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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不說對不起(八)

(2014-08-08 21:24:20) 下一個


隨著一聲離站的汽笛聲,火車向後退了一下,隨即向前開去。像其他站在過道裏的人一樣,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一下。他伸出左手抓住了頭頂上的一根鋁製橫杆,身體前傾,兩眼注視著窗外。昏黃的夾雜著人影和燈影的月台很快就消失在身後,火車帶著轟隆隆的聲響,踏上了南去的錚亮的鋼軌。一股帶著溫熱的渾濁空氣在車廂裏蔓延開來,讓他覺得有些悶熱。他把車窗的玻璃拉開一條小縫,讓外麵的涼爽的空氣吹進來。他一個人坐在過道邊窄小的椅子上,左手放在長方形的窄條小桌上,右手放在膝蓋上,透過厚厚的玻璃,看著一幢幢亮著燈火的高樓大廈閃過車窗,一條條寬闊的四通八達的公路匯聚在立交橋上,一排排耀眼的汽車前燈和一排排醒目的汽車尾燈組成一條條光的軌跡,一個個熟悉的路牌和廣告牌不斷消失又不斷跳入眼簾。龍潭湖的黑色的樹林從窗邊向後閃去,在拐彎時可以看見車頭投射出的一條黃色光霧透過黑暗,沿著發亮的鐵軌迅速地移動著。

多年以前,他也是坐著這趟火車,去了她在的小城。隻不過,那次他帶著第一次離鄉的傷感,她帶著回家的欣喜,一起坐在車窗前,數著鐵軌邊的灰色的水泥路標,看著北京城的點點燈火逐漸遠去,在視野中消失。而如今,他隻是一個人旅行,沒有了當年離家的傷感,卻增添了一種莫名的惆悵。他沒有坐飛機去小城,而是選擇了火車,是因為他想重溫一下多年之前的那次小城之旅。他讓秘書給他買火車票的時候,特別說是要個硬臥的上鋪,秘書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並沒有問為什麽,就去給他搞了一張硬臥的上鋪來。此刻他不想去上鋪休息,隻想靠著窗口,看火車駛過一條條亮著街燈的街道,超過一輛輛行駛緩慢的汽車,穿過路邊的黑魆魆的樹林。電線杆上的高壓線在窗玻璃上畫著起伏不平的線條,火車隨著地勢不斷上升和下降,很快就把熙攘和喧囂的城市甩在身後,穿過被黑暗籠罩的一片的白樺林,駛入了空曠的墨綠色的原野。

他坐在窗邊,像是一座雕像一樣一動不動,看著火車駛過一片靜謐的湖水。湖水鏡子一樣地反射著灰黑的天空,火車的倒影在湖水裏飛快地移動著,驚走了遊蕩在岸邊的幾隻灰色的鴨子。不知什麽時候,雨水如絲一樣打在窗戶上,沿著玻璃斜著流下去,在窗戶的底部匯聚成一條凸起的細流。潮濕的霧氣爬滿了玻璃,讓窗外的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房舍,樹林,山坡,灌木叢都變幻成一個個不同形狀和顏色的色塊,在窗戶上隨著越來越大的雨滴流動著。對麵駛過一列客車,車廂昏暗,隻有餐車燈火通明。他看見對麵的飛馳而過的火車的餐車裏坐著幾個大聲說笑的年輕人,他們的桌上擺放著一隻隻空了的啤酒瓶。他突然覺得餓了。

他站起身來,在火車的搖晃和顛簸裏,穿過一節節車廂的狹窄昏暗的通道,拉開一個個金屬門,走到了最後一節的餐車。餐車一側歪歪扭扭地掛著一個牌子,桌子上鋪著廉價的白色朔料桌布,桌布皺皺巴巴的,帶著一些殘餘的暗色的汙跡。他在那裏要了一隻德州扒雞和一瓶五星啤酒。他用手撕扯著扒雞,端著冒著白色泡沫泡啤酒喝著。隔壁桌上坐著一對情侶,他們坐在桌子的一側,甜蜜地黏糊著,像是在度蜜月一樣。他看著他們年輕的充滿朝氣的麵容,看著他們的幸福的樣子,看著他們開心地笑著,心裏羨慕著。他覺得褲兜在震動。他用餐巾紙快速擦了一下手,從褲兜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發著藍色的熒光的屏幕,上麵顯示是午夜1145。他看見上麵有一個短信,是女兒剛發來的。

 

爸,一路都好吧,女兒在問她。有點兒不放心,想問一句。

很好。他的手快速地敲擊著鍵盤。正在餐車吃夜宵。你怎麽還沒睡?

剛上完自習回到宿舍,女兒很快回了一個短信過來。爸,有件事兒想跟您商量一下,我想一畢業就跟男朋友結婚。

你不覺得太早了嗎?

不覺得,他很愛我,說想跟我結婚,想天天在一起。

你很愛他嗎?

很愛。

那就結吧。我也希望你們能早些結婚,好有個人能來照顧你。

這樣您就放心了是吧。您是不是老怕我嫁不出去啊?您不用擔心,校裏校外好幾個男生都在追我哦。

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好好愛你的男朋友,別想別的。

知道,我就是開個玩笑。

不早了,早點兒睡覺吧。

嗯。您也該早些休息了。等您到了那裏,給我個短信告訴我一聲。

好的。

 

他按了結束鍵,把手機放回褲兜裏。瓶子裏剩下的五星啤酒已經不多了,他把裏麵的啤酒都倒在一個杯子裏,一口氣喝了。一瓶啤酒進肚之後,他覺得餐車有些悶熱,想打開一下窗戶去讓頭發淋淋雨水,但是看了一眼四周就餐的人,還是決定不要去開窗戶。隔壁的那一對年輕的情侶還在甜蜜地膩在一起,男的像是醉了,一臉通紅地湊在女的耳邊說著什麽,女的一臉幸福的樣子,吃吃地笑著,輕輕用拳頭捶了男的胳膊一下,又把頭靠在男的肩膀上。他看著窗戶玻璃上映出自己被滄桑刻出痕跡的前額和憂鬱的眼睛,腦海裏努力回想著,卻怎麽也想不起他是否也曾經像隔壁桌上的情侶一樣這樣年輕過,這樣幸福過,這樣開心過。

他從餐車回到臥鋪車廂的時候,天花板上的燈已經滅了,隻有車廂的地燈在發著青白的微弱的光,照著塗成暗紅色的地板。同行的旅客們都已經進入了夢鄉,有人張著嘴在輕輕地打著鼾。他依舊坐回到窗邊,看著火車駛過夜雨中的原野。窗外的雨點中,對麵的軌道上駛來一輛油罐車,橢圓形的鋁製罐子四周冒著青色的霧氣,雨點打在光滑的鋁製罐子上,反濺了出來,在鋁罐四周形成了一層弧形的水簾。油罐車的車輪像是被雨水弱音了一樣,悄無聲息地碾著軌道,軌道四邊濺起扇形的渾濁的泥水。火車在黑夜裏沿著山間的軌道蜿蜒前行,山腳下有點點幽藍的燈火,像是鬼火一樣孤獨地閃亮著。車進入了一個山洞,車廂裏一下變得很黑,雨滴停止了在車窗上流動,凸凹不平的石壁從眼前晃過,車輪發著沉悶的哐哐哐,哐哐哐的響聲。他凝視著隧道裏的連綿不斷的黑暗,覺得那些黑暗沿著玻璃四周的縫隙擠進了車廂裏,在車裏彌漫變硬,變成一塊塊黑色的岩石,把他的臉擠在玻璃上,擠得變了形。火車出了山洞之後,他看見一片黃色的落葉貼在了玻璃上,落葉的一側在風雨中哆嗦著,另一側牢固地黏在玻璃上。火車開始下山了,山腳下村落的寥落的星火越來越近,不久就看見前麵出現了電線杆。從一個立著橫杆的路口經過的時候,他看見橫杆前停著一輛運貨卡車,卡車的雨刷後麵坐著一個毫無表情的穿著雨衣的男人。

他覺得有些疲倦和困了。他脫了鞋,爬上上鋪,躺好,把被單拉過來蓋在身上。他把雙手放在腦後,在車身的不斷搖晃和顛簸裏,聽車輪碾過雨水的聲音,看著對麵的空空的上鋪。

依然是一個雨夜。依然是在同一輛駛向小城的火車上。依然是在同樣的上鋪。隻是對麵的上鋪上,已經沒有了她。

 


從月台跟隨者人流冒著細雨出來,曾經熟悉的小城映入他的眼簾。他在火車站門前略微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站前的小攤和熟悉的老建築,聞到了江邊飄來的帶著鹹味兒的風。自從穿越之後,許多年他都沒有回到小城了。他在站前,聞到了江水的潮腥味兒,聽見了嘩嘩的潮水聲。他帶著一身的疲累和火車上的渾濁的氣息,繞過火車站,向著江邊走去。雨是細微的雨,打在身上有些濕潤,但是不會把全身打濕。雨水把江邊的一階階的石階洗刷得青青白白的,也刷去了他身上的火車味兒。他在江邊冰涼的石階上坐了一會兒,看潮水一波一波漫過石階下的淺灘,泛著泡沫的水淹沒白色的細沙和貝殼。他看見江上駛過幾艘運貨船。船駛過的地方,江水起了一陣陣漣漪,漣漪閃爍著天空的青灰色。江邊有一個細長的公園,他從公園穿過,看見清晨的青草上墜著一顆顆晶瑩的水珠。他走過一處小亭子,看見一個老人在亭前打著太極拳,眼睛半閉著。他想起那些在小城的日子裏,他和她經常一起穿過公園到水邊散步,累了的時候就坐在江邊的石階上,剝著橘子皮一起吃橘子。回到小城,他才發現,記憶裏很多早已遺忘了東西,原來還那麽清晰地存活著。

他從江邊的小公園出來,站在街邊的一顆樹下,看見一輛亮著黃燈的出租車在馬路上碾著水駛來。他跨出一步,舉起手臂攔住了出租車。出租車緩緩地在他身邊停下,他拉開車後門,坐進了出租裏。他告訴司機說,要去郊外的監獄。司機奇怪地從後視鏡裏掃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就啟動了車。出租車駛過一些熟悉的街道,每條街道都引起了他的一些回憶。半個小時之後,司機把車停在路邊,告訴他到了。他下了出租車,看見一所牆壁上立著帶刺的電網,被大鐵門和高大的青灰色磚牆圍繞起來的監獄。他把一卷錢給了司機,讓出租車在門口不遠的一處空地等著他,自己走進了監獄的大鐵門。

 

監獄的漆成藍灰色的會見室被一堵厚厚的玻璃牆隔成兩半,裏麵空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人。他坐在靠著玻璃的一個座位上,有點兒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沒多久,工程師就被一個監獄表情嚴肅的看管人員帶著,推開一扇豎著鋁合金欄杆的門,走進了會見室。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窗,他幾乎快認不出工程師來了。工程師麵容憔悴消瘦,眼窩深陷,眼鏡腿上纏著一塊膠布,身體佝僂著,穿著一身寬大的不合身的衣服,頭發蓬亂,像是好久都沒有理了。

你怎麽來了?工程師緩慢地在玻璃後麵的椅子上坐下後,好奇地問他說。

找你,他說。穿越。

別提穿越了,工程師沮喪地搖頭說。我就是因為這個進了監獄。

聽說你是因為散布什麽謠言被抓起來了?他問工程師說。

什麽謠言,都是事實,工程師看了一眼左右,壓低了聲音說。我去過未來,我知道未來發生了什麽。我說的都是實話,他們不信,還把我給抓起來,把時光機給搗毀了。我告訴過你,股市會大漲然後大跌,房價會一直往上漲,我沒說錯吧?

當然沒有,我還靠你說的賺了不少錢呢,他笑笑說。可是我聽說,你是因為說了某個領導人會下台的事情才被抓的?

就是,工程師歎了一口氣說。算我冒傻氣,我本來想提醒那個人一下,沒想到那人認為我在散布謠言攻擊他,就派人把我抓起來了。你怎麽聽到這一切的?他們不讓媒體報道。所有的記者都不敢報道我的案子,沒人知道我關在這裏。

一開始給你打電話,老沒人接,他說。留言也沒人回。我琢磨著,你不是繼續穿越去了,就是出事兒了。我打電話找了公安部的人內部查了一下,才知道你被抓起來了,關在這所監獄裏。公安部的人說,你要是隻談股市,就沒人抓你了。他們說有不少人從你告訴他們的股市行情裏賺了不少錢。可是你非要顯擺自己知道得多,把領導人的一些事兒也說出來了。誰讓你談那些跟政治有關的事兒?你不是找抓嗎?

我也在後悔呢,工程師搖頭歎氣說。算我晦氣,等我出去,我就穿越走了,再也不在這裏呆著了。

吃一塹長一智,發財可以,不要談政治,他看著工程師說。你想出來嗎?

當然了,工程師點頭說。這裏麵真TMD不是人待的地方。如果你有錢的話,可以把我撈出來。這所監獄爛透了,上上下下都認錢。我就是沒錢,要是有錢的話,早就找個借口保外就醫,出去了。

需要多少錢才能把你撈出來?他問工程師說。

他們說我是政治案,屬於攻擊國家領導人,工程師看了一眼站在會見室門口的看管人員說。得要一千萬才能放我出去。

這好辦,他點頭說。這些錢不成問題。我可以拿出這些錢來給他們。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出來以後帶我穿越回去,回揚州。

是想回去找到她吧,工程師狡黠地笑了一下說。

嗯,他說。

猜著就是這樣。可是她不想回來了,你為何還要回去找她呢?工程師迷惑不解地問。她在那邊做王妃,享受著榮華富貴,不是更好嗎?

如果要是這樣,我就不會去了,他說。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再去想她,沒想再回去找她。可是我最近才發現,她和孩子都有生命危險,他們可能都在多爾袞死後被殺掉了,連史書都被篡改了。她肯定不知道自己和孩子處於危險之中。

你穿越回去又能怎麽樣呢?工程師把眼鏡摘下來,擦了一下說。曆史是改變不了的。跟你說吧,我有一次穿越回去,去見過李鴻章。我當麵告訴了這位中堂大人,中國會在甲午海戰裏敗於日本,他一手栽培的北洋海軍會全軍覆沒,中國自那之後會走上被列強瓜分的道路。我想說服李鴻章,不要把海軍的撥款奉送給慈禧太後蓋頤和園,要把海軍的撥款全部用來建設海軍,多置辦幾艘鐵甲艦,才能在甲午海戰裏打敗日本,免得中國走上一條恥辱的被列強淩辱的道路。結果又怎樣呢?根本沒人相信我。李鴻章說我是危言聳聽,把我轟了出去。

她會相信我們的,他看著工程師說。她是穿越回去的,知道我們不會騙她。

那好吧,你要堅持的話,我隻要能出去,就帶你穿越回去,去哪裏都行。不過時光機被他們搗毀了,得需要一些錢和時間重新造一台。

錢不是問題,多少都行。需要多少時間?

一個月吧,工程師想了想說。

 

他從監獄的大鐵門走出來,看見雨已經停了,出租車司機正站牆邊抽煙。他坐上出租車,讓司機拉他去了小城裏最好的旅館。他在那裏開了一間房,住了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裏,他找了監獄的醫生,給了醫生一大筆錢,讓醫生開了工程師患食道癌的證明。他找了一個律師,讓律師代表工程師提出要求保外就醫的請求。他找了當地的一個犯罪團夥,花錢買了一些案件信息,讓工程師提供給了監獄,作為立功表現。他按照工程師開的名單,從銀行裏取出來一摞一摞現金,放在旅行包裏,分送到各個需要打通關係的人家裏。一個星期之後,所有的一切都齊備了:醫生的證明,律師的請求,工程師立功的表現,監獄和法院的關係也都打點好了。他把剩下的事情委托給了律師,自己飛回了北京。兩個月之後的一天下午,他在辦公室裏埋頭工作的時候,那個他聘請的小城律師打了一個電話給他,告訴他說:工程師順利出來了,保外就醫。

工程師果然不負前言,出來之後的當天晚上就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感謝他把自己從監獄裏撈了出來,說要立即著手重建時光機。他給工程師匯了一筆錢過去,跟工程師約好了,時光機一旦重新造好就通知他。

現在重新穿越隻是一個時間問題了。他知道工程師是一個很守信用的人,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穿越到過去了。他有些盼著和渴望著穿越回到過去,期待著再一次見到她。但是在穿越之前,他還有幾件事要做。穿越總是帶著一些風險:時光機可能出問題,也可能被人破壞,而且穿越到明末清初那個戰亂的年代,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他需要把一些事提前做好準備,以免因為某種變故滯留在過去回不來。他把期貨公司裏所有的股份都轉到女兒名下,又把所有的錢都放在了跟女兒一起開的一個聯合賬戶上。他在賣掉學區房買公寓的時候,房產證上寫得是女兒的名字,他不用擔心這些房子的產權將來會出什麽問題。

他把一切都告訴了家裏人,說需要再穿越回去一次。家裏人所有人都不同意他回去。他們說那樣太危險。他們說那樣毫無意義。他們說父親老了,需要子女在身邊照顧。他們說女兒還沒有大學畢業,也需要他照看。他知道,其實他們最擔心的是他的安全,怕他去了那個世界裏,再也回不來了。但是他不管家裏的反對,還是決定去了。

在穿越之前,他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兒要做:跟女兒好好談談。

 

女兒周末從學校回來的時候,他正站在二十二層公寓的陽台上,看著外麵的蕭瑟的晚秋。不遠處的一座立交橋上,不斷有亮著紅色尾燈的車駛過,帶來一陣汽車駛過的嘈雜聲。側麵兩幢三十幾層高的高樓,窗戶裏透出朦朧的燈火。對麵的小公園的樹木的葉子都掉光了,隻剩下一片柴草一樣的光禿禿的樹枝,在夜風中搖擺著。小公園的草地疏黃,水池枯幹,成片的落葉被風吹起,在沒有水的水池底部盤旋著,移動著。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陽台上,手扶著陽台的欄杆,眯著眼睛,看見一輪皎潔的月亮在薄薄的雲層裏出沒,把樹影和人影照在地上。他看見一輛銀灰色的尼桑轎車停在樓前,看見一個女孩從車的副駕駛座拉開車門下來,向著車的方向做了一個飛吻,轉身了樓。他看見尼桑車在門前停著,直到女孩進了樓門,才緩緩地開出了小區。

房間的門在響,有人用鑰匙打開鎖,推門走了進來。他從陽台上扭身過來,看見女兒脖子上係著一條藍色圍巾,穿著一件天藍色的外衣,背著沉甸甸的書包,興高采烈地從外麵進來。

你男朋友呢?他從陽台走回客廳裏,問女兒說。

剛走,女兒放下書包,坐到沙發上說。把我送到樓門口就開車走了。

沒上來坐坐?

有些晚了,得回家。女兒說。

餓了嗎?廚房裏有從全聚德打包回來的烤鴨和小餅。

吃過了,女兒擺手說。在外麵吃的德州牛肉麵。

 

他往茶壺裏放入了一些茉莉花茶。他跟女兒一樣,喜歡這種普通的帶著清香的花茶。他拿起茶幾上的暖水瓶,把茶壺裏加滿滾燙的開水,又從青色的茶盤裏拿出兩個白色的瓷杯子來,一個放在女兒麵前,一個放在自己麵前。他伸手要去拿茶壺倒水,被女兒攔住。

您歇著,我來。女兒說著,端起茶壺來,給他倒了滿滿一杯茶水。

這星期功課忙嗎?他吹著漂浮在茶杯頂部的茶葉碎末問女兒說。

還好,剛考完期中考試,女兒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說。

考得好嗎?

嗯,湊合,女兒點頭說。

女兒是個很用功的人,不用督促就會自己學得很好,但是也是很謙虛。女兒每學期都從學校裏拿一些獎狀回來,各門功課都是班裏的前幾名。他看著女兒的成長,總覺得很驕傲和欣慰。

您這周忙嗎?女兒問他說。

忙,他說。下個星期要出趟遠門,一些事都要交代給別人。

又出差去嗎?去哪裏?

不是,他停頓了一下說。我要穿越回去。還記得那個從揚州把我們帶回來的工程師嗎?他下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時光機重新造好了,下個星期就可以出發了。

您跟他穿越回去?女兒放下手裏的茶杯,吃驚地問。為什麽啊,咱們現在多好啊?咱們這裏什麽都有,幹嘛穿越回去啊?

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他清了清嗓子說。現在該是告訴你的時候了。

我早就知道了。女兒把頭從茶幾上伸過來,身子前傾,帶著幾分詭秘對他說。我早就猜出來了。您當初是跟媽媽一起穿越去的,後來跟媽媽分開了,媽媽變成了王妃,不想回來了,所以您想回去再去找媽媽,是這樣吧?

猜得有幾分對,他喝了一口茶說。不過,我不是你的爸爸,那個人也不是你的媽媽。你的父母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在清軍攻占揚州城後的大屠殺裏死去了。

爸,您不是開玩笑吧?女兒驚愕地說。這怎麽可能呢?您就是我的親爸爸,從小您可就是我爸,從我一懂事的時候,從我開始有記憶的時候,您就一直是我爸啊。

沒開玩笑,這是真的,他思索了一下說。那時你還小,隻有兩歲,還沒有記憶。在那個屠城的夜晚,好多好多人都死了,留下了很多孩子。我看見你自己在街上爬,就把你抱了起來,收養了你。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都沒告訴你。下周我要再去小城,跟工程師回合,一起去穿越。我怕萬一出了什麽事情回不來,想把這一切都告訴你,讓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另外,我把期貨公司的股份和賬上的錢都轉到你名下了。如果萬一我回不來,你和男朋友有這些錢,一輩子什麽都不做也吃不完用不完的。

----錢我不要,我們以後可以自己掙,女兒擺手說。您別穿越回去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您好好活在現在,多好啊。

爸從你這個年齡開始,一直就愛著一個人,他看著女兒說。爸一輩子,隻愛過這麽一個人。她現在有危險,不光她,還有她的三個孩子都有危險。沒有人能夠提醒她這些危險。隻有爸穿越回去,才可能讓她避開這些危險。爸想把她帶回現代社會裏來,如果她不願回來,至少爸會告訴她將會麵臨的危險,讓她自己考慮怎麽辦。

如果她不回來呢?您可一定要回來啊。

會回來的,他點頭說。這次穿越回去,除了想見到她,我想還找到你的生身父母,把他們從揚州城帶回來,讓你能夠見到你的生身父母。

--- 您不要去冒風險,女兒焦慮地說。千萬不要去揚州找他們。像您說的,我爸媽是屠城時候死的,我們不知道他們是誰。您隻有在屠城的時候回到撿到我的那個地方,才能找到他們。但是那裏多危險啊,您要是被清軍抓住,他們也會把您殺了的,就像他們殺了我父母一樣。這麽些年來,都是您在養育我,您就是我的親爸。您要非去不可,就辦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再去揚州。您要答應我,千萬不要去冒險,好嗎?

到時看情況吧,他說。如果能做到,我就去做,如果做不到,也隻好放棄了。

您一定要回來,女兒看著他說。我不能沒有您。這麽些年來,我隻有您這麽一個親人。您一定要回來,無論怎樣都要回來。

我會的,他點頭說。我會的。你不知道從小你給我了我多少快樂。那時,我眼睛瞎了,每天聽見你說話,聽見你走動,就覺得生命有了意義。我在櫃台裏麵做蛋糕,你站在櫃台邊招呼客人,閑下來你坐在櫃台邊寫字,我坐在前麵的椅子上教你生字,一天就很快過去了。沒有你,那些小餅屋的日子會漫長和難受很多。我會回來的,一定的。

 

那天晚上,他跟女兒談了很久很久。他把一切都告訴了女兒,女兒說能理解。女兒說,如果是自己處在他的境地,也許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也會這樣去做的。他說在小餅屋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麽一天,他的眼睛會重見光明,女兒的腿也會被矯正好。他說看見女兒能像個正常人一樣走路,進了一所好大學,有了一個很好的男朋友,他的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他說女兒的男朋友不錯,是個聰明而用功的男生,看得出來很愛女兒。他說女兒過去跟他一起吃了不少苦,相信將來一定會有一個非常幸福的家庭和開心的生活。女兒說,如果不是他那時把她抱了起來,帶到小餅屋,哪裏會有今天。女兒說,其實挺懷戀小餅屋時候的,那時生活很簡單,也沒有煩惱。女兒說,剛一回到現代社會的時候,心裏覺得挺害怕的,那麽多沒見過的東西,街上車也那麽多,連馬路都過不去,總怕被車撞著。女兒說,自己後來越來越喜歡現代社會了,覺得哪裏也沒有現代社會好,有這麽多好東西。他說,女兒大了,有出息了,他可以放心了。

午夜之後,女兒困了,回自己的臥室睡覺去了。他把燈熄了,在陽台的藤椅上看著城市的夜色,抽了幾根煙,繼續坐了一會兒。月亮像是一隻小船,在紫色的薄雲之間滑動著,藍色的月光絲綢一樣光滑地披在胳膊上。秋風像是小蟲一樣撓了他的脖子一下,消失在陽台的暗處。四周一片寂靜,聽不見蟋蟀的叫聲。一輛車從小區的門口開進來,車燈掃過瀝青路麵,消失在一座樓的後麵。

現在,一切該辦的事都辦好了,該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像是等待一次不尋常旅行,他想讓自己的心情盡量安穩下來,但是心情總是不能平息。她現在怎麽樣了呢?他能找到她嗎?他能夠說服她嗎?她知道了自己的結局之後,會改變主意跟他回來嗎?他不知道。一切都無法確定。煙頭在涼爽的夜風裏一閃一滅,隔壁的高樓上的不少窗口的燈都早已熄滅了,變成了黑黑的四方形的洞口。不遠處立交橋上的車輛也變得稀少了起來,平時擁擠的橋麵變得空空蕩蕩,沒有人走動。路燈閃著冷峻的光,把黑色的瀝青路麵塗上了一層青灰色。沒有了車的噪音和人的噪音,世界也變得像是靜止了一樣,隻有立交橋下的一個紅綠燈每隔幾秒鍾在變幻著顏色。

他坐在藤椅上,像是困意突然襲上來一樣,眼皮逐漸閉上,頭慢慢低垂下來,落在藤椅的一條扶手上。他的背部疲倦地斜靠在藤椅背上,身體放鬆,像是要滑下來一樣,一隻手垂在藤椅扶手外麵,指尖向下,幾乎觸到了水泥的陽台地麵。他睡著了。月光照著他的安睡的臉龐,像是照著一灣平靜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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