人說,要他烤好一些小點心,晚飯的時候送進王府去。他起身離開椅子,走到櫃台後去烤小點心。那天下午的其餘時間裏,他烤著小點心。他很盡心地烤著。他烤了很多很多。小餅屋裏的爐火一閃一閃的,照著他的額頭上的汗水。他知道,當她嚐到這些小點心的時候,她會嚐出來的。這些點心,都是過去在小城裏,她教給他怎麽做的。她會吃出來,這是他烤的。這是他給她烤的。
快到晚飯的時候,知府派人來把他剛做好的點心取走,直接送到多爾袞和王妃下榻的王府去了。
當天夜裏,知府樂嗬嗬的騎馬親自來通知他說,王妃吃了他做的小點心,非常喜歡。知府說,王妃好久沒吃到這麽可口的點心了。知府說,他還向王妃推薦了小餅屋的蛋糕。知府說,明天是王妃的生日,王妃要他做一個生日蛋糕給她,還要到餅屋來親自看他怎麽做蛋糕。
這些年來,你的小餅屋也不容易,知府感慨地說。揚州沒有過去繁華了,你這裏的客人也不多。王妃要是喜歡了,你的小餅屋的名氣就大了,到時滿城文武和百姓還不都上你這裏來訂蛋糕來?你就等著賺錢吧,到時你感謝我都來不及。
謝大人,他點頭說。大人放心,我一定會盡力做出王妃喜歡的蛋糕來。
王妃來餅屋的那天,是一個時陰時晴的天。陽光時而燦爛地照進小餅屋,時而隱藏在陰雲後麵。鳥兒在小餅屋外的水杉樹上跳躍著,從一顆樹枝上跳躍到另外一顆樹枝。一天涼似一天的秋風,從地上撿起落葉,肆意地耍弄著手中的葉子。發黃的葉子像是一張張的紙片,在空中飄蕩旋轉起來。水杉樹和泡桐的樹枝也在風中沙沙地響著,像是有一隻手在撥弄著豎琴的琴弦。門口的石砌的小徑縫隙裏,野草在秋風裏趴伏著,無名的野花在牆角寂寞地開放著。
他一早就和夥計把小餅屋打掃得幹幹淨淨,桌子擦的亮亮堂堂,上麵一塵不染,一切東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條,餅屋像是新開張的一樣。他穿上了最好的一身衣服,在屋裏摸索著忙碌著。夥計好奇地問他說,今天您怎麽穿得這麽幹淨啊?他說,今天王妃要來了。夥計說,過去知府來,也沒見您換過衣服。他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說,那不一樣,這是王妃。夥計恭維他說,您換上新衣服,刮了胡子,像是年輕了十歲一樣。
小餅屋上午來了幾個老主顧,取走了預定的蛋糕。中午來了一些客人,要了一些點心。他一直忙碌著,忙得出了很多汗。客人們見了他穿著新衣服刮了胡子,都說掌櫃的今天好精神。中午飯過後,客人們都走了,小餅屋裏安靜了下來。每天這時都是店裏最安靜的時候。夥計趴在櫃台上打盹兒,他坐在椅子上曬太陽。秋日的陽光從門簾的縫隙裏擠進來,像是蟲子一樣從新衣服上爬過。他聽見有人向著餅屋走來,聽見門口的門簾響。夥計像是沒聽見一樣地繼續趴在櫃台上打盹兒。他聽見知府夾著笑的獻媚的聲音。他聽見幾個女人說話的嘰喳聲。他聽見一個女人一邊邁進屋來,一邊問著知府什麽。他知道,是她來了。他麵對著門口緩緩地站了起來。他聽見王妃走到他麵前,腳步停住了。他的空洞的眼神越過王妃,像是看著遠方的地平線。他的眼前依舊是一片灰色,隻是窗口進來的明亮的白光現在被一個灰色的物體擋住,像是小餅屋也昏暗下來了一樣。他看不見王妃,他隻能聽見王妃的聲音。
你是小餅屋的主人嗎?他聽見王妃問他說。
是,他點頭說。他聽得出來,王妃一點兒也沒認出他來。
昨天送進府裏的小點心都是你烤的嗎?
是我烤的。
奇怪,你怎麽也能烤得這麽好吃。你這店裏,還有別人能烤得這麽好嗎?
沒有了,店裏隻有一個小夥計,幫著照料客人。
你眼睛怎麽了?好像看不見?
瞎了,他茫然地說。什麽都看不見了。
真可憐,王妃的語調裏帶著同情說。我一定是找錯了餅屋了。揚州這裏,除了你的小餅屋,還有別的餅屋嗎?
沒有了,隻有這一家。
真奇怪,他聽見王妃自言自語地說。怎麽也是餅屋,怎麽做得小點心一模一樣的。
聽說你很會做蛋糕,能不能現場做一個呢?王妃問他說。想看看你怎麽做的。
他走到櫃台後麵,開始做蛋糕。他早已經把所有原料都準備好了。他要給王妃做一個翻糖蛋糕。一個他過去跟她學的翻糖蛋糕。他知道,這是她最喜歡吃的蛋糕。知府給王妃搬來了一把椅子,自己垂手立在王妃邊上,既像是一個聽話的仆人,又像是一個忠心的侍從。夥計給王妃端上了一壺清香的綠茶。夥計給知府也端了一杯茶。知府擺擺手,讓夥計放下,知府不敢在王妃麵前喝茶。王妃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沒有喝,隻是仔細地端詳著他做蛋糕。
他沒有說話,隻是低頭做著蛋糕。也許是因為緊張還有眼睛看不見的緣故,他翻糖的時候,又造成了瀉腳,蛋糕邊的底部有一大堆翻糖多出來。他從一開始跟她學做蛋糕就有這個毛病,過去她說過他許多次,他總是改正不了。在小餅屋的這些年,他終於改正了這個毛病,做蛋糕時,許久許久沒有造成瀉腳了。但是今天,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蓋的翻糖選軟一點,擀得薄一點就好了,王妃輕聲地糾正他說。
她過去就經常這樣糾正他,她常笑話他,說他笨死,怎麽也改不了。她跟她母親說,這個人笨死了,怎麽教也學不會。她這次也是不自覺地就矯正了他,那些話就像是很自然地脫口而出一樣,就像是過去她總是笑話他蛋糕做不好一樣。跟第一次穿越時一樣,這次王妃沒說他笨死。王妃這次沒有笑話他,也沒說他笨死。
蛋糕做完了,冒著誘人的香氣。夥計把蛋糕放在一個紙盒子裏,用彩色的繩子細心地係好,放在王妃旁邊的桌上。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讓夥計拿出一些中午新烤的點心,請王妃品嚐。王妃說昨天晚上已經吃過了,很好吃。王妃讓他坐,說有些話想問問他。知府悄悄踢了他一腳,示意他不要坐。他沒有搭理知府。他扶著椅子坐下,坐在王妃對麵。王妃手裏捏著一塊他烤的點心,咬了一口,點頭說好吃。王妃問他為何來揚州開餅屋,他說是因為前世之約,來這裏等一個人。他問王妃相信前世嗎?王妃說相信,說她也曾尋找過前世所愛之人。他問王妃可曾找到前世之人,王妃說茫茫人世找一個人,恰如大海撈針。
你眼睛。。。怎麽瞎的啊?王妃吃完了幾塊小點心後,問他說。
十年前在揚州,被一個士兵用刀剜的。
真遭罪啊。。。那種兵荒馬亂的年代。你要等的人,最後等到了嗎?
等到了。
結果呢?
她沒認出我來。
沒認出來?怎麽可能呢?
時間長了,人老了,容貌變了。
你有點兒像我過去認識的一個人,但是你肯定不是他,王妃停了一下說。他比你年輕很多,比我還小一歲,我以為這個小餅屋是他開得呢。
在那一刻,他想告訴她說,就是我,我坐在你麵前。他突然想起了那首詩,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站在你麵前,你卻認不出我。他突然覺得悲哀像是一座山一樣,壓住了他的的全身,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但是他沒有說。他沒有告訴她。他沒有告訴她說,他其實就是她來看望的那個人。他不想讓她覺得難受。他甚至有些慶幸,她沒有認出他。他扭開了頭,袖子像是不經意地一樣閃過眼眶,擦去了裏麵的淚水。
你什麽時候開的這個小餅屋?王妃問他說。
十年之前,那時眼睛已經瞎了,自己蓋的,蓋得不太好看。
挺好的,王妃把最後一塊小點心吃掉後說。挺好的,很漂亮,很遠就看見了。
知府叮囑身邊人,讓他們把轎子準備好。王妃讓身邊的侍女把蛋糕帶走,給他留下了一些銀子做賞錢,然後起身告辭,離開了小餅屋。王妃自己走出屋門,身後跟著知府和侍女。他和夥計站在門口,聽著屋外的轎夫們抬起轎子,一聲呼喊之後,轎子離開了餅屋,腳步聲逐漸消失了。
夥計依舊趴到櫃台上去繼續打盹兒,他坐回到椅子上,心裏無法平靜。他知道,王妃沒有能夠認出他來。他知道,王妃以為他沒有來。當著知府和侍女們的麵,他也沒能把想說的話告訴王妃。即使他能把王妃的命運告訴她,那又能怎樣呢?工程師穿越和他自己穿越的經驗告訴他,曆史是無法改變的。多爾袞終將在三十九歲死去,王妃的命運在哪之後也就決定了。也許唯一能挽救她的,是讓她放棄掉王妃的榮華富貴,穿越回去。但是,第一,她會聽他的嗎?第二,她會舍得放棄掉那些嗎?第三,沒有了工程師,他無法穿越回去,也無法把王妃和孩子帶走。他一個老了的瞎子,一點兒也無法幫助她。
還有三年才會到多爾袞死去的那一年,先讓她好好的過幾年開心的日子吧,他想。那些未來的事情,還是等到時再告訴她吧。
他叫醒了趴在櫃台上睡覺的夥計,跟夥計說,今天累了,要早些關門休息,不開那麽晚了。夥計巴不得地說,好,那咱們就早些就關門吧。他們把小餅屋的門外放上一個關門的牌子,把窗戶關上,放下窗簾。夥計臨出門回家的時候,他囑咐夥計把剩下的點心都帶走,帶回去給家裏人吃。他每天都是讓夥計把剩下的點心帶走,不然那些點心放到第二天就不新鮮了。
夥計拿著點心,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他走到小餅屋後麵的院子裏,黯然神傷地坐了一會兒。天不動聲色地黑了下來,月亮悄悄地從雲層後麵鑽出來,冷清地照在院子裏。不知從何時起,院子裏起風了,幾顆不高的小樹的樹枝打著架,影子在地上亂晃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烤出來的蛋糕的氣味,官道上有馬蹄得得地駛過,遠處有一隻貓在喵嗚。他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地上亂晃的樹影,他看到的隻是一片黑暗。自從眼睛瞎了之後,他看到的都是黑色和灰色。他聽見小餅屋外有腳步聲,聽見有人來到小餅屋前。他聽見有人嘟囔了一句關門了,腳步聲就遠去了。
他隻覺得心裏難受。比第一次穿越的時候還心裏難受。那一次,畢竟王妃來的時候,還認出了他。這一次,王妃根本就沒認出他來。他的眼睛什麽都看不見了,他看不見自己麵貌的變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子了。難道自己真的老了,連當初跟他那麽親近的她,也認不出來了嗎?也許她的心裏的他還是那個年輕時的他,那個二十二歲時在小城一起穿越時的他。或者也許,她根本就不想認出他來?
後院裏放著幾壇子酒,那還是年初的時候買的,一直都沒有喝。他覺得很鬱悶,就打開了一壇子酒,獨自一個人喝了一壇酒。酒從口腔裏喝進去,進入他的胃,從眼眶裏流了出來,就像多少年沒有流過的眼淚,一下都湧了出來。他的五髒六肺都像是要被烈酒燃燒起來,這是跟她穿越以來他第二次喝得大醉,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二次大醉。他醉得人事不省,頭重腳輕地跌坐在院子裏的一個石凳旁邊,趴在石凳上睡著了。
謝謝老姐。這個是比較亂,他第二次穿越到了他本身還存在的一個時代,造成了混亂。
他眼睛已經瞎了,即使第三次穿越,也無法讓眼睛恢複正常,就像是他的年齡無法倒退一樣。他能回到小時候,但是他的年齡和瞎了的眼睛都不會改變。他能穿越到以前,見到沒瞎時候的自己,但是那是另外一個“他”了。
謝謝,下一集會多交代一下,這個是比較繞,跟Inception似的,要好好想想才能想通。
如果細細的琢磨起來,那麽他第二次穿越回去的時候,第一次穿越的他應該還在揚州城守候城樓。由於兩歲的女兒和親生父母被工程師帶回現代社會去了,那麽第一次穿越的他就不會撿到女兒,後來的跟女兒一起穿越回現代社會也就不會存在了。
我想比較合理的一個解釋就是,第二次穿越回去的他,改變了第一次穿越回去的他的命運。第一次穿越回去的他沒有撿到女兒,下落不明,很可能被清軍在屠城之夜殺死了。這樣,後來重新蓋小餅屋的是第二次穿越回去的他。
這就是說,第一次穿越回去的他並沒有能重建小餅屋,也沒能回到現代社會裏去。
這樣想起來,你說得對,那些花瓶和財產也都沒有了。他也沒能回到現代社會。他的家裏人也沒能見到他。那些房子,公司股票等等也都不會存在了。
要他眼睛不瞎是不是得第三次穿越到眼腈未瞎時前幾分鍾而做不同的事。
邏輯上來說是這樣:
他是兩歲在揚州撿的女兒,十年後回到現代社會,女兒十二歲。在現代社會過了八年,女兒是二十歲,上了大學。
這時他第二次穿越,救了女兒的父母。父母抱著一個兩歲的女兒,跟著工程師回到了現代社會。
那麽在現代社會裏出現了什麽呢?
我覺得應該是這樣的:
父母抱著兩歲的孩子生活在現代社會裏。
原來的二十歲的女兒已經沒有了,因為曆史被改變了。二十歲的女兒變成了兩歲,而且也不是他的女兒了。
但是兩歲的孩子會和父自己的母生活在現代社會裏。
由於第二次穿越,他在現代社會裏的財富還在,但是女兒沒有了。
是命。覺得很多人會有這種感情,就是你喜歡一個人,對方有點兒喜歡,但是並不太喜歡你,也不太在乎你。絕大多數人最後就放棄了,轉而去尋找適合自己的人去了。這篇小說有些極端。
悲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