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王妃和多爾袞來揚州城的那天下午,是個秋天難得的好天氣。天空澄藍澄藍的,秋風把白雲像是棉絮一樣撕扯開,把天空掛上了一道道厚薄不均的帷幕。小餅屋外的幾株水杉樹和泡桐的落葉,像五色花瓣一樣撒在地上。白色的小餅屋的頂上掛著一麵白色的旗子,上麵隻寫了兩個鬥大的“餅屋”紅色鑲金大字,從遠處就能一眼看到。褐色的水杉樹和泡桐豎在小餅屋前,發黃發白的葉子和綠色的葉子交雜在一起,陽光從葉子的縫隙裏透了過來,在地上留下斑斑點點的光影。牆角下開滿了藍色紅色和黃色的小野花,在依然綠色的草中,顯得異常鮮豔。遠遠看去,白色的小餅屋掩映在水杉樹和泡桐樹下,門前鋪著青灰色的石頭,四麵是五彩斑斕的花和草,像是一幅油畫一樣。
小餅屋外麵不遠處是一條五米多寬的筆直的黃土官道,多爾袞和王妃進城就要走這條官道。知府早就通知下來,要挨著官道的各家各戶把門前打掃幹淨,也讓人把官道掃幹淨,灑了清水在上麵。他和女兒早上把小餅屋從離到外都仔細地打掃了一遍。他們把門前的石砌小徑掃幹淨,把平時堆在牆邊的一些雜物挪到後院,最後把落葉收集起來,放在餅屋後麵的幾個大柳條筐裏。
這天下午小餅屋外的官道旁很早就站滿了人,人們翹首以待,都等著看王妃和多爾袞經過。女兒不斷地在門口進進出出,興奮地告訴他外麵的情況。他沒有去外麵,因為他的眼睛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對他來說,屋裏和屋外都是一樣,眼前都是一片灰蒙蒙。餅屋裏有一些供客人坐的木質椅子和幾個茶幾,他坐在靠窗的一把葉子上,讓陽光溫暖地撒在身上。女兒給他泡了一杯綠茶,放在他手邊的茶幾上,就又跑出去看熱鬧去了。他抿了幾口清新的綠茶,用空洞的眼睛盯著灰色的窗戶,耳朵聚精會神地聽著外麵的一響一動,心裏帶著一股期待和激動。在等待的時候,他想起她來,他想起了那次在禮堂看電影。他依然在後悔著。他的一生,一直在後悔著。上帝給了他那麽好的一次機會,他竟然沒能抓住。
可惜眼睛看不見了,他坐在椅子上想。可惜眼睛看不見了。不然他一定會在外麵,站在最顯眼的地方,讓她看到他。但是現在,他不想讓她看見他。他不想讓她看見他已經瞎了。他不想讓她看見他的空洞的眼神。十五年,從二十二歲到三十七歲,男人生命中最蓬勃有力的最美好的十五年,都已經在等待中過去了。他覺得老了,無論身體還是心靈,他都覺得老了。他閉上眼睛,眼前出現的還是大學裏的那個樣子,她在舞台上跳天鵝湖,他坐在台下。他仿佛看見幽藍的月光下,一隻天鵝俯身在河邊喝水。天鵝抬起頭來,在潮濕的森林裏,順著被夜霧籠罩的湖水遊蕩。音樂像瀑布一樣流泄在天鵝身上。
他聽著外麵的人群起了一陣喧嘩,聽見有人說來了來了。他想她一定遠遠地就能看見小餅屋上麵飄著的旗子。他想她不會忘記那個在揚州城小餅屋見麵的約定,到了揚州,一定會打聽小餅屋的。她應該能看清上麵旗子上寫的餅屋二字。他聽見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駛來,在門前駛過。隨後他聽見嘈雜的人聲,馬蹄聲,車輪聲混在一起。他聽見屋外有人在說,看見了嗎,那就是王妃。他想她現在已經來到了小餅屋前的官道上,也許正在看著小餅屋。也許她的目光正在看著小餅屋的窗戶。也許她的目光會透過紙糊的窗戶,進到屋裏來,落在他的身上。他想起那次畢業後跟她一起坐火車去她的家鄉,他們坐在一張鋪著白桌布的餐桌邊,聽著混合著夜雨敲打窗玻璃的車輪聲,隔窗看著城鎮的點點燈火在黑夜中逐漸遠去。他記得她給他講了很多小城的故事。他記得她說他一定會喜歡小城的。他記得她的手從餐桌的雪白的桌布上伸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說她很感謝他做的一切。他記得她說她明白了,隻有他對她最好。他記得她說她會記得的,一輩子都會記得。她記性很好。她不會忘記小餅屋的約定的。
外麵的喧囂持續響了足有半個多時辰,才慢慢安靜下來。他想她現在已經從小餅屋前過去了。女兒掀開門簾走了進來,很興奮地告訴他說,看見王妃了。女兒說王爺披著紅色披風,騎著高頭駿馬,前有威風凜凜的騎兵開道,後麵跟著膀大腰圓的侍從,一副很英武的樣子。女兒說王妃坐在後麵一個很大的轎子裏麵,在到了小餅屋跟前的時候,王妃掀開了轎簾,看著小餅屋。女兒說王妃看上去很年輕很漂亮。女兒說王妃的身邊坐著的小王子和小公主都很可愛,他們也一起把頭伸出轎簾外,看著咱們的餅屋。女兒說王妃一定是很喜歡咱們的餅屋,因為王妃一直在扭頭看著餅屋,在過了餅屋門口後,王妃還回過頭來看著餅屋,直到看不見了才把轎簾放下。
他仔細地聽著女兒的描述,不斷地點頭。他知道,那個王妃一定是她。多爾袞出身高貴,聰明睿智,胸懷韜略,英勇善戰,禮賢下士,是一個真正的英雄人物。她遇到了她喜歡的那類人了。他一方麵為她高興,一方麵自己覺得有些悲哀。他記得她母親臨終的時候已經說不出話,記得她母親把她的手放在了他的手裏。他記得他跟她母親說,一定會照顧好她。他記得他讓她母親放心,說一定會照顧好她。十五年了,他都沒能夠見到她。十五年,他終於等到她來了。但是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他沒想到穿越的結果會是這樣。十五年,從二十二到三十七,他經曆了戰亂和各種艱辛。他已經老了。他已經瞎了。而她還是依舊年輕漂亮。十五年來,他一直守著小餅屋,沒有離開小餅屋,他怕她來了找不到他。他現在還依然守著這個小餅屋。而她,已經成了萬人仰慕的王妃了。這就是命運。他跟著她去了小城。他跟著她一起穿越。也許命中注定,他們不能在一起。也許無論他怎樣努力,他們都不能在一起,他悲哀地想。
有人掀開門簾走進屋子裏來。是知府派來的人。來人說,要他烤好一些小點心,晚飯的時候送進王府去。他起身離開椅子,走到櫃台後去烤小點心。那天下午的其餘時間裏,他烤著小點心。他很盡心地烤著。他烤了很多很多。小餅屋裏的爐火一閃一閃的,照著他的額頭上的汗水。他知道,當她嚐到這些小點心的時候,她會嚐出來的。這些點心,都是過去在小城裏,她教給他怎麽做的。她會吃出來,這是他烤的。這是他給她烤的。
快到晚飯的時候,知府派人來把他剛做好的點心取走,直接送到多爾袞和王妃下榻的王府去了。
當天夜裏,知府樂嗬嗬的騎馬親自來通知他說,王妃吃了他做的小點心,非常喜歡。知府說,王妃好久沒吃到這麽可口的點心了。知府說,他還向王妃推薦了小餅屋的蛋糕。知府說,明天是王妃的生日,王妃要他做一個生日蛋糕給她,還要到餅屋來親自看他怎麽做蛋糕。
王妃的生日,他心裏默念了一下。對了,是快到她的生日了。這些年來的顛沛流離,他都忘記了自己的生日了。但是她的生日,他一直還記得。如果我們穿越丟了,我就到揚州的小餅屋去找你,你可要在揚州等著我哦,他聽見她的聲音在說。如果你找不到千年之前的那個你愛的人,那你就到揚州來做餅屋的老板娘吧,每個生日的時候,我會親手給你做一個最好吃的蛋糕,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如果找不到千年以前我愛的人,我也就死心塌地的認了,從了你了。到時我到揚州去找你,給你做小餅屋的老板娘,他聽見她對他說。
那時的她。那時的他。那時的話語。那時的半是玩笑半當真的話。那時的諾言,聽起來依然像是在耳邊。他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幾乎忘記了知府在跟他講話。女兒拽了他一下,他才醒過味來。
。。。。這些年來,你的小餅屋也不容易,知府感慨地說。揚州沒有過去繁華了,你這裏的客人也不多。王妃要是喜歡了,你的小餅屋的名氣就大了,到時滿城文武和百姓還不都上你這裏來訂蛋糕來?你就等著賺錢吧,到時你感謝我都來不及。
謝大人,他點頭說。大人放心,我一定會盡力做出王妃喜歡的蛋糕來。
王妃來餅屋的那天,是一個普通的時陰時晴的天。揚州城總是這樣,看著晴朗的天,一會兒就下起雨來。看著陰鬱的天,一會兒也許天就晴了。陽光有時燦爛地照進小餅屋,有時隱藏在陰雲後麵。鳥兒在小餅屋外的水杉樹上跳躍著,從一顆樹枝上跳躍到另外一顆樹枝。一天涼似一天的秋風,從地上撿起落葉,肆意地耍弄著手中的葉子。發黃的葉子像是一張張的紙片,在空中飄蕩旋轉起來。水杉樹和泡桐的樹枝也在風中沙沙地響著,像是有一隻手在撥弄著豎琴的琴弦。門口的石砌的小徑縫隙裏,野草在秋風裏趴伏著,無名的野花在牆角寂寞地開放著。
他一早就和女兒把小餅屋打掃得幹幹淨淨,桌子擦的亮亮堂堂,上麵一塵不染,一切東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條,餅屋像是新開張的一樣。他穿上了最好的一身衣服,在屋裏摸索著忙碌著。女兒欣喜地問他說,爹,今天咱們怎麽把屋子打掃得這麽幹淨,您怎麽也穿得這麽幹淨啊?他說,今天王妃要來了。女兒好奇地說,過去知府來,也沒見您換過衣服。他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說,那不一樣,這是王妃。女兒誇他說,爹,您換上新衣服,刮了胡子,像是年輕了十歲一樣。他有些感歎地說,爹再怎樣,爹也老了。爹的年輕時光已經過去了。
從早起他就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裏。等待了十五年,今天她就要來了。他覺得非常渴望見到她,但是又很擔心見到她。小餅屋上午來了幾個老主顧,取走了預定的蛋糕。中午來了一些客人,要了一些點心。他一直忙碌著,忙得出了很多汗。客人們見了他穿著新衣服刮了胡子,都說掌櫃的今天好精神。中午飯過後,客人們都走了,小餅屋裏安靜了下來。每天這時都是店裏最安靜的時候。女兒趴在櫃台上拿著一本書認字,他把一把椅子拉近櫃台,一邊坐在椅子上休息,一邊幫著女兒認字。他看不見書上的字,女兒見到不認識的字,就用手指寫在他的手背上。他就會告訴女兒,那個字念什麽。
他背對著店門,教著女兒認字。秋日的陽光從門簾的縫隙裏擠進來,像是蟲子一樣從他的後背上爬過。女兒低頭在他的手背上寫一個生字的時候,他聽見屋外有嘈雜的腳步聲,像是幾個轎子到了。他聽見有人向著餅屋走來,聽見門口的門簾響。女兒像是沒聽見一樣地繼續在他的手背上寫。他聽見知府夾著笑的獻媚的聲音。他聽見幾個女人說話的嘰喳聲。他聽見一個女人一邊邁進屋來,一邊問著知府什麽。他愣住了。他抬起頭,身體一動不動地僵硬著。他一下就聽了出來,那是她的聲音。他一下就聽出來了那個熟悉的聲音。那個十五年再也沒有聽到的聲音。她的聲音一點兒都沒有變,依然吐字清晰,帶著柔美頑皮的語調。雖然他知道她會來,有一些精神準備,雖然他從早起就一直盼著她來,但是當她到了的時候,他還是手足無措,像是措手不及一樣。他背對著門口緩緩地站了起來。他沒有回過頭去。他讓空洞的目光停駐在對麵的灰色的牆壁上,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已經失去了昔日光澤的眼睛。
他聽見王妃走到他背後,腳步停住了。他把臉慢慢地扭過來,對著王妃。他的空洞的眼神越過王妃,像是看著遠方的地平線。他的眼前依舊是一片灰色,隻是窗口進來的明亮的白光現在被一個灰色的物體擋住,像是小餅屋也昏暗下來了一樣。他看不見王妃,他隻能聽見王妃的聲音。這個熟悉的聲音他已經多少年沒聽到了。這是一個讓他傷心讓他快樂的聲音。他想伸出手撫摸一下她的臉龐,看看她有什麽變化沒有。但是他不能。
王妃站在他麵前,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地看著他。她幾乎認不出他來了。十五年了,她自己沒有多少變化,她以為他也沒有什麽變化。她以為他還是像過去的那個樣子。但是他變了。他變化了很多。她快認不出他來了。他的額頭上刻著幾條與年齡不相襯的皺紋。他的眼窩深陷。他的兩條粗眉之間有一條深深的溝。他的脖子以上的皮膚被爐火烤得變成深銅色。他的胳膊上有著被火燙出來的疤痕和刀痕。他的眼神空洞。他的眼睛直直地越過她,好像沒看見她一樣。
她隻覺得一陣心酸湧上心頭。這個跟著她去了家鄉的小城,這個跟著自己穿越的人,這個從大學時就顯得比自己小,實際也比自己小一歲的人,要經曆了多少艱辛,才會變得臉上和身上布滿滄桑的痕跡?
他眼睛怎麽了?他聽見王妃聲音有些顫抖地問知府說。他眼睛怎麽了?他是不是看不見我了?
就是一個瞎子,知府恭敬地對王妃說。瞎了好幾年了,誰也不知道怎麽瞎的。
沒有去看郎中嗎?
聽說看了,沒法兒治,知府說。
你還楞著什麽啊?知府推了他一下說。快快快,趕緊做蛋糕去,王妃要親眼看看你怎麽做的。
他走到櫃台後麵,開始做蛋糕。他早已經把所有原料都準備好了。他要給王妃做一個翻糖蛋糕。一個他過去跟她學的翻糖蛋糕。他知道,這是她最喜歡吃的蛋糕。知府給王妃搬來了一把椅子,自己垂手立在王妃邊上,既像是一個聽話的仆人,又像是一個忠心的侍從。女兒給王妃端上了一壺清香的綠茶。女兒給知府也端了一杯茶。知府擺擺手,讓女兒放下,知府不敢在王妃麵前喝茶。王妃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沒有喝,隻是仔細地端詳著他。女兒站在櫃台邊充滿羨慕地看著王妃。王妃扭頭注意到了女兒。王妃把女兒叫過來,問女兒說:你今年多大了?十二了,女兒學著知府的樣子垂手回答說。你媽媽呢?王妃問。媽媽丟了,我從來沒見過媽媽,隻有爹爹跟我在一起,女兒說。怎麽回事兒?他聽見王妃扭頭問知府。知府躬身悄悄地在王妃耳邊說了幾句什麽,王妃像是被什麽噎住了一樣,半天才哦了一聲,再也沒有說話,手裏端著的茶杯裏的水灑了幾滴出來。
他也沒有說話,隻是低頭做著蛋糕。他不想說話。他不能說話。他怕一說話就會掉出眼淚來。他這麽多年都沒流過眼淚了。揚州屠城,死了那麽多人,他都沒有掉眼淚。他一直以為經過揚州屠城之後,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但是現在他的淚水就在眼眶裏打轉,一不小心就會落下來。他不能讓王妃看見他的淚水。他也不能讓知府看見他的淚水。他更不能讓女兒看見。他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她來了,十五年了她終於來了,終於在小餅屋見麵了。她是來看他的。他應該高興。他應該高興才對,他為什麽想哭呢。他假裝用胳膊擦汗,在袖子擦過額頭的時候,把眼眶裏蓄積的淚水也一並擦了去。
也許是因為緊張還有眼睛看不見的緣故,他翻糖的時候,又造成了瀉腳,蛋糕邊的底部有一大堆翻糖多出來。他從一開始跟她學做蛋糕就有這個毛病,過去她說過他許多次,他總是改正不了。在小餅屋的這些年,他終於改正了這個毛病,做蛋糕時,許久許久沒有造成瀉腳了。但是今天,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蓋的翻糖選軟一點,擀得薄一點就好了,王妃輕聲地糾正他說。
她過去就經常這樣糾正他,她常笑話他,說他笨死,怎麽也改不了。她跟她母親說,這個人笨死了,怎麽教也學不會。她這次也是不自覺地就矯正了他,那些話就像是很自然地脫口而出一樣,就像是過去她總是笑話他蛋糕做不好一樣。隻是這次沒說他笨死。她這次沒有笑話他,也沒說他笨死。
蛋糕做完了,冒著誘人的香氣。女兒把蛋糕放在一個紙盒子裏,用彩色的繩子細心地係好,放在王妃旁邊的桌上。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讓女兒拿出一些中午新烤的點心,請王妃品嚐。王妃說昨天晚上已經吃過了,很好吃。王妃讓他坐,說有些話想問問他。知府悄悄踢了他一腳,示意他不要坐。他沒有搭理知府。他扶著椅子坐下,坐在王妃對麵。王妃手裏捏著一塊他烤的點心,點心舉到嘴邊,又放了下來。王妃看著他瞎了的雙眼,一口點心也沒吃下。
你眼睛。。。還能夠看得見我嗎?王妃問他說。
看不見了,他搖頭說。一點都看不清了,隻能看見一個灰影。
眼睛。。。怎麽就這樣了呢?他聽見王妃問他說。他能聽出來,王妃的話裏帶著一種心酸和心疼。
不知道,他搖頭說。一開始就是看不清東西,後來什麽都變得摸迷糊糊的,再以後就這樣了。
郎中也看不好嗎?
都不管用,他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說。都不管用。
什麽時候你來揚州的?王妃問他說。
十五年前,他回答說。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
來了就開了這個小餅屋嗎?
來了就開了這個小餅屋,他說。十年前被戰亂燒毀了一次,自己又重新翻蓋了一遍,蓋得不太好看。
挺好的,王妃說。挺好的,很漂亮,很遠就看見了。
你相信前世嗎?王妃停了一會兒問他說。
相信,他說。
我也信,王妃說。一直相信前世有一個人在等著我,為此也曾尋找過。
最後找到了嗎?
茫茫人世找一個人,恰如大海撈針,王妃感歎了一聲說。不過很幸運地遇到了王爺,一個從來沒有想到會遇見的人。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還好,他把頭扭向女兒的方向說,有女兒陪著我,她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
王妃也把頭扭了過去,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櫃台的女兒。
腿怎麽了?
發燒燒的,他說。後遺症。看了好多郎中,吃了好多藥,也不管用。
真可憐,王妃看著女兒說。多聰明伶俐可愛的孩子。真可憐,也沒個媽。揚州城的姑娘都很美麗,怎麽沒給孩子娶個揚州姑娘做媽,幫著照料孩子,也給自己做個幫手?
沒有,他說。沒想。一直就沒想。以為有一個人會來做老板娘,所以一直就沒想。
她可能不會來了。王妃沉默了一會兒說。她不會來了。你別等她了。娶個好姑娘,守著小餅屋過個好日子,別再苦著自己,也別委屈了孩子,啊?
王妃停頓在那裏,沒有再說下去。他也沉默不語地坐著。知府叮囑身邊人,讓他們把轎子準備好。過了一會兒,王妃囑咐身邊的侍女把蛋糕帶走,給他留下了一些銀子做賞錢,然後起身告辭,離開了小餅屋。他們沒有說再見,他們也沒有道別。王妃自己走出屋門,身後跟著知府和侍女。他走出門口去送王妃,和女兒一起站在門口的泡桐樹下。王妃和知府各自上了轎子。轎子手們一聲喝,把轎子平穩地抬起。王妃掀開轎簾,最後掃視了一眼他,掃視了一眼他的女兒,掃視了一眼白色的小餅屋和屋頂上飄揚的寫著“餅屋”兩個大字的旗子,放下了轎簾。轎夫們抬著王妃走了,越走越遠,從寬闊的官道上消失了。
他依舊站在泡桐樹下發呆發愣。雖然王妃從上轎到離開隻是很短的時間,他卻覺得很長很長。他想起了過去有一次送她回女生宿舍,她上樓之後,從宿舍裏的窗戶裏看著他離去。他想起了在小城,他許多次送她回家,每次送她到門口。那時的每次道別,都是下一次見麵的開始。但是,他不知道,這次沒有道別的道別,是不是就是永遠的道別。就是永遠的不再相見。他知道王妃這次是跟隨多爾袞來南方視察,在揚州城停留一下就會繼續往南走。也許王妃第二天就要離開。十五年了,王妃才有這麽一次機會來揚州,他不知道下一次會是什麽時候,如果還有下一次的話。他想起她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她說,她可能不會來了。她說她不會來了。她說你別等她了。她說娶個好姑娘,過個好日子,別再苦著自己委屈了孩子。他知道,她是為了他好,才這樣明確地跟他說。他知道,她不會來做老板娘了。她身為王妃和三個小王子小公主的母親,也不可能來做老板娘了。他知道,他們的緣分,就在王妃坐轎離去的那時,畫上了句號。一個長長的句號。
他從來沒有絕望過,即使她跟班長好的時候,他也沒有絕望過。即使在小城,她說她不愛他,把他轟走的時候,他也沒絕望過。他一直覺得,隻要他堅持下去,隻要他等下去,他會打動她,她會回到他身邊,再也不離開。但是今天,他絕望了。他徹底的絕望了。不是因為她說的那句你別等了,而是因為他和她之間的鴻溝,已經變成了天與地之間的距離。她是美麗的王妃,她是有著一個小王子兩個小公主的被多爾袞寵愛的王妃。他是瞎子。他是一個普通的百姓。他和她之間的鴻溝,不禁沒有隨著穿越縮短,而且隨著穿越加大,變成了一條他無論多麽努力,無論他怎樣做,也絕對跨越不過去的鴻溝。
女兒拉著他的手,把他牽回了小餅屋。他覺得像是渾身虛脫了一樣,一點力氣也沒有。他跟女兒說,今晚爹累了,要早些關門休息,不開那麽晚了。女兒說,好,爹病了,咱們就關門吧。他們把小餅屋的門外放上一個關門的牌子,把窗戶關上,放下窗簾。女兒問他說,可不可以出去找隔壁的孩子一起玩去。他說可以。他說當然可以。他說給隔壁的孩子帶些點心去好了,不然那些點心放到第二天就不新鮮了。
女兒拿著點心高高興興地去隔壁找朋友玩去了。他走到小餅屋後麵的院子裏,黯然神傷地坐了一會兒。天不動聲色地黑了下來,月亮悄悄地從雲層後麵鑽出來,冷清地照在院子裏。不知從何時起,院子裏起風了,幾顆不高的小樹的樹枝打著架,影子在地上亂晃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烤出來的蛋糕的氣味,官道上有馬蹄得得地駛過,遠處有一隻貓在喵嗚。他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地上亂晃的樹影,他看到的隻是一片黑暗。自從眼睛瞎了之後,他看到的都是黑色和灰色。隻是今天,他坐在院子裏,眼前一片漆黑,像是一個最黑暗的夜晚。他聽見小餅屋外有腳步聲,聽見有人來到小餅屋前。他聽見有人嘟囔了一句關門了,腳步聲就遠去了。他坐在院子裏,被彌漫四周的黑暗籠罩著,想著早上的時候的心情。那種期待,那種欣喜,那種莫名的興奮,現在都已經煙消雲散了。其實,他早就應該想到,她來了又怎樣呢?他已經不是過去的他了,她也不是過去的她了。她的生命已經不屬於她自己了。不管怎樣,她畢竟來了。她來了,她走了,既是見他,也是跟他告別。
後院裏放著幾壇子酒,那還是年初的時候買的,一直都沒有喝。他覺得很鬱悶,就打開了一壇子酒,獨自一個人喝了一壇酒。酒從口腔裏喝進去,進入他的胃,從眼眶裏流了出來,就像十五年沒有流過的眼淚,一下都湧了出來。他的五髒六肺都像是要被烈酒燃燒起來,這是穿越十五年來他第一次喝得大醉,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大醉。他醉得人事不省,頭重腳輕地跌坐在院子裏的一個石凳旁邊,趴在石凳上睡著了。
女兒從鄰居家玩回來,看見他在院子裏,就把他攙扶起來回去睡覺。女兒的腿腳不利索,扶著他踉踉蹌蹌地跨過門檻時,被他一帶,跟他一起摔了一個跟頭。爹,王妃今天來咱們店裏買蛋糕,你高興嗎?女兒從地上爬起來,把他也拽起來的時候問他說。高興,怎麽能不高興呢,他含混不清地說,頭腦依然在發暈發漲。爹,王妃真漂亮,女兒邊扶著他往裏間屋走邊說。爹,王妃還跟我說話來得呢,王妃問我,媽媽在哪裏。媽媽不是快找到我們了嗎?媽媽怎麽還沒來啊?女兒扶著他坐到床上時問她說。媽媽不會來了,他搖頭說。媽媽不會來了,爹以為媽媽會來,但是媽媽托人告訴爹了,說不會回來了,媽媽說她回不來了。
女兒到外間給他端了一杯涼了的清茶來,讓他靠在床頭上喝。爹,沒關係的,女兒把茶舉到他嘴邊說。沒關係的,這麽些年,沒有媽媽,不也是過來了嗎?等您老了,您別擔心,有我在,就有人照顧您。我已經大了,什麽都會幹了。爹,你看,我們現在不是過得比過去好多了嗎?我們比過去過得好多了,是吧,爹?
如果你的腿要是能治好就更好了,他喝了一口茶,腦子覺得清醒了一些說。如果你的腿要是能治好就更好了。爹沒能把你的腿治好,一輩子都會難受。如果你的腿要是能治好了,將來肯定能嫁個好人家,爹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那時爹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謝仙姑鼓勵
我也是有同感,所以小說裏的愛情通常比現實裏的偉大一些。
謝謝小草
謝謝青柏